水能洗掉身上的污垢却洗不掉过往。

“还穿这么少,诚心要害病是不是?”朱瞻基拉她坐到床边,拿了薄被给她裹好,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别梳了,我困了,睡吧。”知梦道。

一晚上,知梦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睡不着。

三十九章

朱瞻基越来越忙,知梦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是他不曾忘的一件事是每天无论多晚来都会抱着她入睡。

见不着他,知梦便时常琢磨张皇后的话,刚开始总是不通的,总有些莫名的委屈。她就永远是宫婢萧知梦了么?朱瞻基给了她幻想,在她断了自己所有奢求的念头之后一遍遍的给她幻想的希望,她也越来越多的以为自己也可以站在他身边,哪怕是最低级的嫔妾,她求的只是一个光明正大。如今,这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每晚,知梦都背对着朱瞻基,她装睡,因为她喜欢听他特意放轻了的脚步声,也喜欢他悄悄掀起被子凑过来小心翼翼抱住自己,不需要说什么便让她接下来能安心入睡。

知梦不是认死理的人,所以想了些日子便也想通了,一个名分而已,自己没名没分惯了,兴许真给她个什么嫔妃的名头她还不舒服呢,这是命,认了吧。后半辈子能安安生生陪在他身边就好。

想通了便轻松起来,虽还是时时噩梦但气色却好了许多,晚上也不“睡下”那么早了,有两回等朱瞻基等得过了子时,倚在桌边便睡着了,朱瞻基说以后不许等,到时辰得吃饱睡好,否则他该分心了,知梦以后便不再等,当然,躺下了其实也是睡不着的。人总是有一种坏习惯,譬如吃惯了没有油星儿的青菜偶尔吃了顿肉便会念念不忘。

虽是父亡,但朱瞻基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哀伤,那一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也不过是多了些严肃而已,当然,对着她的时候立刻便会敛去。但,一天天,随着六月的临近,知梦知道,他这样的神情也该到头了。

六月了,百花盛开的皇宫里到处都是惨白和悲鸣,那些色彩缤纷的花儿看着倒有些突兀了。

知梦不住在这殿里了,仍旧搬回原来的住处,仍旧回乾清宫当值。这一切,朱瞻基不知道,他已偷偷出了宫,正在“回宫”的路上。

时隔月余,知梦见到了朱瞻墡。那天,朱瞻基还未回宫,那时,还是郑王和襄王料理国事。

两人逆着光踏进殿中,亦俱是素服,知梦一时瞧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想必是悲戚的吧,就像她,虽做了逆天的事虽然巴不得朱高炽早早下地狱此时脸上也是悲戚的。

朱瞻墡果然面容憔悴,看得出是强自打着精神的,郑王毕竟年长几岁,神色看着比朱瞻墡好一些。

知梦过去奉茶,郑王看见她,微皱眉头,不语,只是端茶来喝。朱瞻墡一惊然后是略喜,很快也掩了,也淡淡地喝茶。

知梦自知讨了个没趣福了福退下了,刚退到后面便与海涛打了照面,他也是一惊,立刻身后来拉知梦,碰到了她的袖子又觉得不妥急忙撒了手:“萧姑娘,您不在殿中静养怎么在这儿呢?”

“我本来就是在这儿当值,托娘娘的福已养了好多日子,如今殿下要回来承继大统,宫里要忙的事多了,我哪里还好躲懒偷闲。”知梦说道。

“可、可是,殿下不是这样说的呀,唉哟,萧姑娘,您还是回去歇着吧!”海涛说道。

“殿下那里我自己担待着,不会连累海公公。外头两位在呢,您去照看照看,我要找些东西去。”知梦说道,与他错身而过。

听说,太子殿下还有两天便到京了。张皇后叫了她去训话,无非又是守分寸知进退的老话儿,即便不听也都明白的事,出了坤宁宫往回走,想着张皇后是否担心太过?是否怕她一见了朱瞻基的面便哭诉、挑拨母子亲情?

张皇后,你小瞧我萧悦容了,我能为朱瞻基打算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一路想着不觉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尖着嗓子说“哟,对不住”,知梦抬头瞧瞧立时便有魂飞魄散之感,又是这个可怕的太监。

大概是她的表情过于惊恐,这太监也有些怕了直问着:“您怎么了?”知梦不理会,一把推开他几乎是小跑着走了。

走得风一般的知梦自然也不敢回头瞧瞧,所以自然也瞧不见那太监露出的阴狠笑容。

一路走回乾清宫,郑王不在,只朱瞻墡在窗前站立,兴许是瞧见了她行色匆匆,所以等她进殿来给他请安他虽未回身仍旧问道:“怎么了?何事惊吓?”

“没,奴婢没事。”知梦说道,手仍旧不受控制地抖着。梦见再可怕的朱高炽也是梦里,如今却是白日见鬼怎不令她心惊胆寒。

“嗯。”朱瞻墡应了声。

“王爷无事奴婢告退了。”知梦说道。

“知梦,你……没受什么委屈吧?”朱瞻墡问道。

“没,皇后念及奴婢受了惊吓特命奴婢静养了些日子。”知梦说道。

朱瞻墡回了身,目光从她头顶扫到裙摆,然后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旋即又回过身去:“可养得好些了?”

“是,好多了,谢王爷关心。”知梦说道。

“嗯。皇兄明天便到京了,你知道么?”朱瞻墡问道。

“奴婢听说还有两日才到。”知梦说道。

“哦?兴许是我记错了,每日里忙的事太多。萧女官,你去忙吧。”朱瞻墡道。

虽他背对着自己,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一晃又到了晚上,今天该知梦值夜,新君未至,乾清宫暂时无主所以此时也无事,有胆子大的便躲到阁子里偷偷睡一会儿去了。知梦睡不着,总是有意无意看向殿门的方向,望出去,昏黄的灯火下是一片挽幛,透着可怖。

她知道,朱瞻基即使今晚入宫也不会大摇大摆来乾清宫,可她就是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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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一夜苦等。

天亮了,殿门外目光所及又是一片惨白,不过在知梦看来却不那么怕人了。

值了夜,上午可以歇着,刚走出殿门便被张皇后宫里的太监叫走了。张皇后说让她先在她身边伺候一个月,内宫里相对还清静些。打着怕她劳累的名号说这些话,当然,知梦也不会那样傻就信。

她不过是怕朱瞻基在乾清宫看见仍是宫婢的自己会生气而已。

朱瞻基的妃嫔们也陆续来请安,一片素服之中知梦只觉得胡氏好看,与她那娴静的气质很是相符。

见她在,女人们也有些微的惊讶,胡氏冲着她微微点头,孙嫔不冷不热,影嫔瞪大了下眼睛便找她表姨说话去了。三人之中,看得出来张皇后最喜欢影嫔,其次是胡氏,最次是孙嫔。

知梦想,大概是相较于其他两位孙嫔还算得宠吧。

宫里的人都在翘首企盼待新君,坤宁宫里的女人们更是如此,尤其年轻的女人们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差点连表面的悲戚之色都维持不住。

过了午时,太监们开始来回奔走禀告太子的行程,进城了、进宫了……终于又回来了。当太监说太子去到皇帝梓宫前行礼的时候张皇后命知梦去内里跟着宫女们忙去了,这样,一会儿朱瞻基来给张皇后请安的时候便见不着知梦了。

他来的时候是怎生一番景象知梦没见到。一直到张皇后命她代为前去为殉葬的妃子们送行才见着。

当年,建文帝为太祖爷的妃子们送行,如今朱瞻基为庶母们送行。照例又是敬酒,妃子们哭成一团,只有被众人认为是惊吓得呆傻了的郭贵妃是平静的神情,她从容地举杯一饮而尽,在踏上杌凳之时忽然回头瞧了知梦一眼,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令知梦打了个寒颤。

那样的眼神,似乎是洞悉一切的,让她觉得有被看穿的感觉。

香消玉殒。

知梦听见了殿外压抑的哭声,应该是郭妃的儿子吧。

朱瞻基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事。知梦忽然有些坏心眼的想,兴许他在对张皇后不满。让他们两人同时来看这吊死妃子们的场景应该是张皇后委婉的警示:如果不是她网开一面知梦必死,她是给了朱瞻基面子,自然,也希望朱瞻基不要再违逆她。

跟在宫人们后面出了殿,朱瞻基回头目光飞快地掠过她,眼神里有许多的疑问,不过,未等知梦看清便已回过头去了。

往坤宁宫走,迎面走来郭贵妃所出的三位亲王,三个男人眼圈红红的,大约是刚哭过。知梦侧身立在一边,心里是满满的愧疚。

福身行礼,郑王顿了顿脚步,凌厉的目光扫过她。

回到坤宁宫复命,知梦看见了张皇后脸上的冷笑,不知道是笑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上的知梦还是笑终于顺理成章弄死了眼中钉郭贵妃。无论哪一种都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胡氏等人也在,被张皇后遣回去了,她说:“瞻基一路奔波回来,又有皇父之丧一定心力交瘁了,你们为妻做妾的好好劝慰着。”

她们告退了,张皇后说累了进内歇着,知梦站在殿中想笑,笑张皇后,何必时时刻刻提醒,一次就够了,她萧知梦是个有记性的人。

太子回京,也该到了出殡的日子,知梦没有机会看到送殡队伍有多么的壮观,事实上她也不感兴趣,所以留在宫里对她来说是很好的安排,也不用对着朱高炽的棺木吓得睡不着觉。

丧仪之后,宫里悲伤的气氛明显淡了许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新君的登基大典上,知梦也期待,在她心里,朱瞻基似乎就是为了那个宝座而生的。她期待着,可是却连见到朱瞻基的机会都没有,登基大典这样的场合自然更没有她的份儿了。

回房梳洗完毕,无事可做,风隔着绿纱窗送进来热气,把人刚刚洗得干爽的身子又吹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反正也睡不着知梦坐起来找了苏绣笸箩,那里面还有给朱棣没绣完的荷包,是别人不能用的图样儿,绣完了也只能给朱瞻基了。

绣得认真没听见门的轻微响动,等察觉了眼前的灯火已被吹灭,自己掉进一个火热的怀抱里。

“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么热的天还绣这费神的玩意儿。”佳楠香的味道,很熟悉,很舒服。

“这么热的天你坐一边去,一身的汗。”知梦推推他,想当然也是推不动的。

“不。”朱瞻基说着还亲亲她的脸,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直抱得知梦感觉薄衫都带了潮乎乎的汗水味,混着佳楠香有点怪。

许久,他松了手,拉着知梦的手并排坐着,开始用欢快的语调说话:“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你穿上那套凤冠霞帔,本来想让你自己绣留个纪念,以后留给我们女儿,不过时间来不及只好命织造局准备的。”

知梦听着很是开心,若那是真的她一定会高兴的几天睡不着,可如今……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不过暂时保密,你先猜着。”朱瞻基继续道。

“我,不能嫁给你。”知梦说道,每个字在舌尖转着都似乎有万钧之重。立刻便感觉到握着她的手用了力。

朱瞻基生气了。

“给我一个说法。”朱瞻基面向她,与她离得极近,一开口气息都扑到知梦脸上:“如果是什么所谓遗旨,这个理由就不用说了,否决。如果是母后说了什么……你告诉我,她说了什么?”

知梦往后退一退:“说了一个母亲会说的话。朱瞻基,我们别成亲了,我就一辈子做乾清宫的宫女,伺候你生活起居也是一样的。”

话说得违心,声音也不那么理直气壮。

“我不管,不管谁说的说了什么,我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朱瞻基说道。

“怎么做呢?即使为我变更了名姓改变了身份又怎么样,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道萧知梦是谁呢?即使嫁了你做了妃嫔也要生活在别人的指点之下,我生就是这样的命,我不怕,可是,朱瞻基,我不能连累你,成祖爷说过,你将会是一代明主,因为我坏了声名不值当,朱瞻基,我不会觉得委屈,真的。”知梦说着话手不自觉放到他脸上:“与其做你的妃子和一群女人在后宫之中苦苦等待着忐忑着,我宁愿在乾清宫里时常看着你守着你,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你不高兴的时候可以陪你说说话喝喝酒。相比那个名分这不是更实在么?”

朱瞻基不语。

“我已经看了两次宫妃殉葬了,说实话,我很怕,每次之后都有好长一段日子睡不安稳,将来,如果我走在你前头还好,若不是,恐怕也要成为挂在殿里的尸体了,舌头都伸着,脸是紫胀的,好难看,将来在奈何桥相见你不肯与我相认了怎么办?”知梦说道。

“这有什么担心的,宫妃是要殉葬,太子的母后却不必,这些事我还做得到。”朱瞻基说道。

“你要废了太子妃么?”知梦问道。

“不是我要废她,无子而居后位成何体统。”朱瞻基说道,口气里透着无所谓。

“朱瞻基,我求求你,不要废后,你这样做会伤了成祖爷的心啊,况且,太子妃贤良淑德雍容大度,正是母仪天下的不二人选,再者,大明朝立国以来还没有过废后另立的先例,皇后无过被废后人要议论你的,不行,这不行。”知梦说道。

“身后名而已,有什么用?让他们议论去,反正百年之后我是听不见,也不会脸发烧。”朱瞻基说完又来劝她:“反正,你安心等着。”

知梦见劝说无效便也不说了,朱瞻基的脾气她多少也了解些。

“这些该我操心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你该操心的是想想送我点什么定情信物。”朱瞻基又高兴起来。

知梦脸上微热,嘴上不肯认输:“怎么是我送你?你也没送过我。”

朱瞻基便凑到她耳边小小声说道:“到时候我送你个儿子啊。”

知梦脸腾地烫起来了。

虽与朱瞻基同床共枕两人却没有越雷池一步,朱瞻基说要等到洞房花烛,免得吓着她。如今这人又来说不着调的话,真是离谱。

“咦,脸怎么这么烫?我瞧瞧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快说快说,你送我点什么?”朱瞻基问道。

“没有。”知梦往旁边躲,朱瞻基哪里肯让,跟着凑过去。

“怎么会没有?明明有件很贵重的……我都看见了。”朱瞻基说道。

很贵重的?

知梦想着自己的东西,好像除了那串蜜蜡念珠就没什么了。

“你要念珠?”知梦问道。

“不要,念珠我有的是。”朱瞻基说道。

“除了这个我没有贵重的东西了,成祖爷和先皇赏的东西不能送人的。”知梦说道。

“睁着眼睛说谎,哦?我都看见了还说没有?”朱瞻基道,语气有点不高兴。

“那你说说看!”知梦道。

“是不是我说得出来你都给?”朱瞻基问道。

……

“那不一定,要看是什么。”知梦说道。

“附耳过来,我告诉你。”朱瞻基道。

“又不是见不得人,你说好了。”知梦道。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别后悔!”朱瞻基忽然笑了两声。

四十一章

“不许……”

“你!”

朱瞻基的话出了口,知梦也不知道自己是太高兴还是感动,总之摸一把自己脸上,湿湿的。

“登基大典的时候你与我同去。”朱瞻基说道。

“好。”知梦说道。

只要心里有彼此,即使没有名分,即使做个不起眼的宫女也没有关系。

宫里忙碌起来,满目的白色也撤掉了,重又喜庆起来。皇宫里的生老病死仪式成分多些,多数时候无关乎感情。

知梦暂时不去想那么多烦心事,只一心欢喜着等着朱瞻基登基。

因为不想,很多人便在头脑中淡化了模糊了,直到重新见面。比如,朱高燧。见到他难免就会想起朱高煦,想起朱高煦就不能避免地想到自己曾经的那段日子以及……“使命”。

朱瞻基登基朱高煦没有到京,只上折说卧病在床难以远行,他是否真的病了知梦无从得知。

暂且不去想吧,有朱瞻基在他会处理妥当的。

后天便是登基大典了,朱瞻基来坤宁宫请安,当时知梦正拿着美人捶为张皇后捶腿。

请了安朱瞻基也不拐弯:“母后,儿臣今日是来向您讨人的。”

“哦?这话怎么说的,跟母后你还客气什么?”张皇后凤眼微挑,挥挥手让知梦停了。

“自然得客气,谢母后这些日子照顾知梦。”朱瞻基道。

知梦本是一旁垂首侍立的,听他这样说有些吃惊便抬头看向他,他仍旧看着他母亲,嘴角微微带着些笑。

张皇后笑两声:“也是,萧女官在乾清宫当值的时间最长用起来也最是合宜顺手,我没考虑周全竟把这么个能干的人儿挑来了,难怪你要讨回去,得了,既然你都开了口我也不好再留,毕竟与乾清宫的事物相比这后宫的事实在算不得什么。萧女官,这些日子有劳你了,还是回乾清宫当值吧。”

知梦叩着头谢着恩有些无奈,又提醒她一遍。

出了坤宁宫,影嫔正欢快地走来,年轻的小妇人即使国丧时只能戴银首饰也是光鲜亮丽的,她给朱瞻基请安又看知梦一眼,有些不屑,朱瞻基只对她“嗯”了声便继续前行。

“殿下!”影嫔忙出声。

朱瞻基停下脚步,知梦也只得停下。

“何事?”朱瞻基微微偏个头。

“妾身炖了些银耳香菇鸡肉汤,一会儿给您送去可好?”影嫔问道。

“本宫不喜欢,你自己留着喝吧。”朱瞻基道,大步向前。

知梦迈着小碎步跟上,一边想着,明明是他自己说最爱喝银耳香菇鸡肉汤的,怎么又改了口味。

“若是你准备的我还是爱喝。”朱瞻基脚步未停,甩下句这样的话。

原来是因人而异,心里有点甜,但想到影嫔那张失望的脸……

在他,深情与薄情是分不开的,对她的深情便是对别人的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