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一把拉起她的手:“走走走,你和我一起去,免得你又觉得我‘干了什么’。”

来到坤宁宫,殿门口立着的在秋日暖阳中有些昏昏欲睡的太监立时吓得精神了,跪了地结结巴巴地给朱瞻基请安。

进了宫门便听闻一阵咳嗽声,进了寝宫只见胡氏脸色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脸上有些潮红,大概就是刚才那几声咳的,一旁的宫女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些暗色的汁液,看来是朱瞻基忽然到来吓着了皇后弄洒了汤药。

殿里的宫女请了安便都鸦雀无声了,就连皇后都静静立着,气氛便忽然尴尬起来。

“嗯,圣眷夫人和朕说皇后着了凉,宣太医看过了?”朱瞻基问道,公式化的声音。

“看过了,没什么,喝两碗药就好了,让皇上挂心是臣妾考虑不周。”皇后的声音不如以往的不疾不徐,似乎有些激动。

“如此甚好,天气渐凉了,皇后身子骨一向不是很好可要当心些。”回头又斥宫女:“你们以后加倍小心伺候着。”

朱瞻基手负在背后跟知梦比划着,知梦也不解其意,只当他是无聊了。

说完了这些似乎又没什么说的了,朱瞻基便借口皇后需要静养要走。

“皇上刚才不是让奴婢陪娘娘说说话宽宽心么?”知梦说道。

朱瞻基眉头一皱有些微的诧异,但当着胡氏的面也不好反驳些什么只得用了平常语调说道:“别叨扰太久,皇后身子不适需要多多休息。”

知梦觉得自己做的有点多余,朱瞻基来看就够了,她多留这一会儿说不定又是漫天的流言。可是话已出口便没了反悔的余地,只得留下与她说几句话不咸不淡的话。

朱瞻基走了胡氏自在了些,知梦赶紧扶着她躺好,胡氏遣了所有宫人出去了。

“其实,我还真是一直盼着有机会与你说说话,可宫里人多嘴杂爱说些搬弄是非的话,所以也就作罢了。”胡氏柔声说道。以知梦对她的了解这应该是真心话。

“娘娘与奴婢说话是奴婢的福气。”知梦说道。

“别称奴婢了,本来就是委屈了你,你再这样说更显得可怜了。”胡氏笑笑,双颊是潮红退下后的淡淡粉红,为姿色不甚艳丽的她添了一抹娇羞。

可怜?她觉得自己可怜?她难道不会嫉恨自己占了丈夫全部的心思么?是真是假?

知梦从不以为这世上会有完全的好人,可是胡氏……知梦从没从她脸上看出一点违心说谎的痕迹,她的眼纯净如水。知梦希望自己看错了,这宫里不该有这样的人。

“你可有字?”胡氏问道。

字,她是萧悦容的时候小字寓儿,小时候不知其意,自从朱瞻基为她安排了“生父”杨士奇她明白了,这个寓是杨士奇的名字。

知梦虽想起了这个但转念一想,这还是不为外人知道的好,况且朱瞻基也不知道。

“知梦字容容,以前母亲叫我容儿。”如今朱瞻基也这样叫。

“容容,真好听,你知道我字什么?”胡氏竟有了些欣喜。

知梦摇摇头,只知讳善祥,一个中规中矩的名字。

“字月英,你可知道是怎么来的?”胡氏问道。

知梦自然还是摇头。

“我小时候长得丑,我爹说丑也不怕,诸葛亮的夫人也丑还辅佐丈夫成就一番大业了,所以……”胡氏笑着不往下说。

原来如此,胡氏虽不甚美丽但也是中上之姿,怎么也不至于和诸葛夫人并论

“国丈还真是担心太过。”知梦说道。

胡氏又笑笑,似乎很是开心的样子。

说了好一会儿,胡氏咳了几声,知梦倒了些温水给她喝了才好些,知梦想着让她早些歇着便要告辞。

“容容,你以后若有时间教我吹吹笛子可好?小时候我爹找人教过我,可惜我练了许久仍旧学不会,后来便不学了,时常觉得有些可惜。”胡氏说道。

“是,奴婢记下了。”知梦点头应道。

“无人的时候我们以字称呼吧,这样亲近些。”胡氏说道,眼神里居然有些祈求的神色。

“奴婢不敢。”知梦说道。

胡氏无奈摇摇头:“容容,你先回吧,以后有时间便来走走,自然,若是你不怕流言的话。”眼神一黯。

知梦有些不忍,终究还是硬下了心肠冲着胡氏福了福告退了。

刚迈出殿门两步就见一个美貌宫装女子带着人施施然迈步前来,更近些瞧得清楚了,是孙贵妃。

见是孙氏知梦心像是好久前埋了根苏绣的针此时不小心翻将出来扎了肉一般,霎时的疼一闪而过。

第五十章

孙氏显然也看见了知梦,她对着知梦微微一笑,看起来很是和善。

知梦一直少出乾清宫,连中秋夜宴都没去,但事情总是这样,终究该碰到的人还是会碰到。虽然朱瞻基曾与她说过在后宫不必忌讳谁,但怕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身份。知梦也知道,所以她还是决定把自己摆在乾清宫女官的位置上。

想着这些也不过片刻的事,孙氏已袅袅来到她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知梦屈膝欲行礼手臂却立刻被一双柔荑阻止了向下的趋势。

“夫人多礼。”孙氏的声音虽仍旧好听,但已不复当年的黄莺出谷般欢快。

不待知梦说话孙氏又笑着说道:“我和皇后姐姐常念叨着请你来吃吃茶聊聊天呢,但一直也没有机会,你在乾清宫在皇上身边一定也是忙,脱不开身,本以为八月十五姐妹们能见一见偏生你又不舒服,今儿可算见着了,身子可好了?”

“谢娘娘关心,好了。”知梦说道。

忽然想起来朱瞻基以前说过,孙氏的明媚总是带着刻意的讨好,如今她是有了真切的体会。孙氏的话语字字是拉近关系用的,可听着却不甚亲切。

“如此便好,妹妹,以后有了空闲便多出来走走,到皇后姐姐这里姐妹聚一聚也好,平日里影妹妹常陪着太后娘娘说话儿,这边只我们两个聊聊天,有些孤单了。”孙氏说道。

知梦第一个念头便是孙氏要拉拢自己。

真是奇怪,同样的话胡氏说来她只觉得胡氏可怜,孙氏讲来却让她觉得意图明显。

暗自骂自己两声,萧知梦,你不过是嫉妒,嫉妒她曾是朱瞻基宠爱的嫔妃。因为你还记着当年在东宫朱瞻基是如何亲密地与孙氏双手交握亲昵的说话,你只是嫉妒。

“是,知梦记下了。皇后娘娘还没歇着,您先进去吧。”知梦说道。

“嗯,妹妹也先回去吧。”孙氏松了手自她身边缓缓拾阶而上。

听孙贵妃的意思如今是与皇后“联手”了,但即使如此又能怎样呢?影妃有太后这座靠山,而她和皇后都没有强有力的外戚,朱瞻基又不肯做她们的靠山,看来也只能寄希望于母凭子贵了,为朱瞻基诞下一儿半女兴许还有个依靠。如此一比较似乎自己还算幸运,还有朱瞻基千方百计为自己考虑。

世上事果然两难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自己似乎有些贪心了。

回到乾清宫,朱瞻基不在,太监说是去仁寿宫陪太后用膳了,知梦便让太监随便准备了些膳食,吃了几口觉得味如嚼蜡,最近也许是天气转凉总觉得身上不那么舒服。

朱瞻基直到晚膳时分才回乾清宫来,进来先上上下下打量知梦一圈。

“看什么?”知梦疑惑。

“看你怎么宁可待在宫里陪女人们说话也不乐意陪我出宫玩呢。”朱瞻基说道。

“出宫?你出宫了?去哪儿玩了?”知梦问道。怎么不早说……

“在坤宁宫你没见我和你比划的骑马动作么?去御马苑了。”朱瞻基说道。

“骑马?”知梦仔细想想,他那几根手指头,谁看得出来是骑马啊:“我以为你是无聊呢。”

“我是那么无聊的人么?”朱瞻基问道,靠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容儿容儿,来,给我揉揉肩膀,好疼。”

知梦便过去给他揉肩膀:“哼,你做的无聊事还少么?不过,今天怎么想起去御马苑了?”

朱瞻基握住她一只手:“你猜猜。”

“秋围选马?”知梦问道。朱瞻基还是皇太孙那会儿就爱领着他那一群幼军折腾,没准儿如今也是一样。

朱瞻基摇摇头叹口气。

“总不是秋草马肥准备打仗吧?”知梦随口一问。

朱瞻基笑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知梦手一顿:“打仗?鞑靼?”

朱瞻基摇头,半晌说道:“二叔上折子要骆驼,不是我这做侄子的多心,实在是不得不防啊。”

“汉王,他……”知梦不自觉皱起了眉,朱高煦,你这是自找死路。

“从南京回来的路上二叔就曾向半路截杀我,可惜,他手下的人并不忠心所以我才能安然回到北京,我以为登基之后对他优待有加他便会收敛,谁知……密探来报,汉王已联系了山东指挥使等人,时常通宵达旦的商议,你说,我能不防么?”朱瞻基拉她坐到自己腿上:“我真不希望到我和二叔你死我活那天。容儿,到时候你别怪我,好么?”

“朱瞻基,看在成祖爷的份上留他一条命吧,哪怕是废为庶人。”知梦说道。

“你为他求情?”朱瞻基眯起了眼。

知梦点点头,眼瞧着他一脸的不悦。

“他救了我的命我去背叛了他,现在还能做的就是求你留他一条命,不管他还领不领情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知梦说道。算来,她才是那个最无情无义的人,知恩不图报不算还要帮别人反咬。

“好,我答应你,在我能做到的范围之内。”朱瞻基说道。

“嗯。”知梦把头轻靠在他肩头,不言语,只是盯着那大大的瓷瓶入神。

成祖爷,您已经杀侄篡位的不光彩事了,如果您在天有灵不要让这种不光彩在朱瞻基身上发生,你说过他要做千古明君的,所以请您保佑朱高煦无虞吧。

因为这件事知梦晚上便睡不着,胸口像压了块石头,睡不着又不敢乱动,甚至连气都不敢叹,生怕身旁的朱瞻基听到又多了心。

朱高煦,如何能令他打消造反的念头安心做个富贵王爷呢?

唉,难办,朱高煦有着朱家男人的共性:不撞南墙不回头,不撞到奄奄一息不会醒悟。

“别想了,我尽量保住他。”朱瞻基的声音轻轻的在身后传来。

“你还没睡?明天要上朝呢。”知梦说道。

不想,说的轻巧,她欠了朱高煦的是命,怎么能不想。

“容儿,以后你只想着我们的事好么?我不想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人,一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把他们都从你心里揪出来痛打。”朱瞻基说道。

“朱瞻基,你……”知梦翻个身与他面对面:“瞧瞧,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还说这么不着调的话,跟以前一样,没长进。”

“啧啧,你倒是长进了,现在连醋都会吃了。”朱瞻基笑,摸一把她细腻的脸。

知梦面上有些挂不住:“谁吃醋?你去呀,我不拦着。”

“我不去,去了回头还要细细盘查,我可不受这二茬罪。”朱瞻基抱她入怀:“女人啊,有一个合心的就心满意足喽,睡吧,夫人。”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端是淡淡的佳楠香气,心神也慢慢安定下来渐渐有了睡意……

知梦知道,朱高煦向朝廷要骆驼和马匹的事必然会引起一番风波,也许会成为朝廷削弱汉王的契机。

其实,她盼着事情真能如此,最好将朱高煦的全力完全架空让他再无东山再起之力,这样一来朱高煦虽怀有不轨之心亦不会兴起什么波澜了,命应该就保得住了,毕竟,若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没有哪个大臣会盯着一个失势的皇天贵胄穷追猛打必欲置之于死地。

如果真是那样便好了。

知梦从不主动问及国事,除非朱瞻基与她提起,在朱高煦这件事上她更是不敢问,而朱瞻基自那晚提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起过,似乎这事不了了之了一样,知梦的担心便更甚,直到有一天见着杨士奇。

那也不过是平常的一次召见,知梦仔细留心了半天听闻所议之事与朱高煦并无半点关系。杨士奇告退朱瞻基如往常般命知梦去送,知梦知道他不过是想让他们“父女”能说上两句话而已。

“杨大人,知梦有一事不知道当问与否?”知梦小声说道。

“不当问。”杨士奇语气果断。

“我还没问出口大人怎知不当问?”知梦疑惑。

“你是要问汉王事,对否?”杨士奇问道。

知梦点点头:“阁老果然料事如神。”

“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你表现太过明显,以往皇上命你送我出来你何时问过朝政之事?今日却是急不可待,朝廷中事除了汉王还有哪个与你有关?”杨士奇严厉地看着知梦:“丫头,此事你休要问起提起,一切只当不知。”

“我已向皇上为汉王求情了。”知梦道。

杨士奇目光严厉更甚。

“你若不告诉我我就问皇上去,他虽然可能会龙颜大怒,但想必不会瞒我。”知梦说道。

“你呀,丫头,你在宫里这些年白白过了么?唉,这种事你若去问皇上你是要住冷宫去么?不,你连住冷宫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住乐安堂等死。”杨士奇说道。

“汉王救过我的命,您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要我做一个彻底忘恩负义的人么?我知道,作为一个背叛的人我没资格说报恩这句话,可是,他给我的是命,我还不了大恩,还他一命不行么?”知梦说道。

杨士奇长叹口气。

“好吧,我告诉你,但是此事你不得在皇上面前有所流露。”杨士奇说道。

知梦点头。

“皇上不顾大臣的反对恩准了汉王的请求,另外又给了诸多额外的赏赐。”杨士奇说道。

“恩准?”知梦皱眉,冷不丁想起了当年自己回朱棣的话,想起了郑伯克段的故事不由得便打了个寒战。

不会的,朱瞻基不会这么做的。

“恩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毕竟是亲叔侄。”杨士奇道,只是眼睛却不看知梦。

“是么,成祖与建文也是亲叔侄,大人忘了么?”知梦福了福转身回殿去了,只觉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有点……虐……吧……

五十一章

朱瞻基说派了两位王爷去东坝挑选骆驼了,择日派人给汉王送去。至于派谁去他有些踌躇,知梦心里倒是有个人选,只是不能对朱瞻基说免得他多心。

“容儿,你说派谁去好?”朱瞻基拿着朱笔犹豫。

“洪武爷有令,女子不得干预朝政。”知梦答道,仍旧慢慢地磨墨。

“我心里倒是有个人选,他应该是二叔最怕的人,若他能去代为劝说,也许二叔就绝了那些个欺君罔上的念头,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前去。”朱瞻基道。

“你与大臣商讨去,我不听你说。”知梦说道。

“不能不听,我要派的人可是我的老泰山哪,万一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可就不妙了。”朱瞻基说道。

知梦睨他一眼:“老泰山,也就老泰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呢。”

朱瞻基刻意改了她的生辰所以杨士奇才会深信无疑,只是,其实她身上并没有一丝杨家的骨血,可怜了杨士奇平白背了这个黑锅。

不过,听朱瞻基选中了杨士奇知梦也松了口气。她觉得杨士奇合适也是想着朱高煦对他的忌惮。当年,朱高煦还势如中天,汉王府还门庭若市,一夕之间获罪多数朝臣也认为朱高煦会东山再起,可是,是杨士奇在朱棣面前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把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甚至于皇父驾崩都不能见最后一面,这都是托杨士奇的“福”,但愿朱高煦此时仍会惧怕于他,如此事情便好办多了。

“容儿也同意的话我就不得不差遣杨阁老了。”朱瞻基道。

未过几日,朱瞻基有意无意告诉她已派了杨士奇与张英同去乐安了,知梦便开始日日祈祷杨士奇能震慑住朱高煦令他收了那些不切实际的野心。

自杨士奇走后,日子似乎过得缓慢了,孙氏派人请了她两次去闲话家常,而她总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提起她十岁入宫之后的日子。知梦知道这是她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可心里却忍不住仍旧是淡淡的酸意,青梅竹马的年纪是他们在一起。

每次孙氏请了她去之后知梦都要去坤宁宫走走,胡氏从不与她提起宫禁里的事反倒爱提在家做闺女时的点点滴滴,知梦很是羡慕她,每每听她说起姐姐妹妹知梦都很艳羡,那个年纪正该是女孩儿们凑在一起说心事的时候,可惜,她什么也没有。

胡氏于琴棋上资质平平,好在她也没有于此浪费时间,用她的话说,人生来带着什么本事是天注定的,强求不得,虽如此胡氏还是常央了知梦教她吹笛弹琴。

朱瞻基听闻便笑,说没想到萧夫人还成了女夫子改天他定要去一睹夫人的风采,话也说得不着调,但事实上朱瞻基还是有些高兴,无论怎样他都更乐于见到后妃们慢慢接受知梦而不是将她孤零零地排斥在外。

这日午后,知梦又来到坤宁宫,上次答应胡氏将自己那竹笛送给她今天好不容易抽空送来了。胡氏正摆弄那白玉笛子,大约是新找来的曲子所以笛声并不流畅,时断时续。见她来了便开心地拿给她看。

知梦指点她一会儿似乎好些了,秋日的暖阳照在她热症初愈后还稍显苍白的脸上一下子便多了些欢快的色彩。

“咳。”背后故意的咳嗽声。

胡氏住了笛声与织梦回头看,那珠围翠绕的一群人不是张太后、孙妃、影妃还有谁?

请了安知梦有些不自在,张太后依旧凌厉的目光仍旧让她想躲避。

“皇后,你这是在干什么?不是病了么?怎么不安生养着?”张太后虽是问胡氏,眼睛却盯着知梦。

“母后,儿媳病好了,谢谢您挂念,只是这些日子无聊请知梦妹妹教我吹吹笛子。”胡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