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在笑,小计谋得逞的笑。

“容儿有话要说?”还笑着,撩撩袍子一步步迈过来。

知梦恼自己沉不住气。

“贫尼想是皇后娘娘旨意让我进宫来祈福的,所以贫尼还是去拜见皇后的好。”知梦说道。

“山上风大寒冷,容儿的脸都冻得红彤彤,明天让他们拿些药膏抹抹免得再下去冻坏了皮肤,大明朝的皇后可不能顶着一张冻伤的脸。”朱瞻基说道。

知梦蓦然抬头与他对视,看到他眼里的光彩忽然便醒悟,自己越是激动他便愈得意,也许便愈发纠缠不清,几乎只是刹那间知梦冷静下来,敛去眼里的怒气。

“既然陛下说明日去见那便明日吧,贫尼告退。”知梦说道。

朱瞻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阴鸷,但很快收敛起来:“是我告退不打扰容儿你休息才是,好在这里是乾清宫配殿,来往亦方便,容儿若有话就来乾清宫,无论什么时候。”

路上是很累,可被朱瞻基这一搅和知梦没有丝毫睡意,趺珈而坐心里也像是有股火窜来窜去无处发泄。

朱瞻基他凭什么还敢扰乱她的生活?凭什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凭什么……他以为天下人都逃不出他的手心么?他以为他想要怎样别人就要顺着他么?

直到手心传来刺痛知梦才回过神,手心里正慢慢形成一滴小小的血珠,像一颗朱砂痣。

知梦苦笑,自己又犯了嗔戒。

闭上眼翻来覆去想着师太说过的话知梦慢慢平静下来。

知梦一晚上没睡,早上宫女进来打算唤她起床时见她已简单梳洗过穿戴好了,仍旧是那蓝灰色棉布衲衣和薄棉尼姑帽,正闭着眼睛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念念有词。

知梦在做早课。

用过素食早膳知梦亦不说什么,研了磨坐下默经。

无论朱瞻基如何做她都不做任何反应,以静制动,如果这还不能让朱瞻基打消念头那看来她也只有死路一条能解脱彼此了。

面对着憔悴了朱瞻基她不能否认自己还有瞬间的心疼,但也仅仅是瞬间,更多的是想远离,他们之间即便还有缘分,在她这里已烟消云散了。

直到用过午饭才有小太监来请她说皇后娘娘有请。

知梦以为胡氏一定是憔悴不堪的,知梦以为长安宫里一定是愁云惨淡的。

远远的,知梦听见长安宫里孩啼阵阵,一团热闹。

进了殿,果然宫女太监正忙得团团转,胡氏远远坐着望着巨大的窗棂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小太监走过去说了什么她才回过神,扶着扶手站起来,可能起得急身子摇晃了一下,不过脸上却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那让知梦产生了错觉,似乎胡氏等了自己好久。

近了她一脸的惊讶:“容儿,你……”

“贫尼义净见过皇后娘娘。”知梦双手合十。

“这……这是……”胡氏仍在惊讶。

“贫尼奉旨来为娘娘祈福。”知梦说道,声音平淡。

“哦,这样,这样。”胡氏紧紧抓着知梦的手,盯着知梦看,想看出来点什么。

知梦便任她看。

胡氏脸色确实不好,有些黄,就像她梦见的一样,攥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更是瘦得皮包骨,连青蓝的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场血腥也许真的吓着她了。

啼哭的小婴儿被哄睡了,胡氏命她们出去然后拉着知梦坐下,两两相对默默无语。

又一个小太监进来,对胡氏说:皇上有旨,以后萧姑娘便陪伴皇后住在长安宫抚养皇长子。

影妃的儿子在坤宁宫知梦没料到,她以为会是张太后亲自抚养,如今他又下了这样的旨意目的便是明摆着的。

胡氏身子软了软靠在枕上:“好在,容儿你回来了。我一个人真怕。”

“皇后,贫尼义净。”知梦说道。

胡氏摇头:“不,不是义净,是容儿,是月英的好朋友啊!容儿,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每天守着这个孩子我都不敢合眼,我怕。”

她的手仍旧紧紧攥着知梦的胳膊,知梦轻轻拍拍她的手:“你睡吧,我在这儿呢。”

胡氏点点头,片刻真就睡过去了,只不过睡得也不安稳就是了。

本就不算出众长相的胡氏此时几乎脱了相,眼眶深陷着,大概进来皱眉太多额头都有淡淡的纹路了。

这个不会阴谋诡计的女子,朱瞻基不屑的皇后,如今终于要被他除去了么?

知梦握着胡氏嶙峋的手冷笑,朱瞻基的用意,表面上将皇子给皇后抚养,可受了那样惊吓的胡氏再照顾小皇子天天这么熬着,早晚会熬得油尽灯枯,这后位便让了出来,朱瞻基自然可以一边伤着心悼念皇后一边重新安排皇后人选。

大明朝的皇后——她萧知梦以前没稀罕过,现在自然更不稀罕。

小婴儿忽然又哭起来,突如其来的啼哭声吓了知梦一跳。

六十九章

知梦松了胡氏的手走过去,裹在小红被子里的婴孩儿正闭着眼睛咧着小嘴大哭,因为太用力,脸蛋都红了。

宫女和奶娘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竟没人进来,知梦没养过孩子,对着这小东西便手足无措,手抬起来想去碰碰又不敢,生怕碰出什么事儿。

知梦唤了两声人也没人理,眼看着孩子哭得更加厉害,胡氏也睡着,知梦狠狠心小心翼翼抱起了小婴儿,以前在孙妃宫里小公主一哭她便抱着这样走来走去就好了。

知梦抱着小婴儿的姿势有点僵硬,抱着他走了两圈他仍旧哭。知梦没招了。

“你晃一晃他就好了。”胡氏不知何时醒了,坐在榻边看着。

知梦动作僵硬地晃了晃,又晃了晃,果然婴孩儿止住了哭又慢慢睡过去了,知梦胳膊已经酸了,轻轻又把婴孩儿放好。

“这孩子总是睡得不安稳,常常哭。看得人心疼。”胡氏说道,望着婴孩儿的目光充满慈爱。

知梦便莫名地脊背发凉,民间里常说逝者若有放不下的人便会来看他,难道……

胡氏叹口气:“也许,真是他母妃放不下他。”

“请太医来看看就是了,宫里头不兴讲这些怪力乱神。”知梦说道。

“容儿,你,舍得那三千青丝?”胡氏转回头看知梦。

“身外物而已。”知梦说道。

胡氏便沉默。

知梦看她半晌又看看那婴孩儿才说道:“你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所以不会跟你争什么,但你自己要快点好起来,这个孩子还需要你照顾,我不会永远在宫里帮你。”

胡氏又沉默半天低低说出一句:“这些天我想过了,如果这个皇后由你来做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对于胡氏的这句话知梦有些震惊。

原来天下真的没有笨人,只有肯不肯动脑筋之分。

“我这个人从来不走回头路。”知梦说道。

胡氏叹口气:“容儿,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故意这样说,我真是这样想的,你做了皇后我以后只管躲在你身后平淡过日子就好,我的心很小,放不下这么大的后宫。”

“别想那么多,好好调养身体吧。”知梦说道。

住在坤宁宫日子自然过得不消停,胡氏这些日子本就是在硬撑,知梦来了她便放心生病去了,再加上那夜夜啼哭的婴孩儿,虽有一群嬷嬷宫女们照顾,但不知是不是知梦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招他喜欢的味道,只有离知梦近了他才安静一点儿,有时便要知梦彻夜抱着。

知梦本来在山上日子清苦便瘦了不少,这么一折腾,左边一个病人右边一个婴孩儿便瘦的愈发明显,即便如此知梦也没忘了默念经文,即使在彻夜抱着婴孩儿的时候。

朱瞻基每天都来坤宁宫探望皇后的病情顺便看看皇子,再顺便与知梦说两句话,刚开始几天知梦常冷着脸答一个字两个字,可是越到后来心态便放得越加平和。

知梦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也许怀抱里这个纯真无邪的婴孩儿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抹平她心里的怨,除夕过完了,他快要两个月了,长开了,更加好看,偶尔会冲着她咧嘴笑笑。

胡氏说,她跟这个孩子是注定的缘分。

大年里,很多宴饮,胡氏即使身体未痊愈也要去撑场合,宫女太监们瞧热闹也常常跑得不剩几个人,知梦便独自带着孩子,朱瞻基给他取了名字,朱祁镇。

此时,正是元宵节,长安宫里又冷冷清清的,朱祁镇本来睡得香却被炮竹弄醒了,正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儿玩。

知梦坐在一边看着,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容儿。”

知梦起身:“贫尼见过陛下。”

“头发长出来些了。”朱瞻基说道。

知梦有些防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心中有佛祖,头发没什么碍的。”知梦说道。

朱瞻基就笑:“这话大大的合我心意,佛祖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管他贩夫走卒豪门显贵若心诚,心中有佛祖佛祖都会怜悯。”

说来说去又绕回去了。

“也许吧,但贫尼已决意一生侍奉佛祖,以求大自在。”知梦说道。

襁褓里的朱祁镇又咯咯地笑,继而又哇哇地哭,知梦这些天照顾他已顺了手,翻开被子瞧瞧果然是一小块黄黄的。动作麻利的给他换了干净褯子他才安静了。

朱瞻基走了,步履比往常重些,知梦想他大概是不高兴。

胡氏回来了,满身的寒气。趁着朱祁镇又睡着知梦让胡氏为她剃发。胡氏拿着剃刀却有些犹豫:“何必……唉!”

“我自己剃得不好,否则就不难为你了。”知梦说道。

胡氏又是叹息一声才照着知梦说的做了,一下一下,她的动作很是轻柔,怕不小心弄伤了知梦。

“以后还能长出来么?”胡氏问道。

知梦笑笑:“累赘的东西长出来要它作甚?不如都去了,干净。”话音落便觉得头上轻轻疼了一下伴着胡氏惊慌失措的声音。

“还是弄伤了……”

知梦自袖中拿出素帕敷在头顶:“无碍,继续吧。”

总算也算糊弄完了,虽然还有些发茬扎手。

知梦舀了热水擦洗碎发,胡氏便在一旁看着,有些怔怔。

在知梦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况且平日里带着尼姑帽也无人能看见那道小小的伤口,昨天胡氏说已经结了细细的痂。

早上胡氏却被乾清宫的太监请去了,朱祁镇睡着,知梦便在一旁默写经文,那是祝祷平安的,她想默两卷,一卷为胡氏一卷为朱祁镇。

朱祁镇醒了吃奶又睡下胡氏才回来,脸色有些惨白,步子也不那么稳当,可与之不协调的是她嘴角的笑意,甚至是有些喜不自禁的笑意。

知梦问她她只是摇头,抓着知梦的手:“容儿,我也和你一起默经好不好?”

“贫尼进宫就是为娘娘和皇子祈福,这是贫尼分内的事,娘娘凤体未愈还需将养,实在不需如此劳心费神。”知梦说道。

“我……反正……算了,就当为祁镇吧。”胡氏说道,口气里竟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知梦觉得有什么事似乎不对。

黄昏时分又下起了雪,殿内仍旧是暖暖的,胡氏命宫女把矮桌放到床上,与知梦隔桌而坐,知梦写一句她便这边跟一句,直写到知梦颈酸手软她还在认真的写。

知梦拿走她的笔:“夜深了,该歇着了。”

胡氏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状况,知梦也就慢慢淡忘了那天胡氏被朱瞻基叫到乾清宫的事,也许只是训诫了两句,反正她也一向不得朱瞻基的欢心。

二月了,天气总算暖和了一点儿,不过,北京城里自然还是极寒冷的。

胡氏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南京,说她在南京几年却从未走出过宫门一步,很想去看看秦淮河畔的风景。

说完了没等知梦问她便说累了先睡了,朱祁镇今天格外的闹,一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肯安稳地睡了,知梦一头躺倒很快也陷入了黑甜乡。

用过清粥咸菜的早膳胡氏换了郑重的衣服,衣服华贵,脸却是一张素颜,又让知梦想起了那日她自乾清宫回来时的样子。又是不甚协调。

“身体好了些,去给太后请个安。”胡氏说道,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望,此时知梦正抱着朱祁镇,莫名地便打了个冷颤。

许久许久胡氏都没回来,知梦有些坐立难安,一边留心着朱祁镇一边往殿门口望。一直等到过了午膳胡氏才回来——是陪伴太后一同回来的。

知梦许久未见张太后如此盛怒了,那又多了些皱纹的脸此刻看起来甚至有点狰狞,她让嬷嬷们抱了朱祁镇到偏殿去,然后又冷冷命令粗壮的嬷嬷来打知梦的耳光。

没打成,被胡氏拦下了。那老嬷嬷看看张太后又看看胡氏有些犹豫不决,手举在半空里放下也不是打下去也不是。

在知梦的印象里胡氏一直是如温水一般的性格,说话的调子都是温吞的,眼前低沉着声音满脸寒霜的胡氏她很陌生,看起来竟有点与张太后同样的气势。

“臣妾这道折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臣妾与陛下成亲十载而无所出,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妾忝居正位多年实在再没脸了,所以才上表主动请辞,太后,您也知道,皇后废立兹事体大事关国体,义净不过一个小小女尼,进宫为臣妾祈福而已,若非说此事与她有关为免太过牵强。”胡氏说着看一眼知梦,“若又是有人在太后您耳边说了什么生是非的话,臣妾也请您细细琢磨琢磨,臣妾知道,您疼惜臣妾,没事先与您说就是怕您劝臣妾而对不住大明朝,事到如今,若您实在生气便责怪臣妾吧。”

缓缓跪下,脊梁笔直。

知梦呆在一旁,脑筋完全转不过来了。

这个温吞的胡氏上表自请下位,她这样的人,如果连后位都没了还怎么在这个后宫里活?废后,还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痛快。

张太后脸色愈发阴沉,看着知梦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把她拆吞入腹,那是一种恨极了的目光,让知梦也有些生寒。

而知梦,完全不知道此事又是如何与自己扯上关系的,她甚至没出过长安宫的门。

“太后,贫尼……”

“义净,闭嘴,太后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胡氏忙阻止她。

知梦怔忪,胡氏今日大大的不同了。

张太后走了,却留下了满殿的狰狞。

知梦站着,胡氏侧头看看她,笑了:“师傅,你扶我起来,我腿有些麻。”

知梦依言扶她起来也不吭声,心里头把这笔帐都算到朱瞻基头上,一定是他逼她这么做的。

“月英,你疯了么?”知梦轻声说道。

胡氏摇摇头:“我想留住你,不管什么方式,哪怕让出这个位置,我不在乎,如果不是为了胡家我早就请辞了,这是上天给我的名正言顺的机会,我不能放过。”

知梦扶她到榻边坐下:“你不要以为我会感恩戴德,我根本不会领你的情,因为这个地方,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回来的。我说过,我不走回头路,我也不会原谅伤害我的人,绝对不会,你这次只会便宜了别人。”

“我不在乎。”胡氏说道,四个字,听在知梦耳中却铮铮作响。

深夜里知梦去乾清宫却被太监拦住了,说皇上正有要紧政事处理说了不管谁来一概不见。知梦便站在寒风里等,身上愈发的冷,连脚都没了知觉。

朱瞻基,你一定要逼我去死才算么?

那紧闭的朱门终于开了。

“你现在来干什么?”

“朱瞻基,如果只有死亡你才会放过我,你给我一句话,我现在就死在这儿,两清。”知梦说道。

僵持着。

虽离得不近,但知梦知道朱瞻基在生气。她对他已经太熟悉了。

风越来越大,要把人吹飞了一样,身上的衲衣一角被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

“回去吧,风冷。”轻飘飘的一句话。

知梦不动。

“以后陪伴静慈仙师退居长安宫修行佛法,改法号为静容。回去吧,风冷。”

乾清宫的门吱吱呀呀关闭了,似乎从来没开启过。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