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知梦说道,任他握着自己的手细细的看。

“敷了药膏了?”

“不用,不是能死人的伤。两天就好了。”知梦说道,头低着,可以瞧见他的手,一如既往的修长白皙细腻,想比之下,搁在他手心的那只自己的手却是粗糙不堪,往日的白皙滑嫩已不复见。往日里她没注意,今天一比才发觉这手已是如村妇的一般了。

“委屈容儿了,不过不会太久了。”朱瞻基说道。

知梦抬头看他,不言语,只以眼神询问。

“朕要让你回到杨家认祖归宗,然后以杨家千金的身份回宫。”

“我不是杨士奇的女儿,谈不上认祖归宗。”知梦说道。以前是她傻,被人利用了还觉得人家是为自己好,平白辱了娘亲的声名,百年之后地下相见她都没有脸去面对母亲。

“容儿,这是最好的法子。”

知梦摇摇头:“也许是吧!”但与我何干呢?你要这样安排便安排了何曾问过我一句,到头来还要我感恩戴德么?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一场利用。

“过些日子,杨士奇会来接你回府,一切你便听从他的安排便是。这次……”朱瞻基握着她的手用了用力:“好在我们还年轻,我还可以补偿对容儿的亏欠。容儿,恨也恨过了,以后都别放在心上了好么?”

口气里有一丝祈求。

“好。”知梦点头。

朱瞻基的脸上瞬间有喜悦闪过,但马上他又严肃了神情:“容儿,你当真不恨我了?”

“恨!”知梦说道,眼看着他的眉毛皱了起来才又接着说道:“我让人以为影妃的龙种不是你的让你颜面尽失,你恨我么?”

朱瞻基别过脸去,半晌又转回来:“容儿,那些事都过去了。”

“没关系,你也恨我才公平。”知梦笑了笑,“我们两个都是记仇的人,虽过去了但恐怕也不会忘,起码,我不会,我会一直记到坟墓里。”

“没关系,容儿想记就记着吧,反正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容儿都忘了那些只记得我的好的。”朱瞻基说道,自信满满的样子。

“好,那我记着了。”知梦说道。

话音刚落窗子就被敲了两下还伴着一个软糯的声音:“女先生,我默了上次您讲的书,您给我看看有没有错处可好?”

“好,你去学堂等我,我马上就来。”知梦说道。

小女尼高高兴兴地跑了说是去给知梦弄些凉茶。

“容儿!”

“不是说很快就会见面了么?来日方长呢。”知梦抽回手推门出去了。

蝉鸣得愈发让人心烦气躁。

知梦不知道朱瞻基有没有走,一下午便小心翼翼四处瞧着,因为这样心不在焉所以手上被割了更多的红印,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吃过晚饭做过晚课,女尼们又聚在一处听她讲了会佛陀的故事才各自散了回去睡觉,知梦睡不着便又转回大雄宝殿在佛前跪下默默念经,但今日却只觉得无法集中精神。

“姑娘。”慈爱的声音,是住持师太,知梦忙起身施礼:“您还没歇着?”

“怎么深夜还在佛前?”师太问道。

“睡不着,想来求菩萨指点如何才能做到宽恕。”知梦说道。

师太点点头说道:“姑娘,佛说三毒为何?”

“佛说三毒为贪、嗔、痴。”知梦说道,不明师太为何有此一问。

“没错,贪嗔痴三毒是世人犯错的根源,不原谅别人正是犯了嗔毒,若用俗世之物比喻,这嗔毒如同剑有双刃,伤人又伤己,姑娘,如今你问佛祖如何宽恕贫尼很是高兴,这说明你的修为又更进了一步。”师太说着,看看知梦:“修行之人都知道宽恕别人的重要,但是,修行也是要循序渐进,以你现在来说,我虽不知你心里的嗔毒有多重,但依今日情形来看怕是很重,让你一下子做到宽恕亦非易事,不如你心中常做此想——”

“请您教诲。”知梦双手合十说道。

“每当心生嗔念之时,去想那最难令你宽恕之人,想到底他要如何受苦才能得到你的宽恕,想象他正在受苦,种种的苦,那种种难以忍受之苦凡人都要生出怜悯之心,何况修行之人?心有怜悯便会宽宏大量,久而久之,心中便会消除嗔念真正做到无念,你懂了吗?”师太说道。

“师太之言如醍醐灌顶,弟子知道要如何做了。”知梦说道。

“知道就好,早些回去吧,明日还要下地劳作。”师太说道,自行转身回禅房去了。

知梦回到禅房便依言去想,虽不能一时尽皆化尽嗔念,但心中的怨念被压制下去了。

庄稼收完了,师太让女尼们下山去逛逛,因为机会难得女尼们很是高兴,她们叫知梦,知梦便摇头,在她心里,山下那个世界再不想踏进一步了。

山上就剩下知梦和师太,两人便到后山走走,正是枫叶红了的时候,满山遍野的红红黄黄很是绚丽。

“师太,那日来的客人可有跟您说什么?”知梦问道。

师太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让好好照顾你。”

“哦,这样啊。”知梦点点头,心总算放下一点。

“那位客人与襄王殿下很是熟稔吧?”师太问道。

知梦有些奇怪她认识朱瞻墡却不认识朱瞻基。

“师太,山寺并不是香火鼎盛的地方,怎么襄王爷这种贵人也会来呢?”知梦问道。

“说到这个已经有些久远了,三年前,我们净恩寺遭了火灾,又都是女尼,眼看着没有活路了,是襄王爷捐钱重建的。这几年他也时常捐香火钱,不过,这一次倒是三年来他第二次来净恩寺。”师太说道。

知梦心下了然,难怪他不顾路途遥远把她送到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

黄昏时分,女尼们回来了,吃着斋饭嘴里也没闲着,绘声绘色讲起路上的见闻,知梦也笑着听,只是待她们说到有位大官来了镇子里、马车十分华丽的时候知梦手抖了一下,这么快么?

晚课过后,知梦如常给女尼们讲了一段佛陀故事便回禅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女尼们正用斋饭,山门被敲响了,那些人进来时女尼们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他自称姓杨,是京城来的,来接女儿回府。

师太详细问了便请他到禅房里坐了然后命人去叫知梦,自己在旁与这位看来就气度不凡的大人说说话。

去叫知梦的小尼回来了,路走的踉踉跄跄,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

“义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师太问道。

“师傅,女先生她……她……”

杨老爷站了起来:“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禅房外出现了一道人影,背着光,冷丁看不清正脸儿。

黑夜。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

“杨士奇还没回来?去了有三日了吧?”放下朱笔,朱瞻基有些心神不宁。

“应该快了,皇上不必担心。”

一个值夜太监稳步来了,说杨大人有要事求见。

“快请!”

太监看三日来脸上都没放晴的皇上脸上霎时露出的笑容,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一番君臣之礼之后朱瞻基有些迫不及待:“她可好?”

“好。”杨士奇跪地:“回皇上,小女,落发了。”

……

六十八章

知梦有了新的名字,义净。

“义净,你不后悔么?”师太平日里温和慈祥的脸上此时有一丝担心。

知梦摇头:“不,不会。”

日子虽然清苦可是她甘之如饴,如果有人和她一样在皇宫里腥风血雨的走过也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眼前这条路。

师太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将她从这单间的禅房移了出来,知梦明白,既出了家自然就与别人都一样了。

做完了晚课回禅房,知梦打了水准备梳洗,借着桌上的油灯看见微微晃动着的水盆里那个清晰的光头和那张熟悉的脸。

无论是萧知梦还是萧悦容,从此以后都不复存在了。

她和那个叽叽喳喳的义惠小尼姑住在一起,义惠很是高兴,大晚上还拉着知梦说话。

“义净,你父亲既然是位大人你为什么还要出家呢?”义惠不大理解。

“这里安静。”知梦说道。

义惠神情还是大大的不解,知梦也不与她多解释,既然萧知梦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过往就都埋葬了吧。

知梦从不下山,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还是听下山回来的尼姑们说皇上有了龙子大赦天下了,整个镇子都热闹着呢。

热闹?是啊,真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呢。想想,也许当初那算命先生未必都是胡说,朱瞻基近三十才得儿子,想必是要立为太子的。

午间正用着斋饭,外头有人进来了,送来了许多衣料和食物,说是宫里头赏赐的,让所有寺庙为大皇子祈福。于是,所有人便齐聚大雄宝殿,认认真真地跪在佛前祈福。

知梦心有些乱,她想知道这是不是朱瞻基故意的,如果是——即便得了皇子也不打算让她过清净日子么?

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在皇子满月之后来了。

朱瞻墡来了,也是裹着一身的风雪,似乎是身子不大好,脸有些凹下去了,眼睛也有些无神。

他说,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请义净师傅入宫陪伴。

知梦眉头皱了起来,拳头紧紧握着,眼前的朱瞻墡似乎走了形状变成了那个人。

“他可真是无所不用啊,连皇后都被他抬出来了么?”

“知梦……”

“贫尼义净,贵人叫错了。”知梦冷冷说道。

虽知朝他发火是没有道理的,可就是忍不住。

她知道没有那么容易被他放过,可也没想到他又搬出皇后来。

“如果我不去会怎么样?”知梦问道。

朱瞻墡掩了嘴轻轻咳了声:“影妃死了,你知道么?”

“死了?她……怎么?是因为,因为我……么?”知梦心悸,她当时虽那样陷害影妃,可从来也没想过真要她死,影妃有张太后还有皇子怎么可能会死……

作孽,她真是作孽,逃出尘世也会害人。

“杨士奇回京对皇兄说你落发出家了,据太监们说,皇兄彻夜未眠,第二天大朝也取消了。他身边的太监悄悄来找我让我去劝劝皇兄,还没劝好影妃宫里的太监来了,说影妃要临盆了,皇兄他——没去,让他们去请太后坐镇,我再怎么劝也没用。”朱瞻墡叹一口气,“皇兄那个样子,我到现在还记着,面如死灰,我印象里皇兄一直神采奕奕潇洒风流,从来没有过这样子,即便是当年东宫被二叔打压的时候也没有。”

“影妃是难产死的?”知梦问道。

对于朱瞻基如何深情她并没有兴趣听,左不过又是做戏。

“皇兄很残忍。”朱瞻墡又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知梦不接。

“影妃是难产没错,可也不至于要死人的地步。太监们来往通报了几次他便十分恼火,他说生不出来便剖开肚子,留后不留妃,我没亲见影妃是怎么死的,可……皇嫂自那之后受了极大的惊吓倒是真的,这一个月来愈发的起不来了,王妃常进宫去探望,据说情况不大好,若不精心调理怕是过不去年关了。”朱瞻墡说道。

知梦也只听得腹部刀割似的疼,心里是深深的愧疚,影妃死了,虽是难产,可若没有当初自己为了报复朱瞻基而连累了她的名声也许朱瞻基会留她一命,如果,胡氏再因此被惊吓而死那么自己的罪孽便又添了一重。

“我该偿命的。”知梦说道,眼前似乎又是一片浓重的血。

朱瞻墡摇头:“不怪你,皇兄这是冲着母后去的,只是可怜了小皇子甫出世便没了母妃。知梦,我知道你不爱听,但,眼下,你还是与我回宫去吧,暂不提皇嫂的病如何严重,我……我只是怕皇兄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事。”

因为前些日子雪大下山的路不好走,况且朱瞻墡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所以便只能在山上留宿一夜。

知梦睡不着,一闭眼便是影妃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地要来掐死她,要么就是胡氏焦黄着脸幽怨地看着她。

拥着被坐起来,义惠正睡得香,嘴角还有微微的笑,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好事。

动动嘴唇,是啊,从没做过亏心事的人自然梦里都是甜的,甜甜的梦,对自己来说,这辈子怕是奢望了。

知梦知道,此行是必然的。

即便只是个小太监来只要抬出这道旨意她就万万没有抗拒的道理,朱瞻基现在一触即发的脾气到时候只会连累无辜。她不怕死可实在不敢再连累人命了。

早上,山上的风冷硬如刀,知梦平静地整了整衲衣,又把帽子戴好,天冷,若不戴头都冻得疼了,做了早课用了斋饭,女尼们还叽叽喳喳说着让她看看皇宫里是什么样子。

下山的路很长,积雪还很厚,每一步都很费力。

知梦身上只这棉衲衣并没有其余遮风防寒的,出了山寺没多远朱瞻墡便脱了身上的玄色皮毛斗篷小心为她穿戴好了:“我是男人,不妨事。”

远远地看见山下一队安静的人马正等着,中间一辆绿呢毡车,人马都不动,雕像一般。

外头冷,毡车里很暖,几个大大小小的铜炉正冒着袅袅香气,佳楠香,朱瞻基最喜欢的味道。

路上积雪也厚,车轮虽包了厚厚的牛皮但碾雪而过仍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了让人心里也不自觉一颤一颤的。

知梦解下斗篷默默递给朱瞻墡,方外之人还是离这些锦衣华服远一些。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知梦问道。

自己也知道也许此去便无归期,可却忍不住问,毕竟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期盼。

“也许,不能了。”朱瞻墡说道。

知梦苦笑:“你以前说话还知道委婉一些,如今是要绝了我的念头和……生路么?”

“你会活着的,我保证。”朱瞻墡说道。

摇摇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我欠了这么多人命。该生该死,听天由命吧。”

冬日里天总是黑得早,待车进了城门天已黑透了,因为近年关所以城里一派繁华热闹景象,看在知梦眼里却是恍如隔世。

皇宫很远但总有到的时候,此时宫门业已关闭,朱瞻墡拿了金令牌出来守卫们进去传了半晌才放行。

等在午门外的两个太监已冻得眉毛上都是霜,见了朱瞻墡如同见了菩萨降临,看到知梦眼珠便不自然转了转然后又对着朱瞻墡说话:“皇上正在弘仁殿,请王爷随老奴来。”

朱瞻墡回头看了知梦一眼却见她平静如常。

弘仁殿还是那个样子。知梦有些近门心怯,她知道朱瞻基在里头,她更知道如今他正阴晴不定,说不定又把谁炸个粉身碎骨。

朱瞻墡说:皇上,臣弟请了义净师傅回来了。

朱瞻基说:五弟一路劳顿回府歇着吧。

朱瞻墡走过知梦身边脚步顿了顿还是走过去了,殿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听起来像绞架,知梦没听见过绞架的声音,但她想应该所去不多吧?

朱瞻基说:坐吧。

知梦便坐下,头仍旧垂得低低的,眼前的人她只能看见一段孔雀蓝的袍角。

知梦似乎听见了雪花敲击窗纸的声音,也听见了风呼号着撞击窗纸想找个缝隙钻进来,偶尔还有一声灯花的哔啵声,心思神游一圈回来知梦发现自己两手不知何时攥在了一起。

她有点紧张。

定定心神,知梦默默念经,想着自己是在大雄宝殿蒲团上跪着,面前是佛祖。

“路上一定很累,先睡吧。”朱瞻基没头没脑说道。

知梦起身双手合什:“贫尼想去先拜见皇后娘娘。”

在长安宫里也许还能睡得着吧?

“不差这一晚,好好歇着吧。”

知梦听见他衣服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急便站了起来抬头看他:“朱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