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众军士各自回到自己的军营待命,一场骚动就这么平息下来,我不由暗松了口气。

呼——

又逃过一劫!

吐了吐舌头,我心里那个侥幸啊。

真是好险!

幸亏说服了这些家伙,否则较起真来,我还真没法儿自圆其说呢!以后这冲动的毛病啊,还是得好好改改,否则脑袋掉了都不知道什么原因呢!

笑眯眯地取出军用水袋喝了好大一口水,我对自己的“能言善辩”实在是满意极了。

一转头,沐颜轩正半倚着棵古树,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边,然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的眼睛,倒映着篝火的光芒,亮得惊人,又仿佛古井幽潭的水,深邃得望不到底。看见我看着他,他眸中情绪褪尽,只一刹那,又变回当初那个冰眸淡漠的沐颜轩。

我心情顿时如堕寒渊。Shit!我就说我怎么那么背运,差点背上“奸细”的罪名!肯定是因为这小子在附近!见着他准没好事,邪灵散尽!邪灵散尽!双手合十念念叨叨,我挑衅般朝他扬起了脑袋,大摇大摆地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布条的撕扯声响起,我惊恐地看着他弯身撕扯着我将袍下的里衣,一条条地被他捏在手里。啊啊啊!非、非礼!我差点把敏感的字眼喊出口,好险,一个将军怎可像个女人一样乱叫。

沐颜轩直起身子,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从怀里拿出药瓶,撒了白色的粉末在我的伤口,痛得我有些瑟缩,却不敢在他的视线下收回手来,任由他继续包扎伤口,我傻愣愣地呆在那,不相信一向视我为眼中钉的他,居然肯屈尊驾为我包扎!

清冷的声音淡淡在耳边扬起:“你不怕救下那些昆冈族人,会背负奸细、叛乱的罪名吗?毕竟他们是…狼子。”

在沧原,狼子是极端污蔑的称呼。

不知为何,我不该作祟的冲动与反骨在此时再次爆发,猛地一把拧住他的衣领,怒声咆哮:“本帅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吗?本帅英明神武、风流倜傥…啊!痛痛痛,痛死了再说,狼子也是人!”他明显是报复地加重了包扎的力度。”龇牙咧嘴地瞪着眼前如披冰雪的俊容,我痛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呜!可恶的沐颜轩,我和你势不两立!你不喜欢别人抓你衣领直接说就是了,为什么耍阴招?泪眼过虻卮底疟凰控制在大掌中的伤手,我悲愤地盯着他。就算是情敌了,你喜欢清韵公主自己去争取啊,凭什么拿我出气。

呜。你当我喜欢娶个定时炸弹啊!战场之上,水火之中,谁有空和你来儿女私情的争夺战啊!可沐颜轩的面色越发冰冷,浑身陡然又散发出浓冽的杀气与寒霜之意。

“元帅,下官希望,下次你言行举止,能分外注意,莫要不经过大脑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干的事!”

语毕,他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刚刚对他涌出的好感全部化为飞灰,我呆呆望着他决然的背影,好半天没缓过神,良久,看着包扎臃肿的手心,我重重朝地上唾了一口——

“本帅大量,不和你计较!”

不久,各军营陆续来报。

“报!右翼高台已成功占领,三千弓箭手等待元帅命令!”

“报!沉木巨石准备完毕,等待元帅命令!”

“报!所有队伍集合完毕,等待元帅命令!”

夜半的城外,军士们成队地持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明艳跳动的火光、辉映着整个天空,呈现出恢弘的士气。

“第八营的行动还没有成功吗?”掰了掰手指头,喃喃着,我抬头看着黑天鹅绒似的夜空,一轮明月柔和地散发出明澈的清辉。淡淡的橙红色云层在圆月周遭,明亮的外晕,轻柔而诡秘地舒展着。

月晕!

“今晚有风!”我还算有点自己的擅长之处,我胸有成竹地笑了,就是对于天气的直觉,我从小就敏感。

“没有啊…”润了润手指,伸向天空,牧野奇怪道,“明明没有风啊,元帅怎么…”

来不及解释,我跃上马背,持将令、疾声道:“传令各营,牧野将军带三万步兵兼弓箭手三千疾攻南门!琉璃将军带三万步兵兼骑兵两千疾攻北门!其余兵力集中正门,发动猛攻!”

“得令!”两声大吼中,牧野与琉璃各自领兵而去。

“呀喝!”

山洪爆发般的呐喊声中,攻城战正式开始了。

一块又一块的巨石被士兵们抬起丢入护城池中,利箭一簇接一簇地从高高的城台射下,惨叫声中,一波波的军士们英勇牺牲了。踩着他们的尸体,后继的军士们振声呐喊着,继续补上空缺,填平护城池。

我第一次见识到落日之城的坚固,血光映红了天空,呐喊阵阵,狠命地咬着唇,心中陡然涌出一种悲壮的情怀——

这,就是战场。

铁与血筑就的辉煌!

而你,不是胜,就是败。

退路,已无,只有保持信念地战下去。

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场的局势,时间在分分秒秒中度过,但战场局势却无分毫的转机。默数着更漏声,现在已经是二更天了。

月晕生风,三更之时,必将起风。

若无法以闪电般的速度拿下落日之城,待风起之时,攻城更难,错过了机会,那么这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攻城战。

“报!”一个浑身浴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前来禀报,“南门兵力雄厚,左翼军伤亡惨重!”声音在悠长的战角与呐喊声中,透出坚韧如刚的意志,虽败军却不气馁。

“传令牧野将军,不惜代价,发动猛攻!”

“得令!”

战角再次吹响,震天摇地的呐喊声中,无数的军士们前仆后继地奋勇而上,军旗在接天的火光中,猎猎而舞,鲜血染红了它。

不多时,又一个士兵艰难地踏过同伴们的尸堆,穿过密密麻麻的箭雨,浴血而来。

“报!北门兵力密集,敌军似深谙我军攻城策略,紧闭城门,暗发冷箭,并不正面迎战!”

兵力密集?不可能啊!

昆冈族攻破落日之城时日绝对不多,在短时间内无法部署守城策略,可南北两门报来的军讯却皆是兵力密集,难道我判断失误,城内的昆冈守军是有备而战?

“元帅,您不觉得此事蹊跷得很?”黑曜沉默良久,轻细绵柔的嗓音忽然打破沉默,“按理说金州告危,向我中州发出求援,合该在地界设联络兵。可我百万大军初入地界,金州却无人接应…”

说到这儿,他蓦地顿了声,不再说话,狭长的丹凤眼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固不可催的城池。

我心下忽然一动,“你的意思是…”

他轻轻颔首,话外之音已不需多言。

目光雪亮地盯着来报军讯的士兵,看他浴血的战袍猎猎风中,我沉声道:“传令琉璃将军,保存兵力,声东击西,不意攻破北门,旨在拖住守城士兵。”

“得令!”

随后,我继续发话:“传令下去,加强兵力,继续猛攻正门!”

“得令!”一声中气十足的回应,接到命令的士兵发力疾奔,直朝攻向正门的云辉将军而去。

哼哼,拖住南北门的兵力,正门兵力必然薄弱下来,若再攻不破落日之城,我这元帅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然而,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没多久,前方传来正门战讯。

“报!”攻正门的士兵在血影火光中跌跌撞撞冲上前来,“护城池深不可测,加之敌军箭簇密集,前锋军队伤亡惨重,无法逼近城楼!”

我呆立原地,一时间头脑空白!

第七章

轰——

晴天霹雳!

山洪暴发般的呐喊、战角和血光似乎统统离我远去了。

混沌中,沐颜轩清冷的声音淡淡传入耳中,在光与声的喧嚣世界中,清晰得宛如千年封冰中流淌的水,异常漠然:“你在谶言殿得到的锦囊呢?”

“嗄?”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回头,漂亮得惊人的冰眸中倏地闪过抹挣扎的迟疑,我伸出双手揉揉眼,刚打算看清楚一点,那眸又变得一如既往的冷锐,连旁人看了都禁不住心下一寒。

“国师给你的锦囊,用以在情危之时对敌,你的锦囊呢?”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比起平日的清冷,已是有了些许人情味。

我神志顿时一清,反应过来。

“又没丢!你凶什么凶?”

切!这家伙还会有除了冷漠以外的感情,我眼睛花了!

狠狠瞪了他一眼,怨愤是怨愤,但战机容不得迟疑,我手忙脚乱掏出锦囊,迅速拆开其中一个,借着明艳跳动的火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蓦然印入眼帘——

“金州叛乱,兹事体大,宜缓攻!”

青帛后,“密谶”两字分外清楚地用金粉重重刷了数遍。

乍见此函,我蓦地浑身一僵,心下骤冷。不是昆冈大军,不是!国师知道这样的结局,却偏偏没有告诉我。莫非是想用子民们的鲜血,来印证金州叛乱这项事实。难怪我久攻不破落日之城,难怪南门、北门兵力密集,难怪正门之上早有预备,难怪我军伤亡惨重!

原来,这一切竟然都是早有预谋!

沧云一年,韶华重光设九州之盟,被奉为沧帝,九州结盟后,各司其土,国泰民安,经济繁荣。我以为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听流光欣说沧原的历史时,我感叹着沧原的安定与民风的淳朴,也曾私下抱怨自小学习的历史书上,那些争天下、夺名利的国君们,但直到此时,我才霍然明白,原来人的欲望是罪恶的深渊。

九州安定,金州生出的竟然是欲夺天下的野心。

放目远方,随着悠长绵远的战角,年轻而勇毅的士兵们依然振声呐喊着,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在攻城战中支离破碎,成堆的尸山惊心动魄地堆积着,鲜血将幽碧的池水,染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晕红,我心下骤然痛得失去了呼吸。

这,就是战场吗?注定是铁与血孳生的罪孽!记不清伤亡了多少兵力,自己是怎样传令将士们撤离城池,只记得那晚的血光铺天盖地,密密匝匝仿如骤雨滂沱,我突然仰天痛苦地大吼一声,心痛得无以言表,那些牺牲了的战士,在天之灵可在哭泣?沐颜轩看着我时,眼中有一闪而逝的不忍。

我冷睇着他冰雪似的容颜,骤然想通一件事——

他,知道结局!

这一思绪,让我呕出一口鲜血,留印在那洒满鲜血的大地上,这样揪烈的痛楚,沐颜轩,我会铭记一辈子!

自撤兵以后,狂风肆意,接连三日,退兵在三里外的城郊安营扎寨。战后统计,我军损失八万精英战士,全军士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低靡。

隐隐的,我发现很多士兵看着我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不满。切!这群糊涂蛋!被沧帝设计了,还当自己聪明绝顶呢!

这日清晨,我手里端着夜壶,从帅营里出来,睡意朦胧中,忽然听见帐篷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元帅忽然发令撤兵,各军营的将士们对他都已经暗怀不满了,长此下去,只怕昆冈军还未攻来,我方军心就已涣散。”

“哎!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们怎么就那么倒霉地刚好在他麾下当兵了?跟着这样的元帅,怎么还有出头之日啊?”

唉声连连中,不知是谁忽然一拍大腿,粗声骂道:“他奶奶的!好糊涂个撤兵命令!”

一听此话儿,众人忿忿应和:“就是就是,好个糊涂的元帅!”

一时间,咒骂声不绝于耳。

嗯,糊涂。我听着也糊涂呢,打了个哈欠,我浑浑噩噩,继续往前走。正走着,咒骂声倏地一顿,我不由揉揉惺忪的睡眼,顿下步子,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看大家,再看看手中晃悠着的夜壶。

咦?好奇怪!怎么不继续呢?

众副将接触到我迷惑的目光后,大家似商量好了一般,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手中端着的夜壶。

唔?难道大家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夜壶吗?怎么一个个都盯着它不说话啊?

“呃,元帅起得很早啊!”牧野重重地咳嗽一声,粗声粗气地忽然打破骇人的岑寂。

众副将如梦初醒般,一个个慌忙干笑道:“元帅早。”

一手拎着夜壶,我揉揉依然迷糊的眼睛,咧嘴一笑,继续晃晃荡荡去倒夜壶。

“咝!”

身后传来齐刷刷不可置信的倒抽冷气声,牧野惊骇大叫一声:“元帅,您的夜壶…”

啊?夜壶?

有什么问题吗?

我停下步子,回头迷惑地看看他们,继续看看被我拎着的那青铜制成的夜壶,分外不解。大家的神色怎么都那么奇怪,都糊涂了吗?

“没、没怎么。他的意思是您的夜壶很精致,改明儿我们也去做个相同样式的!”重重用手肘捅捅牧野,琉璃笑吟吟地解释着。

这样啊!

我挠挠乱草似的脑袋,继续咧嘴一笑,完成我的目的:倒夜壶!

“哐当,哐当!”金属物拖拉在地面的声音、清晰而连绵不断地传入耳中。

唔,好像是有点吵!

隐隐约约,身后传来琉璃小声的密语:“元帅果然糊涂了。”

随后,黑曜绵长轻细的嗓音略含悚然,立刻回答:“是呀,我第一次看见竟然有人用白绫捆着夜壶,然后端着端着、夜壶就变拖着的。这一地洒的!还需要倒吗?天啊,太恐怖了!”

“元帅啊,我们的前程啊…”惨淡的哀号回荡在军营上方,久久不绝。

数丈之外,我听着众人的惨叫,不由耸耸肩,心里越发糊涂起来——

你们的前程,和我的夜壶有什么关系啊?

金州气温常年偏低,就算是白光光的金乌在头顶耀着,冷不丁一阵寒风窜来,依然令衣着单薄的过往路人从头到脚,如泼冰水,冷到骨子里去。

城郊外,挤得水泄不通的半大酒寮自然比外面暖和多了。

烫得适温的烧酒,再加一块白斩牛肉,用手抓着大口大口地吃着牛肉,灌着烧酒,不多时,火辣辣一阵酒气上涌,身子暖了,肚子也就饱了八成。

充耳不闻周遭几乎要翻天的喧闹,我双手齐下,攻下第八盘牛肉。

“嘿,元帅,那姑娘生得很是漂亮啊。”云辉朝我挤挤眼,小声赞叹。

大口大口嚼着劲道十足的黄牛肉,我用力点着头,口齿不清地将字在嘴里含了数遍,终于趁了个空儿,吐出来。

“唔,好吃…真好吃…”

嘿嘿,这群副将今儿个心血来潮,一大早儿,我刚倒完夜壶回来,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把我拉了出来,非说要请我喝酒。

肯定是看我长得帅,所以决定顶礼膜拜我!

哇哈哈哈…

“凌元帅!凌大元帅!你给点面子好不好,兄弟们请你喝酒,你居然吃了近十盘牛肉,一滴酒都没沾,实在很扫兴呀!”牧野加大声量,不满地抱怨着。

虽然说对烧酒没什么兴趣,但是这里的牛肉真是绝了!

好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我忽然想到军中是不可以喝酒的,眼珠儿一转,立马正色道:“错!本帅可不是来喝酒的!”在众人满脸复杂的表情中,我义正词严地问:“你们想想啊,这里是啥地方?在这个地方可以干什么?”

“这里是酒寮啊,酒寮里自然是喝酒的喽…哎呦,元帅,我就算说错了,您也不该拿酒缸砸我啊!痛,痛死我了!”

松开酒缸,我狠狠瞪着眼前一条肠子通到底的牧野副将,忍不住悲愤地感叹:上帝怎么造就了人头猿脑的金刚呢?

“元帅的意思,莫非是因为…”黑曜眯起眼眸,绵细的嗓音拉得老长,却偏不说完那段话,直急得牧野连声询问:“到底是什么啊?老曜,你到底知不知道?不知道别接话茬!云辉,你来说!”

举止温雅地啜了口淡酒,云辉的指节一下下敲在桌上,低头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慢条斯理道:“气韵出尘、灵秀逼人。百花为之逊色、秋水为之黯然…”

就在我们听得云里雾里时,这小子倏地拍桌而起,目光灼灼地盯着临窗的那个秀美非凡的俏丫鬟,大喝一声:“果然是美人啊!”

愣了半晌,“轰”的一声,众人哄笑起来,牧野更是抱着肚子差点满地打滚。

这会儿,云辉浑身一颤,清醒过来,满脸诧异地盯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