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后来在民间流传甚广的“雷霆大元帅”的名号就是在此时奠定的。

据不可靠小道消息报道,因为我敢于怒吼“司法殿不近人情的冰颜大人”沐颜轩,敢于挑战“沧原铁血监军”明川新的权威,如此行径受到军士们的尊重,被认为是果敢勇毅的化身,当下掳获百万军心,着实让我心虚万分,可是又觉得威风得很。

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第五章

沧云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全军疾行一月之久,终于抵达金州边界。

金州建都落日之城,它控制着雪域出口,上截北青山脉,下斩逝川之水,因独特的地理因素,气温常年偏低。单只是抵达边境,西征军部分将士已有水土不服的状况。纵然如此,落日之城的危况不容小觑,来不及整顿,全军继续西行。

很快,侦察兵匆匆来报。

“报,前方地界,无人看守。”

“入了地界,便是金州。州牧怎会如此大意?”闻言,沐颜轩不由蹙紧眉端,侧头疑惑地看着我和明川新。

“管他呢!没得查更好,入了入了!”我趴在马背上,义愤填膺地大声诅咒,“赶路天天风餐露宿的,胃口都被败没了。还天天不见荤,人都吃成了兔子!好容易快进城了,眼瞅着就可以开开荤了,你们还在这唧唧歪歪,有没有搞错!”

说着,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怨愤可见一般。

“小真,你啥时成兔子了?在下还真没看出来,有这么精神能吃的兔子吗?”抚着下颌,明川新瞠大清亮的圆眸,一脸的惊骇。

“不加夜间那顿,一天能吃五碗饭的兔子,还真没见过。”周围副将们纷纷点头赞成。

听着这话,我“噌”的一下来气了,“叫元帅,小真小真的成何体统?你们还有完没完!快走快走!眼瞅着就进城了,再废话,小心本帅军法处治!”

“凌元帅!凌大元帅啊,您那军法啊,天天放嘴上说,倒是罚一罚我们啊…哎呦!我说错了,错了还不成吗?别拿石头砸我呀,毁了这人见人爱的俊俏脸蛋,帝都的姑娘们可要哭死了。啊…小真别生气啊,那个石头太大了,放下放下!啊,救命——”

在我搬起足半人高的巨石后,明川新颤抖着声音商量着,未果的情况下,他霎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兔子般,眨眼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见他狼狈的模样,军士们爽朗的大笑回荡在天空上方。

“还说不是兔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咕哝一声,我放下大石,轻身跃上马背,握拳抬臂,振声道:“众军士听令,务必在今晚赶到落日之城!”本姑娘就这点优点了,发标的时候力气贼大,呼!

“呀喝!”

地动山摇的应声中,我意气风发地趋马上前,却在经过沐颜轩时,眼角余光瞥见他刚毅俊俏的面容上,始终笼着一层冰雪之意,他始终没对我有过好脸色,可是我还是习惯性偷偷地看向他,然后被他狠狠瞪上一眼,真是贱骨头。

不觉微蹙了蹙眉尖。

陡然忆起,流光欣在出征之前,端着黑糊糊的醒酒茶,叮嘱声声,如是道——

“身为将帅,敏锐的观察力是必不可缺的。战火总会在蔓无声息中悄悄地点燃,只有果敢坚毅的领袖,才能带领着军士不受胁迫,避免无谓的牺牲。”

傍晚,全军抵达落日之城。

如血的夕阳将青石筑就的城池染上了层金红色的光芒,城池年月已久,翠绿的青苔爬上护城池上的墙阴,倒映着护城池波光粼粼的寒池之水,竟泛出了百年孤城的倥偬与苍茫,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联络兵还没回来,大军只好在城郊候着。

沐颜轩倚坐在一棵大树前,单臂抱着右膝,左腿不羁地伸着,仍旧一言不发。

他浑身散发出冷若冰霜的气息,让众人离着三丈之远,皆不敢靠近于他,我想当然地把他的行为归纳为睡觉。

睡睡睡!这家伙倒也睡得着!迟早成猪!咬着牙,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转眼又见着了明川新——

这小子倒好,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小矬子,正哼着极度难听刺耳的小曲儿,美美地修理着自己的指甲。

当下看得我火气旺盛。

“明川新,你一个大男人,修什么指甲!你,去看看联络兵怎么还没回来!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偷懒偷到家了!”

瞠大双眼,明川新惊诧地瞪着我,“小真,你没搞错吧!你让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监军大人,跑去盯联络兵的梢,等等!牧野,我刚才耳朵出问题,听错了是不!”

用力揉了揉耳朵,这小子一把抓出个正在玩牌的副将。

被抓住的副将,丢下手中的牌,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明川大人,您和驸马大人的事儿,可别扯上在下,在下还想留个脑袋回中州呢!”

“呸!没义气!以后军中别想让我给你弄酒喝!”低声诅咒了一句,这小子转头又对我哭丧了脸,展开无人能及的“歌喉”,悲声惨叫。

“啊,天理啊,何在啊!啊,人间啊,惨剧啊!啊…我这就进城看看。”

假嚎停止在我捏紧的拳头后,某人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跃马进城。

握拳大力砸在树干上,我瞪着他的背影,狠狠骂道:“哼!玩忽职守!不可原谅!”

“说得极是!”

“偷懒是不对的行径!”

“就是就是!”

众副将七嘴八舌附和着,一回头,继续三吆四喝地打起了牌来。看得我眼睛都快直了,这、群、没、追、求、的、家、伙!

日头渐落,眨眼又过了半炷香的工夫。

正当我等得海枯石烂、肝肠寸断时,沐颜轩赫然睁开双眼,鬼魅般移影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心跳也少了一拍,最近经常这样呢,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沐颜沉声道:“请元帅发令,准备攻城。”

“攻城?”

“是的,落日之城已非昔日城池。”淡淡睇着渐渐被玄青色吞噬的天空,沐颜轩俊秀的侧面,恍如冰雪,优雅冷静得近乎残冷。

一听这话,众副将立刻丢下手中的牌,一个个沉着面色,聚集在我们周围。

“沐颜将军说这话,可有证据?”

“若判断失误,将军可能承担失言的后果?”

“这事儿,还需探查明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沐颜轩只管静静听,清冷的眸,看不见分毫情绪波动,仿佛是冰寒已久的水,璀璨夺目的亮,却淡漠地仿佛置身事外。

一时间,我几乎就要那么信了他的话,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把自己从他的目光中抽离。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手制止了副将们的议论,坚定地看着他俊秀中透出冷冽的冰眸,一字一顿道:“给我一个攻城的理由。”

双手抱胸,沐颜轩眼角赫然闪过道不屑,但是半晌后仍然开了金口:“联络兵接二连三失去踪迹,明川监军进城后久不传消息。如果说联络兵偷懒,失去踪迹倒也罢了,但是明川监军呢?身为监军,他是最不可能玩忽职守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进城的联络兵和明川监军,都被俘虏了。”

明川新平常嬉皮笑脸,臭屁自大,早在军士们心中留下了“信仰不坚定、为人太轻浮”的“好名声”。所以这会儿听沐颜轩这么评价,大家嘴上不说,面上却皆有疑色。

“…”

不动声色地低头思考,说实话,我依然有些怀疑,尤其是怀疑明川新那个家伙是偷懒寻欢作乐去了。

金州扼守雪域,若真被昆冈大军攻破,那么接踵而来的、绝非痛失落日之城这么简单。门户大开,被禁锢雪域的昆冈族人,卷土重来再争沧原领土,必将导致新的战乱。

所以,金州州牧绝不可能放任昆冈族有机可乘、再发战乱。如此一来,断箭传讯背后的时限绝对能让大军如期赶至落日之城。

救援大军,绝不嫌晚!

可是…沐颜轩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一遍遍深呼吸着,平静着自己心中暴躁的魔鬼,我一定要判断准确,毕竟我现在是将军,尽管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要为手下的这么多将士的性命负责。我不断对自己说:这里是战场,不是玩笑的地方。任何判断的偏差都会导致无谓的流血,看不清全局等于将自己的士兵们推上断头台,莽撞的元帅等于残酷的刽子手!

冷静,冷静!

握紧拳,我分明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冲上去!杀!还等什么!守不住金州,回头儿沧帝老头儿绝对拿你立军威!那老狐狸,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不行!

万万不能冲动,我凌真虽非是个有能力的人,但接到兵权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我再不可任意妄为。

暮色四合,守在郊外的军士们纷纷点起了熊熊的篝火,即将进城的喜悦让这些连日赶路的战士们兴奋雀跃,嘹亮的军歌有力地响起。

近侍员手脚麻利地点燃了篝火,明亮跳跃的火焰在众人脸上映出了灿黄的光影,副将们的面色有些凝重,没有人发话打破沉寂。

然而,我却好死不死地发现,现在众人对我一言不发的沉默,浮于脸上的皆是暗含的幸灾乐祸。

脑海中陡然忆起行军途中,不经意间听见的那段对话。

——“那就是元帅啊,怎么那么年轻?怕是还不到二十岁吧!”

——“不懂了吧,人家可是清韵公主点名道姓要招的驸马!老子如果当年也有个公主哭着喊着要下嫁,早当上大元帅了!”

——“哼,这样的小鬼有什么能耐带兵打仗!怕是一场仗都打不下来,就得灰溜溜被打回老家种地瓜吧!”

轰!血气上涌到心间,浑身陡然一颤。

咬牙冷冷瞪着他们,我暗暗捏紧袖底的拳,心思沉淀之时,五感六识蓦地灵敏起来——

噗噗噗!

三声轻响弱不可闻地忽然传入耳中,是不停爆裂的声音!

低头,三丈开外的一棵大树下,厚实的地面蓦地凸起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土丘,正以迅不可挡的速度蜿蜒成一条直线,翻涌着土石直朝我们而来。

“快撤!”

直觉地大吼一声,我猛地推开聚在身边的副将们,二十一年的爆发力直到此时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砰!”

轰然一声巨响,土丘炸裂成无数飞沙走石,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赫然从破裂的土丘中跃出,长剑如水,清华绝世,直斩我面门。

“元帅小心!”被推开的牧野大喝一声,赶忙挺枪上前。

“乒!”

刀枪既遇,火星四溅,发出清越的声音。

“保护元帅!”沐颜轩大吼一声,惊呆了的军士们这才醒悟般,纷纷抽刃迎来。一场混战中,我被护卫们围拥着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噗噗噗!

随着一声惨叫,站在西北方的一名士兵被地下冒出的长剑撕成了两半。

破土而出的刺客们越来越多,因为不察地下的敌人,不少英勇的战士丧生了。我头皮都开始发麻,尽管我很想努力冷静,但是看着真正倒下去的士兵们,那横流的血,和被砍飞的断肢,我居然有些作呕。我面前的不是电视剧,不是虚假的,而是无比凄惨的一场战争,但越来越多的士兵却没有因为这样而退缩,全部都迎刃而上,给予这些卑劣的偷袭者们狠狠的还击。

我猛地给了懦弱的自己一个耳光,劲道狠得连耳朵都发麻。

凌真,你必须要振作起来!

第六章

在这场混战中,我的思绪骤然间清晰起来。

“云辉,从第八营迅速选出一百名精干士兵,趁机潜入落日之城,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成功!”我抑制住对飞溅鲜血的眩晕感,低声下令。

真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现在就是标准的狗急跳墙,这几日被逮住恶补各种兵法战略,不知道能不能真的管用。

“得令!”

“琉璃,你带领三千步兵占领右翼高台,换弓箭手待命!”

“得令!”

“黑曜,传令第六营和四十三营,伐木积石,准备攻城!”

“得令!”

“其余队伍立地集合,原地待命!”

虽然厮杀依然激烈,但攻城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在这时,黑衣蒙面的刺客也已全部被擒获。沐颜轩拭净剑上的血迹,直直地看向我。

夜色下,他的身影一如既往的清俊挺拔,一身染透鲜血的战袍,已不复当初的雪白,一场激战后,他冰雪似的容颜,都不曾有一分半毫的疲惫,眼中跳跃的火花,让我知道他现在被嗜血的兴奋感笼罩。

我背过身子,不由自主地苦笑,这样的情况下,我居然还为他的凄美而迷惑着,这个男人对我来说,迟早是一瓶剧毒的毒药,可是我是否会将其饮下,现在,我还不知。

把目光继续移回到战场上。

隔着近卫们层层叠叠的保护圈,不远处传来隐隐骚动的声音。

“他奶奶的!揍死这群昆冈族叛乱!”

“揍!狠狠揍!揍死他们!”

士兵们义愤填膺地咆哮着,拨开人群,刚才那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被一群血气方刚的士兵们拳打脚踢,痛苦得萎缩成一团。

“哼!该死的昆冈族狼子,受死吧!”

怒喝声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小个子士兵拿起杆长枪,狠狠朝地上的刺客们杀去。

来不及反应,我猛地推开骚动的人群,伸手堪堪抓住长枪,巨大的冲力让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痛了起来,热滚滚的鲜血顺着刀尖淌下,滴滴渗进土中。

该死!这小子力气还真大!咬牙,才忍住痛呼声。

“元、元帅…”看到我穿着代表将帅的战袍,小个子的士兵吓得立刻丢下手中的长枪,诚惶诚恐地看着我,嗫嚅道,“您、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周围倏地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看着我,似乎是不明白他们的将军怎么会,怎么会为昆冈族的叛子们出头,一双双惊诧中暗含不满的眼睛偷偷瞅着我。

一个面生的中年士兵站了出来,沉声问道:“元帅,您这是什么意思?”

啪嗒…

一颗大大的汗珠从我额上缓缓流了下来。除了掌心连心的痛,就是现在这场景啊,可谓是汹涛暗涌,两个字:吓人!

呆呆握着从小个子士兵手中夺下的长枪,我差点没一个激动把它扔到爪哇国去。呜…害人东西!那个,那个,一不小心,我好像又冲动了!

昆冈族的叛子啊,可不能救的。解释不清不楚,那会被当成奸细给抓起来。沧原对外族的残酷,完全比得上我当初学清朝历史时,文字狱啊什么什么的。

咬紧牙关,我强作镇定地直视众士兵,冷冷道:“救人,就这个意思!”

救都救了!还能让我把那些刺客杀回来重来一次啊!

想通了,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些顾虑实在多余得很!凌真啊凌真,你真是丢人!不就是救个人吗?怕什么怕!做都做了,你一个后世纪科学研究所的聪明人,还怕这蛮荒之地尚未开化的野蛮人吗?

正想着,那面生的士兵咄咄逼问:“元帅可知道这些刺客,正是昆冈族人!”

负手傲然回视着他,我冷笑,“昆冈族人又是如何?本帅眼中,昆冈族人与沧原本土中人一概无差!他们既然是本帅军下的战俘,本帅就有资格令麾下士兵不虐战俘!”

“可他们是叛子!杀了我们沧原最勇敢的战士!三十年前,他们横征暴敛,屠城无数,有多少无辜的人们死在他们手中,有多少村庄部落被他们夷平!”

那士兵声嘶力竭地大吼着,眼中渐渐浮现出晶莹的泪光,噬骨的仇恨在他深陷的眼中闪烁着暴躁与痛恨。

旁边,一个士兵低声道:“他叫流夕斩,是流碧之城附近一个村庄的遗孤。三十年前,昆冈族杀入青州时,他们全村三百多人为了保卫故土与家人,以微薄之力反抗昆冈族数万暴军,结果遭遇屠村的命运。流夕斩砍杀十数昆冈族叛子,身中数十刀,遍体鳞伤,却奇迹般活了下来。”

听着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叙述着这个敢于犯上的士兵的经历,全军沉默下来。

我静静看着这个已不年轻的士兵,蓦地,对着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很遗憾听到这样的经历。但是,这些战俘,你们不可以杀。”一字一顿地道着,我示意近卫将地上的刺客们捆绑起来专人看押,振声续道。

“沧原有司法殿,它的存在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今天,这些昆冈族刺客杀了我们多少英勇的战士,他们该承担杀人后怎样的后果,这些都是司法殿的分内之职,相信军中司法殿的大人会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身为士兵,我们的天职就是在战场上杀敌,保卫我们的国土与家人!我们是士兵,不是杀人狂魔!更不是凶残成性!如果凌虐战俘,那么,我们的行为和昆冈族残杀无辜的行为又有何异!”

众士兵听见这番话,一个个都愣住了。

忽然,刚才逼问我的中年士兵大声喊道:“我们不是杀人狂魔,昆冈族凶残成性,我们和他们不同!”

声音如燎原之火般,渐渐引起了士兵们一阵骚动,很快,达成共识的军士们振声齐喊:“我们是沧原最勇敢的战士,和凶暴的昆冈族人完全不同!”

“不虐战虏!”

声音回荡在夜空上方,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