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只有这一个姓氏而已。”她起身,转身,然后回过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我信你,三日后我必回。”

“保重。”我松了口气,找妥当了人办事,又不必被追问哪来的官印,真是运气好。

突然我的双眼被大手蒙住。

我冷冷一笑,猛地抬脚一跺,满意地听见哀嚎声响起。

“小真,你太狠了吧。”明川新捂着脚,跳啊跳,不时跑来一个哀怨的眼神。

狠你个大头鬼,谁让你碰本姑娘的脸了?我掸掸鞋面的灰尘,准备回营帐。

“明川新,你这个大嘴巴,给我闭紧点。”我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对着明川新抬手在脖子上那么一比划,作为警告。

“干吗?白费力气还不得好?”明川新一瘸一瘸地靠近我,撇了撇嘴。

白费力气?我一口气郁结在胸腔。

“原来偷听也叫费力啊?!”我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好吧,我是态度轻蔑了些,可是,这种见不得台面的小事在于明川新身上,真是都突显得淋漓尽致。

“喂,我只是顺路,顺路…”明川新气得吹胡子瞪眼,帅气的脸都有些尴尬。

好奇特,厚脸皮天王居然会不好意思,看他气得火冒三丈,我顿觉心情不错,突然有那么点懂得为什么科研所的女人都喜欢逗我发火,然后大家笑成一团。

“你居然走神。”明川新敲了敲我的头。

我瞪着他的手,真想咬一口。明川新大概是看见我如狼似虎的眼神了,赶紧把手收回,防备地看着我。

“我想走了。”我的声音有些干哑。

“走吧。”明川新大步迈开,走得器宇轩昂,身子映在夕阳的余霞中,似乎不那么真实。

我笑得有点苦涩,他一定不懂我的走,到底是走向何方。这一天应该不会远了,如果我真的能放开这里的一切,就好了。

三日后夜渐深,刺客涌至,营内鼓声齐鸣。

这点准备,我凌真还是会做的,况且,还有一个沐颜轩。

刺客们很快就被伏法,来不及理会这厢,我一路匆匆,跃上云马,入城。月破云出,灿亮的月光直洒而下,踏碎一地血红的月光,士兵们隐隐的抽噎渐不可闻。一场攻城,我沧原又损多少英勇战士,遍地残尸,又为的是何?

只为那——一将功成万骨灰?

万物苍凉!

蓦地,一股尖锐的疼痛陡然从心底蔓延开来,撕裂胸腔。

霍然抬头,落日之城近在咫尺,双目灼灼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城池,损我无数战士的鲜血,只为攻破此城。当初想尽一切要攻破的城池就在眼前,不知怎的,我却有种莫名的骇然。

城内,恸哭声不绝于耳,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犹如一片片尖锐的棱石,划破寂静的夜空,铁蹄乱溅,厮杀声混在尖锐的哭泣与咆哮、啼哭声中,不绝于耳,轰然如惊天海啸,声音中敛藏着一种巨大的悲痛与愤怒。

这一切,不在我预料之中,我自然大惊。

“发生什么事了?”猛地一把抓住城中奔出的西征军士中的一名,我疾色斥问。

“元、元帅…”

眼前的是一张清稚的面容,满脸血污,原本清亮的眸中此时染上层惊怒与骇然的光芒,一闪而逝,随即那清亮的眸混沌下来,掩不住浓浓迷茫之意。

“说!”蓦地大吼,端出元帅的架子,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觉他的回答,将不会是一件让我舒心的事儿。

“禀元帅,沐颜将军攻破落日之城后,此时正在准备屠城…元帅,您…”

后来他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只觉“轰”的一声,一股子怒火猛蹿上胸臆,快马加鞭为了什么已不重要,心中满满当当只余一个信念——

阻止!

一定要阻止那家伙屠城!

“不要杀小宝,不要…”尖锐的哭喊如刀锋般划过心间,满街死尸,雪亮的军刀,狰狞的面孔。

年轻的母亲用力抱着怀中的婴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凄厉的哭喊划过天际,却快不过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一道刀光。

在她尸体前,是身上数十刀砍痕、而后惨死的年轻男尸。

婴儿的啼哭凄惨而悲恻,似乎不知道母亲已经惨死,他依然扑舞着肥肥胖胖的手脚,放声啼哭,又一道刀光清晰地在眼前扬起。

来不及反应,匆忙赶到的我猛地跳下马背,不顾一切地用背挡住了那把军刀,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蓦地从背部火辣辣地陡然传至胸腔,痛得我几乎要放开手。

“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拦爷爷!你…元元元,元帅…”

杀红眼的士兵骂骂咧咧,霍然抬头对上我回过的脸,倏地一把松开刚才紧握着往下砍的双手,满脸惊骇地看着我,在他混沌得几乎不分黑白的眸中,我却忽然看见自己的脸,阴沉得几近修罗,蓦然散发出一种凛冽的杀意,正冷冷盯着眼前的士兵。

“集合进城将士,一炷香的时间,在练兵广场集合!违时提头来见!”一字一顿传出命令,我抬头,环视周遭惊骇下停止杀戮着的军士们,冷冷喝道:“你们去阻止其他将士屠城,见死不救,若让本帅知道,军法处治!”

“得令!”

眼见众士兵骇然纷纷奔走离去,悲怆街道上,清冷冷的月光下,唯有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和惨死屠城的一地死尸,我艰难地站立,背后的痛吞噬所有的感官,痛得我几乎窒息,无法拔出深嵌背后的那把刀,我不由苦笑一声,颓然坐倒在地。

凌真啊凌真,你真没用啊!

听着屠城时凄厉的哭喊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或深或浅的抽噎,一阵阵回荡夜空。身边死尸怀中抱着的婴儿,赫然发出的啼哭划破长空,孤凄地与我相伴。

“腾”的一下,不知怎的,火气又蹿了上来。该死的沐颜轩,也不必这么狠吧!居然下屠城的命令!真是个令人讨厌又绝情的家伙啊!

转念,又想到明川新、清韵公主还有牧野他们。

这些人在我看来还是不那么真实,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连环梦中梦。

真…他妈痛死了!

背后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浸湿了衣袖,流淌在地,我忍不住开始骂人。那群家伙,慢慢吞吞的,可恶到姥姥家了!

费力地抱起那侥幸逃出一命的婴儿,听着他哇哇啼哭不绝于耳,没多时,明川新、琉璃、牧野他们匆匆赶到了,见着这人间修罗场,众人目中皆有不忍。

清韵公主默不作声地从我手中抱起了哇哇啼哭的婴儿,明川新低下身,仔细审视着我背后的刀伤,“刀口太深,若贸然拔出,不立时止血,恐怕命也难保。”

一听这话儿,我忍不住一个哆嗦。

这…这么严重吗?是挺疼的,可是为了面子,我就是不喊出声。

天啊,我后悔行不行!呜,早知道下次不这么行动快于言语了,要救也先背个麻袋挡着。

“元帅还是先行回去疗伤吧,这里有清韵公主把持,应是没有问题的。”流光欣扶着我,静静道着,柔美的眸中有不掩的关心。

她还没行动?

流光家族的人!

流光家族叛乱,他们是战争的起源!

虽然流光欣已放弃了家族的身份,早与流光家族断绝关系。但此时,看着她娇柔的面容,我依然有种深深的排斥。

挣扎着推开她,我起身,直视着那双灿金色的眸,不觉中敌意铮然,“小伤,不劳你费心。”

“我来吧。”

琉璃排开众人,伸手蓦地使力,清脆的一声金石断裂,染着殷红鲜血的军刀竟生生断成两截,锵然落地。

“哇!琉璃,你好厉害啊!教教我吧!以后小真三不五时地受伤,我就可以大显身手了!”哇哇大叫着,明川新瞠大明亮的眸子,对着琉璃一脸崇拜的小星星。

“可恶的家伙!你已经成功挑起我的怒意了!”咆哮着一脚踹过去,我怒气冲冲地直朝练兵广场而去。金属特有的重量在背部深嵌着,拉扯着我的神经,让我痛得几乎流出眼泪。

偏明川新那家伙,还巴不得我再受一次伤!

着实让我发怒!

“唔,原来受伤时也可以这么中气十足啊!野兽的神经果然是挑动不得的!”笑意盈盈地跟在我身后,某人喋喋不休。

第十二章

黎明破晓,冉冉红日从远山上遥遥升起。昨晚屠城的惨烈深刻心底,虽然下令禁止屠城,然而还是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们身亡在将士们的军刀下。袅袅白烟从废墟中升起,四处都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哭泣。

西征军走过落日之城遗民们的身边时,当他们看见中州西征军的战袍时,不觉用力抱紧失去温度的亲人们的尸身,仇恨而愤怒的目光如刀刃般,狠狠刺来。

“经过证实,的确是落日之城的叛乱。金州的代州牧流光剑已经在破城后,被汹涌入城的乱军杀死。这一战,落日之城所有高级将领全部战亡。州牧流光长空不知所踪,估计是成功地畏罪潜逃。”

递过从流光剑身上得到的青铜玺,沐颜轩目光漠然,淡金色的长发如绸缎般,展开风中,俊逸洒脱。

此语一出,众副将哗然。

倒退两步,流光欣双手捂紧胸口,晶亮的眼眸闪出点点泪光,“真的,真的是无一生还吗?流光家族的高级将领们…”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纵然离开了家族、投身中州,纵然她的家族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事,对她而言,亲人始终是亲人。

“小欣…”止住血的我,被包得像个粽子,就算是不穿衣服,估计也没人得知我是女儿身。

哀悯地看着她,忽然间,对她的怀疑统统烟消云散,我不禁拥住少女单薄的肩,静静地拍着她的背,“不要怕,没事的。”

“不!九州叛乱,罪当屠城。噩梦还没有结束!”

冰冷的声音漠然扬起,沐颜轩俊美绝伦般的容颜上,永远笼罩着常年不融的冰雪。弹了弹指尖上的灰尘,他面带讥诮地冷冷注视着流光欣。

身侧,是清韵公主微蹙着眉尖,神色高远莫测地看着金州落日之城的遗民们,冷静得令我有些震惊,“按着盟约内容,落日之城的确是当屠的。”

“呜…”流光欣蓦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抽噎,捂着唇,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原本明澈的眸中流淌而出,浓浓的阴霾在她眉间挥之不去。

我知道,她会有所行动的。

不想看到沐颜轩那副子冷漠的死人脸,我转头找人。

“明川新呢?那小子又跑什么地方去了?”

头大地看着这些遗民,我强忍住溜之大吉的冲动。天,时光机到底把我弄到怎样个该死境地?

“他去看其他伤员了,现在大概已经在州牧府上等着大家吧。大家辛苦了一天一夜,休息去吧。养足精神,想想该怎么处理金州的事务,毕竟金州不可一日无主呵。”

清韵公主看着我浑身的绷带,秀眉不由高高地挑起,“驸马何必受这样的伤,去救那些狼子呢!做出了背叛这等的事,和昆冈族一样的贱民!是不值得同情的。”

沐颜轩抿紧唇,看着我的眼神奇奇怪怪,这个下令屠城的魔鬼,大概会觉得我的行为不可思议吧。

可是,我不会屈服的!

“就算是昆冈族的孩子,我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倏地握紧左手,我目光凛冽地看着清韵公主与在场众人,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着,“只要是活着的生命,都将享有生命的尊贵!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清晰地看见沐颜轩冰冷的寒眸,似有刹那的迷惑与不解,转瞬又飞舞了漫天飘荡的大雪,我傲然而笑,这个嗜杀的家伙,怎能明白这些!

头也不回地甩袖先行离去,我忽然觉得一股藐视生命的刺痛,贯穿心间,让我痛得几乎失去了呼吸。

这,就是沧原盛世吗?

可以理所当然地藐视生命的存在,只因划上了尊卑的区别。那道被金粉刷却数遍的“密谶”二字,如尖锐的冰刀,猛地将我的心,刺了个空洞洞的窟窿。

原来,为了不引起沧原其余七州的动乱,于是用臣民们的鲜血来试验金州是否叛乱,这就是一朝圣君所做的抉择,那个被百姓称为“太阳”化身的一朝圣君!

抬起头,初升的朝阳熠熠着无限的光和热,刺得我不由微微眯起了双眼。身旁的男人走过我的身边,手心赫然多了一物。

我认得这个瓷瓶,上次用手抓刀后,就是被它里面的药粉来止血的。

“生命珍贵?那就保好你的命。”

沐颜轩的身影在朝阳中远去,有着神圣和孤独的双重光辉,那一刻我以为他是天神降临,长发随风凌乱着…

是夜密议,金州谎报军情,意图谋反,违反了《九州盟约》的落日之城,当屠!流光家族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覆灭了。因为沐颜轩以一当百的英勇,清点兵力时,我惊诧地发现,破城比我想象中的要减少了很多兵力的损失,记上大功。

一张奏折,狂书金州谋反罪迹,当夜由琉璃起草,盖上帅章,打算回到金州之日,再呈献沧帝,一场战乱就这么平息下来了。

然而,我在攻下城池的当日就预感到的阴谋终于发生了。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娇怯怯的流光欣竟携金州官印当夜失踪,落日之城的百姓也仿佛从人间蒸发般,不等屠城的命令下来,就不见了影子。

至于那个官印是如何到达流光欣的手中,我摸摸鼻子只顾吃肉,就当作我不知情,多日大战,光啃干馒头来着。我的脚下,便是明川新的脚,踩起来还挺舒服,他要是敢嘴欠地说出来,我就用力地踩下去。

不过带走百姓这一招,流光欣做得还真是甚合我意啊,这下我看你们屠什么城?

事已发生,无力回天。

于是乎,两道命令很快自帅营发出——

——琉璃、牧野、云辉以及黑曜,率剩余兵将留守金州,以防流光欣暗中手脚,依仗官印发动金州百姓,整顿人马,卷土重来。

这条命令,我掏掏耳朵,当作没听见。

——凌真,也就是我,领官印丢失之罪、卸去元帅之职,与清韵公主、沐颜轩以及明川新一路匆匆,赶往中州面圣领罪。

这一条命令对我来说,等于是宣布祸乱终于结束了!

“喂喂!小真,你丢了官印耶!”大口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明川新双手并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嘴里塞着食物,悲愤地瞪着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你怎么可以胃口比我还好?”

“咝!”

文武百官不觉倒抽口冷气,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纷纷扬扬。

“金州官印丢失,虽说沧帝下旨不再追究,然而这事儿非同小可,驸马岂能如此大意!”

“瞧瞧人家沐颜大人,不仅是文韬武略,单是俊秀的相貌,驸马就不及万分之一了,何况是礼仪风度!可惜啊…”

嘿!那鸡片是我的!不许抢!

横空一筷夹走我觊觎已久的芙蓉酥鸡,我头也不抬,嘴里塞得满满,眼里心里全部是盛宴中的菜色,毫不客气地对着明川新吐槽:“你自己还不是!攻城战中被俘四天,真不是一般的丢人!”

此语一出,满座哗然。

“天啊,一个丢官印、一个被俘。我中州的面子全被这两人丢光了!”

“可不是!啧啧,这两人的吃相!简直是太恐怖了!沐颜大人坐在他们身边,却依然面色沉静、举止高雅,与两人真是云泥之别呵。”

“堂堂明川家族怎出了这般的…这般的…哎,不提他!这驸马啊,到底是何来历,到现在还不清楚呢,这怎生了得…”

管你们说什么,天大地大,没有本姑娘的五脏庙大。

沧帝设的盛宴果然一流,哇哇,不行了,口水不能再流了!

眼明手快,我抢先夹走干煸鳗丝,快速塞进嘴中,只听一声悲嚎当即扬起,无限凄凉:“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我先看中的鳗丝!”

我心里那个爽快啊,让我报了刚刚那夺鸡之恨了吧。

“哇哇!那是我的八珍鱼翅!可恶!”

一场激烈的奋战在庆功宴上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只见得象牙镶银筷翻飞错落,美酒夜光杯肆意乱丢,风卷残云地攻击着桌上的美食,满桌狼藉,实有战场风范。

惊叹声中夹杂着愤怒,此起彼伏。

“驸马,不要把脚放在餐桌上!”一个胡须斑白的紫红文士袍的老者满脸严肃地拉住我的手,目带责备。

“是谁规定的不准?”我斜眼看看老头的胡子,还真白。

“这…”他支吾起来,一副吃瘪的样子。

于是我泥鳅似的逃脱了,继续攻击桌上美食,据说狗吃饭的时候都不能打扰,他居然敢来打扰我?!呸!我怎么拿自己跟狗相提并论起来。

不远处,蓝紫武士袍的年轻官员一把拉住明川新,焦迫不安,“明川大人,那是千金难求的琳琅琼浆啊,不要乱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