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水沉默,他亦沉默。

他在洞口坐了一夜,不曾回头。夜来风吹雨落,一整夜,他却一步也未曾挪动。

倦意是在是太浓,李淮水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等到她醒过来,天色早就已经大亮。

李淮水试着动了一下,发现力气已经恢复了不少。她用力撑起身体坐起来,发现身上正盖着君琼疏的锦貂毛外袍。

这个山谷并不大,却极其得深,谷底有一汪极深的水潭。

李淮水坐了一会儿,试着让真气运行了一个小周天,然后披着衣服慢慢走出小山穴。

山穴之外一片艳阳高照,天高云淡。

李淮水一抬头便看到碎石浅滩边上,君琼疏一边咳嗽,一边摆弄着一簇篝火,他右手上带伤,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君琼疏出身名门,从小被送上天机山,师从江湖神话一般的人物天机老人。十六岁学成天下第一的武林绝学“化春风”,一入江湖便声名鹊起,十七岁便令五岳剑派盟主败在其剑下,一人一剑破了武当的“真武七截阵”,闯过少林寺的“十八铜人阵”,在整个中原在无敌手。少年得意,并且为人谦逊有礼,丝毫没有半分少年轻狂之气,于是,二十岁便当之无愧成为武林盟主。

不过,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盟主大人,这次对着几条半死不活半生不熟的鱼,可犯了难。

本以为鱼放在火上烤烤熟了就能吃,谁知道不是烤不熟,就是烤焦,好不容勉强看得过去却一股腥气,让人难以下口。

李淮水倚着山石看了半天,看君琼疏把做失败的鱼一条条扔进山沟里,终于看不下去了,以讥讽的口吻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烤鱼不刮鳞不去内脏的人。”

君琼疏一心一意对付死鱼,听到李淮水的声音有些吃惊得回过头来。

他有些狼狈,于是腼腆地笑了一下,“感觉好些了?”

李淮水不理他,继续说,“不要直接用火苗烤,应该等明火过了以后开始烤。记得先去鳞去腮,从背上一刀划开,内脏弄干净。”

君琼疏听着她颐指气使的语气也没有不悦,只是抿起嘴,浅浅的笑,好脾气得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李淮水走到君琼疏身边坐下,不时指点他该怎么做。两个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之间,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融洽感。

“吃一点吧。”君琼疏把一条烤的火候差不多的鱼拿给李淮水。

这水潭里的鱼也许是常年没有猎食者的侵扰,各个长得都又大又肥,跟小溪里的杂鱼比起来要强了不知多少倍。君琼疏经过李淮水的指点,烤出的鱼嫩而不焦,看上去倒是真的让人食指大动。

李淮水有些疲惫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摇了摇头,“不饿。”

君琼疏也不勉强,自己掰了一点鱼肉放进嘴里,“你还在生气?”

李淮水却觉得好笑,“你救我,我有什么好气的?”

“气我,为了抓你,不惜把‘鸿影阁’都卷进来,气我害你们姐妹反目。”

闻言,李淮水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你只是做你该做的事情,何必说这些多余的话。”

君琼疏却神色一暗,默默烤了一会儿鱼,忽然说道,“抱歉。”

李淮水怔了怔,才明白过来这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武林盟主,竟然在向她道歉。

李淮水别开眼睛,尴尬得起了蹙眉,“用不着道歉。我十五岁师出鸿影阁时,师傅就叫我立誓此生再不回鸿影阁。我在江湖里混了八年,混了个声名狼藉,一直心中忐忑,恐怕有辱师门。昨天见到月婵小师妹,她果然视我为鸿影阁之耻…”李淮水苦笑了一下,“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局,现在印证了,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从此以后…我李淮水就与鸿影阁再无瓜葛,就不必再挂念了。”

君琼疏听了,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浅笑,“你还是那么倔…”

李淮水挑眉,“我们很熟吗?我们以前见过?”

“也许。”君琼疏不置可否。

李淮水正觉得奇怪,君琼疏却岔开了话题。

“这鱼真的很不错,你不尝尝?”

李淮水瞥了他送到嘴边的一小块鱼肉,犹豫了三秒,终于张开嘴咬了下去。

君琼疏又掰了点鱼肉放在掌心,喂给李淮水。

李淮水这次不假思索得就小口吞了下去,却忽然听到君琼疏压抑不住低低的笑出声来。

李淮水抬起头一脸古怪地看着男子。

君琼疏别开眼睛,假意咳嗽了一声,“你吃东西的样子,像晚秋养的小貂。”

“什么?”

“小心翼翼的,先闻闻,再看看,最后才飞快地吃下去。”

李淮水怒,咬紧细细白白一口玉齿,“君琼疏你说我像白毛畜生?”

“发怒的样子也有点像,你看,毛都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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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妈【剔牙】:掉悬崖神马的,烤鱼神马的,孤男寡女授受不亲神马的…

果然,百看不厌呐…

李淮水:—_—|||…

君琼疏:^_^||…

【争风吃醋】

李淮水和君琼疏在山谷中被困了一天一夜之后,叶来风便带人前来营救。

当顶着个打黑眼圈一脸疲惫的叶来风匆匆赶到,却看到朗朗月色中,李淮水披着君琼疏的外袍,两人正折枝为剑,讨论剑术有说有笑。

叶来风张了张嘴,又闭上,表情别提多憋屈,最后他带着满脸悲愤,恭恭敬敬颔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盟主,小人来接驾来了。”

“哦,真是辛苦你了,来风。”

君琼疏刚才不知和李淮水在说什么,现在眼角仍然全然是盈盈笑意,再加上他本身就因为修习“化春风”的内功整个人由内而外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温润如春水般的气息,现在一开口,对面一干人等顿时觉得料峭寒意里,有春风习习扑面而来。

叶来风在凛冽的春风中微微一抖,干笑,“这是小人的本分…”

这次李淮水潜逃之事,武林盟并没有声张,江湖上连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走漏出来。

她悄悄地飘走又悄悄地飘回来,云淡风轻,仿佛这十多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回到武林盟后,李淮水就被重新送回了先前的小院。晚秋正在那里等着她,备好了沐浴的汤水、药物,看来是事先得到了通报。

晚秋看到李淮水又弄得一身重伤回来,仅仅几日不见就更加清减了几分,忍不住叹着气念叨,“哎…我早就知道你定然跑不出琼疏的掌心,早知当日我就应该拦下你,省的你又白白遭这一回罪。”

李淮水听她这一说,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腰牌还给晚秋,“还得多谢晚秋姑娘借我这个腰牌,不然恐怕我连这个武林盟都逃不出。只是…若是君琼疏知道你助我逃走,他怪罪你可如何是好?”

晚秋接过腰牌,若有所思得摇了摇头,“有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他和叶来风的眼睛?要是真要怪罪,也不会再把你送回我这里了。”

“有道理。”李淮水微微扬眉,她这一笑忽然给人一种神采飞扬的感觉,与之前冷冷淡淡的样子有很大的不一样。

晚秋看得一愣。

之后,李淮水沐浴。因为背后有伤行动不便,晚秋便在一旁帮忙。

她解开李淮水简单束起的长发,随手拔掉李淮水头发上那根用来束发的乌木簪子。

“你这簪子是男人用物吧?

李淮水没在意,随口答道,“是啊,粗陋的东西不容易坏,不像那些小姐们用的金银首饰,矜贵得摔不得碰不得。”

“用了很多年了?”

李淮水皱眉想了想,“起码也有个三四年了吧?”

晚秋不动声色地一边梳理李淮水的头发,一边拔下自己头发上的一支白玉梅花簪递给李淮水,“我这簪子你拿去用吧…”

李淮水接过,在手中把玩,“这么雅致的东西,我哪里配得起?”

“胡说,什么配不起?你不嫌弃它就给我好好收着!”

见晚秋声音有几分嗔怒,李淮水赶紧收起玩世不恭的语气,“是是是,姐姐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你别动怒。”

晚秋好笑地叹了口气,“你啊…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假小子似地。毕竟是个姑娘家,总要爱惜自己一些。像你这样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毕竟不能过一辈子,总归是要找个归宿…”

李淮水窝在浴桶里呆了几秒,末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可是四大恶人之一的李淮水,世人皆知我心狠手辣,驭男无数,八卦门主在我身上精尽人亡,谁有那雄心豹子胆来娶我?”

晚秋白了她一眼,“江湖传言向来都是捕风捉影,我可不信那些,我就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我所见的李淮水…”

“怎样?”

“是个惹人爱的姑娘。”

“啊?”

第二日,叶来风一边打着呵欠,懒洋洋得走进武林盟的议事堂。君琼疏见到叶来风,放下手里的文书,弯起眼睛微微一笑,“叶兄,昨夜休息得可好?”

叶来风又打了一个呵欠,幽怨地喃喃道,“好…好什么好…被折腾了个半死…”

“哦?”

叶来风回忆起昨夜种种不堪,暗自握拳,悲愤无比,“昨夜我押解李淮水回来,被在门口守株待兔的晏子缺给逮了个正着…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消息,知道李淮水受伤了,对我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让我放他进去。我坚贞不屈与他周旋,幸亏我聪明,不然我这条小命都要断送在他这缺德医生的毒手里了。”

“晏子缺?正巧,淮水受的内伤不轻,让他给淮水看看伤吧。”

君琼疏说得轻巧,叶来风却有种迎风流泪的冲动,内心暗暗咒骂:君琼疏你个缺德的,怎么不早说!你一句话就让他进来了,我到底是为什么昨夜被晏子缺给折腾得死去活来啊…

叶来风抬起头,正要说话,忽然注意到君琼疏今日的发型和平时有点不同。

往日君琼疏都是用长发挽成一个髻,再用玉冠固定。

今天却是三千青丝松松盘起,只用了一根乌木簪子固定,配上大襟宽袖,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值得人去在意的事,只是君琼疏头上那根乌木簪子实在是太扎眼了。那根簪子怎么看怎么跟君琼疏的身价及其不符,实在是太劣质了些。

叶来风盯着那簪子看了足足五秒,千言万语化成了嘴边沉沉叹了一口气。他无不嘲讽地笑道,“盟主啊盟主,君兄啊君兄…”

“怎么?”君琼疏略微挑眉,笑得更加明显。

“没事,”叶来风愁苦得摇头,“小弟只是忽然感叹,叹我叶来风处境凄惨!这背黑锅的事都是我做…我当恶人,您英雄救美,我遭人记恨,您老人家坐享其成。”

“哦?叶兄,看来是我这个盟主让你很不满?”

君琼疏笑得人畜无害。那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微笑的样子,只能用“妖孽”一词来形容。

叶来风被他这一笑,背后的汗毛迎风招展了一下,赶紧抖出一个谄媚狗腿的笑容,作揖道,“没,没,没…您英明,您是领导,小人能跟着君盟主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小人愿效犬马之劳,再苦再累都甘之如饴…”

今天碰巧正是腊月初八。

腊八喝粥是个习俗,李淮水一向记不住日子,但是晚秋从一早就忙里忙外,把这清冷的居室收拾得很有过节的氛围。

李淮水的房间本来就不大,晚秋却在傍晚时分让人搬了一张梨木八仙桌进来,屋檐底下窗户边上还特地移了几大盆白梅。

李淮水躺在床上,看晚秋指挥着人又是添置椅子,又是在屋里增加火盆香炉,甚至还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今天是有客人要来?”

晚秋看了她一眼,笑得有点儿敷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然而晚秋话音一落,就只见一团人影火急火燎冲进屋里,一路上撞得家丁人仰马翻。

“晏医生!您慢着点!”还有一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声遥遥传过来。看来这来客还不止一个。

李淮水忍不住按太阳穴…让人头疼的麻烦来了…

“李淮水!你个没良心的!”

晏子缺神医,什么玉树临风风神俊秀的风姿都没了,怒气冲冲、发丝凌乱,一步窜到床边,一屁股坐下。

“我怎么没良心了?”李淮水风情万种侧卧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自己的额角,好笑地看着脸色发黑的晏子缺。

“你还笑得出来?”晏子缺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他晏子缺脾气差在江湖上都是闻名遐迩的,生气起来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为何物,抬手就去戳李淮水的额头。

李淮水被他一指给戳倒在床上,碰到了伤口,呲牙咧嘴得喊疼。

“亏还知道疼!”晏子缺霸道地一把拽过李淮水的手,粗鲁地按上她的手腕,替她诊脉。

这一摸,晏子缺脸色一变,满是怒意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心疼,“怎么伤成这样?”

“不小心中了腐骨掌,又不小心中了春蝶穿杨。”李淮水眯起眼睛笑得像只懒洋洋的猫咪,说得轻轻巧巧。

晏子缺看着她那副毫不在乎的表情就来气,怒极反笑,甩开她的手,“你倒是够不小心的。”

“不小心是其次,其实最主要是更多亏了叶副盟主的精心设计啊…”

叶来风虽然是武林盟的副盟主,却基本没什么武功底子。追着晏子缺一路跑来,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虚浮,结果一进李淮水的门,还没捞到个椅子坐,就听到这么一句。

叶来风一抬头正对上晏子缺那张阎王一样的黑脸,心里叫苦不迭,只能可怜兮兮得边喘边说,“哎呦我的李大小姐,我这是职责所在,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了…再说你冤枉我了,这腐骨掌跟我可没关系…”

李淮水眨眨眼睛,无辜笑道,“是吗?”

晏子缺看着叶来风,他嘴角挂着笑意,眼中却杀意重重。

那眼神要能杀人的话,叶来风早就死去活来一百遍了。

“叶副盟主,晏某看你印堂发青,恐有隐疾。让晏某替您扎上两针如何?保证你针到病除…”晏子缺说着,露出森森一口白牙,指间银光闪闪,好不狰狞。

叶来风额头冒冷汗——针到命除还差不多吧?

“咦?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啊?好热闹。”一声低沉却显得华丽的嗓音响起来。

来人先是声来,而后是一只修长素净的手,轻轻推开门扉,接着是一截勾勒着墨梅的飘飘衣袖。

“盟主!”叶来风第一次觉得君琼疏真是TMD长得顺眼,他哀哀叫唤了一声,“噌”得一下躲到君琼疏背后,行动迅捷如闪电,不比那凌波微步逊色。

此时,门外刚刚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君琼疏肩上的鹤羽大氅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碎雪。晚秋走上来,亲自替他解下大氅。

“呦,今天还真是热闹,君盟主亲自驾临啊?”晏子缺皮笑肉不笑冷哼了一声。

他方刚才恐吓没什么威胁的叶来风,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但现在见到君琼疏,他立刻冷下脸,身体微微一侧,有意无意得将李淮水挡在背后,十足护窝的老母鸡架势。

君琼疏却视晏子缺如无物,径直温和看着李淮水,问,“淮水,你身体好些了么?”

李淮水还没回答,就被晏子缺抢了先。

神医鼻孔出气,冷哼一声,“好,当然好,真是被你们武林盟照顾的无微不至啊!”

然后他回头恶狠狠瞪李淮水,“这次我得多配几副猛药给你吃,让你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胡作非为!”

李淮水一向讨厌吃药,她脸立刻一垮,露出点楚楚可怜的表情跟晏子缺讨价还价,“啊?换成扎针行吗?”

“不行!”晏子缺翻白眼。谁叫你逃跑都不带上我…

忽然,站在一边的君琼疏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得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这么多年都没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爱吃药…”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一屋子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配上他若有所思陷入回忆的表情,不禁让一屋子的人都浮想联翩。

顿时,鸦雀无声。

叶来风狐疑地看看君琼疏又看看李淮水。

晏子缺警惕地看看李淮水又看看君琼疏。

李淮水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无辜地迎上两人的目光,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再说这晏子缺看到君琼疏,突然猛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