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酒须当醉】

“丫头,你可认得我?”

忽然,那个男人声音打断了李淮水的思绪。他又挪动了身体,头发乱蓬蓬的脑袋紧紧靠着乌金铁笼,身体前倾,那语气和姿态里竟然显露出十分的期待来。

李淮水看着他,一瞬间忽然有一种难过的情绪。

她苦笑了一下,“前辈恐怕要失望了…我印象里,没有您这样的人…”

男人沉默了几秒,然后忽然笨拙得晃动脑袋,脸在衣服上蹭来蹭去,似乎是在试图把自己被埋藏在乱七八糟的须发之下的面容露出来。

“这样呢?来,仔细看看我这张脸。”

李淮水心底忽而涌上来一阵被针扎一般麻麻的刺痛,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摇摇头。看到男人突然颓然的神色,她忍不住解释道,“前辈,也许,我幼年时时认得你的。只是我大约十岁时,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被我师傅从淮水之中救起来收我至门下。虽然得救却失忆了,十岁之前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

“失忆?”男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为不可闻地轻轻笑了一声,“也好…”

李淮水并没有听到男人的低语。只是心里逐渐升起一种极其复杂和焦躁的情绪,而且那情绪越来越浓烈,让她整个人心神不宁。

“丫头,收留你的师父是何人?”

“家师鸿影山庄,李鸿影。”

男人闻言,大笑了两声,“好!丫头你果然命好,若不是碰上她,恐怕活不到现在。”

不被鸿影师傅从河里面捞起来我当然活不到现在…

李淮水却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说这句话是另有所指。

“对了,我刚才还没回答为什么我会被扔到这里,说来话长…”李淮水正要把被唐晚晚扔进来的过程给和盘托出,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给打断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些人,就是不爱有话说话,有事说事,总喜欢拐弯抹角耍足了心机,算尽了机关…丫头,要做个明白人,不容易啊…”

李淮水心想,我现在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嘴上却说,“前辈教训的是。”

“就像是江里行舟,身在船上,即便你是个心明澄澈的掌蒿人,浪来了,船翻了,掌蒿人和船舱里的人一样都是死,只不过一个死的明白,一个死的莫名其妙。明白也是死,倒不如死得无知无觉,还痛快些。”

“前辈讲的道理,淮水怎么会不懂?”李淮水苦笑了一下,“只不过,既然是人在江湖,不是在水里,就是在船上。岸嘛,固然不如江湖上精彩,但是脚踏实地,想回去的人也不在少数。只可惜,那岸已经离得太远,回不去了。”

男人看这李淮水,默然。

“哎…我闷得太久,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说话的人还总是讲些大道理,丫头你别见怪。”过了一会儿,男人才讷讷开口,像是怕李淮水不想再理他似地道歉。

“没有。”李淮水摇摇头,然后轻轻一笑,“前辈无非是教育淮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其实淮水在上面被挟制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这事有蹊跷…”

李淮水正要往下说,却看到那个男人狠狠盯着他,慢慢摇了三次头。

隔墙有耳?!

男人只是一个眼神,李淮水却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其实,方才李淮水会被唐晚晚那么简单地从井口给扔下来,有几分是她故意而为之。

那唐晚晚是个伪装作秀的高手,她可以伪装成一个温淑善良的晚秋,怎么不能再假扮成一个争风吃醋的泼妇?

唐晚晚不干脆在梅花林里杀了她,不干脆在宅子里毒死她,非得千辛万苦大费周章把她扔进井里,这井,必有蹊跷。果不其然,这蹊跷还真是让李淮水大开了眼界。

君琼疏想要什么?

李淮水暗暗思索,却不得要领。

刚才从那前辈的话里,恐怕自己与这位前辈有些渊源,那么君琼疏是想要通过我,从这前辈嘴里套出些的秘密?还是得到什么天大的好处?

若是我得到了君琼疏想要的东西,有了可以挟制他的把柄,他便会放我出去了吧?

“丫头,你怎么了?”笼子里的男人显然注意到李淮水情绪的变化,有些紧张地问。

李淮水立刻回神,飞快收拾自己的情绪。她心里明白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大概都有人监视,所以有话也不能直说,只能瞎扯一些有的没的。

于是李淮水打了个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就是突然想到我有个朋友落在坏人手里,整日以泪洗面等着我去救他。我现在被困在这里,我那位朋友可怎么办…”

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调笑道,“看你的神色,似乎是与那人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什么朋友如此重要?莫非…是你的姘头?”

李淮水脸色一黑,“前辈你真会说笑。”

“丫头,”那男人立刻又正色,“你可有伴侣了?”

“伴什吗呀?”李淮水翻白眼,“我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哦?这是为何?照你的年纪,不是早该嫁人生子了吗?”

李淮水沉默一瞬,然后带着几分感慨开了口,“我隐约记得,幼年时,有人曾对我说过:‘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男人骗你,越是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李淮水说着,露出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然后她顿了一下,转而嘿嘿一笑,“所以呢,为了不被男人骗,老娘我就决定不爱男人,改爱女人了!”

李淮水说前半句的时候,男人还是笑眯眯的一脸自得之色,可是听到后半句,他整个人一抖,一脸青天白日遭雷劈的呆滞状。

“你、你你…你说什么?!”

李淮水撇了撇嘴,“就是我爱女人啊,我以后打算娶个女人暖被窝。”

男人大怒,粗声粗气恨铁不成钢似地嗷嗷吼起来,“漂亮男人会骗人!漂亮女人就不会了吗?!当年告诉你这句话的人,意在提醒你——人若是陷入情爱纠葛,难免会丧失理智丧失判断!是让你多长个心眼以求自保!怎么是让你去去去…去干断袖那有违人伦的事!”

“我说前辈大叔,你激动个什么劲啊?”李淮水看他被踩到尾巴一般抓狂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其实呢,仔细想想,大概当年对我说这话的人,应该也是您说的那个意思。只可惜,淮水愚钝,早些年理解得太偏颇,一直努力疏远男人百般待女人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习惯成自然,现在嘛,男人,在淮水的眼里已经如天边浮云,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男人被李淮水那番言辞再一次给雷在了原地,半天不知作何反应,半晌才无力地摇头,“罢了罢了…随你吧。”

李淮水笑笑。见那位前辈貌似是受了什么打击,窝在笼子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欲望。于是她重新盘腿坐下,再一次催动身体深处的柔和内力运功疗伤。其实用这股内力疗伤的效果甚至比晏子缺的独门针灸秘术更加好,只是为了隐藏这内力,她非到保命的时刻绝不会使用。

想到晏子缺,李淮水又觉得一阵隐隐的怒火,仿佛烧着了肺腑一样,怒地让她觉得疼痛。

真气又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之后,李淮水觉得四肢百骸轻松舒畅,于是打了个呵欠,随地一躺就窝成一团自顾自睡觉了。

因为太过疲惫,她不出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就觉得貌似已经睡了许久。

李淮水揉揉脑袋,懒洋洋撑起身体坐起来,下意识自言自语了一句,“天呐,睡了多久?”

她本来没期待有人回答,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伴着空空荡荡的回声响起来。

“不知道,我在这里呆的太久,没什么时间概念。”

说的人无心,听得人却有意。

李淮水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憋闷。

“对了!”忽然,那男人想起了什么,眼睛猛然一亮,“丫头,帮我个忙!你从左边那个钟乳柱子数十二步,然后往下挖!”

李淮水扬眉,她看着男人急不可待的兴奋眼神,心想:难道这地下还埋着什么金银珠宝、上古兵器或是武林秘籍?怎么会让这人这么高兴?

她依言走过去,然后徒手刨起土来,没刨几下便真的挖出了一个大坛子来。

那坛子一被她从土里拖出来,凭手感,李淮水便知道,这罐子里没有金银也无宝器,而是满满一坛子酒!

“君琼疏那小儿!知我嗜酒如命,便故意埋了一坛花雕老酒在土里来馋我,让我日日闻得到,却尝不着滋味。”

李怀会抱着酒坛,扬起一掌,隔空轻轻一拍打落了泥封。酒坛中顿时溢出一阵浓香,熏人欲醉。

“这么好的酒,难怪您会馋,”李淮水一笑,“君琼疏这家伙真是够过分的。”她说着,已经略一提气,轻巧得掠起,凌波仙子一般轻轻踏着波澜不惊的幽暗池水,几个起落,最后站在了铁笼边上。

“前辈,请用。”李淮水说着,将酒坛双手奉上。

男人离她极近,仅仅隔着几根冰冷乌金铁柱。

然而男人却靠在铁栏杆边并不伸出手去接李淮水递去的坛子。

李淮水疑惑地看着他,目光不由滑到了男子身上。

囚禁男人的人极其惧惮他的武功,男人虽然已经被囚禁在铁笼里,但是对方仍然不放心,还用了数根从岩壁上垂下来长有十多米的铁链子将他锁住。

刚才隔着个湖,李淮水只以为那些铁链是枷锁一样地扣在他身上,离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些铁链根根都是穿透了血肉,深深埋入了体内!

琵琶骨、双肩、双手、双脚、双膝、双肘,每一处都被一根狰狞的鸟爪形铁钩整个穿透、固定!几十斤上百斤的沉重铁链撕扯着这个人的身体,这种疼痛,这种折磨,若是一般人恐怕一分一秒也无法承受,而这个男人竟然已经忍受了不知多少年!

“丫头,得劳你喂我了。”男人抬头一笑,坦荡利落。

明明深陷如此泥淖之中,仍能如此云淡风轻。

李淮水呆呆看着以别扭姿势靠坐在笼子里对她微笑的男人,鼻子微微发酸,嘴里笑嘻嘻地说着,“晚辈愿为前辈效劳。”眼睛里却溢着一股水汽,鼻子酸得眼睛发痛,她几乎快要压抑不住想要落泪。

清洌的酒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而后落在那人的嘴里。

男人眯着眼睛喝得一脸满足。他每喝一大口李淮水便一停手,让他好能仔细品味,让一滴好酒也不浪费。

她慢慢的斟酒,他便慢慢地品。

时光漫漫,酒香醇厚。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若是这辈子再有机会,她一定,还要再为他斟酒。

【一颗牙齿引发的血案】

“丫头,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李淮水正在深潭边洗脸,忽然听到男人的声音幽幽飘来。她顿时明白,大概这个大叔是要给她“保命符”了。

她本以为这个前辈会晚些给她,这样她也能多陪他几日。却没想到,这前辈竟然如此干脆。

男人语落,她就突然间一阵劲风破空袭来,李淮水凭感觉一抬手在空中随意一抓,果然抓住石子大小的一个东西。

然后她摊开掌心一看…

顿时,淮水妹妹脸色剧变!

这…这是…!这怎么是颗牙啊!

李淮水脸色黝黑,看着手里的东西。她纤纤玉掌中,赫然是一枚凿空了的牙齿,空洞之中正正好好藏着一颗药丹…

李淮水嘴角抽搐道,“前辈,你把东西藏在这里,未免也,太显猥琐了一点吧?”

男人不以为意地大笑三声,“那君琼疏小儿狡猾地厉害,不如此我怎么能藏了此物十三年?”

十三年…

华丽丽的十三年的陈年十全大补丸啊…这玩意确定能保命吗…君琼疏吃了不会立即翘辫子吗…

李淮水抑郁地手掌握了一半又张开,张开又握,反复几次。

最后想想这东西能换自己一命,终于猛一握拳,咬牙把那颗牙齿藏进了里衣的暗兜里。

男人看着李淮水的动作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淮水被他笑得发窘,呛了他一句,“大叔,你悠着点笑,这已经少了一颗了,可别再笑掉几颗出来。”

男人仍旧笑个没完,笑了半晌,够了才接着说,“你可以用这样东西,换君琼疏放你一条生路。你若这次大难不死,听我一句,别再掺和这江湖中的事了。”

李淮水向来不是个婆婆妈妈喜欢装腔作势的人,她知道这样东西她不得不拿,不然,她一辈子也别想逃出君琼疏的手心。

但是手里揣着这个东西,又忍不住觉得愧疚。

这个男人被君琼疏囚禁在此,受尽了折磨,这么多年都不肯退让。自己仅仅和他相处了一日,他就为了自己救自己一命而放弃了原则。

而最要命的是,自己根本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李淮水忍不住问道,语气里甚至有一丝急切,“前辈,你我到底有何渊源?你对我这般好,淮水实在无以为报。”

男人远远望着她,眼中,有一丝难以言述的复杂感情。

他正要开口,忽然却听到远远传来另外一个有些模糊的声音,“有些事情,知道了也对你无益,还是不知道的好。”

话音一落,紧接着便是机关转动的声音。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块凸凹不平的石壁突然向内凹陷下去,接着向两边滑开,露出一个门来。

而门内,灯火通明,两个提着宫灯的女子中间,正站着一个锦衣玉带,衣袂飘然,泠然若仙的男人。

李淮水看到那家伙,丝毫没有显露出惊诧,只是冷冷地笑,低声自语,“来的可真是时候。”

君琼疏也不知听没听见李淮水的声音,他薄薄的唇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而后,他略一提气,黑色长发如同墨在水中晕开一般在风中散开,如雪的衣袂在空中扬起一个优雅的弧线,身体竟然已经若腾云驾雾一般轻轻飘起。

而后,那人便如同凌波仙子一样,足尖点着水面,一步一步,缓缓走过了水面。他脚下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走在水上,如履平地。

轻功,到了极致,有两种。一是极快,快如紫电,能够一日千里如旋风,能够超脱于肉眼凡胎的眼力。二是极慢,动之则分,静之则合,偏沉则随,双重则滞。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慢让快耳,以慢胜快。君琼疏这轻功,便已经到了极致的慢。

李淮水正看这轻功发呆,就听到笼子里的男人都赞了一句,“好俊的轻功,这些年你倒是长进了不少。”

君琼疏悄无声息地落地,衣摆猎猎翻飞,因为内力环绕周身,那衣衫竟然无风自鼓。

“师傅盛赞了。徒儿夙兴夜寐,片刻不敢怠慢师傅曾经的训导。”

君琼疏的声音淡淡,他对着笼子里的男人行礼,态度恭敬。

“师傅?”李淮水听到那两个字,却感到脊背一冷。猛的想起来唐晚晚说地上那个宅子是君琼疏修给他师傅做赏梅之用,莫非…传说中闭关十多年的天机老人,其实根本就不是闭关,而是被君琼疏给软禁在了这个地下洞穴里?!

李淮水震惊得看向笼子里的男人,他感觉到她的目光,只是对她笑笑,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淮水,让你受苦了。我来接你回去。”君琼疏直视着李淮水,目光温柔,粼粼若江南的春水,看一眼就让人酥到了心底。

要知道,就是这样一双眼睛,眼含媚色,一瞥之间倾城倾国倾天下。倾覆了天下多少女子心中的堡垒,惹得多少美女佳人芳心大醉,迷得多少闺阁小姐多少江湖烈女晕头转向。

李淮水看着君琼疏的眼睛,神色淡漠。

她不是没有冲动,她很有冲动,有一个二龙戏珠插菊手狠狠戳他眼睛俩窟窿的冲动…

“呵呵呵,”李淮水不着痕迹退了两步,笑道,“不劳君盟主大驾,小女子有手有脚,自己自然能走的了,只求君盟主命您的走狗们不要挡道…”

君琼疏仍旧是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层面具盖在了脸上一般万年不变。

他笑着下令,“放淮水姑娘离开。”

“谢君盟主大人大量。”李淮水说着,大摇大摆地绕过君琼疏走向他进来的那个石门。

君琼疏跟在李淮水后头亦步亦趋,如此被李淮水冷落也丝毫不见有一分怒意,只是微笑着继续搭话,“淮水,我这些年太宠着晚晚了,结果把她性子养得太骄纵了些。她不懂事,你就看在相处多日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了。”

李淮水翻了个白眼。

难道你以为我在和唐晚晚争风吃醋?!你这穿山甲的脸皮未免厚的太令人发指了吧?!

“哎呀,君盟主你言重了,”李淮水站住,转身对君琼疏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灿烂之极的微笑,“我有什么好计较的?晚晚姑娘她大人大量手下留情,没有把我大卸八块,油炸焖煮,再扔去喂狗,我已经要对她感恩戴德了。”

君琼疏看着李淮水,末了,忽然伸出一只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触了触李淮水的侧脸,“还说没计较?你看这脸皮绷的,分明就在生气。”

李淮水被他这么一摸,当即死机了三秒。

然后被针扎了一样迅速躲开,“君、君琼疏,你适可而止!”

君琼疏收了手,笑着“嗯”了一声。

李淮水于是神色更加惊慌,她猛地一转身,飞也似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从门洞里钻了进去,使出全力施展轻功,顷刻之间逃得无影无踪。

“琼疏,还记得我当年对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么?”

“记得,师傅训导徒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觉得你做得如何?”

“徒儿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无奈。师傅,你应该最明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