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身子转了回来,连城看墨蛟稍带怒气地闯进房内,一掌推开了间隔的小屋,屋角两个书架,满满两架子书整整齐齐地排放着,落着厚厚的生灰。

“墨蛟,谢谢你!”连城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自己,墨蛟烦躁地低头擦身而过,末了还是回身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道:“连城……”

连城站正了等着他下面的话,那水瞳湿湿的,仿佛早已洞察了墨蛟的心思,墨蛟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犹豫与愧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咬牙转身,连城听到他离去时叹息般说了句:“不要恨我……”

墨蛟再来的时候,是一个清彻透亮的下午,花朵的清香,拂在轻风白云的蓝天中。连城穿着最普通的帛裙,荷叶的袖边,裙角两只金鲤鱼轻跃,黄中带白,白中见绿,是三色织彩。墨蛟微微皱了一下眉,却见连城搬了椅子坐在阳光下毫不介意地对着自己微笑。

“叫人拿来的衣物呢?”他问。

“跟丫鬟换了,我瞧她这身裙子绣的好!”

墨蛟的薄唇不悦地抿了起来:“你今天是要进宫的!”

连城浅笑低头,知道自己寒碜了,轻声道:“我一会儿就换去!”

墨蛟点了点头,连城起身向屋内走,刚跨过门槛,猛地听到一声大吼,随后身子被猛地一拉,向后倒进一个硬梆梆的怀抱。

“墨蛟,我算看错你了!”

黑将红着眼瞪着眼前的墨蛟,双手交叉地将连城护在身前。连城仰头只看到他下颚青青的胡渣,脑中搜寻他的身影,却只在记忆的角落拾起一丝点滴。

“占星堂那帮老不死的糊涂了,你也糊涂了?”

墨蛟冷冷地注视着他揽着连城的手,嘴角不自然的抽搐了下,却转为淡然道:“我不糊涂,既然有一丝希望,就该试试!”

“试试?用她?!”

他说着将连城娇小的身子推到墨蛟面前,让两人对视。

“你看好了,她是谁?她是和你有过婚约的人,咱们撇开所谓的旧情不说,就算她只是个不相干的弱女子,你就忍心这么作践她,让她去做什么狗屁的血饲吗?”

听完他的话,连城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抬起眼看向墨蛟时,是无边的空洞,连城想过墨蛟恨他,但却不曾想是这样的深……

墨蛟没有接话,只是用一双黑到浓郁的眸子盯紧连城,那一刻,眼光探入连城的灵魂深处,但她却看不到他眼中的自己。

“黑将,对于大王,你还有别的办法吗?”隔了许久墨蛟反问,见黑将无言相对,竟伸手将黑将怀中的连城拖回自己身边。“既然没有,只有她了!”说完也不等连城反应,拽着她就往前院走,身后的黑将一愣,嗖嗖两步窜到墨蛟身前,双臂一展硬是挡住了去路。

“那加不会同意的!”

墨蛟听完一震,这时候黑将亮出大王的名讳,明显在用身份压他,以他和那加的亲密是墨蛟望尘莫及的。

“那又怎样呢?黑将,我墨蛟拼的是忠心,不是大王的欢心!”

说完一掌挥来,掌风飒飒,黑将防范地向后一跳,墨蛟乘着他闪开的档,拉着连城像前院走去,黑将跟到前厅,两人已经上了马车,黑将不死心地又吼了声:“站住!”

车内的墨蛟一脸青色,握着车辕的手,指节发白,微微轻抖,连城小心看着他的侧脸,他竟没有发觉。车外的黑将吼了两声,见他仍没有下车的意思,黑将的怒气蓄到极点,正欲发作,忽见马车内,帘帐轻挑,探出一张素净的脸来。

“黑将不要为难墨将军了,血饲的事连城早有所知,救大王也是奴家心甘情愿的!”

连城说话时唇边仍停留着浅浅的笑,却在黑将眼中呈现出凄美的无奈,车内墨蛟的身形晃了晃,有些不置信地看向连城,黑将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车内的连城向着他点了点头,随即缓缓放下帘帐,马车慢慢前行,越走越远,立在墨府前的黑将在马车走远后倏得又将拳头握了起来。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连城闭了双目靠在车壁上小憩,墨蛟的眼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徘徊,她却始终没有睁开眼,这样僵持了许久,连城的心弦一直紧绷着,以致于渐渐陷入一种恍惚,于是墨蛟的脸与记忆中的风佑重合,甚至替代,心魂又回到离开北里的那场大雨,风佑的脸,依稀的野性放纵,连城看到他眼睛微微半开,曾经碧蓝的双眸只残留一片灰白,像琉璃珠褪掉所有颜色。他站在高高的城墙目送一个女子,大雨滂沱中,连城听到他的呢喃,他说:

丫头,我能做的也只是送你离开……

“到了!”

低沉的嗓音唤醒睡梦中的连城,她猛地睁开眼,见墨蛟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转身下车,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大地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纱,几缕淡淡的香烟从静穆的高墙殿阁中缓缓升起。

墨蛟越过连城的身子,走在前方,连城亦步亦趋的跟着,脑中渐渐清明,连城低头埋怨自己的失态,那样一种氛围竟然也可以呼呼大睡,无怪乎墨蛟会用怪异的眼光看自己了。

途中,路旁的风景虽是匆匆而过,但也给连城留下深刻的印象,宫内奇花异草,亭台楼阁,疏密相间,

高高的帝阁旁一片桂花园,绿中透红,纷纷扬扬,点缀其间,环绕湖泊,不断飘香。

“这时候怎么也有桂花?”

连城脚步稍停,不察觉自语起来,前方的身影稍顿,墨蛟自然接过话说:“这是金月桂,相传受过仙露,一年四季都开的!”

“哦!”连城了然地点头,抬首间眼光与墨蛟撞到一处,也正好捕捉到他眼中那一瞬而逝的温柔,连城有些愣,墨蛟迅速的背过身去,大步向前走,连城这下跟着有些辛苦,甚至小跑起来,两人的身影被夕阳拉的很长,直至连成一处,交融成淡淡的青黑色,只是此刻的他和她都未曾停下脚步去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吱呀”朱漆大门缓缓打开,连城和墨蛟立在门前,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帝阁占星堂内顶圆地方,挂着澈蓝色的帷布,上面坠已各色水晶象征星辰,让人仿佛置身旷野的夜空。

“我挂铠佩剑不便进入,不送你了!”

墨蛟的声音变得缓和,不若先前的冰冷,连城点点头,探出脚刚要走,却听墨蛟又道:

“等等!”

连城疑惑的转身,见墨蛟的目光变得闪烁,他伸手轻碰了下连城的肩膀,从肩头揽下一片桂叶来,那叶片饱满浓绿,还散发着桂子淡淡的幽香。

“谢谢!”连城莞尔,说完又要转身,身后的墨蛟忽然上前一步,轻揽住她盈弱的肩头,低首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其实……没事的,长老们跟我说过,也就一小碗血……”

那话语中因急切而吞吐,又带着浓浓的愧疚,那一瞬,连城的心跟着柔软起来,有种温热的东西从心口涌到鼻尖,又回到嗓子眼,随后泪就跟着落了下来,她的墨蛟呵……尽管自己伤害了他那么多,他对她的情感却是一如既往的痴恋……

帝阁谈判 化做春泥

“小丫头,你想要什么?”

“我要进地宫!”

帝阁占星堂的四位长老一字排开站在星台之上,神色各异的看着台下的连城,平静的天空起了一丝风,透过打开的窗户,吹起了连城的发丝。那样美的一个女子,她的目光清澈而深邃,闪着自信的目光。然而这种天地不怕的气势配合着她的眼神,竟给人一种不可忤逆之感。这种气质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长期生活在权力中的帝王之家慢慢磨砺出来的。

“我们凭什么答应你?”

星长老冷笑,他蔑视地看着连城,开始怀疑她的智慧,一个身陷囹圄的女子,凭什么跟他谈条件?

连城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取下瓶塞,瓶身微侧,瓶中一股淡黄色清澈的液体配合着花草的清香一泻而出,水滴入地而融,众长老面面相觑,不明白她的意思,忽而连城炫惑一笑,飞速捧起瓶身一饮而尽,众人哗然,尘长老大喝道:“这……这是干什么?”

连城擦了擦嘴角的残渍,笑道:“刚刚那瓶是东隐特制的天香露,色清味浓入口留香,一般用作女子香料,但它也是一种毒,这毒不能顷刻毙命,但会融于血液,慢慢煎熬躯体,长老们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台上一片静默,半晌后,星长老怒喝:“毒妇!”

连城目光一沉,双膝下跪,低头应道:“若长老们答应连城的要求,连城甘愿为大王血饲,致死方休!”

“小女娃,不是我们不答应你,这地宫之门千年未开,我们这四个老头子也爱莫能助啊,再说,地宫是大王先祖的陵寝,我们只是守护这帝阁而已!”沙长老声音醇厚,语重心长,连城俯下身匍匐一拜,又道:“那就麻烦长老们将连城安置在大王身边,连城愿为奴为婢。”

“这……”沙长老无奈的看了身边胖胖的尘长老,又看了看一脸寒冰的星长老,“老星,你说呢?”

星长老忽然目无神色,举起了星杖,侧横于头的前上方,星杖顶端的紫水晶光芒大盛.在那一瞬间,天地突变,狂风大作,紫水晶的光芒穿透屋顶,被正中的一颗红晶石反射向天空,墨蛟站在屋外,只见红光冲开了云层,在帝阁上空形成了一个光柱,瞬间,那光体越扩越大,直到将整个帝阁笼罩在光圈之中。

星长老闭目挺立在狂风之中,白色的长发在风中狂舞,占星堂的烛火忽的全灭,连城艰难的抬起了头,看着堂内的水晶一颗接着一颗灼亮起来。

“开始了……”沙长老喃喃一声,走下占星台,扶起地上的连城,缓声道:“帝阁之星已亮,明日此时血饲开始,小女娃,这是你选的路,不能回头了!”

连城目光悠远,看着星台上的长老的星杖,那里星光大盛,紫光一圈一圈地飞舞,风声渐息,占星堂一片星芒,星长老将灼灼的水晶星仗供奉上星台,回身依旧恢复了冰冷的目光,他看向连城不屑的说道:“先解毒!”

连城嘴角一勾,露出如星子般美丽的笑容,星长老见了眉头一皱,随即又道:“今日让她夜宿朝阳正殿!”

“滚,都给我滚,你,还有你……都滚出去……咳咳……”

“大王息怒!这身体……”

“你也滚!”

朝阳殿的正门外,墨蛟和黑将看着同样一脸狼狈的内廷总管,三人相视无言,墨蛟靠在金漆木柱上,一脸青白,无神地看向那被红光笼罩的帝阁,黑将遣走了总管,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黑将神情一滞,伸出去想拍打墨蛟肩膀的手又缩了回来,在空中停顿了下,无力地垂在身侧。

“你何必同我分担,这事儿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在大王面前尽管推给我就是了!”

墨蛟略偏过头,看向一脸凝重的黑将,见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两人颇有默契的起身沿着回廊向前走,宫内秋意正醉,廊下的榄仁树只剩几片殷红的蚀叶, 一声声“沙沙”的跫音从前头传来,黑将仰首一望,竟是一身浅蓝装束的连城,云鬓简单绕了个髻,耳旁两缕垂肩,不加任何点缀,却分外脱俗的美。黑将愣愣地看着她从这样深秋地黄昏一声声走来,目光忘情地流连在她的身上,甚至忽略了墨蛟异样的眼光。

“二位将军万福!”

身姿浅浅一低,当连城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时黑将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托将军的福,奴婢现已是朝阳殿的宫女了!”

连城说话时眉目一直在笑,眼光轻扫过墨蛟的眉头,给了他一个释然的笑容。两名男子皆是一愣,连城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又是盈盈一拜,笑过继续向前走,黑将看着连城的背影,觉得那身姿掠过的榄仁树一路走一路残艳,缥缈的风吹来,绕在叶盘上,低低似三弦。忽然,连城驻足,回身对他点头一笑,算是领今日在墨府的情意。隔着一箭之遥,见黑将也还站在原地目送,于是便远远互望。直到那凄清的身影消失,黑将还是那个姿势站着,兀自发呆,等到再回神时,不仅是连城,连墨蛟也远去了……

“我让你们都滚,听不懂吗?”

“啪”一身,一只青花瓷杯在连城面前摔了粉碎,连城惊的向后一跳,随即低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带她来的宫女见状赶紧闪了,偌大的宫殿只留下她和卧榻上一身黑衣病怏怏的男子。

“你是谁?朝阳殿没你这号宫女!”

那加的语气咄咄逼人,显出明显的不耐烦。连城低低应答:“奴婢是刚来的,特为大王侍茶!”

那加听了冷笑:“本王从不喝茶!你怕又是燕王弄来的脂粉吧!”

连城心生疑惑,但也没去多想,起身将瓷片堆做一堆,道:“大王,茶乃性情中物,戒躁、戒骄,清咽润喉,大王此刻最合适不过了!”

“你!”那加气得坐了起来,心想这宫女好大的胆子竟敢调侃他。

“你这个贱婢,不信我斩了你!”

那加气得直喘,却见那宫女悠然自得的提了壶,到了茶,低着头一步步走向自己。

“奴婢不信!”一抬头,一双含笑的明眸落在那加眼中,一如记忆中灼热的阳光,连城素净的脸依旧美的不可方物,但更平添了成熟女子的妖娆和妩媚。

“是你……竟然……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连城一笑,“我既来到这里自然要来看你!”

那加神色一黯,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抱住连城,仔细翻看她的全身:“他们怎么对你的?有没有伤口……”

连城先是一惊随即笑着推开他:“还没呢,我现在好好的!”

那加一屁股坐了回去,长吁一口,但又快速地站了起来,一把拉起连城就向外走,连城一脸诧然,但见那加急促地说道:“你快走,我带你离开这里,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拦你!”

连城听完猛地停住脚步,那加自觉身后一顿,转过身,见连城仍旧静静的立在那里,不免恼火:“走啊!你会死的,快走啊!”

连城沉吟一会儿,深看他一眼:“那加,我是自愿的!”

“什么?”

“我是自愿的那加,如果我的血能够救你一命,我甘愿!”

“为什么?”

“为了五陆的平衡,也为了我自己!”

连城淡然地注视眼前的帝王,注视着他苍白而俊秀的面庞,他与她同病相怜,一样的孤寂一样的无奈,出了北里,连城就再也看不清自己的心路,所谓的亲情、爱情、仇恨在一闭目之间也无非是过眼云烟。她想见她的孩子,但是孩子在哪儿?她想回东隐,可是路在哪儿,连城突然察觉自己的渺小,五陆间那么多的生死存亡,妻离子散,哪容得下自己庸碌的情感?她被曾经最信任的人送到这里,那一刻连城听到内心绝望的破裂,这乱世,所谓的真情也不过如此,墨蛟如斯,风佑如斯,自己亦是如斯。但逃跑有用吗?滔滔的赤水阻隔的不仅仅是一条道路,即使回了东隐,这样颓然的生活就能结束了吗?所以她要留下来,去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她要借助那加的势力,阻挠北里和东隐的战争,此生既然如此无望,不如放手一博。

“我不愿意!”那加低下头,忿忿地看着脚下地金砖,“我不愿意,我一个将死之人何苦践踏一条性命,连城,你觉得我这样傀儡一般的活着有意思吗?”

夜幕将至,殿外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柔柔的灯光印在那加棱角分明的脸上凸显出颓废的寂寥,那被阴影所遮盖的眼眸想被雨水淋湿了一般,分明透亮,努力挣扎出光芒,在落在连城脸庞时却又是莫名的温柔。

“那加,人活着为了什么呢?是享乐,还是奉献?还是去追求那所谓的欲望呢?你活着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我在来时的路上,抱住一颗千年的大树,我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潮红,我想人世有多少生灵,这颗树下便有多少风霜,那一刻,我对自己说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 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如果有变不了的爱,我一定去求。 但是,如果什么都没有,我该怎么办?直到来到这里,我才明白,上天是要让我回到宿命的泥土!带着最美丽的那部分,一起化作春泥。”

连城说完默然,即使是病入膏肓的岁月,她也一直坚持着,这世上的勇者不是那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更不是那些轻生的人,而是像自己这样,不论困境,不论绝望仍旧坚持着活好每一天的人,因为只要留存一丝气息,这生活就会给你带来希望。

“那加,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希望你活下去,你就不该放弃,不管多么艰难,都要活下去……”

子夜语茶 红衣伤逝

那加住的朝阳宫,庭院深阔,院内流水潺潺,寝殿室内竣池,池上一座小木楼,檐边垂长春藤,像不能卷起的素帘,殿顶悬挂羊皮宫灯,淡黄的色调,柔和静谧,似一团明月在池面上飘忽。

深夜,铜镜前连城为那加梳发,他依旧一身黑衣,凤眸半掩,素净的脸在凝思中焕发光华,但黑衣裹住消瘦如骨的躯体却越发的空虚。

“我记得早年初见你时,你穿的是白色!”连城低语,手上的木梳倾泻而下,那加闭目一笑,轻轻谓叹:

“年少时偏爱白衣,怕掉黑发丝;现今偏爱黑色,怕掉白发丝。”

连城手指一顿,轻轻拨开,借着幽暗的灯光,果然见手边发丝间缕缕斑白,芒絮似地。那加动了动盘坐的姿势,搂住双膝,撇过脸撒娇似的说:“连城,他们说你琴弹的好,可否一曲?”

连城放下手中的木梳,莞尔道:“献丑!”

寝殿右偏是一琴台,连城走了过去,芊芊玉指轻拨琴弦,算是试音,那加将身子偏了过来,依旧那个姿势,像极了倦怠的黑猫。

“这琴台是为你设的,可惜你今天才见着,我每日让他们擦拭,怕见着你的那天听不到你弹的琴!”

连城用手轻轻摸索一尘不染的琴台,微微一笑,桃白的指尖上挑,一声清脆的弦音自弦间幽幽传来,空灵似露珠滴落在宁静的湖面。那加心头一颤,仿佛拨动的是他的心弦。弦音珠串落玉盘般地响起,由细微到清亮,由幽怨到明快,穿破了云霄,再从云霄翩然飘下,天花般地坠落。

那加轻轻晃动身体,和着流水的韵律,那一刻仿佛生命的繁花应声而落,还给水流……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小,那加如梦初醒地睁开双眼,见连城已坐在身边对着他笑,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搔头,道:“我是陶醉了!”

连城笑出声来:“我看你是累了,早些睡吧!”

“别!”那加拉住欲起身的连城,“再陪我说会儿话,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陪着我了!”

连城拍了拍他拉住自己袖口的手,笑着说:“那我泡杯茶给你提神!”

那加一听皱了眉头:“我不喝茶,我喜欢……”

“你喜欢清晨的雨水,对不对?”连城抢过话走到桌前忙碌。

那加对着连城的背影木然地点了点头,却听连城兀自说道:“那无根之水虽说是上天之物但也未必是干净的东西,还是茶水好些,煮沸过的终没了杂物。”

“我倒是喜欢那个味道!”

“什么味道?”连城撇过脸问,见那加微仰着脸,神游似的表情。

“尘世的味道!”

“噗哧”一声,连城笑了起来,捧着茶具坐回那加身边,然后点了点他的头说:“你才多大?好像是位看破红尘的老僧似的!”

那加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仔细地去看连城:“你相信前世吗?”

连城忙着手中的事偶尔抬一抬头,没有回答。

“我就想,人是不是真的有灵魂,如果有,万一灵魂不愿投胎,那地府该有多挤啊!”

连城抬起头怪异地看了一眼一脸深思的他,心想这孩子天马行空的思维习惯还是没变啊!

“哪能由得了他们,咱们做人不也身不由己嘛,你以为做鬼就做的这么自由?”

那加听完一愣,笑着说也是,连城拉过他一起泡茶,不让他再胡思乱想。

“看清楚,第一泡切记迅速倒掉,清灰尘,这尘土对身子不好,以后别再喝雨水了!”那加点了点头。

“第二泡浸久些,这样甘甜,你爱甘醇还是清香?”她问,那加不知所以的摇了摇头,连城低首为他倒了一杯,芳香四溢,那加颇有兴趣的啜了一口,果然香甜。

“好喝吗?”连城歪着脑袋问,那加使劲点了点头,惹得连城轻笑。

“为什么你泡的就好,别人泡的就苦?”那加有些疑惑,见连城只是低着脸笑,不仅感叹:“其实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想着一定可以再见,而今和你谈话,却又觉得已经相处了一辈子……”

“那就说明我们有缘!”

那加笑了起来,见连城扬起脸,笑得灿烂,屋内的灯火明灭,时间在两人的言语见一瞬而逝,想起明日的血饲,那加的神色又黯然下来。

“又感伤了?”连城调侃他,那加想笑却扯不出笑容。

“你怎么能让自己强颜欢笑?”他问。

“我原本也不会,有一个人总是在笑,我那时在想,他笑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笑可以掩饰哀伤,越是哀伤,笑得……越是灿烂……”

那加扬起头,见连城眼中有细碎的星芒,那一刻他明白原来她是在悲伤里抽丝剥茧,纺织快乐;然后将快乐的锦衣剪裁,分给悲伤的人。而自己,就是那个分享的人……

“那加,寂寞或悲凉,都像第一遍茶,切记倒掉。而浓茶转淡,饮到路回梦断,自然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