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佑的脸重新扎进被褥中,手中的镯子被他紧紧、紧紧地握住,在微冷的空气中不停地颤抖。到底要怎么做呢?宠着她还是冷落她?风佑没想到一时的气急竟然会让她这样的离开,也许……也许他不去纳妃她就不会走,是这样吗?如果是,他会守着她,只要她能回来,哪怕依旧冷漠地对他,他也甘愿。

“丫头,我说过不放手的,我说过的……”

连城在夜风中醒来,睁开眼便是墨蛟略带伤痛的眼。

“怎么了?”她轻声问,伸手去抚他波折的眉。浓浓的眉和柔和的眼,就象激流江河中的磐石,坚韧而宽厚。

“你哭了……”他小声地说,今晚的月光似乎特别的明亮,连黑夜都掩盖不住彼此的心慌,连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果然濡湿一片。

“你梦里一直哭……”

墨蛟的声音压抑而低沉,夹杂丝丝伤痛和悔恨。连城牵起嘴角对他微笑,倾身将他抱住,□的肌肤紧紧贴合在一起,墨蛟的冰凉和自己的温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墨蛟,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很久了……”

连城闭起双眼,一行清泪又滑了下来,墨蛟犹豫着将她抱紧,感受着指尖的热度,身体的兴奋使他有些烦躁起来。

“连城,你是不是后悔了?”

声音变得沙哑,墨蛟的手在她光裸的背部来回的滑动,连城抽泣着摇头,墨蛟长叹一声,喃喃道:“那跟我走吧,我们回南阳!”

连城的哭声渐止,半晌没有回话,墨蛟的心又凉了下来,刚想问便听她幽幽地说道:“墨蛟,我还要找一个人,等找到了,我们一起回南阳!”

墨蛟心中疑惑不解地问:“找谁?”

连城抬起头,静静地看他,叹息似的说道:“我的孩子……”

清晨,连城起身时墨蛟还在睡,出了门却看见坐在晨雾中的满目困色的那辛。

“你一夜没睡?”连城惊叫起来,走到他的身边。那辛笑了笑,起身低着头往屋里走,擦过连城身边时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连城一惊,抬头看他,那辛只是背对着她并没有转身,粗糙的手紧紧拉住她的,热力绵绵的从掌心透出。

“连城,你选择好了吗?”他转过头,眼睛里满是温厚和悲伤。

连城被他看的心口酸涩,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一定要幸福!”他笑了起来,用力握了一下连城的手,然后松开,默默向竹屋走去。

手心的热度消失,连城突然有了失落的感觉,当他握着她的时候,觉得寂静踏实。虽然不爱他,但是这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却是风佑和墨蛟都不曾给过的。

连城和墨蛟顺着雾江一直往东走,因为那辛的坚持,最后上路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一路沉默着行到黄昏,落日西沉,墨蛟将连城拥入怀中,随着颠簸的马身,让自己的唇一下下碰触她细致的脸。连城眯起双目倚进他的怀中,手顺着他宽大的手背慢慢向前延伸,插入指尖与他相握,墨蛟的手也慢慢收紧,手指间的疼痛让连城的心也渐渐清明起来。

“我们不该往东,你哥哥既然带走了孩子,如今他在西泽,我们该往西才对!”

沉默了一日,墨蛟最终说出心中的犹豫,连城明白他内心的挣扎,他与连惑之间的仇恨不会因为她而变得淡薄,墨蛟的沉默是在思量,思量见到连惑时自己会变得怎样,思量连惑会不会允许他带走连城,甚至思量,看见那个和风佑一样有着蓝色瞳孔的孩子,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对于墨蛟连城看的太透,他每一个眼神都让她了然,这样一个纯白的男子不适合乱世的纷争,其实他与她之间,唯有他才是更需要呵护的,他太敏感,敏感到脆弱,敏感到退缩,于是在他犹豫间,连城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顺着梦走,我的梦里,有海,有荼蘼花,离忧站在海边等我,不会错……”

“然后呢?”墨蛟轻声问,“如果找到以后,我们要不要去一趟西泽?”

连城的心一直一直往下坠,没有说话,她紧紧闭上了双眼,心像被南方潮湿的雨打过一遍又一遍,疼痛透过表面的坚忍渗得很深很深。

“墨蛟,我不见他,我……没脸见他……”

一夜过后,东方已露鱼肚白,朝雾之中,两人置身一处荒山深谷,一道曲折通向地底的裂缝之下,山间溪水渗透汇聚於此,在地底形成一个池子。墨蛟有些雀跃,行走了一夜,都没有遇到适合休憩的地方。扶着连城下马,两人走到池边刚想喝水,忽听一声清脆的嗓音自上而来。

“不要喝!”

连城抬头,逆着阳光,看见一个男孩儿立在高高的岩石上,看不清脸,只按身型估摸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却背着一个同他身高一般的竹篓。

“不要喝!这水有毒!”

墨蛟一惊,赶紧握住连城的手,男孩儿指着山间冒着黑烟的地方忿忿地说道:“他们北理的贵族在山里开采炼矿,排出的水让这座山的果实和水都不能吃了!”

连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薄暮之中远处的山峦果然浓烟滚滚,空气中夹着粉尘的颗粒,虽隔得很远却依然闻得到刺鼻的气味。

“那你们平时生活怎么办呢?水不能饮用,那这大山周围的居民靠什么来生活?”

连城有些心疼地看他,男孩扬了扬手臂说道:“我们喝的水要翻过这座山,去雾江上游挑回来,阿妈每次跳水要走上整整一天,我挑不动,只能采些果子!”

说着他从竹篓里拿出两个野果,从上面抛了下来,墨蛟一把接住,又听他道:“这个山的果子都不要吃,你们要是渴了就忍一忍,翻过山就有干净的水了,这果子给你们解渴!”

话音刚落,只见他在岩石中轻巧的跳跃,片刻就没了人影,连城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长叹,墨蛟背起行囊,拉着她继续往前走,连城突然想到怀沙,便问:

“念儿可有消息”

墨蛟摇头,道:“一直没线索,和离忧一块找吧,若是找不到我们先回南阳,我再多叫些族人过来一起找!”

连城低下头有些怅然道:“我的离忧也该向刚刚那孩子一般大了吧!”

墨蛟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了按,翻身上马,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翻过山,便接近雾江的入海之处,向东望去,可以想像一眼无边的蔚蓝色海洋。

又是黄昏时分,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绵绵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着每一个角落,匆忙中他们躲进山坳,却无意发现猎户弃置的草屋,连城笑着说,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墨蛟的心情随着她的笑声而轻轻飞扬起来。

夜色渐浓,墨蛟望着窗外发呆,连城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伴着雨声,连城蜷缩在一处,靠在墙边,屋顶缝隙漏下来的水湿了她的衣角。墨蛟轻轻托过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眼角撇见她微皱的眉,如孩子般无助,不禁心中轻轻一抽。握紧她的手,感受刹那间停止下来的安静。连城温暖的手,片刻间化解他内心的冰凉,让他的心无论如何波澜壮阔或是寸断肝肠也可以在刹那之间安定下来。直到现在,墨蛟仿佛仍置身梦中,自己念了一辈子的人如今真的就在身边,幸福是那样不期地降临,来的太快也太过简单,让他的心中有着隐隐的不安。也许是想多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头吻了下连城光洁的额头,然后靠在一起,安然的睡去……

但墨蛟不知道,连城的梦还停在月光弥散的凤栖殿,梦里的他坐在熏烟缭绕之中,神情是那样地落寞,她走近他的身边,想去握他的手,却被他无情的躲过。

“……你说过的,烙于心……”

梦里的连城蠕动嘴唇喃喃低语,伸手惘然抚上自己的面颊,竟然又是潮湿一片,他与她之间难道真的是这样深这样痛的距离吗,让他在梦里都不会再转头来疼惜自己。

连城睁开眼,屋外已是阳光灿烂,身边的墨蛟睡的安详,连城怕他醒来,赶紧抹干眼中的泪水。若有梦,其实连城希望在梦里见到的唯一男人,还是他,在拉开了距离的路途、方向、殊异之间。他现在过得好吗,如果想起她的时候,会不会在唇边轻带一丝叹息,还是真的像她转身那刻心里祈求过的那样,把还未及尘封的往事统统忘却?袖中的泪水越来越多,连城不敢再想,近一个月的安逸生活是不是代表他真的放开了?他放手了,也许是倦了,也许是厌了,也许他近年来甚少踏入的凤栖殿还是原先离开的样貌,而他,根本不曾踏足过……

起身推开房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连城的心渐渐平稳下来,然而屋外的景色却让她不禁低呼——

晨雾迷茫,恍然间眼前一片亮色,竟然是开了一地的荼蘼,连城的身体忽而变得轻盈,张开手迎了上去,她曾经最爱的荼蘼,曾经最美的少女时光,曾经最纯白的崇拜与爱恋。荼蘼花香让她想起了远在西泽的连惑,他与她之间的爱恨,思念与背叛,逃离与利用都忽而真切起来。

墨蛟醒来时不见了连城,却听见屋外有异样的声音,他迅速爬起身冲向屋外却被翩翩飞转在漫天的花海里的连城惊呆了,那一刻在墨蛟的心中是多么甜蜜而轻飘,连城像一只蝴蝶,周身都反射出刹那游动的光辉,那羽翼太绚烂,太刺眼,让人的灵魂都欲游离而出了。

连城转身时看到痴迷的墨蛟,她兴奋的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藏尽眼中的泪水,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从现在起,只要看着眼前的未来。

昔日凤主 今日宫婢

“原本以为只有夏末,没想到入了秋,竟然还能看到荼蘼花开!”连城将头依靠在墨蛟的胸前,墨蛟习惯性地揽着她的腰,让她贴的更紧,真的喜欢这样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种温暖柔和之中,墨蛟身上的味道,清淡中有丝丝的咸涩,回味弥久,像午后迎面扑来的海风。

如果放在以前,连城不会认为自己对待墨蛟是爱,那种感觉是怜惜,是感动,是感激,但现在,连城自己也迷惑了,墨蛟的存在让她的心安定下来,他的爱温润如南阳潮湿的季风,滋润了她干涸的情感。

他是体贴的,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把她掬在手心。连城渐渐喜欢上他的宠溺,喜欢他看她时的专注的眼神,这让她感觉到自已在他眼里是多么重要。在这个无人的山坳,一间草屋,他与她约定好,要待完荼蘼花期,人生就是有这样的巧合,似乎相同的场景,不同的人,她也曾经和那个人约定过,可最后谁背叛了谁?谁伤害了谁,又有谁还会去认真记得?他们都是一群纵浪逐世的凡夫俗子,在落英缤纷的长河里看潮涨汐落,看风月无边,看美丽和哀愁交错孽生。也许会有流云天光相映,飘花浮草错肩,但更多的时候,是心苦……

夜色浮动,墨蛟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和纤细的腰肢,这样的温柔让连城一下子变得柔软,就此倚在他的肩上,直到溶化。

“连城……”墨蛟轻轻呼唤,连城的脑中一片混沌,墨蛟的脸就在眼前放大,数得清的长睫,嗅得到的气息,吻得到的薄唇。 不知道谁先靠向谁,不知道谁的唇先去吮吸; 发海纠结,再也理不清。手在青丝间穿梭缠绕,迫使对方更贴近自己,眉、眼、唇,争相辗转追戏;指在玉颈侧撩拨,步步下移,柔胸、纤腰、蜜腹,令人心旌摇曳的熟悉与神秘。一切在旋转、在燃烧,喘如呜泣,被吸附住的指与魂,被贯穿着的情与欲,他与她就像是两条渴水的鱼,在逐渐燥热的空气中寻找沉溺……

夜是这样的黑,窗前没有满眼桃花,亦没有淅淅沥沥的雨,连城立在窗前,冷风吹来,寒凉彻骨。不同的人,不同的身体却同样能给她带来快乐,是爱吗?她抬起头认真去看墨蛟沉睡的脸,从他均匀的呼吸可以感知到他平静的幸福,他的幸福让连城觉得辛酸和安慰。她爱上他了吗?一个人两颗心,她竟然也可以去爱上另一个人,手指交握,暗夜里他们甚至约好了要这样一直一直……到老……

连城怅然的叹息,转过身,窗外的暗影中,有一个人在漆黑的深夜里慢慢浮现,他走过黑暗,走进窗口的浮光里,赫然与连城对视。下一刻连城就这样看着他,他亦这样看着她,那蓝色的眼睛里是刺痛中的廖落,荒凉中的肃杀。

“你可还记得你是谁?”风佑的话冷冽而强硬,连城簌簌发抖,脚步跟着不自觉的后退,他来了,带着怨以及深深的仇恨,如今站在这里的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刚刚那落幕的春宵?

“你……是朕大风国的皇后,昭帝的妻……”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双目变得狰狞而扭曲,隔着破旧的窗棂,连城的目光先是胆怯然后是哀伤,她垂下头,恳求道:

“放了我吧,这样的伤害,你还想持续多久呢?你的后宫不在乎少一个女子,除却你现在荣耀的身份,我只还记得当初贫贱时你对我的好,所以,佑,让我走吧……”

屋内的异动惊醒了沉睡的墨蛟,他跳起来一把搂住连城警惕的看着风佑。风佑的目光因连城的话而暗淡,又因墨蛟的动作而冷寒,连城看到他的眼睛里,自己的影子一点点的淡落,一点点脆弱的隐退,然后他说:“是吗?你还记得……”

他的背后是无尽的夜,那些穿着铠甲的士兵就在夜色中缓缓出现,月光反射出铸铁的光泽,火光照亮了一张张陌生的脸。

“你可记得我有多爱你?可记得我原谅过你多少次的背叛?可记得我为了你的骨肉命都不要?你记得?你记得什么?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你可有想到过我?”风佑的情绪变得激动,他伸手指着墨蛟的脸,狂乱地看着连城泪湿的眼睛。

“连城……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希望从未遇到过你,从未爱过你……”

那最后的话让连城心碎,她立在窗棂前,眼泪忽而干涸,空洞的目光穿过风佑湛蓝的眼,那双美丽的眼曾经有过邪气的笑,有过暖心的温柔,有过嗜血的杀戮,可如今它的神色却无尽凄凉的凋落了,一点泪从左边眼角流了出来,像一颗晶莹的水晶,那光泽震慑住了连城的灵魂,他的泪尘封了他与她的情爱过往,在荼蘼花泛滥的秋夜,连城听到彼此心碎的声音。

士兵围了上来,暗夜里的火把让草屋燃烧成炙热,墨蛟用力拉着连城的身躯在她耳边大喊,屋外的士兵冷硬的面容像皇宫里雕塑的石像,连城的耳中一切声音都被淹没,熏烟之中唯有那滴泪是清晰的,滑落下来,溅在心湖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心中的痛和灵魂荒芜的寂寥也随着匀染开来。

“我们冲出去,也许还有希望!”

墨蛟紧紧抱住她,为她挡住纷纷下落的火球,连城疲惫的瘫软下来,淡然地说道:“他想要我死,就不会让我逃出去!”

墨蛟愣住了,蹲下身去拉她的身体。

“墨蛟,连累你了!”

连城仰起毫无生气的脸愧疚地看着他,墨蛟心中一痛,俯下身将她紧紧抱住。

“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

墨蛟的脸紧紧贴住连城的肌肤,让她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刺目的烟已经让她睁不开眼,但墨蛟冰凉的肌肤却整个将她紧紧裹住。

“墨蛟,对不起,对不起……“

连城哭出了声,火光与炽热让她的泪瞬间蒸发,墨蛟低低浅笑将她越抱越紧。

“连城,爱上你是我这一生最美的遭遇,哪怕心伤多过快乐,我也不曾后悔!”

连城努力睁开眼望着他,他亦望着,对视的一刹那,火光暗淡成一方模糊的背景,墨蛟的唇轻轻覆上连城,那样浓烈的怜惜与爱意,可连城的眼睛再也睁不开,只能用意识去感触他的温柔。

“我们蛟族有一个传说,如果抱着爱人死去会化成晨雾中的水汽,这湿润的爱会一直留在所爱的人心里,每每想到,会化成泪水与她再相见……”

连城泣不成声,抬起手紧紧搂住他的身躯,墨蛟的身子变得越来越湿,仿佛要融化一般,指尖的粘稠让连城心惊,可墨蛟将她的脸埋进身体里,不让她再去看,耳边是草屋轰塌的声音,墨蛟低沉的嗓音最后留在耳边,他说:

“连城,我爱你……”

火焰让荼蘼花海瞬间枯败,连城想起初到南阳时所看见墨蛟的未来,原来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逃不开,挣不脱……

顷刻而至的大雨灭了山坳的大火,烟尽之后,废墟中显现的竟是一尾半身焦烂的蛟龙,他的身躯紧紧护着一个女子,让她在这场大火过后竟然毫发无伤,众人都惊呆了,不禁窃窃私语,风佑的目光变得更加冷漠,他一步步走到废墟前,看她失魂的伏在蛟龙的身体上。他摆了摆手,身后的士兵将她从废墟中拖了出来,一直拖到风佑的脚下,让她匍匐着低下头,礼官张开手中的诏书,高声念着:“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无关雎之德,故当废,罢黜东宫之尊,此异常之事,非国休福,令朕痛心!”

连城缓缓直起身,双目死灰般盯着那明黄的诏书,微微扯动着嘴角,她衣衫已经被火烧的破烂不堪,混着雨水和泥土,狼狈地再也找不出那昔日明眸灿烂的容颜。

她缓缓爬起来,转身,向着墨蛟的方向一步步踉跄着走去,两边的卫士纵向一字排开,雨水沿着他们铁灰色的冰冷头盔亮晶晶地滑下。连城没有哭,这场火过后她确信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在墨蛟的尸体前,她缓缓跪了下来,一滴眼泪都没有,她伏在他的身上,用手紧紧抓住他身体的鳞甲,她是那样用力的握着手里的东西,怕一撒手全都是虚空,墨蛟走了,连那样的温暖都没有了……

浣衣院老妇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月色中连城望着夜空出神, 有蝇虫飞来扰了她的心绪,伸手去捉才发现满手都是皂角的汁液,那一挥之间溅了满脸,连眼睛也辛辣的疼。她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摸索着想去屋里,不料却和宫女撞了满怀。

“你小心点!”那宫女气呼呼的呵斥,连城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勉强去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啧啧啧!”宫女砸着嘴绕着她走了一圈,用尖锐的嗓音讽刺道:“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我看还真是……唉,不说了,这是淑妃娘娘的月沙薄衫,你洗的时候可小心了,这料子薄,一扯就破了,这全天都啊,也只有我家娘娘才有,要是弄坏了,看你怎么赔!”说着将一间衣服塞进连城怀里,转身扭着身段走了。眼里的痛好了些,半睁开眼,连城将衣服抖了出来,借着月光,果然是薄如蝉翼的上好料子,将它收在怀中,连城无奈地笑了笑,走进屋内,再出来时,发现刚刚淑妃身边的宫女还没有走,许是见了熟人,靠在浣衣院后的老树旁聊天,声音轻轻低低的,却正好顺着夜风飘进连城的耳里。

“唉,看见了吧!这就是当年的皇后!”

“什么嘛,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没看出什么倾国倾城?看上回小李子吹的,我还真信了呢!”

“嘻,她总是低着头,我也没看出来,不过我看她也真惨,怎么说也是皇后,怎么就当了奴婢了呢?”

“切,还不是没家世嘛,她们东隐早就灭了,哪像现在这些娘娘,个个都是开国功臣的姐妹女儿!”

“说的也是呢,而且还无子,我听说她是因为和别的男人私通才被废的呢!”

“真的啊,和谁啊,咱们皇上那么英俊神武,她还找其他男人?”

“就是说啊,所以才会这么惨嘛!自作孽!”

“皇上……啊……什么时候能进奴家的闺房呢!”

“瞧你骚的,小心让淑妃给煮了!”

“哈哈……”

女子们的笑声让连城心酸,她弯着腰坐回衣盆前,木然地看着手中的薄纱,从皇后到妃嫔,再到世妇、女御,直至如今的宫婢,宫廷里所有女人的品级都被她做过了,正所谓一落千丈,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吧。

他是真的恨她!心底泛起涩涩的疼痛,想起小屋前的那滴泪,想起他扬手时的大火,为什么要活着呢?墨蛟,为什么要让我活着,连城的不禁喃喃自问,那个人的爱玉石俱焚,得不到便毁灭,而你的呢?如今你们的爱都不在了,空留下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可不管怎么贬,怎么罚,他始终不让她出这座宫墙,隔着密密的枝头,那暗夜中的墙是那样高,那样远,正如他和她之间越来越遥不可及的距离。

“浣衣院的,你们来个人去下凤栖殿,贵妃娘娘刚从北里过来,一路上好多衣物要换洗!”后院有人进来的声音,连城赶紧站起身,小跑着走了过去,一抬头,对上的正是一直侍奉在凤栖殿的老嬷嬷,见是连城,嬷嬷也吓了一跳,随即立刻捂了嘴。

“嬷嬷,今晚就我一人当值,我跟您去吧!”

嬷嬷急忙点了点头,然后立刻转过身,但连城还是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

一路上两人无语,都只是匆匆的行走,连城还记得她一直是个贴心的老奴,风佑称帝后,皇宫里的人基本都换了,甚至连帝阁也清理一空,可那日她初到凤栖殿,便看到她一直长跪不起,原来她只是个无依的老人,出了宫,又让她何去何从呢?于是连城留下了她,包括其他一些不愿被遣散的奴仆,有些事她早已不记得了,可他们却还都记得曾有那样一位恬淡而美丽的皇后在凤栖殿住过……

“您在这儿等着,我去将衣服拿来!”

嬷嬷说话时低着头不敢去看连城的脸,连城明白她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于是她了然的点点头看她离去。凤栖殿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城顺着墙根缓缓行走,巍峨的宫殿,密密的百扇窗,不知如今这里住的又是谁?从一盏灯走到另一盏灯,连城以一成不变的脚步丈量着距离,繁华落尽的深宫,往日的回忆侵袭而来,有种疼痛在骨头里爬行,酸涨了全身的脉络。

脚步在一个身影前停了下来,透过橘色的光线,窗叶上的影子高大而挺拔,斜斜地靠着,对着灯光看手中的书。心口轻微的疼痛悄然滑进内心深处,以最柔软的方式触动最脆弱的心弦。 记忆里与他曾相拥着看点点灯光,用想象丰美了所有的夜景,在月光和时光交流融汇的时候,透过相望的眼神,感受到他浓浓的依恋。

“是谁?”前方一个声音传来,惊了连城,赶紧离开了窗口。

“谁在那儿?”女生又问了一句,连城硬着头皮从树影下走了出来,却看见叶姜一身贵妃华服,立在灯火阑珊之处。连城感觉压低了头,好在这时嬷嬷急忙跑了过来,一把拉过连城点头陪着不是:

“娘娘,这是浣衣院的丫头,我让她来拿换洗衣服的,她是第一次来,不懂规矩……”

叶姜摆了摆手笑道:“没事,我只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刺客,既然是浣衣院的你让她早些走吧,瞧着夜也深了!”

“是……是……”嬷嬷拉着连城向前走,顺手将一大包衣物递了过去,连城吃力的接住,一抬头,正好对上叶姜的目光,叶姜杏眼一张,惊讶的看她,她立刻转身向前走,叶姜张着口向前追赶了几步,有些不置信地低喊道:“连城……”

连城的脚步顿了顿,但立刻消失在夜色之中。

“地宫门一开啊,里面全是棺材,大臣们先进去,随即被鬼魂抛了出来,个个七窍流血,我们的皇上大喝一声,抽出宝剑,凌空这么一挥,鬼怪立刻驱散,所有人都不敢前进,皇上冷哼一声,大步向前,抱起岩石上的天书……”

连城被小紫张牙舞爪的动作逗得呵呵的笑,打趣道:“你应该出宫去卖艺,做什么宫婢,埋没了人才!”

小紫笑呵呵地靠了过来,兴奋地问道:“真的,真的?宫外什么样子啊?”

连城含笑以对,低头继续缝手上妃嫔的珍珠盘扣,小紫一边折着手中的衣物,一边继续说,连城侧头望了她一眼,想着到了这里,唯有遇到这么个孩子才让她觉得欣慰了些,而听她说的故事,才明白原来他已开了地宫的门,虽然小紫的叙述夸张,但也不能掩盖这样一个事实,那么那本书到底写了些什么呢?他与她前世今生的纠葛是不是都明白了呢?

正想着,忽听小紫大叫一声,连城急忙看去,只见她兴奋过度碰翻了烛台,那火苗洒了出来烧着了案台长袍的衣摆,连城和小紫赶紧去扑,但还是留下几块焦灼的痕迹,小紫吓得直抖,呆滞的看着那件月白色的常服。

“是……是皇上的……怎么办……”

连城眉头蹙的很深,这无疑是死罪,看着不满十六的小紫,她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直至握得青白。

“怎么办……”

小紫哭了出来,伏在连城的肩头,不停地抖着,连城一咬牙抓过那件长袍,冷静地说道:“不怕,让我来!”

小紫的眼睛瞪得滚远,怯怯地看着连城,连城点了点头,拿过手边的烛台,用发簪挑亮了道:“拿些丝线过来!”

小紫赶紧跑到箱子前翻找,然后急忙递给连城,连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嘱咐道:“以后不管谁问,就说这衣服是我烧的,懂吗?”

小紫含泪点了点头,嘴唇蠕动,还想说什么,却被连城挡了回来:“你快去睡,等到明天,一切就过去了!”

夜很长,就着灯光,细细翻看手中的长袍,那溜滑的衣料间还残留着他淡淡的味道,时间的墙倾斜了身子,烛光从月白色的衣料反射回连城的脸上,让人觉得很暖,如同他曾经深沉的目光,在如水的流年里,在阑珊的灯火里。看到今夜凤栖殿的身影,连城不由得轻轻喟叹, 与他朝夕相处的这些年既似度日如年的漫长,又似白驹过隙的短暂,而那些温馨而又明亮的色彩,似乎真的只成为记忆,细想过来,如梦境般地不真切起来。

但还记得画舫里他的话,那时的他说:“每到一个地方,你身上都会落上当地的香气,可是唯有北里的梅香清浅,我几乎……不曾闻过……”

红梅衬雪 恩断义绝

两年……

两年后他和她是第一次站在一个空间里,就像两年前他离开东隐废墟前一样,他高高的立着,而她匍匐在他的脚下。风佑还记得在南阳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她明眸灿烂,虽稚气未脱但也掩不住眉眼间尊贵的气息,她是一个天生就应该高高在上的女子,可谁能想到当年只可远观的青莲会有今天这般的境遇呢?是他的错吗?是他将她折磨至此?风佑不禁苦笑。

“抬起头来!”

他毫无表情的命令,四年的帝王生涯让他习惯了这些冷硬的字眼。连城没有抬头,身旁的淑妃有些不耐烦的呵斥道:“你敢违抗君令?”

连城缓缓直起身,木然的将脸扬了起来,眼光穿过珠光宝气的淑妃,定定地落在风佑的脸上。淑妃因为连城的漠视显得有些恼,风佑却因为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显得有些局促起来。

看着眼前的男人和女人,连城的唇边浮起了一个冷冷的笑容。她已不再是那个用清白的眼光看世界的女子,也不再受太多情感困扰,她的笑容,让人们的眼光,象潮水般涨起。即使青衣布衫,却依然冷冶,像曼陀罗盛放的花瓣。

淑妃恨恨的咬着牙,她以为即使在这样的情形,连城也不忘要勾引身边最尊贵的男子,可唯有风佑明白,此刻,谁也不在她的瞳孔里……

“这常服可是你经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