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佑接过奴仆手中月白色的长袍,轻轻一抖,那温润的白色流泻出来,衬着暗浅的花纹,原本素净的白袍,却在衣摆处惊显一片红梅,那绣工卓绝,丝毫看不出原先烧灼的痕迹,花瓣每朵各异,栩栩如生,乍一看竟似真的一般。

“是!”

连城蛾首低垂,低低应答,淑妃嚣张的叫道:“你可知亵渎皇上的衣袍是什么罪?”

“圣上衣袍如同肤身,是死罪!”

“那你还……”

“淑妃,你先出去,朕有话问她!”

风佑冷冷地打断淑妃尖锐的嗓音,即使低着头连城也可以感受到她向她射来的视线,耳边响起她离去的脚步声,以及众人退下的声音,偌大的殿宇中只留下他们两人默默相对。

“为什么?”

风佑的刻意压下自己澎湃的情绪,连城却随意答道:“奴婢不小心碰翻了烛台烧了衣角,只能这样补上!”

“是嘛?”

风佑淡淡的问道,似乎不信,他走到连城身边轻轻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她低垂的脸,撩起她的发丝,风佑看着那翕动的眼睑小声问道:“后悔吗?”

连城的睫毛抖动了一下,低声应道:“不后悔!”

风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她,然后背着手走到窗前,冷声道:“前些日子西泽来报,说近些年那里出现了可以御魂的邪术,搞的民众不得安宁,朕因为某些原因一直忍了,谁料今年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扬言要组成什么亡灵军队,朕不能坐以待毙,但亦无法规劝,你看如何是好?”

连城的身子摇了摇,随即撑地稳住,原来哥哥还没死心,只是一直蛰伏未出。

“朕问你话,为何不答?”风佑侧过身质问,连城淡然道:“此乃国家大事,我一个宫婢有何资格作答?”

风佑冷哼道:“你心里清楚朕说的是谁,朕给你们一个机会,你若能劝降,朕答应可不杀他,并且恢复你妃子的地位,如何?”

连城冷笑道:“皇上也该清楚那个人的性格,如诺我劝说有用,这五陆就不会有八年的纷争!”

风佑一步步向她踱来,面色缓和道:“你可以试试,如今不比当年,说不定人是会变的!”

连城仰起头看他,忽而笑了起来:“皇上说的对,人是会变得,我想如果让北里的贵族少开发些资源,便可少许多民怨,皇上坐在金銮殿也许不知道宫墙外是什么样子,那些失去山头的果民,喝着污水的孩子,吸食废气的百姓,日日盼着皇上能顾及一下自然赐予我们的山河,大兴土木,开山炼矿固然是好,可万事总有个度,不能一年吃了以后百年的饭,我想西泽的民怨不仅仅是有人摄魂作乱,换一个角度说,为何西泽年年要死如此多的人?以至于可以组成一支亡灵军队?”

风佑哑言已对,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但随即有些恼怒起来:“你一个女人如何懂得治理国家?朕要的是一个飞速发展的五陆,没有资源供应如何做到?朕只是要你劝降,不想出兵再来一次征战,这难道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你……”

最后的话堵在喉咙口,风佑懊恼的转身,深吸了两口气道:“朕给你两日时间好好想想,两日后……”

“不用想了……”连城直起腰然后深深伏下身子,磕了一个头,风佑转身惊讶地看她,见她神情肃然的起身,转身向殿外走。

“即使再给我两年,我依然不会去……”

这句话带出一阵清风萦绕在风佑的发鬓,擦肩而过时,他看到风中连城的几缕白发缓缓荡起,怔仲间,她已失去了身影……

转过两个回廊,前方是青石铺地的宫道,连城的脚步忽而蹒跚起来,扶着身边的红漆木柱,她弯下身,轻轻捶打自己的胸口,深吸了两口气后再一次倔强地抬头,可眼眶还是不争气的红了起来,她闭起双目,眼泪最终没有流出来,也许是干涸的太久,她早已忘了那咸涩的滋味,记得墨蛟说过,落泪的一天便可相见,可两年过去了,身心俱疲的她却再也没有掉过眼泪。风扬起了发丝,翻卷到脸上,遮掩了视线,连城想拨开头发,却惊异地看到,自己的头发,扬起了白色。那种白不是花白不是银白,只一片纯白,没有一点瑕疵没有半分杂质,好象所有的爱和生命,在不堪重负之下,一瞬间失去了意义,留不住半点痕迹,心因那枯败的色彩而沉寂,风过去了,这白发终于静止回落到肩头,渗入到黑发里,再看去时,一缕缕,都是那么乌黑,就像它们从来不曾苍白……

连城其实早该明白她不该去顶撞一位帝王,更不该去探他的底线,一日后,一群人闯进了浣衣院,连拖带拽地将她送往凤栖殿。是夜,夜色如水,风里流霜,连城坐在偌大的宫殿中显得有些无措,殿外的脚步声惊了她,站起身,见到的竟然是叶姜未施脂粉的脸。

“是你?”

“不是我!”

叶姜淡淡的应道,身后的宫女抱来了衣服被褥,连城看着鱼贯而入的人,显得有些惊慌。

“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让你上天入地,你应该知道是谁!”

连城疑惑了,看着叶姜她喃喃问道:“他想要什么?”

叶姜看着眼前憔悴的连城,觉得有些愧疚,敛了敛心神道:“他想要的,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连城先是一愣,随即苦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他,要的不过是权利和王座的坚实!”

叶姜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缓声道:“你且在这住下,一月后便是大婚,在这之前,你要再胖一些!”扫了眼连城单薄的身子,叶姜的心有些微微的痛,她与她的恩怨都在看到那双木然的眼眸后冰释了,如果说人世间最可怜的莫过于得不到所爱,那么像他们这样,相爱却彼此折磨的,又算什么呢?

“大婚?什么大婚?”

叶姜惊诧道:“他没让人和你说吗?一月后便是册后大典,昭告全国,普天同庆!”

连城惊呆了,一步步后退,不置信地看着叶姜:“册后?谁?”

“还有谁,当然是你!”

窗外有雨,夏末的一场阵雨,突如其来,莫名而去。只留下满满的潮湿痕迹,肆意的散落在每个地方,模糊了欢喜和忧伤。日落掌灯,凤栖殿又孕育在一片祥和之中,连城走到殿外,立在屋檐下看那还不断下落的水滴,殿外碎石路上深深浅浅的水洼,零乱地落满了殿宇的倒影,摇摇晃晃,诉尽深宫的寂寞与繁华。闭起眼,听滴滴答答的声响,连城又回到西泽檐下听雨的日子,如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同的人却再也找不回那时温暖的情感。

“听到了什么?”

“雨!”

“是嘛?也教我听听!”

连城猛地睁开眼,灯光下,风佑脸颊酡红,看她的眼神柔和而迷茫,灯光很淡,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而那在水洼中摇动的倒影,仿佛是被水流带走的支离破碎的过往,若即若离,被水声敲落成冰凉的泪痕,不曾干涸,不曾停息,一次次漫过心底……

连城转过身走向殿内,手腕却被猛地拉住,身后灼热的气息追了上来,贴着她的颈项低喃:

“为何见着朕就走?为何……”

连城穆然惊醒,刚刚那一瞬往事重现,他与她立在檐下,手指相扣,他说:也教我听听……

可是如今他是帝王,是“朕”,是……与她遥不可及的距离……

“您醉了!”

“朕没醉!”

“若没醉为何会以九五之尊纠缠一个宫婢?”

连城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淋下,风佑松开手后退了一大步,猛地摇了摇头,连城立在眼前,一身素白,眼神孤傲而决绝。

“过了明日就不是了!”风佑的声音变得冰冷,似乎清醒了过来,连城低下身福了福,缓声说道:“求皇上收回臣命!”

风佑挑高了眉看她,连城继续道:“如果皇上认为一场婚宴能让哥哥上当那就大错特错了,哥哥他从来就是一个冷情自律的人,不会为了我而涉险,更何况这场昭然的鸿门宴!”

“哦?那要是他会来呢?”

听他这么问,连城的眼角斜斜掠起,余光里见他冷冷的看着自己,还是那双眼睛,旁观尽了多少风光和疯狂的眼里,不会再有什么怜悯和同情,更无谓欢喜和憎恨,可却好似暗地闪动,幽深的蓝里,流露出层层叠叠的灰,双目交接,金色与湛蓝之间,本就阻隔着天与海的距离……

“那也不会成为你立后的理由!”

“对,但若他不来,会成为你再次被废的理由,以及……让他人头落地的理由……”

随着一声沉闷、沙哑的声响,通往朝阳殿的大门打开了。看着脚下的红毯连城还记得上一次踏上时的感觉,那一日是艳阳,抬头能看得见指缝中斜射进来的阳光和在阳光中浮动的尘埃。时隔四年,她再一次站在这个位置,迎接她的却是绵绵细雨。

沙沙的雨,就像曾经一个人静静的在四尺宣纸上练习草书一样,沙沙的划过一道又一道的墨痕。整个宫城在雨水的浸淫中显得清冷,清冷的失去了繁华的味道。

顺着红毯缓缓地向前走,伴着庄重的礼乐,连城看到所经过的每一张脸孔都包含着隐忍的意味,唯有夹道的青铜雕像空洞木然,懒懒地注视着眼前的雨雾,于是,那悄悄滑落细流就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惟一的自由。

踏上台阶,接过风佑的手,他掌心火热,但却神色肃然,眼神里透着微微的冷,冻疼了连城的心。转身,脚下的人在雨雾中朦胧起来,时隔四年,她又站在了这里,木然地接受着上天对她的讽刺。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情感与耐力的战争,彼此背叛的战壕,争吵与漠然如同流箭将心穿透的支离破碎。他还在坚持什么?偷偷看着身边男人的侧脸,英俊、果敢,但也同样的冷酷无情,也许对于她,他早已变成一种无奈的拉锯,从心到身体,哪怕拉锯的过程中,它们都变得血肉模糊,他也无所畏惧。

连城的心凉凉的,礼赞官冗长而枯燥的诏书让她觉得烦躁,仿佛那只是爱情的祭文,手指轻轻的松开,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是占有还是报复?连城不懂他的心,但这场盛大的册后典礼,绝不是他给她的爱情!

礼赞官拖长的声音让人厌烦,雨似乎大了起来,连城的手微微松开,却在下一刻被人握得更紧,那冗长的诏书如同祭文,让连城想起墨蛟死去的那一个白天,同样的雨,将她心中的疼痛的感觉冲刷的干干净净。

礼赞官停下的瞬间,那通往朝阳殿的门又开了,响声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格外的刺耳,连城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想要仔细看清前方,可原本缓泼的大雨却漫天肆虐起来。一片苍茫中,那缓缓走来的黑色身影,连惑的面容依旧是那种不真实的俊朗,带着微笑,走在连城刚刚走过的红毯上。这标榜帝王威严的大道被他踩在脚下,显得那样的自然与散漫,他黑色的铠甲将红毯衬得更艳,红的似乎要滴出血来。

风佑的嘴角扬起了冷笑,撇开连城走下台阶,迎着他而去.

“你真的敢来?”

“为何不敢?”

“可是想通了?”

“是想通了!”

笑容冷冷的,蓝色的双眸紧盯着连惑金色的瞳孔,那里寒光一闪,劈日出鞘,众人皆屏住了呼吸,侍卫们都乱了阵脚,一阵骚乱之后,他们将连惑和风佑都围了起来,刀剑森冷的光因雨雾而暗淡了下来。风佑仰天大笑,指着连惑说:“朕猜了一千种你想杀朕的方法,唯有这种是最愚蠢的!”

连惑淡笑,收回手中的剑,在指尖轻轻摩挲。

“我不想杀你,也杀不了你,我只想证明一件事!”

“什么?”

“我输了王位,但我不相信会输给你剑法,你敢不敢和我比试一场?”

连惑微微抬起头,眼睛看着风佑,露出诡谲的笑容,风佑看了他良久,忽的扯开身上的喜袍,右手一摊,高声道:“拿朕的剑来!”

寂静的宫城,苍凉的雨景,广场上撑起的油纸伞像一朵朵相继开放的花,士兵的圈子松散下来,形成一个圆,将风佑和连惑圈在圆内,风佑退了喜袍露出内衫,覆海低垂,轻蔑的看着连惑。而被抛在高台的连城显得格外孤苦,她静静地立着,看着哥哥的戎装,看着锋刃脱鞘而出,看着脚下侍卫手中一片白晃晃的光。

“战场上,你输给过朕,可还记得?”

连惑抚了抚受伤的臂轻声笑道:“那你可记得我放过你一条生路?”

“你是想要朕放过你吗?”

连惑轻轻一笑,下一刻,劈日出手,红光乍现,与风佑手中的覆海激起惊涛骇浪。那划过雨丝的剑同样划在连城的心上,一伤又是一伤,斩断了她所有美好的回忆!

“够了!”尖锐的女声刺破沉寂,回荡在空寂的广场上,所有人都仰头看她,看她潮湿的黑发和同样潮湿的盛装,红色的喜袍被雨一淋,犹如渗出的鲜血,衬得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

风佑被她震住了,回头去望,手中的动作一滞,连惑趁机挥剑斩下,风佑眼疾,反手一剑挡住致命一招,连惑的攻势却更加迅猛起来。风佑因前次疏忽,后几招一直防卫,显得有些暴躁,身边的侍卫蠢蠢欲动,被他用凌厉的目光制止住,他不相信一个帝王会败在流民手下,就像他不相信连惑会赢得天下一样。他才是五陆的王,历经千辛,半生征战的成果又怎会拱手相让?他不会,不管是王位还是连城,他都不会让他带走,决不!

一剑猛刺,覆海迎面斩向连惑,劈日迎战,胶着下两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我的王,这就是你的能耐吗?”

“连惑,你可是一心求死?”风佑冷笑着喘着气,连惑剑眉一挑,眼光微微上扬,风佑知道他是在看连城,但他没有转头,刚刚的疏忽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

“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连惑的话说到一半,猛地使力,将风佑推了出去。

“知道什么……”

风佑的剑又劈了过来,冰与火的交战激起了耀眼的火花,风佑趁连惑一个破绽一剑刺下,谁料连惑猛然撤开摆好的防卫架势,覆海幽蓝的剑刃就这么深深扎进他黑色的铠甲,贯穿了整个左胸。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般,广场上的宫女尖叫了起来,风佑的眼睛倏地瞪大,下落的雨水从不同的方向,箭矢般的,向他视线的中央聚集,看着连惑的胸膛慢慢渗出的血,像一朵盛开的花。

四周安静了下来,连城从高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众人皆屏息地看着她,看她被风吹散的张扬的发。

“咚”连惑单膝跪了下来,张开的手臂像是在迎接那个盛装女人的到来,风佑惊恐地瞪着他,瞪着他脸上残留的笑,那松开的剑柄还立在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在雨中轻微的抖动。连惑侧过脸看他,脸上的笑容让风佑惧怕,他说:“我想让你知道……活着并不比死更幸福!”

炎雷带来了倾盆大雨,淹没了连惑的声音,他突然仰天长啸,万钧雷霆,冷雨中,仿佛看见巍峨的宫殿颓然轰塌,恢宏天宇为烟尘遮没,破碎的琉璃雨纷纭而落。

他的身躯,慢慢向后仰去,在颠覆的天地中看到了连城苍白的脸。她跪坐在他的身边,没有泪,只静静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指,但他依旧看得出那金色的瞳孔中燃烧的透明火焰,和自己痛苦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雨珠从睫毛发梢掉落,连城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燃起的没有边际的苍凉火焰,握着连惑的手,雪色肌肤下,涌动着一片暗蓝,那是悲伤的颜色,每一根被染成蓝色的血管,像是从心脏延伸而出的皱纹,织成网络。

“为什么要来!”

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嗓音,看见自己的手像溺水之人捉住稻草一样,紧紧握着连惑的手指,他胸膛的血红艳着,妖媚着,从覆海蓝色的幽光中向外涌,溅到她的脸上,在她的颧骨出开出了妖异的花。

连惑的身体抖动着,缓缓抽搐,血从口中涌了出来,但他还极力从剧烈的喘息中露出温柔的笑,手与她紧紧相握,另一只手松开劈日,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晦涩而黯淡的眼神令人心痛,他的妹妹啊,他一生所爱的人……

“……我……想见你啊……想……见你……”

指尖滑落,连城眼中的世界瞬间倾覆,连惑最后时刻的淡淡笑颜,有如涅槃时的平静与安祥,深情的眼神,绝望的话语,在寂静的雨中一点一点弥散。抱紧他的头颅,触吻着他的脸,纤细的触感记载着每一个遥远的回忆,血的欲望在连城体内奔涌,令她颤栗,令她疯狂。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失去他的痛楚,却不想成真时会化为刻骨铭髓的剧毒,慢慢地释放,慢慢地侵蚀着身心每一处角落,静静地撕掳吞食着肌体和意识。

“不!”

远处响起女子的尖叫,撕心裂肺的哭声渲染了整个广场,连城抬起头,见叶姜跪在雨中,而两旁众人窃窃,非议着皇妃的不同寻常。

连城漠然地收回目光,松开连惑的手,拾起脚边的劈日,红色的刀刃在青石板的宫道上留下浅浅的划痕,风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走远,才猛然惊醒,他飞身追了过去,在雨中寻找她艳红的身姿。

广场渐渐喧闹起来,叶姜匍匐在雨中,呆滞地看着连惑的尸体,淑妃绕过她,走到总管前接过风佑脱下的外袍,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诏书。

“礼赞官!”

“臣在!”

淑妃将诏书递了过去,抬起下颚,冷声道:“陛下曾经说过,若连惑不愿归顺,立诛之,废连氏,复贬为宫婢!”

“这……”

礼赞官有些为难地看她,淑妃杏眼一瞪,大声道:“皇上亲拟的诏书怎会有假?连惑以下犯上,携剑进宫,是为大逆,皇上立后本就是除他的圈套,如今大势已去,反贼已诛,该让这场荒唐的立后落幕了!”

淑妃振振有词,众人附和,礼赞官头皮一麻,高声应道:“是!”

帝阁盘旋的阶梯不知道是命运的起点,还是终结? 连城攀上顶端,俯瞰脚下,前方是巍巍的城,后方是滔滔的赤水,那些零碎的往事,在脑海中无限汇聚、迸离,像点点遥远的星光,在亿万年的时空外闪烁迷离,却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记忆。

立在帝阁的边缘,仰面看噬裂天地的炎雷,手中劈日的刀光灼痛了双眼,意识逸出了躯壳,在耳际呼啸回荡。连城闭紧了双目,她已不想再看,看那个无限凄凉的未来。手指微微张开,劈日滑落,卷进了奔腾的赤水里。惊愕,颤栗,从心底喷涌的岩火,在瞬间冷凝之后,是麻木的平静。

“连城!”

那惶恐的声音是那样熟悉,连城转过身,看风佑立在十步之外,惊慌地看着自己。他努力伸着手,小心翼翼看着连城的下肢,脸上毫无遮掩的慌乱让连城笑了起来。

“连城,那一剑不是我故意的!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请你别这样!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愿意,不论什么东西!”

看着他张开的怀抱,连城笑弯了腰,此刻他不是“朕”了,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视众生的君主。可他的身后依旧是杀戳,背叛,血腥的镇压和劫掠,面对他的恐惧。连城无动于衷地看着繁华如锦的宫城。

“……我想要什么?我要点燃整个天都城……”

往事轮回 爱恨离愁

“我……要点燃整个天都城……”

话音刚落,浮云蔽日,风起海啸,火焰覆盖了整个天都,火光里是连城含泪带笑的脸,她说:“我要点燃你全部的野心和欲望,和这个城一起……你没有失去过吗?现在,我就让你知道失去的滋味……”

那火红的身影随着坍塌的城池下坠,坠入深深的赤水,他听到自己凄厉的喊叫,然而抓不住那陨落的身影,下一刻看见的竟是冰冷的剑锋,被血的铠甲,劈日剑的炙刃,迎面是肃杀冷峻的脸和一双妖异的双瞳,那色泽如冰似火,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眼睛……

风佑大叫着惊醒,触目是深夜柔和的灯光,偌大的宫殿清冷幽寂,偶有几缕清风拂过纱帐。风佑大口喘着气,抬手摸了摸额头,竟是满头的汗水。他定了定心神起身披起衣衫,有些蹒跚的走向殿外。

凤栖偏殿的灯光还亮着,风佑皱了皱眉,走了过去,推开门,他放轻脚步,不去惊醒那值班的宫女,转过一道屏障,连城就静静地躺在龙凤雕花塌上,熟睡了一般,神色安详。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她滑如丝帛的发,看青色的发丝在灯火泛着微光的金色中摇荡。手指轻轻捻散发梢,风佑低头去寻找那几缕白色的踪迹,却早已淹没在了昏暗的烛光里。

想起那日帝阁上她决绝的身影,风佑仍心有余悸,她真的就那样跳下去了,从他的眼前,跳入那翻卷的赤水。风佑的心一下子空了,就那样木然的随着她往下跳,激流里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不停的去找,不停的伸手去触摸,他已忘了碰触到她躯体时的心情,只觉得自己随着她又活了过来,紧紧的抱住她,他终于明白失去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他不曾拥有过什么,所以也不会失去什么,以至于他从不明白连城的痛苦,直到她的身影坠落,他才明白,原来失去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空洞,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悲哀,如果是这样,他让连城失去过多少?

不敢再想,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整整十天了,她依然没有醒来,十天里的天都早已天翻地覆,贵妃的自缢,淑妃的被贬,三个开国元老的革职,大风建国以来,还没有经历过如此大的变革,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一个废后,一个乱贼的妹妹。

“丫头,醒醒了,该醒醒了……”

握着她的手,轻轻触摸指尖粗糙的手掌,风佑百感地看着她因苦役而变得不再纤细的手指,这一切是何苦呢?他与她难道真的回不去从前的时光了吗?

执起她另一只手,风佑看着她握紧的拳头轻轻叹息,小心扳开她的手指,却发现它们始终扣得紧紧的。

“藏着什么呢?让我看看!”

风佑笑着自言自语,从扳开的指缝间隐约看到一个金色的物体,他好奇的用力,又扳开一根手指,连城手心中握着的竟是一个金色的铃铛。

风佑愣了片刻,手一松,拳头又紧握了起来,他仿佛想到什么,惊讶的起身,看着连城的睡颜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停滞了片刻疯了一般的冲入凤栖主殿,在卧房里翻找,床榻木匣内的月魄镯静静的在月下呈现着它的光辉,风佑拿起它奔向偏殿,急促的脚步惊醒了值班的宫女,她胆战心惊的走到内殿,见风佑正跪坐在连城的床前,怔仲地看着她套不上镯子的手腕,那表情有些骇人,宫女不敢出声,在外面静静立着,听她们的王不停的自语:“你怎么会有铃铛和钥匙?怎么会有埋在月尘宫的东西?怎么会……”

宫女小步后退,想着他也许没有看见自己偷懒,正在庆幸时忽听风佑怒喝到:“派人把蒙虎叫来!”

“……是!”

宫女被他的怒气吓得发抖,颤巍巍地转身,风佑站起身,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沉郁地看着眼前的连城:“丫头,幼年时曾有高僧说我命中该有一子,为了这一子我纳了无数后宫,只因为你不能受孕,可这月尘宫的东西为何你会有?难道说那一日并非我的黄粱一梦?难道你怀的是我的孩子?如果是这样……你到底骗了我多少……”

门外想起杂乱的脚步声,风佑侧身聆听了片刻,转身离去,深夜拂过的风从窗棂贯穿进来撩乱了一室的纱帐,连城的手垂在床沿,手指微微张开,一个金色的铃铛从掌心滑落,瞬间消失……

“英招,你为何拒婚?”

“风音,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蓝色的眼眸痴痴切切的纠缠着,满含着潮湿的爱意,让人浑身都酥软起来,湖光倒映下,她精致的容颜近在咫尺,那样真切,却又异常遥远,低低的嗓音随着涟漪荡漾开去,在夜色中慢慢沉寂,她说:

“风音,我爱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