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妄的声音平淡冷静:“不瞒蜀老爷,白棋居士成名之日正行弱冠,如今已是知非之年。”

“哦,如此也是五十之上了?”

“正是。”

蜀老爷沉凝一会,突道:“这白棋居士又是公子何人?”

一墙之隔的蜀玉眉目一动,醒悟过来。到底是老狐狸的父亲,只凭借着祁妄的一句话就知道他不是那白棋居士。这样就不用担心父亲真的如同古代的众多老顽固那般,因着一个‘授受不亲’的理由,让她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正好瞄到小蝶捧着热乎乎的药碗过来,这才感觉心口一阵阵的发闷,两边太阳穴更是不停地抽痛,这是费神太多的征兆。一边嘀咕着这个身体的没用,一边还是任命的捧着药碗喝干了里面苦涩液体。

再听去,依然是蜀老爷的声音,坚定有力地道:“恕老夫无法让爱女嫁给你那位‘白棋居士’!”

蜀家虽然是商人世家,到底还是富贵之户,除了蜀玉,上面的两位姐姐有一位是嫁给了官家,另一位是嫁入世家大族,皆为正室。作为幺女,从小身子又弱,一直是家里重点守护之人。蜀老爷自然也犯不着为了自家名望,而委屈三女的终身。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蜀老爷又道:“老夫更是不能将玉儿嫁给一个无根之人。”

蜀玉“嘁”笑出声,她的父亲骨子里果然还是根深蒂固的认为,女子嫁娶需要门当户对。

祁妄既然不是白棋居士,又身无分文的漂泊在外,自然是无家或是有家不能回之人,也算是‘无根’。

外面的男子答话也越发轻松:“小生深感学薄,自认也是攀不上蜀小姐此等伶俐女子。只是,今日之事太突然,小生恐坏了蜀小姐名声,故才特意来此,想要得到蜀老爷提点,以化解难题。”

好个祁妄,蜀玉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好点子可以说服她老爹呢,搞半日,最难的难题居然就被他顺手丢给了老爷子,这笔交易蜀玉算是亏了。

客厅之中久久传不出话语,蜀玉又贴近了些,始终听不到只字片语,转头,看着小蝶又送来一个小盒子,里面几颗小药丸,稍远就可以闻到浓重的药香。这药不是每日里晚间歇息的时候才服用的么?

“是老管家让我拿来的,他说小姐该适时吃药。”适时么,自然老管家已经看出她精神快要萎靡,怕她硬撑,索性让她自动吃了药丸,强制性的休息。

她还准备再听,小蝶怎么也不肯由着她,好不容易吞了药丸,再喝了茶水,只来得及听到祁妄笑言:“如此,全仗蜀老爷安排了。”

浓浓的睡意袭来,在闭眼之前怎么也想不出,蜀老爷会用何办法堵住外面那些悠悠之口。

第十三章

在很久以前,蜀玉总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来,身边没有一个人。也不知道,在那深层的睡梦里,世间到底过了多少时日。

一直到佘娇娇的师傅出现,她才彻底的摆脱了昏沉不知年月的困境。

这一次醒来之后,床边守着的人居然是她的父亲,蜀老爷。

视线从沉闷的床内往外探去,只看到黄昏那暖洋洋地余光洒落在老人的发上、肩上,稍微一个缓神,父亲那面容又深刻了些。

“玉儿,爹对不起你。”

蜀玉眨眨眼,掩去心底涌上的酸涩,从绣被下钻出的手覆盖在老人褶皱的手背上。

老人在自家女儿面前早已褪去了那熟悉的笑容,只剩下慈祥:“如果不是你那早逝的母亲给你定下秦家的娃娃亲,也不至于让你被那个畜生误了这么多年。”

蜀玉扯出一个笑容,轻轻拍打老人:“娘临终之前,也没有想到秦连影的性子是那般,怨不得。”

娃娃亲,是在蜀玉三岁的时候定下的。那个时候,两家是对门,常有往来,是典型的门当户对。母亲怜惜蜀玉在胎中带来的体弱,怕以后会被众多大家族挑剔,故想法子结下了秦家这门亲事。在临终之前,还与秦连影的母亲叮嘱了一番。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自从秦连影随着他的父亲出门拜师学艺,几年后回来就性子大变。至那之后,每一年出门,回来后身边的女子就如花灯轮番转换,让人见之瞠目结舌。

那时候,蜀玉身子正在接受佘娇娇师父的调理,结局谁也无法估算。兴许就这么好了,也兴许还如以前那般,经不起跑跳闹腾,一累就需要在床休息几日,不准着地。

蜀家因着这个缘故,也就一直忍气吞声,只能看着秦连影每年过家家的‘成亲’一番。大部分,带回来的女子都知道蜀玉的存在。有的本来就是小孩子的玩闹,新鲜劲头过去自然而然的与蜀玉成了好友;只是,人的年岁渐长,他们不再是孩童,每一句话都不在是童言无忌,需要承担责任。于是,有的人也就假戏真情,少不得来折腾蜀玉一番。

蜀玉是幺女,家中又富贵,生存不存在问题,再加上众人宠爱,要什么给什么,她没想到的父母都替她想到了,费心之事基本没有,除了被限制自由,倒也随心顺意。

童年之时,那些新奇的念头,想要去外面看看的心,也被常年困顿在床给消磨彻底;稍微长大一点,认识了佘娇娇,又有自家姐妹做榜样,才逐渐认识到,就算她身子康健,也不见得可以如前辈子那般,堂而皇之的出门,想要看戏就看戏,想要逛街就逛街,更加不要说与陌生人说话了。

大户人家,家规甚严。对女子的限制更是一层层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不要说反抗,就连平日多说了一句话,串门晚回来了一个时辰,都会被长辈责备。教引嬷嬷要挨骂,贴身丫鬟要挨打,自己更是要被禁足。

有时候她也在想:一个弱女子,能够孤身在这陌生的古代社会生活下去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观察,蜀玉才彻底的明白,在封建社会,一个女人要活下去是多么的困难。

没有嫁人的女子,小户人家就算卖个豆腐,也会被男子调戏的,从而低头做人,谨言慎行,就怕以后找不到婆家;那些小说中的,女子出门开店铺、去青楼、逛酒楼,于现实中,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平民之女,没有本钱,没有家底,没有权势,没有人脉,你凭什么能够活得风生水起?

在封建社会,就算是打工,又有什么地方会聘请女子?除非去做那抛头露面的青楼卖笑之人。而被青楼女子一首歌曲,一只舞蹈给迷惑的男子,会是终身伴侣么?那是恩客,不是良人。

甚至于,在那遥远的男女平等的社会中,有哪个男人会娶一个卖笑的女子为妻?就算是娱乐明星,又真的有多少豪门会娶那些‘风光无限’的女子?你说你洁身自好,又有几个男人会相信?

在这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都是被锁在高高的阁楼上。府中前院更是少去。不为别的,前院历来都是人来人往,有头有脸走门串户的男子进出的地方。一个大家闺秀,真被陌生男子撞见了,招惹了是非,大户人家为了脸面,挨打挨骂都是小事,被打折腿也不会有人心疼。就算家中父母偏袒,外人也会觉得这家小姐不懂规矩,不懂教养,在外传开,坏的不止是你自己的名声,更是家誉。

平日出门不单要带帷帽,更是在内院坐上了马车后,方能出门。来往人家也都是门户相当的富家或者官家。就算是偶尔偷溜透气,挑选的也都是如烟袅楼这般安全第一,保密性质比较好的茶楼。

小户人家,女子只是赔钱货。

大户人家,女子只是利益往来的一方。

身不由己,却又无法挣脱。

蜀玉是个俗人,更是一个懒人。既然身子不容许,生活条件又充裕,她何必为了那小小的自由来挑衅这个社会的根本?

长久以往,秉着心疾不能受刺激的法则,她的性子也就越发冷淡下来。

本来想要偷个懒儿,顺应了父母的安排嫁给秦连影。

被限制了足禁的女人,认识男人的途径有限,了解男人的途径有限。嫁给陌生人,还是嫁给认识的人,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开始的时候她还随遇而安,久而久之自己也发现了事情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

秦连影,他根本就不是良人啊!

可惜了这么多年,她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多一抹爱情的绚烂色彩,想着法子让自己逐步爱上对方,没想到,对方压根就是一花心大萝卜。

心,其实早就冷了。

只是,需要淡化的感情还要耗费一些时日。

也更是为了让外人偏袒她这位弱女子,少不得要在外人面前装做还对秦连影情根深种的样子,也为她赢得了一个痴情的好名声。

一个有着男女平等思想的女子,如何对花心男子‘痴情’?

她偶尔想起,都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难题。而现在,这个难题已经到了落幕的时候。

掩去心中众多烦杂,她淡淡的问:“如今这般,爹爹还要女儿嫁与秦家么?”

老人拈好被角,眉目背着光,看不出神色:“玉儿放得下么?”

蜀玉轻笑:“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金梁城这么多人家,难道只有秦家与蜀家门当户对么?爹爹,”她顿了顿,偏过头去:“女儿不知道自己能够为这个家做什么。如果,爹爹非要蜀家富中加贵,秦家并不是好的选择。”

老爷子道:“富贵荣华能几时。玉儿,蜀家没有男儿,爹爹所有的一切以后都会是你们姐妹的。就算门不当户不对,只要你们能够衣食无忧,平安喜乐,爹也就一无所求。”

蜀玉的眼睛晶亮,略带揣测的问:“爹爹此话乃肺腑之言?”

“自是当然。”老人一手撑在床沿,正色道:“只是,身如浮萍、性子随意、喜权势之人不是你的佳选。婚姻之事不是儿戏,你从小聪慧不露,遇事淡然,实在不适合心比天高的男子。”

“爹爹多虑了。”蜀玉压着睡葵绣枕,半靠在黄花梨床的牙板上:“女儿从来没有想过要委屈自己嫁个一个不爱我之人。不管是秦连影,还是今日这祁妄,或者烟袅楼中的唐烆。”她偷瞄老人的脸色,缓缓地道:“如果可以,遇不到良人,不嫁也可。省得伤心伤情,徒增烦恼。”

蜀老爷一震,烁目在蜀玉的面上端倪片刻,似乎要从中看出真心假意来。

他这个女儿,从小寡言少语,以前还觉得是身子太弱,长日在床给闷的,让夫人担心了好久。之后,为了她,蜀老爷特意请了众多门户中的小儿小女来府中走动,不是赏花就是品茶,偶尔得了一件稀罕物事也会请人来小聚一番,观赏观赏。

同辈中,感情往来增益不少;小辈中,既给蜀玉增了欢颜,亦开了眼界,又得几知己。宾主尽欢。

幼时,蜀玉大多时候都是斜靠在凤纹盘花紫檀榻上,微笑的与大家说说笑笑;身子大好后,至多也只是与大家学琴、鉴画、品书一番,再也不多说多做。

恬淡安静地如历世多年,看尽繁华,凭端让人更加怜惜。

如果她是大女儿,这般性情倒是让家人喜悦有之,称赞‘端庄贤淑’。可她是小女儿,身子骨又弱,最多是被人称为‘娇弱如花’,当细细看护。

不觉中,家人也就越发疼爱,只觉得给予她太少。她越是不说想要什么 ,家人就越是要操心给她什么。

而今,亲耳听得她这番言语,蜀老爷心中绞痛,只能抚摸着她的发际,苦笑道:“如若你到了徐娘之年,依然孤身一人,还要面对外人的闲言碎语,到时,不怨怼不忿恨?”

蜀玉俏容展开,莞尔的问:“爹爹怕玉儿吃垮了家里不成?再说了,我蜀家难道缺了玉儿这一脉,就再无续血传宗之人?”

“你大姐已经诞下一子一女,虽然是夫家姓,到底也是蜀家孩子。以后再添儿孙,过继一个姓蜀也是不妨的。你二姐如今身孕在身,不管是男是女,夫家也不会亏待她。如果真要传宗之人,在你母亲过世后,爹爹早就再替你们寻一房,延下小儿。根本就无需再操心你们姐妹之事。”

蜀玉脸颊贴上老人的手掌,摩擦着:“那是爹爹疼惜我们姐妹。”缓过一口气,道:“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爹爹已经为我操心太多,这次,就由着上天来操心吧。横竖,是女儿的终归跑不掉,不是女儿的求来何必。从小,玉儿就知道,人要顺天命。身子这般,玉儿不曾牢骚;嫁娶之事,是自己选择,更是不会怨怼的。世间人情冷暖都逃不过一个‘利’字,只要我的身家在,外人自然不敢得罪我,我又何来的忿恨。”

“哎!”老人叹息一声:“你怎得生就这般性子。不似我,倒似你母亲。面上什么都不说,心底早就有了计较。枉费家人瞎折腾,你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连这秦家……罢了罢了,这也是你第一次对爹爹要求之事,就顺了你一回。”

蜀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蜀老爷又补充道:“良缘不来,你就安心在家顺心顺意的过;红娘入门,那人也还得爹爹审过一番才能定数。”这样,还是怕蜀玉之后被人骗了拐了欺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样,已经大大出乎蜀玉意料之外,哪有不赶紧欣喜点头的。

只是这么一会儿,她就觉得精神头过了,再次躺下去之时,就听到窗外似乎有喜鹊鸟儿欢腾扑打翅膀之声。不由得眉目舒展,嘴角扬笑,满意而眠。

第十四章

很多时候蜀玉都高估了这个身子的承受能力。这次,她居然断断续续的昏睡了两日。

原因自不必说。一方面是经过了烟袅楼那一场变故,她耗神耗力,如果不是靠着一口气硬撑着,早在回家之后就卧床不起;二是亲口得到蜀老爷的点头,可以随她心意出嫁与否,安心之下精神一卸千里。身体在药物的控制下,自然的选择了睡眠保护。

每次醒来都是床边永远温热的药剂,还有小蝶担忧的眼神。佘娇娇又来看过她两次,每次都把过脉,嘱咐了众人几句后就走了。娇娇的医术略逊于施毒,全都来自她师傅的真传。在几年前她师傅将蜀玉托付给她起,这蜀家已经将佘娇娇当作了第四个女儿。蜀玉更是爱极了她那俏皮可爱的性子,在熟识之后,也是贴了心的将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妹妹。

到了第三日,调理过的蜀玉已经得到“佘大名医”的恩准,可以在后院里散动透风。

闲暇中,小蝶传来了前院的一些消息。

蜀老爷亲自上秦家商谈的,以小女体弱,无法当家主母为由,让秦家接受了退聘,纠缠了十来年的娃娃亲终于在闹剧中收场。在退聘的当天,蜀老爷慈祥仁厚的道出,愿意做秦连影与黄珊儿婚事的主婚人。这一退一进,黄珊儿自然是喜上眉梢;秦连影苦不堪言,连连说自己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本是一家人关门叙话,也不知为何,到得午后,整个城中的大街上喜气洋洋的讨论着秦家即将到来的喜事;小巷中却嘀咕,替蜀家小姐舒心,总算免于嫁给一个不知疼人知人的纨绔子弟。在大家的心中,秦家男儿早日娶亲,于国于家都是有好处。

随着这水缸大“盛世”的即将到来,关于白棋居士的来历就如那茶杯大小,经不起人们浪费一腔口水的兴趣。

纸张上的石绿色逐渐沉淀,被风一过,透出一股晶莹剔透之感。

蜀玉直起腰身,一旁的小丫鬟早就接过她手中的画笔,另一边丫鬟已经扶着她坐下,腿上盖着含羞草叶覆面蜀绣薄毯,背上搭了天青缀花棉坎肩,小蝶端上一碗血燕粥放在一边茶几上,渺渺轻烟在空中勾勒出朦胧之色。

这一副众人扶娇图,在男子的眸中映出清淡的怜,一眨眼,又没了。

“蜀小姐好雅兴。”踏石而来,依然是一身儒衫的祁妄,为这芳华缠绕的园中带来一袭沉甸甸的墨香。

蜀玉白颜嫣然,眉黛如水中泥,透着盈光:“祁公子来得好巧。”

祁妄脚步一顿,稍摇发尾,干笑道:“小姐勿怪,小生是怕惊扰了你的兴致,故迟迟未出。”原来,他早就在一旁静看很久。

蜀玉稍欠身以作招呼,让人端茶递座:“祁公子乃蜀家客人,小女未曾叮嘱照拂已是不该,又何来怪罪之理。”两人相互谦虚致歉几句,祁妄就已经忍不住眼色飘到那画纸上。

只见上面画着一只玉兔捣药模样的图。玉兔碧绿,大大的眼睛似睁未开,歪着身子捣鼓着,周边碎药四溅,静动皆宜,可爱至极。往桌面左边一看,堆放着一些已经干透了的画纸,细细看去,纸上画图不同,有的是双猴挠痒,有的是耕牛腾云,还有小猪趴睡图,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又透着童贞俏皮,让人见之会心一笑。

不由得问:“这是那镯子碎块的新图样么?”

蜀玉正捧着血燕粥,慢慢一勺一勺吃着,闻言抬头,只是轻笑不语。

这般不自傲也不居功之态,让祁妄习惯性的奉承话也落回了肚腹,只问:“据闻蜀家的珍宝铺里,每年都有一套雕以十二生肖为主的珍宝玉器出售,不知那些图样是否都出自蜀小姐笔下?”

蜀玉咽下半碗粥,喝了一口茶后才道:“其实每年有十套图样。只是,放在铺里高价卖出的只有一套而已。”

祁妄眼睛一瞪:“那剩下的九套……”还未问完,已经了悟。他们这帮商贾,就算有十套,定当也是自己收藏一套,高价卖出一套,剩下的都是暗地里赠送与那些权贵之士,好为自家谋取到更大的利益。这般想着,心里顿时有抹尴尬。

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

祁妄虽然不是真正的隐士,他也算是半个文人半武士,比蜀家这商贾高了何止一等。虽然朝廷逐年重视商人,到底也是为了充盈国库,于骨子里沿袭下来的重农轻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他的师父白棋居士更是闻名已久的隐士,虽然穷困,到底有气节在,视金钱如粪土。作为徒弟,常年清修苦熬之下,也是年轻洒脱,对钱财之物不是特别看重。没银钱了想尽办法赚就是,倒也没有真正去专营,经常是袖中半锭银子走天下。

今日,乍然猜得蜀玉这话,顿感腐朽之气扑面而来,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招架。

想要嗤笑蔑视,细看蜀玉此番神色,对方泰然自若、大而方之,似乎并没有觉察出他的嫌恶心思。如果他对这样的人讥笑,反衬托出男子的小肚鸡肠和偏激狭隘。他周游列国,早就看多人情世故。知道贫民天生对富商有莫名其妙的仇视,贫民从来没有想过富人背后的努力与艰辛,只会一味看到对方穿着绫罗绸缎,出乘白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八面玲珑。却都从来没有想过,就算是贫民不一样是与自己有利的人就笑脸相迎,与自己不利之人要么敬而远之要么面和心不合么!那些身外之物,也都是商人自己赚得的银钱,让一家人过得舒适一些,有何不对,有何不可?

白日的光线凭白有了炙热的感触,照射在人的发上,脸上,烫地惊人。乍然醒神,祁妄才发觉手中已经一层腻汗。低头沉凝,正思索要用何言词化解尴尬,就听得蜀玉已经让人整理画纸,索性不再言语,端茶品茗。

蜀玉无觉的瞅了对方一眼,只吩咐让人将所有图样送去给老管家,一切收拾妥当,这才扬袖坐直,因问:“祁公子最近很忙?”

“是。”祁妄苦笑,侧身对着花园美景,道:“这几日蜀老爷嘱咐让小生去了几个地方,做了一点小事。”

蜀玉也不看他,随手从茶几上挑起一绘本,打开慢慢琢磨。隔了半响,都等不到对方的后续,只好提醒道:“小女子愿闻其详。”

“唔。”祁妄应了一声,对着园中远近各处,娇艳的花卉们注目着。

池塘中的睡莲正开得娇艳。花瓣柔嫩,色彩各异,或白或粉或艳,小风从花瓣中穿插而过,掠过人的鼻翼有股清香。祁妄有点缓神,依稀的觉得这股香气似乎熟悉,又陌生。是了,与唐烆对决之时,两人同时从高空扑向坠落的女子之时,就隐隐约约窥到这淡到极致的熏香。

不过,祁妄知道,这名叫做蜀玉的女子不似莲花,她身处不是泥潭,也从不孤芳自开,骄傲清华。

眼角一丛的殷红,那里是蜀葵,花团锦簇的,成群堆积在一起,吸引人们的眼球。他记得蜀玉的院子里面就有这种霸道张扬的花朵。蜀葵,就算放在牡丹园中也是偏居一偶,自开自败,夺人眼球不自知,褪去光华也不卑。花开几簇,玫红、淡红、冷黄、月白,相互夹在其中,华中有雅,淡中夺眸。

蜀玉,就该是那嫣红花朵中的月白,只能在众多同类中才绽放她的色彩,如若溶入百花中定当是最不起眼,不张扬的一朵。

不知为何,因着对方身世引起的小小猜忌就这般平息下来,只剩下空中似有似无的花香,沁人心脾。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一个在沉思,一个在翻书,好似从很久以前,他们就习惯如此,明明是在一处,偏生各不相干,却又不显得隔阂突兀。

蜀玉一指撑在太阳穴上,稍微揉动些,眼前的画面模糊又清晰。再动了动脖子,有点僵硬。慢慢的吐息,顺气,小蝶已经伸过手来,攀上站起,开始在这花园中漫步。

两人这么走了两圈,小蝶已经忍不住的嘀咕:“这祁公子是来作甚?只会发呆不说话。”

蜀玉轻笑,道:“我知道有一类人,最爱闹中取静,越是热闹的地方他们越是可以沉下心来思考。久而久之,外人称呼那类人为‘思考者’。”

小蝶嗤笑一声:“小姐是说他一个人呆着无趣了,来花园里让大家看着他如何无趣的?”

“也许他真有什么烦恼呢?只是不好与我们说罢了。”两个人低声说笑,完全忘记了祁妄乃一介侠士,内力深厚,她们声音再小,他可是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心里只哭笑不得,似乎只要与这蜀小姐同处,他苦笑的时候居多。不,应该是与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现,他对商人的认知是何其渺小。

翻看手掌,就看到本来刚劲有力的掌心肌肉开始快速变化着,那些年轻人才有的光滑肌肤开始起皱,波澜纵横,白皙的色泽如突然侵染上上等的丹青,渐入暗沉的褐色,是老人家才有的肌色。抬起头来,偶尔动作中,那墨色的发丝也在快速的漂白,无光的垂落。

这一番变化太快,太怪异,等到他站起,已经看到这几日早就熟悉的画面——惊诧莫名、恐惧万分的人们。

小蝶到退一步,直觉的将蜀玉拖后,颤抖地道:“小,小姐,你看……”

祁妄那清俊的面容不再是年轻的模样,它在瞬间成了苍发老人。白眉,无神的眼眸,塌鼻,发干的嘴唇,额头纹路深刻骇人,颈脖边的肌肤皱成一块软塌塌的皮,里面的静脉粗大,喉骨突出……

这哪里还是祁妄,这是一个上百的古稀老人。

“祁……公子?”

祁妄塔松着肩膀,满口苦涩吐不出:“蜀小姐,这就是小生今日找你的缘故。”一说话,那声音就似大理石摩擦在古井边缘,粗栗嘶哑,糙得人耳膜疼。

第十五章

蜀玉尽力收起惊骇神色,小心地走到祁妄身边,仔细端详他的面容。那刀刻般的皱纹,眼球的灰白,鼻梁的扁平,唇上细碎的纹路,鬓角边上纤长的白发,耳后干净没有裂痕,一切都说明祁妄是真的突然之间变成了老人,而不是戴了人皮面具。

“你怎会变得如此?”

祁妄卷起袖口,掩住手上斑驳,习惯性的背在身后,干笑:“前两日,你父亲给我服了一丸药,之后每隔两个时辰我就会突然苍老五十岁,成花甲老人。”

蜀玉一愣,忍不住围着他走了几圈。发现对方不止面容变了,貌似身高也有差距,背倒还是挺直,精神也好,眉目之间也依稀可以看出祁妄特有的温润气质。再一深想,也就明白了。

“定是那药丸的缘故。”

“是。”

“那父亲为何要让你变成这样呢?”蜀老爷可是恩怨分明的人。这祁妄虽然有点迂腐,到底也是救过蜀玉的人,蜀老爷心思诡秘,却是不会对恩人下损招。如果真的是祁妄得罪了对方,也犯不着明目张胆的让祁妄吃药啊,不是摆明了说‘我老爷子是来害你的,把这药丸吃了你就会痛苦万分’。左思右想,又联系到小蝶告知的传闻,这才恍然大悟,问道:“是因为白棋居士救我的事情?”

“正是。”祁妄晒笑:“我是以弱冠之貌出现在烟袅楼,出示的是‘白棋居士’的名号。之后又是以白棋居士的身份救下了你。外人不知道白棋居士是花甲老人,而我也不是白棋居士,你更是两人都不愿嫁,所以……”

“所以,爹爹就想出了治本的一个法子。让你时而是花甲之人时而是弱冠之貌,让人以为你有隐疾或者是中了毒。这般,蜀家定然是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不待天年之人,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白棋居士!”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