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玉笑道:“宝宝很聪明,别累着他。”说着,咳嗽了两声。唐烆奇怪,昨夜他很注意,没让蜀玉凉着不应该会咳嗽的。还是不放心,又让人去唤佘娇娇来。那边药院有人回报说范先生来了,让唐烆过去。

蜀玉淡淡地道:“去吧!早些回来。”

唐烆摇了摇头,反而让人去唤范先生过来。蜀玉已经被他们照顾得很好了,别说咳嗽了,就是有点头疼众人都很紧张。唐烆始终记得蜀玉身子弱,心疾一直反反复复,不敢掉以轻心。

蜀玉摸索着床沿想要站起来,一边道:“去吧,我吃过早饭就去看宝宝,等你回来就可以……”话还没完,猛地一咳,嘴里啐出一点血沫子来,人已经软倒了下去。

唐烆猛地一吓,心悸得大叫:“玉!”

第七五章

秋高,迟暮之时的空中蜻蜓突然多了起来,成群的振动翅膀在头顶盘旋,给沉绛色的暮布增添了灵动。

宝宝蹲在门阶之下,随意将玉米粒子抛洒在地上,看着小雀儿一蹦一跳地啄着。没了多久,屋梁上传来叽叽地唤声,小雀儿仰头扑腾了两下翅膀,也喳喳了几声,最后叼着一颗玉米飞了上去,与窝中的母亲颈脖磨蹭亲密。

宝宝皱着眉头望着,猛地将手中剩下的玉米粒子朝屋檐砸了过去。他近来力气渐大,玉米到了半空又纷纷落了下来,打在额头上留下红印,也不哭一声。

一只大手覆盖在他眼眸之上,身子腾空被人抱了起来。宝宝扭动挣扎两下,那人唤他一声,宝宝顿了顿,慢慢地勾着对方脖子,将小小的脑袋埋了进去,轻轻地叫:“坏蛋爹爹。”

坏蛋爹爹唐烆抱着小小的人儿去了药院。

院中竹屋里坐着两个人,一师一徒,一男一女,都沉着面容。

佘娇娇对进来的唐烆道:“你抱着孩子来作甚?有些话他不该听。”宝宝瞪了干娘一眼:“宝宝长大了。”佘娇娇一拍桌子,大喝道:“出去。”“我不?”宝宝叫得更大声,委屈地撅着嘴。

佘娇娇冷着脸,去夺唐烆怀中的孩子,他一闪,淡淡地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有什么不能让他知晓的。玉病了,也从未瞒过他。”宝宝搂紧了爹爹的脖子,狐假虎威地对干娘吐舌头。

范先生呵呵笑道:“娇气和傻气。”佘娇娇气急,她可不敢对着自己师傅发脾气。忍了忍,索性歪着身子无视几人。

这下,屋里越发闷了,只剩下隐隐的药香在飘荡,偶尔可以听到墙角各种竹篓里面传来熙熙梭梭的声响。

范先生拿着长条木勺子在药罐里面搅动了两下,又盛出点查看色泽,才慢悠悠地开口:“是肾脏中毒,只有孕妇才有的中毒症状。轻者头痛、呕吐、视物不清,重者昏迷。既然昨日才发现新的症状,要医治也容易,更不会伤着腹中孩子。只是,”他伸手对着孩子,宝宝迟疑两下,还是自行爬到范爷爷怀中乖乖坐好。范先生手指在孩子头顶揉捏俩下,没多会儿对方就开始揉着眼睛,没一盏茶功夫就迷睡了过去。他才接着道:“吐血,血沫子细碎,伴有咳嗽,乃肺器肿胀。两种病症发现得及早,医治都容易。这些本没有什么,十个孕妇中有三个都会如此,可蜀玉身子太弱,若是偶尔出现其中一种,都可安然,偏巧两种病症发作时间太短,前后只有半日,这不得不让我怀疑,”他对视着唐烆:“她心脏越来越衰弱了。”

一炷香的停滞,光阴的流动都静了下来,悄无声息的从人们眼底最深处爬开。

唐烆那湛蓝色眼眸的色泽在阴暗的屋子中越发沉淀,逐渐成了海底深渊。别人中那眸中看不到任何情绪,只会觉得那眸子越来越深,渐渐比屋中的死角还要幽深。佘娇娇无端的害怕,谁都不能忘记这个男子可是有着一身莫测的邪功。这话说出来,到了心底,他再大声一吼,就足够将蛊虫压制的穴道都冲开,就地展开血雨腥风。范先生一手还抱着宝宝,一手还在搅动炉上的药汁,气味刺鼻像是虫子的腐臭味。

暮色逐渐阴了下去,黑幕升了出来,兜在空中,让人看不到一点光亮。

屋里没点烛火,只剩下小炉子偶尔呲牙地小焰烧烫着药罐底子,火红火红的,像是煤炭窝里的一颗跳动心脏。那是唐烆的心脏,扑闪扑闪,看起来很沉稳,其实罐子里面全是熬成糨糊的毒虫尸体。

男子的话声从罐子底部冒出来:“不要孩子,还来得及么?”

范先生摇了摇头:“孩子已经成型,只能生下来,强行打胎,说不定会血崩,蜀玉受不住。”

男子又问:“范先生还想要什么?唐烆一定办到。”

范先生沉吟,将勺子里面的东西放在嘴巴里嚼了嚼,那异味充斥着鼻腔,佘娇娇已经难受地走了出去。她太了解自己的师傅了,往往他老人家沉默的时候,就是披着恶魔皮的医圣。任何人会感激医圣的妙手回春,转头之后会更加害怕那张恶魔的嘴巴里面露出的毒牙。

这个院子并不是很大,出了这间竹屋,不远处还保有几间厢房,其中一间亮着光,让人心里一暖。

相比那屋子里沉默的男人,这里却有两个少年和一个小丫鬟。都穿着宽松的长衫,赤着的脚在衣摆下露出来,瘦而苍白。见到她,三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叫小姐。

佘娇娇点点头:“你们继续吃饭,别管我。”两个少年对视一样,继续坐了下去,那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过来,给佘娇娇斟了一杯药茶。他们的菜式并不是寻常的荤素菜式,而是一些难以见到的草药叶片,一盘不知什么名字的黑壳子小虫在蠕动,一盘子里面三条野禽后腿。

丫鬟轻声道:“范先生说我们最近要换相互换脏器,所以菜式有些改变。今夜的是吸血神蝠的后腿,蝙蝠吸了极乐虫的血长得比寻常蝙蝠大些;金蝉也被黑寡妇咬过了,壳子成了青黑色,先生说不知道吃下去会如何,让我们试试;龙结草的毒性传言可增加真气,范先生也想试试真假。”

佘娇娇突地回想方才师傅吃虫子的情景,抱着药茶喝了两口又想吐,顺了顺气问:“这次师傅说要换什么脏器么?”

丫鬟指了指心口:“这里。先生说,要看看男女的心脏相互调换,能否活。”

佘娇娇猛地站起,一地碎杯片,满地水渍中一块拇指大小的茉莉根茎已经泡肿了。

“心疾医心。人的手脚断了,只要医治及时,也可接起来;人的脏器坏了,只要好的还‘活着’的脏器,也可以替换;心脏也属于脏器的一种,要彻底医治好心疾,只能换一个心脏。我见蜀玉之时,她还小,我那时医术不精纯,只能用药理养着她。之后我游走天下海川,见过很多人,毒死的人多,医好的人也多。其中,人的身体里面有些脏器有两个,换一个到别人身上也无妨;有些则不行,那么用将死之人的换给患者身上也能活。

当然,这些医术都有些匪夷所思。十年以前,我医治十人死十人;五年之前,我发现有内力之人能够让自己活得久一些,医治之时也得益甚多,换了脏器十人可以活下三人;此次回来,我带回来三个药奴,是从孩童起就教导医毒,既是药人也是毒人。他们的脏器不比寻常人,再加上我特意配置的食疗,此次定然成功机会要高些。”

一罐子的药虫不知不觉中被范先生吃了干净,里面煮沸的汤药依然冒着泡。先生面上的肌肤由黄变黑又转成橙,之后如回转琉璃灯,五颜六色都转了个遍,最后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汤药也快要煮干了,他索性将之移开去,又重新放上一个新罐子,伸手在旁边竹栏上抓着不同的草叶,又去墙角竹篓里面抓出了一只通体火红的乌龟,扑腾一声丢到了盛水的药罐里面。一寸大小的乌龟在里面翻了个跟头,伸出头部吐了个泡泡,继续划动四条断腿。等到那水煮开,乌龟划动越来越快,最终一个扑腾,整个头部冒出水面,长大了嘴无声的求救。

唐烆木然地望着,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被活煮的小龟,求生不能求死不行。

他哑声地问:“先生是否没有十成的把握?”

范先生轻笑了下,在这等诡异的环境下,那笑显得残酷森冷:“只有五成。你知晓那些换了脏器的人为何没活么?是因为血液。我原本以为每个人的血液都是相同的,深想之后又觉得一种米都能养百样人,何况是血液。过去十年那些人就算换了脏器也死了,他们并不是死在我的医术下,而是死在两人不同血液,脏器无法接受对方血液,导致器官坏死。有些人好不容易买到一个奴隶,将奴隶的重要器官换到自己身体里面,奴隶先死了,那人的血液留不到换上的脏器中,结果也是死。”

他瞅了唐烆一眼,眯着眼睛打量对方挺得笔直的胸膛,怪笑道:“你知道我为何这几个月来不停地给你吃药草,还放置蛊虫?你真以为我只是缺少一个内力强大忍耐力超人的武林之人?告诉你,在强大的武学在毒人面前,在十里之外都能死于非命。你内力的强大只会让你的心脏跳动更加有力,你的血液更加旺盛,你的体格能够支撑开膛之后漫长的移换脏器的时辰。也许,到时你的心脏让蜀玉的身子接受不了,我还可以将它换回去。哈哈,当然,那危险非常大,一成的机会也没有。”

唐烆呐呐开口:“血液……”

“你的血已经不同常人。天底下那么多吸血毒物,它们为何什么血都可以吸,哪怕其中有很强的药性或者很烈的毒性,它们都可以吸得干净,将那些血化成自己的。现在你体内的血就同那些吸血毒物一般,任何人的血都可以融合。”他凑近男子的脸庞,淡淡地道:“若是我的药奴的脏器无法让蜀玉接受,那么他们是必死无疑的。最后一个能够让蜀玉活着的法子就是你,我不但要换了你们的心脏,还要将两人的血液融合。她能活下来,而你……哈哈哈”大夫笑着,眼底闪着异常的疯狂:“这样,你还想救蜀玉么?”

唐烆闭了闭眼,默默数着胸腔中那熟悉的稳定心跳。

门外,佘娇娇僵直地矗立着。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第七六章

唐烆曾以为白色,才是最绝望的色泽。迈入蜀玉房间之时,他才发现,黑色才是死亡。

屋中再亮的夜明珠,再光彩琉璃的灵玉,甚至是灿若朝霞地七星鹤灯也照不亮所有的屋角墙沿。将怀中依然熟睡的宝宝递给小蝶,又试了试药碗的温度,稍用内力加热了些,放在床边矮茶几上。

蜀玉已经昏睡了整日。脸颊在这些日子补品的轮番堆积下总算有点丰润,眉头微皱着,一只手以保护的姿态放在腹部。他的视线落在那拱起的一块,伸手将蜀玉的手臂放回被褥内,指尖忍不住流连在她鬓角耳瓣。这是一位母亲,更是他念着、护着、爱着的人。这个人在孩子即将出世的时候就要离他而去了,抛下他们父子和新生的孩子。

应该是梦吧?

他现在不是在金梁城,而是在雪山之巅,还被困在冰窟里面,睁眼闭眼都是闪着冷银灰地万年冰块,而不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离别。

梦中的女子睁开眼眸,微笑地道:“你还在。”

他说:“我一直都在。”

对方从被角下伸出手来,摸索到他的大掌,勾着他的手指,笑道:“我梦到你一个人走了。”

他问:“我去了哪里?”

她摇摇头,恍惚地说:“不知道。我只来得及看到你的背影,你又什么都没说的走了。”

他反握住她的:“你有没有唤我?”

她想了想,笑道:“不知道。”转而又问:“我是怎么了?”

唐烆将她包在怀里,端着药碗让她喝药:“说是中毒。”

蜀玉猛地一阵咳嗽,擦干净嘴角的药汁:“我中了谁的毒?怎地自己也不知晓?”眨着眼睛望着他,说不出的俏皮。这番样子哪里像个重病的母亲,反似未出阁的少女,灵动的俏丽让人挪不开眼睛。

唐烆附身吮干她口中的苦味:“是我中了你的毒。”

蜀玉打趣:“好个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女子。”到底是谁在调戏谁?

唐烆无言以对。叫人布菜让蜀玉进食。饭后又扶着她在屋子里走动几圈消食。白日睡得太多,晚上就怎么也不愿意躺着了。唐烆被她拉着下了几盘五子棋,又被拾掇着雕木头,这次要雕小娃娃。因为不专心,木娃娃不是破了相就是缺了胳膊,被蜀玉大大的嫌弃了一番。丫鬟们预备了浴汤,唐烆阻止了小蝶的帮忙,自己抱着蜀玉去清洗。

“我现在是孕妇,你也不至于如此急色吧?”

唐烆拿着澡豆摩在巾帕上,闻言停了下来,提醒道:“以前我就这么替你沐浴的。”

“以前你年轻力壮,哪次动手动脚不是别有用心。现在我老了,可没有经历来应付你那些旺盛的精力。”

唐烆气道:“胡说什么!你现在身子弱,我才不会胡来。再者,”他将蜀玉额际的发丝绕道盘髻上,低声道:“你哪里老,还跟以前一样。”蜀玉迎着他的注视,面颊不知是被热汤熏的,还是被对方的话给臊的,粉晕一片。

半夜宝宝醒来,哭着要娘亲。唐烆将他抱了过来,睡在床里,蜀玉在中间,他贴着蜀玉背部,拥着她的腰肢护着腹部,通宵未眠。

佘娇娇好像突然失踪了般,问了龚忘,只说在佘家忙活。反之,范先生长住了下来。

宝宝越发乖觉,每日里清晨随唐烆一起练功蹲马步,围着整个庄园跑圈。然后宝宝去早读,唐烆去唤蜀玉起床,三人吃了早餐,再各自忙活。小蝶又将过去宝宝穿过的小衣服都找了出来,一件件抖开说是什么时候穿着的,尿湿了几次,吐了多少奶。宝宝发脾气,说不准弟弟妹妹穿他的衣裳,一定要人重新做。

蜀老爷偶尔过来,对唐烆视而不见,只是与蜀玉说会儿话,又哄了哄宝宝,听小娃儿背一些诗词,看他翻出金石玉器一样样分辨,吃了中饭之后再蹒跚地独自离去。补品依然不停地送来,御医也由偶尔地诊脉变成了常驻,每日里把脉再看方子。方子准备两份,一份送去药院给范先生,一份送去佘家给佘娇娇。稳婆请了三位,住在姝园哪里也不许去,代替了丫鬟们的看视。

晚饭之时,唐烆已经变成了老妈子,既要照顾蜀玉吃饭,又不准宝宝挑食。宝宝三字经已经学完,每夜蜀玉考校他的文,唐烆考校他的武。再一身汗臭臭地让唐烆与他一起沐浴,在浴桶里面泼水,比较自己与爹爹身子的不同,爬到唐烆背上玩耍。在榻上装模作样地学唐烆打坐练功,在床上滚来滚去美其名曰热被榻。还要爬到蜀玉身边,摸着肚子说弟弟妹妹快出来,陪哥哥去树上捉小鸟烤着吃,去河里抓泥鳅炖汤,抓兔子卖给饭馆赚零花。等到累及了才安稳地睡觉。每次等到房间安静下来之时,蜀玉才笑说要是新生儿如宝宝这般,会不会打架?小蝶会更加疼哪个些?她会觉得带孩子好烦,教养孩子很累,对即将到来的痛苦并快乐地生活很憧憬。

她身子越加沉重,吐血也只有那么几次。天色太暗的时候才会偶尔视物不清,也会小担心,偶尔敏感对唐烆发脾气,偶尔问娇娇为何不来看她,偶尔想念蜀老爷,想念蜀葵园里面的花草。有时会絮絮叨叨地念着深崖下的木屋是不是该发霉了,说深山的瀑布很壮丽,说溪河的鱼儿很肥嫩,说起温泉。

唐烆每每听了,就是沉默。

佘娇娇让人送了一些药膏来,说是按摩腹部用的。怀孕之时,肚腹渐大,肌肤绷紧得难受。唐烆每日里分三次给她用药膏按摩腹部,经常看到肚中的孩子踢打着回应,又是在伸懒腰的小拳头,或是用头皮来顶顶,蜀玉会突然觉得害怕,说孩子太能折腾,会不会难产?

时而忧虑时而宽慰时而期待,日子在指缝中间流走,转眼到了年前。

胎儿已经相当大,蜀玉双脚肿得无法下地走动,可稳婆们只说多运动些才能顺产,几乎要靠在唐烆身上才能勉力走几步,心口喘得厉害。

屋子里烧着地龙,点着雪凝香,宝宝站在高高的椅子上,整个身子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一手的墨汁。蜀玉的小榻已经挪到了窗边,窗棂换成了白水晶,磨得非常透彻,隐隐看得见外面的景色。

入了冬,前两日连续下着雪,宝宝写完了字,闹着要去玩雪。自己被人裹成雪球一般,笨拙的拿着小铲子铲雪堆雪人,毛笔用来做鼻子,墨条用来做两只眼睛,还披着一件大红披风。唐烆进院子的时候,差点被小铲子无意中飞来的雪块砸中。宝宝吐了吐舌头,丢了铲子要抱抱。他已经非常会撒娇,又知晓唐烆疼他,越发得寸进尺,才抱在怀里,就塞了一把雪放在唐烆的颈脖中,冷得他一抖,宝宝却笑得无害,在脸颊上磨蹭两下,唤声爹爹,男子的怒气就奇妙的熄灭了。

将孩子递给小蝶去换衣衫,自己又抖掉肩膀的雪花,运功褪去了周身的寒气,这才迈进屋子。

蜀玉还在写字,唐烆摸了摸她的额头,再探了探她的手背:“写什么,手都冰凉的,先暖暖。”说着就将她的双手摩擦了两下,再塞进了自己的外裳里面。

蜀玉动了动:“脚麻了。”

唐烆苦笑,添了几个靠枕让她枕着,将手炉放在她手心,自己坐到对面卷了皮毛儒裙,开始揉捏腿脚。看着蜀玉半眯着眼眸满意地笑,这才问:“纸上写些什么?”

“孩子们的教育计划。”

“教育计划?”

“嗯,”蜀玉瞅他一眼,继续道:“比如要让孩子习惯晚上睡觉,白日里玩耍;每日里清晨要抱着出去走一圈,会走路的时候就牵着在院子里多活动,多呼吸外面的清新气息;不要让孩子玩烛火,也不要他盯着烛火看,否则会坏眼睛。半岁的时候要多跟他说话,念诗,唱童谣,听乐曲;一岁的时候就不能让奶妈亲自哺育了,只能喝碗里的人奶或者羊奶;二岁时候必须教他自己漱口刷牙,宝宝会教他如何玩耍,怎么玩;三岁的时候能背出三字经,会听哥哥的话,哄大人开心,会跑会跳,能够大声笑,不准号啕大哭,不准强人所难地看到什么就伸手要;四岁要能够数碎银子,知道家人养育他很辛苦,去外面见识贫穷富贵,爱护自己和家人;五岁的时候去开蒙,听父子的话,每日里要让爹爹检查学的诗词,多练武锻炼身子,可以爬树但不准捣蛋,可以学骑马学射箭学着与家仆和睦相处;六岁……”

蜀玉拿着纸张,挑挑拣拣的说着,越说唐烆的心就越沉,忍不住的问:“你呢,你为何不亲自教导他?写下这些东西准备是给谁看?”

蜀玉轻笑:“当然是给你的。我怕你不知道如何教孩子,特意写着留给你的。每过一年,你就拿出相应的一张瞧瞧,然后按照上面说的去做。当然,有时候总会事与愿违一些,你得耐心地教导,让孩子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可也不能忽略他自己的奇思怪想。他可能会喜欢习文多过习武,也可能爱画画,也可能爱吹笛子,兴许会更加爱美人,只要不太过,你就多花心思指导些,别一味阻挠。”

唐烆给她按摩的手停了下来,凝视着她:“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蜀玉歪着头,沉思半响,才道:“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写下来,我怕你到时候忽略了孩子,也怕你到时欺负宝宝,更加怕你……”

“玉,”唐烆伸过手,将她拥在怀里,闷声道:“不要说了。”

蜀玉攀着他的手臂,笑道:“再不说,我怕会来不及。”

唐烆在她颈边摇头:“不会。你能够亲自教导他们,看着他们长大,你能……”

蜀玉轻轻叹息:“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呢?”她蹙眉淡笑,“自己的身子自己又哪有不清楚的,大夫每日里把脉,娇娇又不见了,范先生不出来,我就想着我要么是大好了,不用他们日日守着;要么是不好了,他们已经放弃医治。”她将对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你感觉得到吧,这里的跳动越来越乱,越来越弱,也越来越慢。”

唐烆不动,就听着她道:“我知晓,我已经活不久了。”

第七七章

突然之间,唐烆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渡过漫漫长日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

范先生对他用药蛊,没人会阻止,他也没想过反抗。回到院中的时候,就算看到蜀玉不停地写写画画他也不敢再去打扰。带着宝宝练武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以后两人会如何。宝宝会不会哭闹,会对他这个爹爹拳脚相向,好不容易相认的父子会不会怨恨。如果他没有回来,蜀玉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是她要他回来,腹中的孩子只是让她离他越远,走得越快。

他不知所措。

蜀玉写累的时候,他就只能安静地抱着她,感受怀中女子给予的温暖,倾听她心口的心跳,覆盖在她腹上的手指有时候恨不得深入其里,将那未出世的孩子给拖出来。这样,蜀玉能够陪伴他更久一些。

心里懊悔、惊惧随着时日将久,就如附骨之蝼蚁不停地抓挠,恨不得将自己的血骨都给抓得千疮百孔。可还是不敢抱她太紧了,不敢在她面前露出分毫,以至于两人相对之时总是沉默。

蜀玉偶尔会问:“如何才是为人妻子?”

唐烆也不知道。蜀玉却自问自答:“作为妻子要能无条件的支持夫君的家族,帮协夫君的前程,为他养儿育女照顾长辈。在外能够守护他的尊严骄傲,在内能够管家让他无后顾之忧。以夫为天,舍己为他。就如娇娇那般。”

唐烆轻声道:“我没有家族,没有前程,也没有长辈,我只有你和孩子。”

蜀玉就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留下这个孩子么?”那时堕胎药都放在面前了,她视而不见;放在手中了,她迟疑不决;哪怕送到唇边了,她都无动于衷。她一开始就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守护着孩子,哪怕孩子是在两人决裂的根源。

“虽然我是你的妻子,可我还是一个母亲。”她笑道,“有人对我说过,做人妻子容易,做人母亲难。难就难在,你必须为了孩子舍弃一切,包括对夫君的敬爱。鸟雀会为了守护鸟蛋而葬送蛇腹;鹿马会为了保护孩子,而与狮虎决斗;女子,会为了孩子,放弃一切。

不管孩子的爹爹是谁,也都是母亲身上掉下去的肉,是母亲的一部分。毁了孩子,伤害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母亲。也许,有人为了家族权势,为了夫家名望,为了自身荣华而舍弃孩子。可是夜深人静之时,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听见孩子的悲泣,会不会内疚终身?这些我不会知道,我只知道武则天一辈子都记得自己残杀的那个孩子。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可不是一位真正的母亲。

也许,没有宝宝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堕胎。因为我不知道孩子会给我带来什么。可是有了宝宝之后,我才知道,我愿意用一切来换取自己孩子的平安喜乐。我能够为宝宝做到的,那么我也愿意为这个孩子做到。”她顿了顿,最终一笑:“说到底,我只是想要你陪在身边,看着孩子在我腹中长大,陪着我操心担忧忐忑不安,然后看着他出生,然后如我爱护宝宝一样,爱护好他。共同等待孕育一个孩子,这样的家才圆满。”然后,她该做的都做了,没法做的,就让唐烆去完成。

她实在是太累。面对亲情、友情还是爱情,还是这个始终无法融入的封建朝代,她始终都是一个旁观者,是异数。

她的心中一直埋着一个秘密,无法对人坦诚倾诉。

过小年的时候,唐烆带着宝宝出门了一趟。回来之时,后面跟着马车,从车上卸载下五花八门的爆竹烟花。烟花一直燃放到大年三十,让周围的奇花异草们的门面上都沾满了烟灰,让范先生‘修理’了一顿,两父子才老实。

蜀老爷来了姝园一起过年,抱着已经壮实地宝宝猪仔直喘粗气。与蜀玉一起下棋,偷棋子装假耍赖。和范先生拼酒,两个人胡子上面酒香几日不散,整日都是醉醺醺鼻翼潮红数落对方的错处。拜菩萨,迎祖宗这等要事,也因为在别庄而简陋了很多,蜀玉在祠堂里面都跪不下身子,唐烆连着她的份一起磕了头,宝宝在坐垫上打了几个滚,念念叨叨说要保佑娘亲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弟弟妹妹比他还要肥软,可以由着他亲亲脸蛋和打屁屁。

庄子里的仆人大都回家过年了,留下一些家生仆从,另外在厨房摆了一桌吃饭,几位主人和客人就聚在了蜀老爷的院子里好好的吃了一顿。两位老人家似乎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蜀玉撑不住由着唐烆抱着回了房间。宝宝白日里睡得足,晚上闹腾厉害。唐烆又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一箱子烟花,替他点了一个最大的,‘嗤’地飞上天空,火树银花般绽放,照亮了所有人的眼。

一扇窗就是一道风景,窗外是冰天雪地中笑得欢快地父子,窗内的人已经逐渐融入黑暗,沉默地凝望。

唐烆偶尔回头,只能看到她淡淡的笑容和释然的眉峰。明明是在同一个院子里面,明明只是隔着一扇窗,他却觉得如此的遥远。想要伸手握住,落在手心只有冰冷的雪痕。一刹那的心慌,他几乎是冲了进去,死死扣住她的肩膀。

对方惊诧,笑问:“怎么了?”

“不要走。”

蜀玉安抚道:“我哪里也不去。”

不是。唐烆怔怔,脱口而出:“我不想你死。”

蜀玉摧他一下:“大过年的,胡说什么。”

唐烆摇头,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夹边,额头可以感觉到经脉的跳动,像个撒娇的孩子。蜀玉再笑:“别吓着了宝宝。”又招了招手,屋外的小胖墩哒哒地跑了进来,踢掉鞋子,爬到娘亲的身边。蜀玉搂着他,亲亲他的脸颊。

三个人依偎着,明明最脆弱的女子却坚强地抚慰着另外两个男子。

他磨蹭着,撑着她的后脑,唇瓣相贴。这算不上一个吻,他只是想要将自己的生气渡给对方,似乎这样蜀玉就可以活久一些,陪伴在他身边不离开。蜀玉主动勾出他的舌尖与之缠绵,气息相交,相濡以沫。

两人额头相碰,他依然不停地轻啄她的嘴角唇边脸颊。宝宝傻傻的看着,倏地也在娘亲脸颊亲一下,大声宣布:“娘亲是宝宝的!”并推着唐烆,“爹爹不许和宝宝抢娘亲。”

蜀玉诘笑,也在宝宝肥嘟嘟的脸颊上深深地亲了亲:“娘亲最爱宝宝。”

唐烆看着两张相似的脸,神色复杂。他望了望天,烟花不知何时已经燃放完毕,黑寂中,一点点的雪花逐渐落大,纷纷砸在屋檐。

新年的初时,隐隐地能够听到庙宇的钟声,沉凝悠远。

宝宝被唐烆抱着给外公磕头,讨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又给范先生磕头,强行将红包换成了补药,宝贝似的递到蜀玉面前说给娘亲补身子。小蝶给宝宝绣了一个精致的八宝葫芦小香包挂在腰间,再塞了若干碎银子进去。等出了大厅,一群仆从的孩子们围着宝宝打转,说小少爷吉祥,宝宝再将碎银子一个个的分了,大家一窝蜂地去玩灯笼,打雪仗。玩累了再去吃福寿汤圆,金银饺子,长命百岁羹,一直折腾道三更,这才累极歇下。

蜀玉的手指在小娃儿两边脸颊戳了又戳,亲了又亲,实在喜爱得紧。唐烆手中捧着汤药,一勺一勺送到蜀玉唇边。

“吃这么多,等下睡不着。”

“我给你按摩两下就好了。还要擦膏药,再泡一下药汤,不知不觉就会想睡的。”

蜀玉凝着他:“我怎得觉得你将我当成了宝宝,衣食住行都被你伺候地舒舒服服,让我越来越懒了。”

唐烆心里苦涩,只道:“我愿意。”

蜀玉的手指从宝宝的脸颊转到唐烆的脸颊,使劲戳了戳:“二十四孝夫君。”唐烆抓着那手指,吻了吻。吻得越多,苦就越多。蜀玉笑他:“好不害臊。”

喝完了药,抱着她去泡了半个时辰的药浴,屋里再添置两个火盆,给腹部擦了膏药,再给蜀玉揉腰肢,捏脖子,扯手骨,摧双腿,顶脚底的穴道。开始时还能偶尔听到蜀玉一声断断的闷哼,渐渐地就只有轻浅的呼吸,再凑过去一看,眼眸已经闭上。

一大一小相依相偎地睡着了,相似的眉目,如出一辙的笑容,就如那三年中无数个夜晚一样。

唐烆轻手轻脚地替他们掖好被角,等了半响,这才无声无息的飘了出去。

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廊柱边,见得他来,遥遥地抛来一壶酒:“陪我喝一杯。”竟然是祁妄。

第七八章

唐烆摆摆手:“玉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