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妄挑眉:“一个女人而已,何必这般委屈自己。从雪山上下来后也不来找我,守着她过了半年多,不像你过去的作风。男人该以大业为重,以家族为重,儿女情长把你所有的锐气都磨了干净,还能做什么大事。”他自斟自饮一杯,就着雪景下酒,回忆道:“还记得我们联合斩杀那群乌合之众地情景么?振臂一呼,毫不犹豫地冲往刀光剑影之中,为了兄弟,为了帮派,为了自己的雄心伟业洒尽自己的汗水鲜血。”他指了指唐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那杀人魔的疯狂,更没有豪杰的狂放倨傲,就别说江湖人的杀戮决断。现在的你就跟寻常的市井平民一般,周游宅门大户,守着后院弱女子,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准备这样过完下辈子么?”

唐烆撩开衣摆,随意坐在祁妄对面,淡淡地道:“玉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女人到处都是,你要多少就有多少。每一个怀孕的时候都要男人守着,成何体统?蜀家这么大的家业,就不会多请几个丫鬟婆子,多预备几个稳婆大夫轮番照顾着?你呆在这里能够做什么?男人,该去开辟疆土护国立业。很久以前我就说过,只要你脱离邪教,我即刻举荐你入朝堂。凭借你一身武艺去了兵部,几场战役下来混个将领都是小事一桩。到时,我在朝堂中立足,你在边疆守业,兄弟联手,迟早能够名扬天下。”

祁妄说得热血沸腾,唐烆却只静静地望着院中。宝宝堆的雪人还没有融化,这几日接连了雪,他们又合力将郊外的小树移植来了两棵,种在雪人旁边,就如两尊守护神。院中的一面墙边的梅花已经有了花苞,静待开放。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生气盎然。

唐烆轻声问:“名扬天下之后呢?你得到了名望、权利、财富之后,是每日里在朝堂上与政敌针锋相对口诛笔伐,拉帮结派中与同党虚情假意地貌似坦诚,回到偌大的府中还要面对十里八亲的攀权赴势。吃饭怕被下毒,歇息怕被暗杀,出行怕被偷袭,任何一个靠近的人都是别有目的,任何一个心意相贴之人都要仔细算计。哪怕你我这样的生死兄弟,一旦到了朝堂之上,就算你在文我在武,我们又哪里能够完全掌控自己身边的事情?说不定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挑拨离间,兄弟残杀。树大招风,你能知晓,在帝王心中你是功臣还是奸臣?在百姓心中,你是为了他们谋取利益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在百年后世评说中,你到底该名扬天下还是遗臭万年?这些你都能够把握么?”

“我行得正站得直,心胸宽广,不怕世俗的歪曲。既然选定了一条路,我就会走到底。中间遭遇什么,被冤枉了,利用了,忌惮了也都是过程,只要目的达到了就好。”

唐烆问:“你的目的是什么?是你的官路显达,家族的声望,还是国家的蒸蒸日上?或者,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白活一世,图个畅意痛快而已?谁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幼时就与我不同,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你习惯了功名利禄带来了随心所欲,你也善于利用众多心思叵测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我不同,我从小被送到燕明山,没有规矩约束,崇拜强者胜。我师从唐王,师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让我做的我也全然不理。平日里游走江湖独来独往,善恶不分明,行动全然由心。我愿意去做的就去做,不愿意做的任何人也打动不了。这样的我,进了朝堂难免被人利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坏了你的大事,倒是你要如何处理?”他随手捡起长廊上一株花苞,粉嫩的花瓣还有大半裹在密叶中,看起来娇小又脆弱。唐烆拿起酒壶,亲自为祁妄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道:“此次找你来,是想得你一个承诺。”

祁妄环着手臂,盯着那杯酒:“我就知道你无事不会找我。本还想着再劝说你一番,这下倒好,你推得赶紧反而还要我的承诺。兄弟,”摇摇头,“有时我都觉得是自己欠了你什么,才认了你这兄弟。”

唐烆淡笑,又用内力催发了酒,亲自送到他的面前:“这个承诺你可以执行也可以不执行。到时我活着你也就忘了今夜之事,如果我死了,你再考虑不迟。”

祁妄锁着眉:“好好的,说什么生死。这天底下,还有几人能够伤得了你。难道,”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手掌快如疾电地向唐烆抓去。哪料对方早就有了防备,一个虚晃就拆尽了突袭。唐烆笑道:“我没事。只是最近服食了太多的毒花异草,再加上蛊虫作祟,身体已经非比寻常。”

祁妄已经冷下面孔:“谁弄的。”

“我自己。”

祁妄倏地立起身来,掌风劲地那酒液往空中飞了去:“你在找死?”

“不。”唐烆微动,手臂一带又将酒液全部收到了杯中,一滴没落:“我只是要救一个人。服食药草等物是为了让别人的救活我。”

祁妄瞪着他:“说明白点。”

唐烆晒然,知道对方已经有些松动。斟酌一番言词,解释道:“我要换心脏。我的心脏给别人,然后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心脏给我。”

“你的给谁,谁的又给你?心脏?我没有听错么?不是肝脏肾脏其他的?”

“是心脏。大夫是俗称‘医圣’的范先生。”

祁妄惊讶:“也是江湖上有名的‘毒神’范先生?”他瞄了唐烆胸口,沉默半响又问:“你的心脏给谁?又是谁的心脏给你?你不要糊弄我,回答正题。我不问换心脏有多危险,我只问既然要换,为什么不直接将别人的心脏换到你保护地人的身上,而要通过你?”他又想到了什么,迟疑地望向厢房门内:“你是为了蜀玉?为了一个女人?”

唐烆提醒他:“玉是我的妻子。”原本应该是你祁妄的,可现在是我唐烆的妻子。这一点出于私心,唐烆不准备挑明。他只是补充:“范先生让我食用毒花异草就是因为我的身体比较强壮,比蜀玉直接服食不叫好。这个办法能够让我们两人都活下来,至于别人我顾不上。找你来,我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我没活下来,请你帮忙照顾一下他们母子。”

祁妄已经惊呆了,听到这里不禁嗤笑道:“兄弟不是这么做的。你自己找死,还要我去照顾让你死的人?这是天大的笑话。”

“那你就当我死在了雪山,玉是我的遗孀,里面还有我的儿子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儿。”

祁妄盯着他:“你是说真的?”

唐烆最后一次送上那杯酒:“我从不说谎言。喝了这杯酒,你一辈子都是我兄弟。”

酒杯是神龟出海白玉杯,酒液是两人结拜之时喝得杏花村,祁妄暗叹一声‘讽刺’。海龟长寿,杏花结义,唐烆却端着兄弟的情谊托付死后的家人。不知何时,雪又大了,几片雪花被风吹到了酒杯中,瞬间就融化得不见踪影。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沉稳坚定,那个人对着祁妄的时候永远只有无条件的信任和坦诚。他接过酒杯的时候手不自觉地往下一沉,最后还是要问:“你不怕我会收了蜀玉?不怕我将你儿子培养成杀人傀儡?不怕我借机吞了蜀家的莫大家产?更不怕,我会转眼就让他们整个家族去给你陪葬?”

唐烆笑道:“若是怕这些,我就不会将他们嘱托给你了。兄弟,喝了它!”

祁妄想要似他一般笑得轻松,扯起嘴角,寻常虚伪面具怎么都挂不稳当。他索性放弃,猛地灌下这杯酒:“你活着他们就活着,你死了我才不在乎这女人和孩子。”话未完,人已经冲了出去,消失於屋檐墙角。徒留下一杯一壶,几片雪花在空中旋转久久不落。

唐烆也不追。他知道,只要对方喝了他的酒,就会完成他的请求,说出那样的话也只是为了激起他的生志而已。转身,将一直握在手心的花骨朵放在窗台上,指尖忍不住在柔嫩的花瓣上抚过。

梅花香自苦寒来,有时候他都觉得蜀玉就是梅花。

自己要换心脏给她的事情,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到时候又如何做?若是,到时自己真的活不下来,她也就能彻底地只记得他的好,而忘记过去那些痛苦?

这种偿还方式,是她要的么?将自己的性命置于外人的手上,於他还是第一次。可为了蜀玉的性命,他愿意赌。赌她的,也赌他的,更是赌两人未来的长长久久。

祁妄该问:唐烆你为何愿意这么做?

他会回答:以前他有燕明山的教众,有师父,有兄弟;现在,他只有蜀玉和孩子而已。不为他们,他还能为谁!

第七九章

元月十五,赏花灯,吃元宵。

昨夜被宝宝缠不过,唐烆答应他清早带他去城里一趟,去见见昔日的伙伴,顺道采买一些新鲜物事。蜀玉起床的时候,厅中只剩下蜀老爷一人守着棋盘,左手跟右手下棋。

“姐姐姐夫们可说了何时来家?”

“初八就出行了,沿途还要走亲串友,家大业大的。龚家山传来消息是今日下午才到。”

蜀玉漱口洗了脸,靠在榻上不敢动。身子日重,连下地都觉得是个负担。闻言只遥遥地望着父亲笑道:“一年也难得见上几面,早知如此应当让她们就近嫁了才是。”

蜀老爷一甩棋子,瞪着她道:“如你一样的都在身边,出个什么钉子大的事情都会要急死我这把老骨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蜀玉只是笑,推了推面前一碗汤圆:“知道你老人家陪着我无趣了。喏,这是特意让厨房给您做的酒酿汤圆,就一碗没得多余的。”蜀老爷抖着胡子,哼哼唧唧:“不孝女。我要把你的厨子带走。”蜀玉只是笑,她这爹爹惦记着厨子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没舍得。

知道蜀老爷中午就要走了,索性撤了丫鬟婆子们,蜀玉一人慢悠悠地给他老人家夹饺子,添热卤。屋里只听到碗筷汤勺相碰的轻微细响,温馨又宁静。

蜀老爷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还准备瞒着他?”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蜀玉却是明白。想了想,才道:“他现在这样很好,又何必告诉他真相。”

“到底还是武林人,我听说他武功很厉害,也曾经走火入魔过,要是有个差池伤了你们,后果不堪设想。再者,你也无法保证他真的愿意被你这样利用。燕明山的金矿已经全部被挖了出来。在雪山的教众没了唐烆坐镇,已经失去了雪山的霸主地位。教内也已被龚忘用间分成了三派,外忧内患,二十年内无法重返中原。就连唐烆自己,也被你们用法子封住了武功。若是他知道你找了他来,只是为了报复燕明山教众拆散你们,会如何想?”

蜀玉正在喝高汤,汤汁浓厚,鲜味十足,可到了口中却觉得咸。她放下汤勺,用清水漱了口,淡淡地道:“我报复得不对么?当年,唐烆将我交给邪教的教主夫人让对方保护我。对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没多久,就因为她自己想要回到燕明山而放出消息,让秦连影强行带着我走了。她不知道我与秦连影的过往么?她知道,可是她还是要那么做。为什么?只是因为她要唐烆离开我,全心全意为了他们教派做事就好。她当全天下的人都必须为她燕明山效忠?全天下的女子都该放开自己的夫君去为了教派而赴汤蹈火?她是邪教的教主夫人,她为了自己的丈夫用尽了心机,别人就该要去体谅她,赞同她,原谅她?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她的夫君的死活於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唐烆活着就好。

可是,当时的我力量微薄,我无法阻拦。她有的是法子控制我威胁我,让唐烆不得不去为她丈夫效忠奔走。我恨啊,爹!换了你,如果官府的夫人要你为了官家而去送死,你愿不愿意?你不去做,她就抄你的家,灭你的门。说白了,她的夫君死了,你也别想苟活。

她了解唐烆,明白他重义气,也利用他的一诺千金。可是,这些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她做了丈夫身后的伟大妻子,而我却做了丈夫身后的累赘。可笑至极。

搬走他们最大的金矿,分离他们的教派总比让他们当时全军覆没,死在燕明山好得多吧!更何况,就是因为他们的自私贪婪,给他服了药,让他神志不清地被驱使了三年。唐烆是我的夫君,凭什么给他们利用?凭什么因为他们而让我们分离?凭什么我就该忍让,受这么多的苦楚?

我恨,恨不得让全燕明山的人都死了才好。”蜀玉眼眶微红,双手撑在榻上忍不住的颤抖。这些话她压抑了太久,其中夹杂着对这个朝代的不平等的愤恨,和对自己无力挣扎反抗的怨气。若是她强大一些,她就不用被人利用。若是她再强势一些,就可以困住唐烆,让外人去说她不懂大局,自私自利,置夫君的身份地位於不顾,陷夫君於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谴责中。

可她终究是生活在这里。这个朝代的女人是没有任何自主权,没有任何地位。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丧夫从子。她们是衣裳,随意可以丢弃。她们只是男人的陪衬,你有家世有名望,这件衣裳就华贵些,丢弃的时候心疼点;若只是寻常女子,男人就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看腻了,丢了送人或者直接撕了扯了,也不准有半句怨言。这样的朝代,她用什么去跟燕明山争夺唐烆?

你蜀玉只有一个唐烆夫君,可唐烆不一定只有蜀玉一个女人。

蜀老爷不懂蜀玉的这些心思。作为父亲,他总是偏心蜀玉些。作为商人,有仇不报非君子,你利用了我,就要复出金钱的代价很正常。可他有些担心唐烆的那一身武艺。

“你何必一定要他的心脏?这种生死大事,都被你拿来儿戏一般,就没有想过后果?”

“后果?”蜀玉苦笑一声:“爹,你以为现在平和的日子是用什么换来的?”她放下银筷,随手拿起身边的手炉,好像这样她的心才会有些暖意,不再是浸在冰窖中:“伉俪情深,鸳鸯交颈,看起来很圆满,可这些都是用我的血泪凝集而成的。

爹,若说我恨那教主夫人,我更加恨唐烆,你相信么?

我恨他为什么如那些寻常男子一般,可以轻易地将我嘱托给别人;恨他为了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教众兄弟而抛下我一个孤女在深山之中;恨他在走火入魔的时候轻易地被人困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吃了别人下在酒水中的药;恨他被兄弟好友利用了还不去反抗,只会自甘堕落地远离;更加恨他,从始至终没有把我放在心尖上。没有想过我的苦我的痛我的怨,没有想过我一个弱女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为什么要等待,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被他抛下了,还要去找得他来,找来了却要承受他的凌 虐,还要冒着性命危险替他怀上不该怀的孩子。

我对他有多少欢喜期待,都在见到他之后被摧毁得一干二净。爱恨一线间,就是那一夜,我的爱恨全然颠倒。两人相依为命的半年,和三年的持续等待,都经不起他一夜的摧残。爹,你不知道那一夜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也不知道他要求保全孩子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每夜睡在他身边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剥开他的心口,看看那心脏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看到他抱着宝宝的时候,我就很想问‘你是真的相信了宝宝就是你的儿子么?’。甚至于,每次他温柔以待之时,我都在想,他有没有反思过去的错?他会不会再次离开?如果我们继续这么生活下去,他会不会如别的男子一样,迟早厌烦了我的体弱,听从别人的拾掇而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到了那个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又能够为孩子做些什么?

每次想得深了,我就惶惶不安,就恨不得撕碎了他。结束了他,我的噩梦就醒来了。”

蜀老爷沉思半响,才叹息道:“所以,你想要看他到底能够为你做到什么地步?若他不同意换心脏给你呢?”

蜀玉扬眉轻笑:“杀了他。”

蜀老爷一惊,差点跳起来:“你也太心狠了些。”

“怨不得我,爹。”她靠在榻上,背后的垫子软绵,可她身子太僵硬,靠了上去只觉得陷入了某个旋窝不得挣脱:“三年,一个女人有多少个三年。多大的积怨都已经堆积到了顶峰,偏生他还要来添柴加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从来不是任劳任怨束手待毙的女子。有些事情,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对燕明山的人是如此,对唐烆,也是如此。既然得不到,由得他继续伤我的心,不如毁了他。我断了想念,也断了这一辈子的情爱。”

“他若是换了心脏,活了下来,你又如何?”

蜀玉抿了一口茶,还是觉得苦,索性放下了,回答道:“不如何。邪教中人已经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前程毁了;蛊虫限制了他的武功;持续的食用奇花异草,让他成了半个药人,只要他离开,没有延续服食某些药物迟早会全身筋脉自毁而亡。”她淡然的笑着,轻声地说:“我亲手策划折断他的羽翅,锁在身边一辈子,来还欠下我们母子的债。”说到这里,她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委顿地靠着。

安神香燃到最后只剩下一撮灰,带点余留地焦味,被门缝地风一吹就散了。棋盘上的残局没法破解,桌上地佳肴也已冷却。蜀玉无端地觉得寒意入骨,再一抬头,只看到唐烆站在门口,不知道听闻了多少。

男人隔得远,背着光,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屋内的人只能看到他肩膀上一层厚厚的雪,垂着的发丝湿答答地,一滴一滴地融冰滴落在青石地板上。

蜀玉面上平静无波,眼眸中更没有一丝毫地温情蜜意。她静止不动地端坐着,没有如往常那般急切地招呼他去换衣衫,也没有絮叨地抱怨他不懂得照顾自己,更加没有看到他回来的欣喜安心。她的安静带着一种时光沉淀后的绝情,再多地意外也击不起她一丝波澜。

唐烆就这么站着,身上夹带地风雪被屋里地地龙一暖,都侵融到了衣衫里面,越发冰冷刺骨,可撼动不了他乍听真相之后的麻木。

“你说,”他开了口,“你恨我?”

“是。”

“你说,你费尽心思的找了我来,是为了调虎离山。你借用龚家山的人,挑拨离间了我与教众们的关系,让我无处可去?”

“是。”

“你觉得我有了武功,就会无数次的离开你,弃你於不顾。你想废了我的武功,可没法制住我。你只能设法让我自愿地将蛊虫放置到体内。如果我要离开,你会亲手杀了我?”

“会。你要离开,就代表你不需要我这个妻子,不需要宝宝这个儿子,也不需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这样的夫君我要不起,也守不住。我情愿让你走,然后把你的命留下。”

“将我变成毒人也是为了控制我?”

“是。控制了你的身体,你哪里都没法去。除了地狱。”

“你的心脏,是不是非我的不可?”

“可有可无。用你的和用别人的没有区别。只是用了你的,我活得长些,也不用成为药人。直接用常年浸泡药物之人的心脏,只怕是药三分毒,再一次发作的时候,我的身子抵抗不住毒性,死就是一条路。而你身强体壮,血液等也已经习惯了药性,加上你还保存的内力,足够你延年益寿。”

“可我哪里也不能去,只能呆在这里。”

蜀玉迸定地淡笑:“你还想去哪里?或者说,”她歪着头,显露一丝嘲笑:“你还能去哪里?!”

屋中地气息猛地一乱,无形中一块黑沉沉的幕布笼罩了下来。唐烆脚下的方砖突地碎裂,在空中发出绞痛地声音,猛地向四面八方给撕扯了过去。他明明没有动,可浑身都似在颤抖。

蜀玉低着头,什么也没有看见。淡淡地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有!”唐烆止不住地大吼:“这一切都是你一开始就策划好的?”

蜀玉点头:“是。”

“你说过地爱恨都是假的?你的温柔体贴都是做戏?你的原谅都是为了……让我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蜀玉微顿,半响,才又点头:“没错。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牵制你,困住你,然后彻底地毁掉你。”她摸着手炉边缘,又补充:“很久以前你就说过,我是一个睚眦必报地女子。你在爱上我之时,在离开我之时,在欺辱我之时,就应该想到只要你负了我,我就会报复。”

唐烆身子突地摇晃,口中腥甜盈满,到了唇边又咽了下去。他尽量的挺直腰板:“你说过,超越了喜欢就是……”

“爱恨从来只在一线间,”蜀玉打断他,“你抛下我之时,我的爱恨就没了边界。”

唐烆几近倒下,身体一边是麻一边是木,心口那处已经听不到跳动,眼前什么都模糊不清,耳中除了那句‘爱恨’什么都入不了脑,牙齿似乎要咬碎了。因为惊怒剧痛而血气翻涌冲击着被压制的穴道,更似被千万根细针不停地猛扎。

院外,宝宝在惊呼:“啊,雪人的头掉了!”接着是一阵跑跳在雪地地‘咯吱咯吱’声,由远到近。门帘被掀开,宝宝举着毛笔大叫:“娘亲,雪人碎成一堆堆了。”

蜀玉撑在榻上,轻轻地道:“碎了就碎了吧,那东西本就活不长久。”

唐烆眼前一黑,一个大跃,人就从那缝隙中冲了出去,只留下一滩黑血和碎裂成粉末地地板。

第八十章

佘娇娇赶到姝园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一片死气。

庭中的残雪被人践踏地灰一块黑一块,常青树地绿叶覆着寒片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人才走到走廊下,一边屋檐的冰凌‘嗤’地掉了下来,砸开了好大一滩雪坑。

小蝶正在门口焦躁不安,见了她就死命地往屋里拖,还哽咽地道:“小姐,谁也不见。宝宝少爷都被哄着去了书房,老爷子被她送走了,现在就一个人,我……”

“唐烆呢?”佘娇娇问。

小蝶红着的眼眶就落下泪:“如果不是他,小姐能变成这样么。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佘娇娇一跺脚:“周围的护卫没追上?那群混蛋,养着他们混饭吃的,看回来我不骂死他们。”说着已经钻入门帘子,独剩下小蝶招呼人准备忙活。

屋外有雪,还甚亮堂,放下厚厚地帘子的时候,屋内就成了暗室,唯独厅中架着地炭火炉子还有些红光。只是这点红,怎么看都带着血腥气,唬得人心口乱跳。蜀玉依然靠在榻上,桌子已经撤走了。

佘娇娇一时之间没法适应光亮,摸着黑地换她。半响,才听到对方回了一句:“你来啦。”声音暗哑,有气无力。

佘娇娇顾不得其他,对着小蝶大叫:“再把地龙烧旺一些,添几盆火进来。把窗帘给我拉开,这大白日的黑灯瞎火做什么?”小蝶等地就是这么一句,瞬时招呼着婆子们添了东西,又另外架了红泥炉子放在榻边,温了酒上去。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拉开了几窗毛皮帘子,屋里这才稍微明亮起来。小蝶还不放心,又拿了白狐毛毯加盖在蜀玉身上,在她脚边添了两个小火炉。

佘娇娇使劲的搓揉蜀玉冰凉的双手,又给她擦了一把脸,喝了两口酒,整个面上才恢复一点人色。中间小蝶已经细声细气地将早上的事情给说了遍。

蜀玉眉目不动,似乎在听别人的故事。佘娇娇最恨她这般坚忍的样子,明明已经伤得很深了,偏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要是大哭大笑说不定还好些,可蜀玉又何曾笑得畅快又哭得悲嚎过。

“你是故意的?”佘娇娇将她的头掰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你是故意那么说给他听的,对不对?你到底在想什么?两个人好不容易和睦了,又闹出这么一出。你别告诉我,你只是舍不得让他被我们利用了还一门心思觉得自己得了便宜。你的那些真相真真假假谁能够分辨?就算是我们自己设的局,心里也都明白你根本做不到那么残酷无情,事情也根本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你何必让他误会?他走了你怎么办?要是他这一走又是三年,你还能够等么?”

蜀玉搭着眼,低声道:“我不等了。这一次,我再也不等了。”

“你!”佘娇娇大恨:“那你那时候为什么又要找他回来?为了让你再伤心一次么?还是为了彻底断了所有的想念?”

“我只是想见见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就算是相忘于江湖也可以偶尔见面的吧?我只是想看看他到底还记不记得我,问一问他是否有了别的女子,是不是过不了秦连影给的那道坎。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跟世俗中的那些男子一样,将女人当作一生中可有可无的物品。想让他亲口告诉我,兄弟比妻子重要,名望地位比家庭重要,女人的贞洁比爱情更加重要。他来了,他过不了秦连影的坎,可依然将我当作唯一的妻子;他被困雪山,我心疼可也庆幸,这样的他没有女人敢靠近;他跟祁妄嘱托后事,我很害怕。那时,我才迸定他愿意将所有的捧到我面前,这样就够了。

我不一定要报复教主夫人,可不报复我不心甘,我不愿意自己被人胁迫,被人欺压,被人轻视;我不缺那些财富,蜀家有的是银子,那些钱没有血腥都是正正当当的;我真的需要他的心脏么?不一定,我只是想要知道他能够为我做到哪一步。我很高兴,可也忐忑。三年的怨和恨,已经被他全部消磨殆尽。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迟早会知道我们背着他做的一些事情,他会自己猜测会来质问,也会受到有心人的挑拨。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会怎么做?等到一切都拆穿的时候,我对他的感情又到了哪种地步?被他宠溺惯了,离不开了的我会如何?面对秦连影我只用了一成的真心,却花了几年去忘记。而唐烆,我用尽了最后的信任和坚强,我真的怕他到时候来质问我,我背着他到底做了多少事情,利用了他多少。到了那时他再转身,我会真的杀了他。与其那样,不如我亲口告诉他,不如……”

佘娇娇瞪着她:“这不是实话,这是借口。你告诉我,你心里真的想法,你说啊!”她恨不得摇醒蜀玉,挖出她脑袋里面所有的真实想法,看看她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蜀玉眨眨眼,抓住佘娇娇的手腕,就好像抓住唯一的一条浮木:“我,只是不想让他陪我死而已。”她缓慢地靠到对方肩膀上,“我不想要他的心脏了,我情愿用药奴的,或者任何一个陌生人的心脏都好。我不要他的!一个人生死难测比两个人生死不明来得好。”

她哀哀地哭,一句句话似从心口里面挤压出来似的:“我害怕,自己醒来之后他却没有了。我不要了,不要他的心脏了。”

“所以,”佘娇娇顿住,“你逼着他离开……你这傻瓜,不要就不要,你又何必做得这么绝,说得这么狠,到头来,一切都是白费。”

真的只是白费么?佘娇娇也说不清楚,蜀玉却明白,她已经要到了自己想要的,已经够了。

冰窖很冷,唐烆第一次知道它可以冷到让人全身骨骼发抖。

他沉在冰块与冰块之间,睁眼闭眼之间都是晶莹地细缝。没有阳光,没有风,也闻不到任何气味,除了冰晶还是冰晶。手指动一下都觉得全身骨头在抗议,他知道这是蛊虫又开始作祟的先兆。

在这里,唯一活着陪伴着他的也就体内的那些虫子。每当它们醒来的时候,他就觉得窒息。一旦它们开始在体内游走,他又觉得自己不太孤独,至少它们告诉他:唐烆还活着。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在面对强敌和困在雪山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在姝园地药院底下冰窖中,他竟觉得自己死去活来已经不知道多少回。

‘蜀玉’这个名字,在心里呼啸而出,在齿缝中挣扎吞咽,每唤出一声都是挣扎地剧痛。可不管是在沉睡调理内伤,还是醒来长久的麻木,女子平静的面容和淡然的话语中夹杂的恨意一直萦绕不去。就如细密的蜘蛛网,将他网在其中,不得逃脱。

“江湖人,从来不需要女人的缠绵枷锁,那样会让自己不知不觉中丧命黄泉。”一直追随他的小头目找到他之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另外一个属下无所谓地道:“唐王你实在没必要太在意一个女人的想法,她想你死你就真的死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对待自己的男人。照我的想法,杀了她,再找一群女人充斥后院,让你儿子叫别人做亲娘也无可厚非。”

头目猛地敲了属下脑门:“唐王与那女子情分非同一般,怎么可能让她的儿子认别的女人叫娘。”

属下嘲笑道:“没有妇德地女人,早就该浸猪笼,能活着都是运气,儿子要她还是她积德,更加别说唐王为她连雪山都不回去了。她还想着报复,没见过这么蠢笨的,换了哪个男人能够由着她这样?不说别人,就是教主,要是教主夫人这样算计他,你看教主是留着还是直接杀了她。头儿你是在燕明山长大的,不知道这世俗。

我告诉你,寻常人家啊,男人说一不二,哪个女人敢反驳一句,耳刮子过去打得她服帖为止。那些世家大族的女人,瞧起来真正好看,她们的男人有权有势,长得一副小白脸样子,站在一起那就是男才女貌羡煞旁人。私底下,嘿嘿,你就不知道吧,很多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享齐人之福,做老婆的还要给他小妾们好吃好喝地供着。女人有了儿子就有了依靠,没了儿子,嘿,休了你自己上吊自杀了那也是活该。小时候听说书,说起那明皇跟那贵妃。那是美人吧,得,到了长坂坡,士兵问皇帝老儿是要江山还是美人,这还用选么?当然是江山啦,没了江山吃什么喝什么,没了美人到时候再找一个就是。

天底下什么没有,女人总是不会缺的。我们唐王好歹也是一风 流倜傥潇洒的大好男儿,要女人的话只要大呼一声,要多少有多少。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要死的女人气着了自己。你要真的气啊,一刀宰了她就是。要是怕下不了手,属下替你去。”说着就扛着大刀要冲了出去,被头儿压在地上狠揍了一顿。

这些日子,两个属下时而过来传递一些消息。雪山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部分跟随唐烆的人已经回去了,留下一个多心眼的小头目和一个缺心眼的属下。两个人纯粹的是想跟着唐烆,又心直口快,考虑事情自然是从唐烆这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偶尔醒来的时候,唐烆就能听到一些‘世俗’的看法。

前唐王一直隐居,对他都是放任自由。邪教众人更是随心所欲的性子,一言不合男女胡砍都是常事。潜意识中,大家都没有觉得不妥。乍然听到属下这一番话,唐烆隐隐中忆起很多事情。可一旦想得深了,脑中就不自觉的浮现对方冷漠的话,丝丝泄漏的恨,合着服食毒花异草而不断反噬的痛楚,就让他悲痛不堪。

蜀玉的恨,融贯了骨血。沉默不语不代表她没有受伤,激烈反抗不代表她无力掌控。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蜀玉善于隐藏真性情。只是,她太弱,弱到如同一只蚂蚁,任何人随时都可以掐死她。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她的时候,她却暗中凝聚力量等待放手一搏。

连夫人曾经跟他说过蜀玉与秦连影之间的纠葛。两人青梅竹马十多年,外人只当蜀玉只能嫁给秦连影,所以长到花样年华来找蜀家三小姐提亲的人也少之又少。作为秦家媳妇的首要人选,蜀玉忍受着秦连影的花心,每当对方带着一个女子在她面前甜蜜恩爱之时,蜀玉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毒导致秦连影痛不欲生。她做得隐秘,秦连影也不会告诉外人他被一个小女人算计。两个人就好像敌对双方,男人给予女人精神上的折磨,女人给予男人身体上的痛苦。谁也不愿意认输,谁也不愿意退缩。

睚眦必报,可以在两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可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欢喜冤家,越是折磨对方代表两人的感情越加深厚,直到蜀玉不愿意再被世俗束缚,哪怕背负‘弃妇’的讽刺也不愿意再被对方戏弄。真相公布,这是一场家族之间的游戏,是上辈子之人的捉弄。蜀家怒了,蜀玉回来之后,几乎是默认了父亲的作为。秦家在金梁城成了一个过往,被蜀家撕成了碎片。

金梁城里,每一个商贾都知道蜀家不好招惹;官家商女,每一个妇人都知道蜀玉决不可欺;每一个有心机的成人,都知道笑得越无害的人就越是心思慎密爱恨强烈。

唐烆心目中的蜀玉,有些小姐性子,爱挑刺难伺候。与人相处之时,会察言观色懂进退,为人处事留三分余地。她淡然笑着的时候,他就真的以为她是认同的,是开心的;她哭泣的时候,他以为她可能是太脆弱,感触太多。他总是忘记了,她骨子里的傲,忘记了她被世俗折磨到极致的坚强忍耐。

她的确是该恨的!

但是,唐烆无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