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史擎的询问之下,何老伯将何家惨案的整个始末告知众人。

起因是京城派来开矿的牛内监相中了何家名下一块田地,便找到何家声称地下有矿,三十亩良田,他张口三十两银子就要收买,何家祖坟就在那块地上,如何肯卖。

不巧何家兄弟经商出门在外,家中只有何老娘和两个儿媳妇做不了主,只能好言拒绝。这下子惹恼了牛内监,带了一伙人直接上人家地上去掘祖坟了。

闻讯,何老娘急忙带了儿媳妇和几个家奴前去阻止,不想牛内监为非作歹,竟指使着一群流氓无赖,打伤了何家人,又将何家两个媳妇玷污了。

娘仨不堪其辱,无颜苟且偷生,当天夜里就带了绳子吊死在地里,又留下一封血书,字字血泪,控诉牛内监的恶形恶状。

等到何家兄弟回来,惊闻噩耗,老母亲和妻子竟被人活活逼死,哭天抢地也唤不回亡人,便一纸诉状,告到了江宁县衙。

然而牛内监早有安排,早将何家祖坟填平,又抢走了那一封血书,以至于何家兄弟无凭无证,知县又得罪不起牛内监,硬是被判了何家一个诬告。

“我那老嫂子守寡了二十年,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儿子,大郎二郎一向争气,这些年做买卖赚得不少银钱,家境富裕起来,便招了人眼红。那姓牛的矿监,分明是想上门勒索钱财,哪里不好挑中了他家的祖坟上去?哎,年年如此,到处挖矿,到处死人,早知如此,倒不如破财消灾。”

何老伯抹了一把辛酸泪,期期艾艾说道。

衙门外的乡亲们沉默了,原先跟来看热闹的人都歇了心思,何家的遭遇令人心寒。又使人同情,可是不足以激起民愤。

冤情确是有冤情,否则怎么有胆气跑到知府衙门来喊冤,可这官司告不告得赢。又是两说。

太史擎不知何时退到了吴茱儿身边,转头看她,就见她虎着一张小脸,敢怒而不敢言。显然是为着何家的命案牵动了心弦。

他暗暗点头,就知道他不会看错人。这呆瓜虽然说胆小怕事,却不是个善恶不分的糊涂人。

只这一点,就比东林党安排的那个假货强上百倍。

何大郎与何二郎进去没多久,衙门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几个带刀捕快,挥开人群分头去传唤嫌犯和人证。

今日多云,阵阵南风吹来,过了晌午仍不觉闷热,附近的乡亲们没有几人离开,闲的没事,都在这里等着看知府大人会怎么判这官司。

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有的说宋知府为官公正,不见得会让恶人逍遥法外,也有的说那逼死人的矿监是京城派来的,又是奉旨行事,谁敢问他的罪。更有者心细,说何家兄弟无凭无证,又失了血书,这案子没法儿判。

吴茱儿听人说了几耳朵,忍不住去问太史擎:“公子,你看这官司告的赢吗?”

太史擎反问她:“你希望他们告的赢吗?”

吴茱儿点点头。

太史擎又问她:“告赢了又如何?”

吴茱儿脱口而出:“杀人偿命啊。”

太史擎摇摇头:“何家死去的三口人。并非是他杀,而是投缳自尽,如何谈得上杀人偿命。”

闻言,吴茱儿有些急了:“可她们是叫人逼死的啊。难道逼死人就不用偿命了吗?”

这让她不禁联想到被语妍逼死的心琪身上去,就因为心琪是个奴婢,被主人逼死却无人过问。而那何家婆媳是平民百姓,被当官的逼死也无处寻理了吗?

她觉得这样不对,但又讲不出道理。

太史擎见她抓耳挠腮的样子,又补了一刀:“京里来的宦官。就算是杀了人也不用偿命,何况是逼死人呢。”

吴茱儿瞠目结舌。

太史擎不再言语。

约过半个时辰,捕快们陆续带了人回来,衙门口引来一阵骚动,只见打头进去了一个穿皂衣戴高帽腰系革带的瘦麻杆儿,公堂上传出来“威武”声——

“疑犯,牛内监带到!”

众人恍然大悟,这就是祸主,逼死人命的那个矿监。

过了一会儿,带到一个布衣乡亲,是人证。

再过了一会儿,又带到两个无赖,是帮凶。

人都到齐了,里面就开始审案,外面听不清动静。约莫一盏茶后,忽地传出何大郎一声暴喝——

“你血口喷人!”

紧接着惊堂木拍了下去,衙役们手中的水火棍“咚咚咚”捣地。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捕快跑出来,手上拿着火签去抓人。衙门外的乡亲们面面相觑,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何大郎缘何怒骂,捕快又要去抓什么人。

这一回等的久了些,捕快带回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架着人进了衙门。门里传出“威武”声——

“嫌犯青河镇周二带到!”

门外哗然,怎么又出了一个嫌犯?嫌犯不是那之前进去的牛内监吗?

顿时疑声四起,就在乡亲们胡乱猜测之际,公堂上正上演着一出嫁祸于人的好戏。何家兄弟状告牛内监不成,反被那两个做帮凶的乡间无赖倒打一耙,污蔑何家儿媳与镇上的赌棍周二通奸,被他们撞个正着。

周二被带上公堂,口口声声喊冤,捕快却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条女人的肚兜儿,边角绣着何大媳妇的小名儿。

随后那两个无赖又作证,说是看见何家大媳妇在事发当天晚上,偷偷摸摸跑到地里同周二私会,又看见何老娘和何二媳妇尾随其后。

牛内监这时便嚷嚷开了:“大人冤枉啊,分明是他家的婆娘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时候叫她老娘与妯娌撞破了这对奸夫淫妇的好事,才招来他们杀人灭口!”

这番说法,哄哄旁人罢了,何家兄弟如何不知自家清白,何二郎先前挨了板子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何大郎就要扑上去和牛内监拼命。

“肃静!”

宋孝辉拍响了惊堂木,让人将何大郎拉住了,叫他重新跪在地上,堵了二人的嘴,转头又去审问周二。

周二喝得醉醺醺,无缘无故摊上人命官司,早就吓得尿了裤子。一问三不知,既有人证,便可用刑,宋孝辉当即就让衙役上刑。指夹板子一上,周二杀猪一般痛叫起来,忍不过两回便招了,宋孝辉问什么,他便承认什么。

等到供状写好,就叫衙役抓了周二的手在上头签字画押,整个屈打成招。宋孝辉草草结案,判了牛内监无罪,何家兄弟诬告,拖到街上重打二十棍。

退堂。

衙门外的乡亲们左等右等,总算等到里面的人出来,不知结果如何。只见几个衙役押着何家兄弟到门外,将人往地上一摁,棍棒伺候。

何家兄弟叫人堵着嘴捆了手,只能呜呜挣扎,几棍子抡下去,何二郎先晕死过去。

先前同众人诉苦的何老伯见状,手足无措地哭喊道:“作甚,这到底是作甚!?”

乡亲们也都傻了眼。

这时,门内走出个师爷,手里扬着一份供词,高声告知众人:

“知府大人明察秋毫,现已将真凶捉拿归案。何大媳妇不守妇道与同镇周二私通,叫何母与何二媳妇撞破了奸情,两人唯恐事情败露,先将她们婆媳勒死。周二又同何大媳妇起了争执,又将何大媳妇勒死,事后把三人吊在树上,伪作自尽,又伪造了一份血书,企图栽赃嫁祸牛内监。此案已经查明,何家兄弟诬告朝廷官差,杖责二十,以儆效尤。周二杀人通奸,罪加一等,押入大牢,等待发落!”

(今晚一更,处理点事情,12点前没二更就等明天。)(未完待续。)xh211

第五十九章 狼狈为奸

(一更)

牛内监是最后一个从衙门里走出来的。

对比他毫发无伤的样子,被打的半死不活的何大郎,和晕死过去的何二郎看起来惨不忍睹,惨白的孝衣染上了凄厉的血红。

四周的乡亲们议论纷纷,不复先前同情之心,对着何家人指指点点,皆是信了知府衙门的公断,道是何家媳妇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才会有此惨剧。

可怜何家人百口莫辩,只能含冤受辱。

牛内监得意洋洋地从门前经过,扭头朝着推车上盖着白布的三具尸首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道:“淫妇,死有余辜。”

何大郎目疵欲裂,撑着半截带血的身子爬起来,伸长了手却够不着他一片衣角,就又摔在地上,他十指用力地扣紧了石板路面,指甲破裂划出了数道血痕,伏在地上嘶声痛哭。

“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牛内监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人群中,吴茱儿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无端悲凉起来。面上突然一湿,她摸了摸脸颊,仰头看着不知何时阴云密布的天空。

下雨了。

“走吧。”太史擎摘下了斗笠,扣在了吴茱儿头上,转身朝着牛内监离开的方向走去。

吴茱儿的视线被宽大的斗笠遮住了,手忙脚乱抬高帽檐,看到太史擎大步走远的背影,慌忙跟随,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衙门外,只见雨中有一片惨白,触目惊心。

“快走。”小鹿子拉了她一把,追了上去。

吴茱儿有一肚子疑问,撵着太史擎求解:“公子,你说知府大人会不会判错了案啊?”她看着那个牛内监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太史擎突然停下脚步,望着桥下,吴茱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就发现了一道麻杆儿似的身影,正是刚刚被判无罪的牛内监。

咦?那不是——

吴茱儿上前两步。趴在桥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牛内监跳上了一条篷船,那船舱里坐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穿着一身鲜亮的绿袍子。那体型和那衣着,让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曹公公。”她失声道,然后就想起边上还有个人,赶紧闭上了嘴,扭头看向太史擎。

太史擎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盯着那条小船划向河西,直到看不清船上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两个阉人,他习惯性地扶向腰间,却没有握到他那柄杀人剑。

吴茱儿望着他半湿的侧颜,细小的雨滴悬挂在他曲卷的睫毛上,遮住了他太过凌厉的眼眸,水珠沿着他饱满的额头滚落到他峰峦一样的鼻尖,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这样冷漠的神情,让她微微失神。

雨越下越大。行人匆匆赶路,小鹿子跑到桥下买伞。

“少主,伞。”小鹿子手里撑着一把,将另一把交给太史擎。

太史擎侧身撑开了伞,举到吴茱儿头顶,“你回去吧。”

说着,他一手摘下了她头上的斗笠,戴回他头上去。吴茱儿呆呼呼地从他手上接过伞柄,看着他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欸?公子!”吴茱儿张张嘴。想叫他留步,可他头也不回。

“吴娘子,我们有缘再会呀。”小鹿子朝她挥挥手,举着伞蹦蹦跳跳踩着雨跑远了。

“怎么说走就走。”吴茱儿郁闷地跺跺脚。水花溅起,湿了鞋子,她连忙避开水坑,再抬头,就不见了那主仆二人行踪。

“糟糕,忘记问他下榻何处。怎么把笛子还回去?”

* * *

回到江宁别馆,雨还没停。

阴沉沉的天色,方便吴茱儿从后门偷溜进去。她沿着早晨小乔带她走过的那条隐蔽的小路,跑回了小院儿。

月娘坐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雨势,手里一卷书无心翻阅,正担心吴茱儿是否淋了雨,就听小乔在外面说道:“娘子,茱儿姐姐回来啦。”

月娘立刻放下书迎到门口,就见吴茱儿撑着伞钻进走廊,脸上湿乎乎的,显然是跑得太快迸了雨。

月娘吐了口气,一面抽了手绢儿给她抹脸,一面念叨:“我还当你傻的不知买把伞,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找个地方躲会儿再回来?”

“我阿爷说,雷雨下一阵,闷雨下半晌,这雨得到天黑才停呢。”

月娘早听惯了她的歪理,不与她分辨,拉了她进屋子,让小乔守在外间。

两人坐下,月娘亲手给她倒了热茶,容她缓过气儿来,才低声问道:“见着兰夫人了吗?”

吴茱儿点点头,从怀里面摸出一封信,因她捂得严实,没湿一点儿,她把信递给月娘,袖子滑下,露出手腕上那一只蓝盈盈的玉镯子。

月娘见着,目光一滞,便托住了她的手腕。

吴茱儿低头一看,瞬间脸红。她不想叫月娘误会她趁机讨便宜,想说是兰夫人硬塞给她的,可是看着月娘的神情,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即灵机一动,她便去撸那镯子,口中道:“这是兰夫人叫我捎给你的,我怕揣丢了,就先戴着了。”

说来也巧,这镯子在幽兰馆怎么都摘不下来,到了月娘跟前居然一拔就掉了。

吴茱儿烫手一样把镯子塞到月娘手里,连信一起,又道:“我先回房换换衣裳,你看信吧。”然后就出门撑了伞,回房去了。

月娘低头看着手上的玉镯,并未怀疑吴茱儿的话有哪里不对,因为这只蓝水玉镯乃是兰夫人的心爱之物,从她八岁进到幽兰馆,就没见兰夫人离过身。

月娘细细端详这玉镯,就记起兰夫人这些年的爱护与教诲,眼眶湿润,险些垂泪。她拿丝帕裹着玉镯,戴到了左手腕上,留个念想也好。

然后,她拆了兰夫人的信。

信上没有多提一句不该提的,兰夫人报喜不报忧,答应了她的嘱托,尽快查明那个名叫小黄莺的歌妓有什么底细,要她三日之后再让吴茱儿到幽兰馆去取信。

月娘这下子放了心,随即点燃了蜡烛,将兰夫人的信烧毁。

现在她只要静静等待回音,语妍的种种异常,一定会有一个解释。

(今晚有二更)(未完待续。)xh211

第六十章 《青龙吟》

(二更)

夜晚,吴茱儿躺在床上发呆。

白天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不断地回放,酒楼门前漫天飞舞的纸钱,蒙着白布的尸首,何家人的喊冤声、嚎哭声和惨叫声混成一片,最后是何大郎抠破十指留下的血痕。

画面一转,变成了同船而渡的牛内监和曹太监,停留在他们刺目的笑脸上,他们在高兴什么,高兴死了人,还是高兴脱了罪?

何家三条人命真的不是那个矿监逼死的吗?她根本不信。

这世上既有王婆子和甲二这样谋财害命的坏人,又有语妍这样蛇蝎心肠的坏人,那牛内监说不定就是个逼死人不偿命的坏人。

那曹太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世上为何会有这么多坏人。”她喃喃自语,心里头闷闷的,有种无力无奈,叫她不由地想起了鬼大侠。

“我要是有鬼大侠的本领,遇见不平之事,便可拔剑相助,杀的那些坏人哭爹喊娘,再也不敢为非作歹。”

她也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扯过被子蒙头睡去。

......

一晃眼三天过去,这几日语妍似乎忘了心琪的死,又来小院儿找月娘的晦气。月娘却处处躲她,不与她争锋,关起门不照面。

语妍就变了法儿地折腾,先是让人在她们的饭菜里面下泻药,所幸她跟前有个内应,小乔事先打探到消息,回来报给月娘。

于是月娘这一顿饭就避过去,饿过一顿,再叫吴茱儿装肚子疼,去找六福请郎中。

语妍只当她们中了招,在梅妆阁里乐不可支,不过高兴了一会儿,又阴下脸来,自觉比起她受过的屈辱。只叫她们腹泻几回,哪里解恨。

她原是想把吴茱儿要过来解恨,可是曹太监这几天都没露面。

语妍拨了拨耳垂上的翡翠坠子,神色阴晴不定。她来到江宁别馆享受了几日,心境不同从前,若说她一开始是存着心思报复月娘三人,那么自从心琪死后,她便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她晓得月娘是要送进宫去选妃的。她不得不承认,凭着月娘的才貌,上头有人打点,进宫封个妃子绰绰有余。万一月娘真地得了皇上宠幸,岂不是要再次踩在她头上。

只要想想有那一天,她就难以容忍。

她要将那个下流娼子踩在脚底下,让她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语妍苦思冥想,心中再生毒计,拍了拍茶几叫到:“人呢,来人!”

门口两个小丫鬟推推搡搡。都不愿意往跟前凑,听着里头快要发飙,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伺候。

......

三日一到,月娘又让吴茱儿偷偷溜出门去,到幽兰馆取信。这一回吴茱儿熟门熟路,不必小乔望风,天不亮就从后门离开了江宁别馆。

从无人巷中跑出来,吴茱儿放慢了步子,摸摸腰间挂的细长袋子,里面装着玉龙青骨笛。她怀揣侥幸。今日若再遇见太史擎,就将这宝物还给他,免得拿人手短,她在他面前底气不足。回回被他呼来喝去。

另有一件事,叫她挂记。

她没忘了鬼大侠让她查明语妍在京城到底有哪门子亲戚。她更是知道了月娘同兰夫人书信来往,就是为了查明语妍的底细。

这让她有种背着月娘干坏事的感觉。但她同时也好奇,语妍到底有什么靠山,能让曹太监对她低声下气,有求必应。

她想。语妍京里的那个靠山,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