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太史擎眯了眯眼睛,搁下笔,两手抱臂,问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会背几句《增广贤文》,识得百来个字。”吴茱儿给了个谦虚的说法。其实她学得快,日常口白的那些字,她就算不会写,也会念的。

太史擎目光一闪,这就回想起她对着他另一重身份撒谎的事。他叫她打探语妍的来历,她就拿不识字来糊弄,无非是不想偷看谢月娘和兰夫人的书信,那时候她倒是会耍小聪明。

她不是呆的无可救药,他本该高兴才对,为何心里头有些不爽呢。

“那好,先把你会背的句子都默写一遍。”太史擎走到另一头给她研墨。

吴茱儿在他面前写字儿虽不好意思,却没有扭捏,当即挽了袖子,蘸饱了墨汁,低下头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太史擎瞧了一会儿,真还瞧出点儿意思来。她的字方方正正,棱角过于稚嫩,一看就是仿着别人的字体描红,形都没练好,更别说是神了。然而她下笔果断,一横一竖干净利落,又平又稳,这一点有些人练了几个月的字,都未必做得到。

她原来是有一点点天分的。

太史擎突然间就不郁闷了,心想道:那祸水这回倒是做了件好事,没把这好棵苗子带歪了去。

他又瞧了她一会儿,但见她四平八稳地写着大字儿,一张纸换过一张纸,头都不抬一下,一口气连写了三十句还不见完。看着桌边摞起的纸张,他暗暗点头。能沉得下心写字的人,少有不成器的。

“行了。”太史擎出声打断她,就见她茫然抬头,“剩下的不用写了,你背来我听。”

吴茱儿歪着脖子想了想,就闭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

太史擎看她学小孩子背书,微微一笑,她声音抑扬顿挫,听上去就是晓得意思,才会这样流畅。

如此一番考量,他原先纵有三分不情愿教她,如今也变作了情愿。好为人师是人之常情,能把朽木雕成一块良材,岂不更多乐趣。

太史擎看着吴茱儿的目光渐渐不同,他堂堂白鹿少主的知音人,怎么能是个平平无奇的野丫头呢。

这一趟进京之旅,多了一个她,想必是不会无聊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回 同病相怜

船入江流,扬帆东去。

吴茱儿通过了太史擎的入门考验,把她所会的谚语通通默写下来,没有一个错字。又从他给的《三字经》里找出了十个不认识的字,圈给他看,由他教过一遍,她再抄写下来。

“这十个字,今晚睡前写上五十遍,就是你今天的功课了。”五百个大字,并不算多。太史擎不想揠苗助长,她既有天分,又勤奋好学,那他只要做个严师就够了。

“那我这会儿就写,行吗?”吴茱儿一捏着笔就不想撒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

“不行。”太史擎看见她的小动作,板起脸道:“再教你一句话,欲速则不达。意思是说,你性子越急,越是图快,就越是做不好。今天就到这儿,这一册三字经你拿去看一看,有看不懂的地方就问我。”

“哦。”吴茱儿悻悻地将毛笔放入桌角那只蓝釉莲蛙笔洗中涮了涮,算是收工了。

午饭是两荤两素四道热菜,还有一盅冬瓜紫菜汤。不知太史擎从哪儿寻来的厨子,手艺不错,就是不曾露面,每回做好了饭菜就让小鹿子端上来。

吴茱儿看着太史擎和小鹿子面前摆的红烧鲤鱼和爆炒腰花,只能干咽口水,老老实实地嚼她的青菜豆腐。

饭后,小鹿子收走碗筷,吴茱儿凑上去想帮忙,被他隔开了,“小师姑洗手去吧,这点儿活我来就好。碗筷有人清洗,我送过去就行。”

这船尾底下其实还有一层,用来储物和蓄水,舵手和船工们吃饭睡觉都在船尾。整日里无声无息的,不来打扰他们。

要不是吴茱儿听过他们逆流时候喊号子,只当他们一个个都是哑巴聋子呢。

别看小鹿子对着太史擎没大没小,可做起事来一点都不含糊,更不会偷懒。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让吴茱儿感慨之余,又有些纳闷。

她先洗了手。再到甲板上找到太史擎。凑过去打听:“上回我听到小鹿子说,他爹是白鹿书院的弟子,是不是啊?”

太史擎靠在船头吹风。闻言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吴茱儿挠挠脖子,腆着脸叫了他一声“师兄”,又问了一遍:“究竟是不是啊?”

太史擎这才出声道:“他爹的确曾经是白鹿弟子。”

吴茱儿轻轻“啊”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何要加个“曾经”。难道小鹿子的爹爹已经亡故了吗?所以留下小鹿子孤苦伶仃,无奈做了伺候人的小书童。

“他爹没有死。”太史擎一眼就看穿她在胡思乱想,两手撑着围栏,望着远处惊天一色,漠然道:“他爹早在他出生之前。就被逐出书院了。小鹿子的娘亲,是我母亲陪嫁的侍女,两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吴茱儿始料未及。讷讷不知所以。

“那、那小鹿子他爹呢?他爹又在哪里?”

太史擎嗤笑道:“问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作甚,若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岂会抛家弃子。”

吴茱儿这下子明白了,小鹿子的爹爹不是死了,而是不要他了。联想到她自家的身世,神情不由地黯然。

“小鹿子还不知晓吧。”她听小鹿子说起他爹,不像是有丁点怨恨的样子,显然是并不知情。

“我母亲不许旁人提起,小鹿子懂事起就没见过那人,只当他游学去了,你也不要在他面前多嘴。”太史擎道。

“我不会说的。”吴茱儿赶紧摇头,两根食指交叉在嘴唇上打了个封条。她自己就曾体会过被父母抛弃的滋味,记得阿爷和阿婆头一回告诉她不是他们亲生的孙女儿,而是从外头捡回来的孩子,她哭都哭死了。

太史擎看她一眼,想起她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人,眼神放缓了几分,忍不住同她解释了几句:

“让小鹿子给我当个书童,是他娘临终前的遗愿,所以不好违背。可我母亲将小鹿子视若己出,家父也对他喜爱有加,无人将他当做家生子看待。”

吴茱儿的心情豁然开朗,她趴到栏杆上,两手托腮,笑嘻嘻道:“没爹没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像我从小有我阿爷和阿婆疼我,小鹿子也有人疼爱他不是吗,总好过孤零零一个人,你说对吧。”

太史擎的目光落在她腮边那一枚酒窝上,才发现她笑起来有股子机灵劲儿,很难叫人讨厌她。

“去睡个午觉,养足精神下午起来练习音律。”有了现成的借口,他可以每天听她吹笛子,这是一天到晚最值得期待的时间了。

......

日落江天,绚烂的晚霞染红了江岸,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国度。

吴茱儿连声喊了小鹿子出来看云彩,念念有词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也是个好天儿呢。”

“小师姑快看,那朵云像不像是一只大鸟?”

“哪里哪里?”

太史擎看着他们两个叽叽喳喳又蹦又跳,生嫌吵吵,便没好脸地说道:“傍晚红遍天,三日大风天。看情形吹的还是北风,要在镇江府停留数日,有什么好高兴的。”

吴茱儿竟是一脸欢喜:“那咱们今晚要在镇江府过夜吗?船靠岸吗?”

自打她被太史擎救下,一连在船上待了几天脚没着地,能有机会上岸走走,再好不过了。

太史擎看出来她那点小心思,不疾不徐地告诉她:“是要在镇江府过夜,船也靠岸。不过再有两日就是中元节,岸上有鬼市,你若不怕撞见鬼怪,就下船去吧。”

他可是知道这丫头怕鬼。

果然吴茱儿脸色青红一阵,她也听说过鬼市的传闻。吴老爹就跟她讲过,这镇江府内有一座金山寺,是方圆百里闻名的寺院,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都要举行盛大的法事来超度亡魂。所以中元节前后,镇江府地界常有鬼怪出没。

若是倒霉遇见了那寻替身的冤死鬼,十有*是要丧命的。

太史擎见她打哆嗦,转身勾起嘴角。不想小鹿子跳出来拆台——

“少主少骗人,院主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是心中有正气,才不怕什么鬼怪呢。小师姑,你没做过亏心事,用不着害怕。当真撞鬼了,就朝它身上吐口水,骂它两句就把它赶跑了。”

吴茱儿看看太史擎,又看看小鹿子,不晓得该听谁的。

太史擎挑眉道:“既然你们都不怕,那就靠岸,下船走走。”

他原是逗一逗吴茱儿罢了,就算他们不闹着下船,他也要到金山寺去一趟。本来预备给母亲的百花丸送了人,他自是要另寻一份寿礼,这金山寺就藏着一样好宝贝。

(作者话:手机落在车上了,天太冷不想下去拿,原来离开它不会死人,因为我还有wifi。)(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回 金山寺

位于镇江府西北处的金山寺,坐落在江心的一座岛屿上。有诗云: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说的就是金山了。

金山寺依山就势而建,大门在西,正对长江。寺内建筑散布山林,最惹人注目的当属屹立在山巅的慈寿塔。

慈寿塔高七层,有八面。登塔远望,目极千里,东见云水江天,西望江河万里,南岸镇江山林,北去瓜州小镇。据传,这慈寿塔塔顶收藏着四样稀世珍宝。

其一,乃是宋朝大学士东坡先生蒙御赐的一条玉腰带,故有“玉带换袈裟”的典故。此玉带环宽二寸,长约二尺,带上缀着二十四块美玉,形状各不相同,件件精美绝伦。

其二,乃是两千年前西周宣王所铸铜鼎。

其三,乃是本朝衡山居士所绘金山图。

其四,乃是诸葛孔明所制的一面铜鼓。

太史擎瞄上的,就是这四样宝物当中那一条玉腰带了。那玉带本身就是一样宝物,在寺庙中供奉了几百年的香火,拿回去辟邪,比什么平安符都管用。

不过他不准备偷也不准备抢,昔年佛印禅师便是正大光明地从东坡居士手上赢来了这条玉带,他自当效法前人。

金山寺前村落历历,船行靠岸,天色将晚。天边晚霞燃尽,江面上风平浪静。

渡口前停放着几条渔船,渔翁一边收网,一边哼唱——

“如来说第一波若蜜,即非第一波若蜜,是名第一波若密。如来说人身长大,即为非大身,是名大身。如来说庄严佛土者,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吴茱儿翘首听了半晌愣是没听懂一句,不像是渔歌小调,倒像是和尚念经。她于是回头询问太史擎:“他们唱的是什么呀?”

太史擎望了望山巅庄严的佛塔,眯了眯眼睛:“是《金刚经》二谛。”

这金山寺香火旺盛,信众广布,就连附近的渔民都会背几句经文。中元节将至,到处都在闹鬼,他们不唱渔歌,改念起经来。

“到了,下船吧。”

船在岸边停好。太史擎留下舵手与船工在此看守,带着吴茱儿和小鹿子三个人上了岸。

吴茱儿和小鹿子一人背着一个软囊,装着简单的衣物。听太史擎的话说明日要起风浪,他们要上金山寺去投宿,住上两晚再走。

天色渐暗,山脚下行人稀少。小路曲折,小鹿子一蹦一跳走在最前头,太史擎在中间,吴茱儿落在最后。

山路两旁尽是青灰色的树影,林子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吴茱儿瞄了两眼,就缩回脑袋,紧跟上太史擎的步伐,总觉得下一刻就有山精鬼怪从黑暗处冲出来。

“嗡——”

忽然,山上传来钟鸣,惊起林间鸟雀,两条黑影从她眼前闪过,吓得她一个激灵,一把揪住了走在她前面的太史擎。

“鬼、有鬼!”

太史擎停下来,扭头看她:“哪里有鬼。几只山雀罢了。”

小鹿子听见她叫声,也跑了回来,见她害怕的样子,没有笑话她。反而拍拍胸脯道:“要不我走在后头,小师姑走中间,少主您走前面吧。”

吴茱儿羞愧不能,她还不如小鹿子胆大,可是她再不中用,也不能让个小孩子殿后啊。

然而不等她拒绝。太史擎就反手捉了她的袖子往前走,勇敢的小鹿子落在了后头。

吴茱儿心里不踏实,频频回头去看小鹿子,一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幸而太史擎扶住了她,训斥道:

“好好走路。”

这下她不敢再回头,只好出声同小鹿子说话:“我是头一回上金山寺,看你们似乎认得路,是以前来过吗?”

小鹿子道:“少主到镇江访友,两个月前我们才来过一趟。”

“金山寺好玩吗?”

“就是一群会念经的和尚,有什么好玩的。”

吴茱儿好奇道:“我阿爷说,金山寺有一位得道高僧,原是几百年前降妖除魔镇压白蛇的大师转世而生,你们既然来过金山寺,有没有见过这位高僧啊?”

“......”

前面小路一个转弯,身后无人应答,一阵山风吹来,树叶摇晃沙沙作响。吴茱儿猛地回过头,只见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哪里还有小鹿子的身影。

“小鹿子?”

她一瞬间冷汗直流,惊慌失措地拽着太史擎停下来,急声道:“小鹿子不见了。”

完了完了,该不会是被这里的山精鬼怪抓去了吧,听说山里的鬼怪最喜欢吃小孩子了。

怎知太史擎望着转角的方向,不慌不忙地叫道:“出来。”

话音落下,就见小鹿子从一棵树后探出脑袋,嬉皮笑脸地冲他们吐舌头。

吴茱儿又气又笑,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又皮痒了。”太史擎司空见惯,训了他一句就转身继续往山上走。

吴茱儿气鼓鼓地跟上他,不去理会恶作剧的小鹿子。

小鹿子挠挠头,追了上去:“我就是看你太紧张,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啦。”

“哼。”吴茱儿学太史擎鼻孔出气。

“小师姑。”

小鹿子甜甜地喊了一声,吴茱儿就拿他没辙了,无奈道:“下回不许这样吓人,我以为你被妖怪抓去了呢。”

“嘿嘿。”

经过这个小插曲,吴茱儿心中的怯意都被他吓跑了,再没疑神疑鬼,专心脚下的路,就算听见些风吹草动,也不会一惊一乍。

不一会儿,他们就穿过了那片阴森恐怖的山林,望见了寺院大门前的两盏灯笼。

吴茱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肚子里咕噜噜直叫。她看着太史擎的后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不确定他听没听见,想到小鹿子下船的时候包了点心果子,便扭头道:

“有吃的吗?”

哪想她身后半条人影都没,小鹿子又不见了。

把她气笑了,这回不肯上荡,跺跺脚道:“不要躲了,快出来,当心我们不管你了。”

没人搭理她。

吴茱儿对着一棵大树,咋呼道:“我都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一连叫了他三回,都不见他应答。

这个时候,太史擎退回到她身边,望着他们来时的小路,目中寒光闪动,一只手搭在了她肩头,低声道:

“别喊了,他听不到。”

(小剧场——

作者:小鹿子,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小鹿子:没听过呀。

作者:少主给他讲讲。

太史擎:有一个熊孩子在作死。

作者:......精辟。)(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回 消失的小鹿子

天黑下来,寺院山门紧闭,唯有门前两盏夜灯在微风中摇曳。

忽而,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动了山林。正在打瞌睡的迎客僧醒过神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上前去开门。

“是谁啊,都这个时辰了,还来上香不成?大殿闭门了,明日请早吧。”

他将院门拉开一条缝,开口逐客,不想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他薅住了。

“小师傅救命!”

吴茱儿仗着身材瘦小,硬是挤进了大门,抓着人便不松手,心急火燎地求救:“我家侄儿在山里走丢了,天黑路窄,遍寻不着他,求求你喊几个人来帮把手,借几支火把随我们出去找找吧!”

借着灯光,迎客僧这才看清楚来人,但见抓着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施主,顿时涨红了脸,只觉得一阵幽香迎面扑来,让他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道:“施主莫慌,小僧这就去喊人来,你、你先松开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