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远比会场和电视上要平和,握手之后,问道:“小侯,听定和说你下棋水平不错,今天我们痛痛快快地杀几盘,你不能放水,大家凭本事,真刀真枪地干。”张强被评为江阳区象棋第一人,纵横驰骋,未尝有对手。每次棋瘾发作难忍时,总觉得好对手难求。遇尔遇到一个好手,总觉得如六月喝了冰水一样舒畅。

最初得知要和威严的区委书记张强下棋,侯沧海心有忐忑。见面后发现生活中的区委书记很是本色,没有把架子端起来,这才放下心来。他将棋盘摆好,抱拳道:“张书记,我的水平不高,请多指教。”

区委常委、委办主任鲍大有笑道:“小侯别客气,全力以赴地下棋,给张书记增加点障碍,只要张书记赢得不太轻松,你的水平就算不错。”

侯沧海道:“我全力以赴,争取让张书记多消耗点脑细胞。”

张强哈哈大笑道:“小侯不错,有点意思。”在他的经验中,这种没有职务小年轻见到大领导必然手足无措,拘谨异常,这个叫侯沧海的小伙子言谈举止有礼貌,但是神情落落大方,并不紧张,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棋局摆开,鲍大有安排道:“詹军,你去点菜。”

詹军接受任务后就要朝外走,杨定和急忙道:“詹主任,何劳你这位大主任费神,小侯已经安排好了。”

詹军还是出了门,去看一看侯沧海点的饭菜是否合张、鲍两位领导的胃口。作为区委办副主任,他一直小心翼翼,总是担心某个地方做得不好,会让领导心生芥蒂,影响自己的前程。

他一直将“一个马蹄铁改变一个国家命运”的故事作为自己在单位办事原则的隐喻。

这个故事大体如此:1485年,英国国王理査三世面临一场重要的战争,这场战争关乎到国家生死存亡。在战斗开始之前,国王让马夫备好自己最喜爱的战马。马夫立即找到铁匠,吩咐他马上给马掌钉上马蹄铁。铁匠先钉好三个马掌,在钉第四个时发现还缺了一个钉子,马掌还没牢固。马夫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国王,眼看战斗即将开始,国王根本就来不及在意这第四颗马蹄钉,就匆匆地上了战场。战场上,国王领着他的士兵冲锋陷阵。突然,一只马蹄铁脱落了,战马仰身跌倒在地,国王被重重地摔了下来。没等他再次抓住缰绳,那匹受惊的马跳起来就逃跑了。一见国王倒下,士兵们就自顾自地逃命去了。整支军队瞬间土崩瓦解。敌军趁机反击,并俘虏了国王。国王这时才意识到那颗钉子的重要性。这便是波斯沃斯战役。这场战役,理查三世丢失了整个英国。

在脑海中想了一遍这个故事,詹军暗道:“侯沧海这人在政府机关混还嫩得很,居然大模大样坐着下棋,让鲍常委站在一边,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侯沧海在落座时也想到过这个问题。但是棋盘是方的,他坐在张强对面才能下棋,只能让鲍大有常委站在一边。他在落坐前,给鲍大有找了张椅子。鲍大有笑道:“你别管我,站着看下棋才过瘾。”

在最终坐下后,侯沧海想起了跪着为慈溪太后开车的那位悲摧司机。

张强和侯沧海都是高手,摆开战局后,头三步走得很快,象棋打在棋盘上啪啪作响。鲍大有和杨定和都站在张强身后,为书记加油鼓劲。他们知道张强最讨厌下棋时旁人支招,只看棋,不说话,当真君子。

侯沧海极喜下棋,高考前学业最紧张时,迷恋上读棋谱。他经常关在屋里悄悄读谱,读到三更半夜。父母以为儿子在认真学习,走路轻手轻脚,还在半夜煮鸡蛋犒劳。侯沧海知道在高考前读棋谱很不靠谱,可是棋谱读上瘾,经常情不自禁。

高考前读棋谱的后果很严重,原本成绩优秀的他只考上省内普通本科,没有考上重点本科。92年高考是独木桥,谁也不敢保证一定能考上,侯沧海考上了普通本科,比世安厂多数子弟都强。因此其父母只是觉得没有上重点有些遗憾,没有过多责任儿子。他们压根没有想到儿子没有考上重点本科的原因是晚上经常偷读棋谱。有了长期读棋谱和大学鏖战四方的经历,侯沧海棋力实际远超张强,能够自如地控制场上局面。

侯沧海知道张书记棋力不凡,开局时采用一位象棋特级大师的手法,以增加张强的新奇感。象棋中的车四通八达,威力无穷,一般下法总是先要“亮头”,以便迅速出车。侯沧海开棋后走出--车1平3,把威力巨大的车放在三路马与三路兵二重阻碍之后,结成一个怪阵。

张强下棋极有天赋,却是野路子,对棋谱没有研究,自然不知道这是特级大师的独有手法。当他看到侯沧海走出“车一平三”后,拿棋的手在半空中稍有停顿,随即将棋子响亮地扣在棋盘上,道:“这招新鲜啊,很少有人用,不知道效果怎么样?”下了几步,他评价道:“效果一般嘛。”

侯沧海不敢说这是特级大师的手法,装作郁闷地道:“这是我研究了很久的招术,以为很厉害。”

张强指点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很灵,任何新招都只有经过检验才知道是否真厉害。”

“张书记说的是辩证法,我要回去好好领悟。”侯沧海不停点头。十几步之后,他突发神威,兑掉三路兵,跃起三路马,棋风凌历,杀得张强狼狈不堪。站在背后的杨定和看到张强紧张神情,不停地对侯沧海眨眼睛,希望他手下留情。侯沧海心中有数,对杨定和提醒视而不见,继续调兵遣将追杀区委书记。到了关键时刻,他又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张强慢慢扳回局面。

詹军提着茶壶,来回给在座诸人添茶倒水,殷勤得很。他偶尔将眼光扫向端坐在棋台上的侯沧海,目光如弹球,触碰到侯沧海以后又迅速从其身上弹走。倒完茶水,他暗哼了一声:“侯沧海扯虎皮做大旗,一个小小的黑河镇普通干部还要让我这个委办副主任倒茶,真他妈的不懂事。”腹诽之余,他也羡慕侯沧海能够在张强面前轻松自如。自己虽然一直在领导身边工作,还真不敢跟张强开玩笑,想潇洒一些都办不到。

詹军和侯沧海除了同在江阳区工作以外,还有一段特殊的历史渊源。

两人是世安厂子弟校的校友。世安厂是位于江州东郊巴岳山,在计划经济时代,厂区里学校、医院、电影院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子弟校的教育水平明显比周边学校要高,甚至可以和江州一中比肩。子弟校原则上只为世安厂子弟服务,有原则就意味着有特例,为了与地方搞好关系,也接受了少量地方关系户子女。

世安厂要照顾地方关系,子弟校学生则没有这个责任。根红苗正的工厂子弟瞧不起这些地方子弟,特别是来自农村的学生,对农村学生有着不太友好的称呼--农民娃儿,“农民娃儿”的衣着、口音都会被工厂子弟嘲笑。

詹军是当地青树村村支书的儿子,在子弟校读了小学和初中,比侯沧海高两级。他在读世安厂子弟校时曾经就受到过工厂子弟的“侮辱”

子弟校规模不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在校读书的同学大多互相认识。

侯沧海与一帮同样年少的工厂子弟,比如周水平、吴建军、梁勇等人,就曾经对“农民娃儿”不太友好。有一个叫李从俊的农村子弟,父亲是青树村村委会主任。他由于和工厂女学生谈恋爱,受到工厂子弟的敌视,女学生的哥哥更是视之为辱,叫上了侯沧海和周水平等少年人,揍了李从俊一顿。

詹军和李从俊是同村同社,关系很不错。李从俊挨揍时,詹军恰好在场。

从那一天起,詹军对世安厂以及世安厂子弟产生了难以磨灭的仇恨。他成绩不错,初中毕业后考上了江州第一师范中专学校,教了一年书后调到了区教育局,再调到区委办,还在今年当上了副主任,仕途相当顺利。

此时,张强--杨定和--侯沧海是一条线上的人,这让詹军将所有情感隐藏起来,与侯沧海见面亲热得紧,经常聊世安厂子弟校的往事。

象棋第一局下了四十来分钟,苦战之后,张强险胜。

险中求胜,让张强欢喜得紧。他指着侯沧海大笑道:“小侯水平还不错,确实消耗了我的脑细胞。你再下几年,我应付起来就费力了。”

鲍大有哈哈笑道:“虽说奇正相变,可是奇兵毕竟难以战胜堂堂正正之师,小侯要赢张书记,还得多学几年。”

侯沧海擦了额头上的汗水,道:“张书记是江阳第一高手,我这点水平还差得远,今天已经用了吃奶的力气。”

杨定和喜笑颜开地道:“等会好好敬张书记一杯酒,拜个老师。”

张强抚了抚渐渐隆起的肚子,道:“不能拜师,我好不容易找个对手,弄成徒弟就没有了趣味。”他吩咐杨定和道:“以后我想下棋了,你就将侯沧海喊起。但是不能太频繁啊,太频繁了影响年轻人谈恋爱。”

詹军见张强对侯沧海是如此态度,不由得心生嫉妒。

鲍大有亲切地问道:“侯沧海,你谈恋爱没有?”

侯沧海道:“读大学时有一个女朋友,分在秦阳。”

棋局结束,侯沧海立刻回归黑河镇政府普通机关干部本位,接过区委办副主任詹军手中茶壶,道:“有劳詹主任倒茶,我是诚惶诚恐啊。”

詹军顺势将茶壶递了过去,淡淡地道:“我们都是为领导服务,谁倒茶都一样。”

铁梅山庄的菜很有特色,俗称茶菜。菜里伴着江州毛峰,以茶入菜,既雅又香。酒是用梅花泡制,酒色微黄,梅香扑鼻。詹军知道张强和鲍大有都喜欢吃张氏腊肉排骨,特意到黑河总店买了四斤。饭局开始,喝梅花酒,吃茶菜,啃腊排骨,大家连呼过瘾。

酒足饭饱,张强与侯沧海又摆开战场。这一局侯沧海再次变阵,他将头炮摆好以后,几步后又主动卸掉中炮。象棋布局中,头炮摆好后,除了打出去或者为了防守,一般很少自己卸掉,更没有必要在毫无危险的情况下主动卸掉。

张强最初以为对手走了一步废棋,仔细考虑却发现这手废棋让自己的马处于不利位置,他想了一会,调整了马的位置。

一番龙争虎斗,张强再次险胜。他畅快地喝了一口浓醇的江州毛峰,夸道:“小侯怪招迭出,真是后生可畏。你是那个学校毕业的,文笔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在一旁的詹军脸色数变。工作以来,他一直在近距离观察张强,知道张强这句问话中大有深意,说明侯沧海通过两盘棋进入了区委书记法眼,嫉妒心更是大起。

杨定和不失时机地道:“小侯是江州师范学院毕业的,文笔很不错,虽然工作时间很短,可是发了好几篇通讯稿。在市委那边也发过一篇信息,就是写黑河镇基层组织建设那一篇。”

张强恰好看过这篇发在市委办简报中的信息,频频点头。

在区委办分管信息工作的詹军立刻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能再用侯沧海送过来的任何信息,把他的材料屏蔽掉。

詹军是一只老虎,天然地想要维护自己在区委办的领地,尽管侯沧海地位还很低,可是已经有了侵略自己领地的苗头,他必须要将这个苗头踩在泥泞里。

杨定和是老资格,且注意力集中在张强身上,没有在意詹军面部细微表情变化,笑嬉嬉地道:“小侯要多向张书记讨教,那样才进步得快。”

侯沧海拍着自己脑袋,道:“那是自然,只是跟张书记下一盘,要死好多脑细胞,我有点怕。”

张强笑得十分开心,道:“你怕什么,死了脑细胞自然会长新的,头脑越用越活,不用就成笨蛋了。”

众人笑得十分开心。十点钟,聚会方散。

铁梅山庄的小坝子里停了三辆车,张强道:“老杨,你坐我的车,陪我说说话。”

区委来了两辆车,杨定和坐上了张强书记的车,詹军自然就上了鲍大有的车。上车后,他递过去一盒苹果醋,道:“老大,苹果醋解酒,今天您喝得不少。”鲍大有喝着苹果醋,头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独自回到家中的侯沧海分析了今天与区委书记张强见面的整个过程,在日记本里写道:“没有料到,我还有演戏的天分。今天留给张强的印象肯定不错,爽朗、大方又有才华,这就是我的形象设计。”

第十三章 机会靠自己争取

因为下棋与区委书记张强有了接触,让侯沧海幸福感爆棚。如果有一天能成为区委书记心腹,或者进入其法眼,在江阳区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调熊小梅到江阳是小菜一碟,甚至将熊小梅由教师编制变成行政编制都不算难事。

他再次想起了熊小梅父母。这一对老工人是以国企营业工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个社会,从最低层往上看,自然是万事都困难,因此特别想要保持住当前所获得的一点点优势,不敢稍稍有所改变。但是,换一个新视角,站在社会更高层面来分析问题,这对老工人夫妻的人生坚持就变得目光短浅,十分可笑。

侯沧海与区委书记亲密接触了一次,仿佛突然间得了人生和世事的顿悟,以前看不清的事情变得清晰起来。

他很想将今天的事情与远在秦阳的女朋友能小梅分享,只可惜熊小梅没有手机和传呼机,家里也没有电话,只能靠写信来保持联系。写信是一种别有意思的古旧恋爱方式,能用信纸长时间保存住浪漫色彩,毕竟有漫长延时性,难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在回到寝室写信之时,在结尾表达了一个心愿:“……现在传呼机价格很便宜,春节将至,我们争取配一个传呼机,这样好联系。另外,春节将至,我想去给张强书记拜年,可是又觉得两人地位差距太大,贸然而去,说不定反而会误事。亲爱的小梅,你要相信我,我会在最短时间内在江阳区获得地位,一定会将我们的事情办好,请你相信我,给我两年时间,你的沧海一定能成为能乘风破浪的好沧海,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另,我以前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没有入党,没有加入学生会,现在看起来是一个失策,当时觉得很酷,看不起入党和当学生会干部的人,现在真正进入社会,才发现他们其实要比我们更成熟。我们说他们是傻瓜,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的傻瓜。再另,你可以将我的情况给杨阿姨说一说,让他转话给熊叔,尽最大努力寻求他们的支持。”

写完信以后,他取出信封和邮票,细收地将信封封上,贴上邮票。

完成这个有象征性的动作以后,与区委书记下了象棋的激动心情这才慢慢平息下来。侯沧海躺在床上,脑中浮现起到黑河镇报到的情景,想起最初分配到黑河镇的关键一步,这一步是自己争取来的,也是今天能够与区委书记下棋的原因:

黑河镇有不同部门,部门不同,则待遇不同。侯沧海初毕业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和分到市委办工作的同学陈文军聚会时,陈文军多次强调,侯沧海这才醒悟过来。醒悟过来以后,他立刻将陈文军的强调应用到实践中去。

侯沧海一门心思要尽快将熊小梅调至江州,作为镇政府普通干部很难实现这个目标。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迅速在单位获得地位,而最容易受到领导关注的好单位自然就是领导身边岗位或者组织人事等管事部门。

作为没有任何关系的新员工,要独自完成这个目标难度极大。侯沧海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没有提前报到,而是借着工作报到之机,有意识地多次前往镇政府大楼,在机关大楼走上走下,仔细观察,将整幢楼结构和功能弄得一清二楚。

如何不被分到一般业务部门,而直接成为领导身边人,真是一件难事,初入社会的侯沧海并没有头绪。

第二天,碰运气的侯沧海又来到行政楼,到二楼党政办去询问一件完全可以不询问的小事。他刚刚走到二楼时,听到一个胖子正在发出怒吼,道:“标语,为什么在大门口不挂一幅欢迎市领导的标语?没有标语,就是对领导不尊重。一点点小事情没有交代,你们就办不好。”

挂在底楼的相片已经泄露了镇政府领导组成情况,眼前的胖子正是最大的一条鱼--镇党委书记杨定和。侯沧海一直在寻找打入领导身边的机会,听到杨定和怒吼就如鲨鱼闻到血腥,竖着耳朵,睁着眼睛,寻找这渺无踪迹的机会。

一个双手戴着袖笼子的中年眼镜畏畏缩缩地解释道:“领导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来了,现在制作标语来不及了。挂在外面的两幅标语太大,不能挂在大门口。”

杨定和根本不听解释,批评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找红纸,手写标语。”

中年眼镜为难地道:“杨主任请假了,没有人能写毛笔字。”

听到这里,侯沧海眼前一亮,在心里欢呼:“这真是踏破铁蹄无觅处,机会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不管不顾在挺着胸大踏步地来到杨定和面前,道:“杨书记,我能写毛笔字,让我试一试。”

杨定和脸带疑问,道:“你是谁?”

“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正准备来办报到手续。”侯沧海拿出派遣证递到杨定和手里,又道:“我是江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毛笔字写得还可以,可以写标语,不会让杨书记失望。如果写得孬了,杨书记不满意,我就把纸一卷,灰溜溜走掉。”

杨定和被逗乐了,道:“好吧,你试一试。”

等待中年眼镜男裁纸时,侯沧海主动向杨定和介绍自己,还将随身携带的各种获奖证书全部摆了出来。这些证书都是江州师院颁发的,在杨定和眼里没有太大价值,唯独一个江州师范学校运动会象棋冠军的证书让他眼前一亮,心中一动。

看到校艺术节书法比赛第一名的获奖证书以后,杨定和对来者的书法水平也不再怀疑。事实证明江州师院的书法比赛第一名不是假货,侯沧海写的标语不是呆板的印刷体,而是很有味道的书法体魏碑。

写完魏碑标语,侯沧海见杨定和挺高兴,抓紧机会提出自己的想法,道:“杨书记,我想做一个毛遂自荐,可不可以?”杨定和很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新来的胆大的大学生,道:“说吧。”侯沧海道:“不知我有没有机会到办公室给领导服务?”杨定和没有明确表态,态度和蔼地道:“让我考虑考虑。”

这是一次成功的自我推销,没有任何关系的侯沧海居然在报到后顺利地分到了党政办公室。侯沧海以新人调入党政办公室后,很多人都在推测他的背景,最后有人居然信誓旦旦地将侯沧海和一位市领导在一起。

今天,侯沧海陪着区委书记张强下过象棋以后,他有点醒过味来。自己能很轻松地调到镇政府党政办公来工作,不完全是书法水平高,更和长得帅没有半毛关系,而是江州师范学校运动会象棋冠军的证书让杨定和有了浓厚兴趣。杨定和敏锐地意识到这项技能会赢得区委书记张强的青睐,事实也证明了这个判断。

进入党政办公室是侯沧海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从正式调入办公室那一天起,他就穿上了西服。西服具有进入仕途的象征意义,虽然第一件西服质量不高,是一件大众西服,却依然是一件西服。穿上西服后,西服演变成一根根绳索,将他性格中的自由不自由不羁天性牢牢锁住。

次日上班,侯沧海将早就准备好的通讯打印出来,向杨定和报告以后,便前往区委办,准备交给分管信息的区委办副主任詹军。詹军以前只是世安厂子弟校一个借读的农村子弟,被世安厂正宗子弟们瞧不起,现在成为了区委办副主任,是领导身边人,很重要的人,比当时瞧不起的绝大多数人都混得好。

侯沧海准备发扬曾经同校的这层关系,为自己再搭上一条向上的阶梯。

来到了区委办,找到詹军办公室。

与铁梅山庄热情相比,在办公室的詹军显得相当冷淡。当侯沧海将通讯稿子递过来之时,詹军放下手中的笔,推了推眼镜,道:“报信息吗?直接送到信息科就行了,他们审过以后,自然会送到我这里来,你不要越级送,坏规矩的。”

侯沧海本来还想和詹军套点近乎,但是见到詹军一幅公事公办的表情,将原本想说的话吞进了一半进肚子,道:“詹主任,春节有空没有,我们世安厂几个同学想聚一聚,请你参加。”

“春节忙啊,说不清楚什么时候有空。”詹军又冷冷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侯沧海就很郁闷地走出了詹军办公室。他将通讯稿交给信息科以后,开始回味在詹军办公室受到的冷遇:“我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和区委书记下了一次棋,就成为圈子里的人,其实在詹军眼里,我啥都不是。”

在詹军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侯沧海原本隐隐兴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詹军比侯沧海只不过大了二、三岁,如今侯沧海刚刚大学毕业,他就是区里重要干部,这个差距实在有些大。

詹军初中毕业考入中师,中师毕业后工作。侯沧海高中毕业后考入了江州师范学院,读了四年大学,也就是说詹军比侯沧海多工作七年就当了区委办副主任,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侯沧海想起了以前听到的关于詹军的传闻:在六十年代末,有一个市里的大干部就躲在青树村,受到过詹姓族人庇护。这个大干部官复原职后,对青树村多有关照。青树村村干部子弟就近到质量好的世安厂子弟校读书,就是这位大领导协调的。

“詹军这么快就当上了区委办副主任,肯定与那位大领导有关系。”侯沧海做出这个推断以后,心理稍稍平衡一些。

在区委办碰了钉子,侯沧海在街道上行走一段,眼见着要吃午饭,便给同学陈文军打电话。

陈文军初到市委办,还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色,正在忙碌地在爬格子。接到电话后,道:“中午哪里有时间,晚上找地方聚一聚。我等会跟陈华打电话,让她一起出来。”

侯沧海有些吃惊,道:“你怎么和陈华有联系?”

陈文军看到主任身影出现在门口,故意换了另一种口气,道:“好了,就这样,按照要求办吧。”

侯沧海和陈文军有过默契,知道突然换口吻必然就有异常情况,他简短应答了两句,挂了电话。挂了电话几分钟,陈文军又打了过来,道:“刚才主任经过。陈华在校宣传部,也在负责做新闻稿,我们有业务往来。以前在学校时没有接触过,陈华挺有才气,写的稿子很老练。”

约好晚餐,侯沧海便回单位。整个下午,他时常想着为什么陈文军会约陈华一起来吃饭。想来想去,没有明确答案。

下午侯沧海在办公室重新整理黑河镇工作制度。各种制度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四十多页,杨定和交待了任务,要在春节前弄一个简单点的工作制度,制度简单点,管用就行。

杨定和上下嘴唇动一动,交待了一个看似容易的任务,侯沧海这个新人望着一页页制度只觉得头大无比。他拿着制度本子来到财政所所长室。

所长冯诺道:“财务是一个单位的核心,财务制度全是区政府规定的,最好不要轻易改动。”

侯沧海数了数黑河镇财务制度,一共六十六条,厚九页。分为总则、预算管理、银行存款账户管理、现金及银行存款管理、账套管理、资金收入管理、经费管理、项目资金管理、固定资产管理、财政票据管理、公务卡的使用规定、制度执行监督及违规责任和附则。

另外还有村级财务管理制度等。

冯诺业务精熟,逐条为侯沧海讲解。讲完之后,他将制度拿在手上不停地抖动,道:“侯沧海老弟,你觉得哪一条能删除?”

侯沧海老老实实地道:“不能。但是,杨书记看着这么厚的制度就烦,必须要删除。”

冯诺笑道:“杨书记到黑河八年时间,第一年就在说这事,没有料到这个难题交到了你的手里,那就慢慢磨脑筋吧。”

拿着制度册子回到了办公室,侯沧海苦恼地在办公室转圈子。要想将繁杂无用的制度修改成简单管用的制度,难度之大确实超出了菜鸟工作人员的能力。

下班以后,侯沧海正在等公交车。杨定和的小车嘎地一声停在了身前,司机陈汉杰向他招手。侯沧海弯着腰,凑在车窗前,道:“有事?”陈汉杰道:“老板吃饭去了,我要去接他。你到哪里,随便送你过去。”

侯沧海也不客气,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车就发了一枝烟给陈汉杰。

小车在江州城区奔驰,不一会就开出了江阳区,来到了另一个大区林山区,林山区是江州市政府所在区,今天吃饭的地点就在林山区。

来到约定的餐馆,侯沧海透过车窗看到了曲线优美的陈华。

陈华提着包,站在餐馆门口。

第十四章 熊小梅相亲

时值寒冬,陈华穿着红色羽绒服,仍然没有遮住傲人身材。

侯沧海下了车,招呼了陈华一声,又与陈汉杰挥手告别。陈汉杰在车内打量了陈华几眼,按了按喇叭,这才笑嬉嬉地开车离开。

陈华笑吟吟地道:“不错嘛,现在有小车接送了。”

侯沧海道:“误会,这是我们党委书记的车,我只是蹭车而已。”

大学时代,侯沧海与陈华偶尔有接触,接触之时必然有熊小梅在场。这次是第一次没有熊小梅在场的聚会。

陈华问道:“小梅运气还真不错,居然由糠罗兜跳到了米罗兜,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侯沧海道:“她是从子弟校到了秦阳二中,听说你分在校宣传部,这才正真正高大上的部门。”

陈华很直率地道:“别说学校的事情,提起来就不爽。”

两人上楼,进了小包间。陈文军还是和在学校一样做事细致周到,打开空调,还给茶杯倒上茶水,让进门的两人感到春天般温暖。

陈文军一米七五,比侯沧海略为矮小一点。侯沧海常年练习散打,个子高大挺拔。陈文军模样清秀,浑身散发着书卷气。陈华将脱下的羽绒服挂在了衣架上,坐下来面对面看着类型不一样的两个帅男,不由得想起小胖子冷小兵。

想起冷小兵,头脑中第一个印象是伸出鼻孔的鼻毛,第二个印象是开始隆起的肚子,这两个形象都让她感到反胃。都说女人的身体通向女人的心,征服女人的心有捷径,捷径就是身体,冷小兵在这方面很失败,不仅长得世俗,而且能力也不行,几秒钟而己。

当陈华脱下羽绒服外套以后,傲然挺立的部位就将毛衣撑了起来,效果绝对超过撑起毛衣的模特衣架。侯沧海在秦阳有女朋友熊小梅,因此有意克制自己的眼光,越是压制,越是想偷偷地瞧几眼。他暗骂道:“冷小兵长得猥琐,为人猥琐,找个老婆如花似玉,这是个什么社会。”

陈文军给两人倒上了红酒,道:“我先申明,上次我们来吃饭,这瓶酒没有喝完,存在这里的,所以不是满瓶。但是,酒绝对是好酒,原装进口的。”

“现在喝红酒都是原装进口,全国人都在喝原装进口,国外肯定供应不上。”陈华端着红酒杯,轻轻摇晃。她笑起来很妩媚,眉毛弯弯,雪白牙齿轻咬嘴唇。

侯沧海一口就将红酒喝掉,叹息道:“你们都喝红酒,我在乡镇天天喝白酒,还是裸装的江州白。不公平啊,同是江州师范学院毕业的,凭什么你们就能喝红酒。”

陈华喝了红酒,雪白脸颊上有了红晕,变得如桃花般娇艳。

陈文军放下筷子,端起酒,和大家碰了碰,提出建议道:“我们三人都不是江州人,如今分到江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同在一个城市,以后大家多走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互相说一声。”

侯沧海不得不承认,跳出学校来看陈文军,与在学校时又不相同。陈文军当了三年多学生会主席,一举一动确实有了领导风范。自己与他相比,更草根,更草莽。他将红酒一口喝下,道:“我正要有需要帮助的地方,黑河镇的信息,今年必须要再发一条在市委办的《信息摘选》上面,我能不能将熊小梅调到江州,全靠陈文军同学了。”

市委办《信息摘选》要送给每一位市领导,很有份量。陈文军恰好在市委办负责编撰这份简报,对于侯沧海来说,陈文军的位置重要得非比寻常。

陈文军道:“没有问题,只要区委办将黑河镇的信息送上来,我肯定就编进去,最后能不能采用就看领导了。”

侯沧海想起詹军眼镜后闪烁的眼光,为难地道:“区委办很麻烦啊。能不能越过区委办,直接送到你哪里?”

陈文军摇头道:“我们有规定,只能从各区送过来的稿件中选择来稿。”

侯沧海道:“没有其他办法?什么时候请你出面,请詹军吃个饭。”

陈文军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看了一眼陈华,沉吟道:“江州师范学院在江阳区,学院送过来的稿件我们可以用,你可以想办法通过江阳师范学院,这算是一条捷径。”

陈华满口答应,道:“我在校宣传部,学校有相关材料都是部里面往上送。我这个小人物也是干这种杂活的,承蒙文军照顾啊,多次采用我们的信息。我们宣传部的简报中有一个特别栏目,叫做校地关系,我可以将稿件发到校地关系这个栏目。最后能不能采用就看文军了。”

99年大学扩招以后,江州师范学院建了新校区,新校区有一部分在黑河镇的地盘上,所以校地关系这个板块出现黑河镇信息也很正常。

侯沧海只是站在黑河角度看问题,压根没有想到还可以通过江州师范学院这个渠道。他主动倒了一杯红酒,道:“这杯酒,我代表熊小梅敬大家一杯。”敬酒的时候,他在心里想着“文军”这个称呼,暗道:“这个称呼很亲密啊,莫非他们两人对上眼了?”

陈华碰了酒,幽幽地道:“小梅的命真好。”

陈文军自信满满地鼓励道:“每个人的命在前二十年是父母给的,以后就要靠自己,我们都还年轻,不要信命,要努力争取。”

三人一边聊着大学毕业以来的遭遇以及心得体会,一边喝着葡萄酒,这是以前在大学没有关系,是新型同学关系,互相帮助,团结才有力量。

吃过晚饭,送走了陈文军和陈华,侯沧海独自在街道乱走。他发现以前要两三千元一个的汉显传呼机变得很便宜,只要三四百块钱就可以买一个。为了确保与熊小梅的通讯联系,挑了一款摩托罗拉的汉显机,办好了相关业务手续。

虽然花了近五百块钱,消耗殆尽一个月工资,侯沧海觉得还是很值得。

到了周五,侯沧海下班以后坐上公共汽车,来到了江州汽车总站,买了前往秦阳的汽车票。七点半发车,到达秦阳接近九点钟了。

在秦阳,熊小梅一阵心烦意乱。

“小梅,今年是王阿姨家里请吃饭,他们是老邻居了,很难聚在一起。”杨中芳耐心地给熊小梅做起了思想工作。

熊小梅算了算时间,侯沧海要到晚上九点多才到秦阳车站,吃过晚饭,恰好可以到车站去接他。

临行前,杨中芳悄悄打量女儿,熊小梅穿了一件稍厚的棉服,由于怕粉笔粘在衣袖上还特意带上袖套,看上去和青春飞扬的女大学生有了明显分别。她忍不住提醒道:“那件薄型羽绒服挺漂亮,外面冷,换上那件羽绒服。”

熊小梅没有注意到母亲眼中的热切眼光,只是将袖套取了下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粉笔灰,便跟着母亲一起出门。

来到了一家装修还算不错的火锅餐馆,杨小芳道:“王阿姨到雅间,等着我们。”按照工厂工人们的习惯,他们不太愿意到要加钱的雅间吃饭,这引起了熊小梅的注意,道:“有几个人,还要到雅间。”杨小芳道:“王阿姨现在条件好了,你还记得狄小鲁吗,他如今出息了,在建设银行工作。”

狄小鲁是一个长得有几分胡人模样的老邻居,深鼻高目,个子瘦高,因此被伙伴们取了一个叫“外国人”的绰号。他比熊小梅要大个六七岁,从小认识,读初中以后基本上就没有见过面。

熊小梅听到母亲絮絮地谈狄小鲁的情况,突然就意识到今天的火锅是什么意思。她有些心烦,就想要离开。

雅间门打开,身材同样高瘦的王阿姨出现在门口,笑着道:“这是小梅吗?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如果走到路上,我都认不出来了。”

狄小鲁站在王阿姨后面,盯着熊小梅不转眼。在他的印象中,熊小梅就是一个黄毛丫头,几年时间不见,黄毛丫头变成了大美女。他眼光热烈起来,越过王阿姨,笑道:“杨阿姨,熊小梅,菜都点好了。”

熊小梅只得停下脚步,用几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狄小鲁。狄小鲁已经没有少年时代的模样,变得一个受到工作束缚的年轻人,或者说是向中年人过渡的年轻人。他身材还没有走形,依然削瘦,保持着狄家人的特征,关键是头顶闪闪发亮,居然秃了一大块。月亮不会发光,因为反射太阳光而发亮,狄小鲁的头顶同样如此。

看到狄小鲁的模样,熊小梅禁不住想笑。

围坐在火锅,王阿姨热情地为熊小梅夹菜,很巧妙地介绍儿子在单位的情况。熊小梅出于礼貌,耐着性子听王阿姨介绍情况,更多心思专心地品味着鲜美的火锅。

吃了一会,王阿姨和杨中芳相继找借口离开雅间,坐在外面大厅聊天。两人都很满意对方的子女,谈起来兴致盎然。

杨中芳唯一担心的是熊小梅还在和侯沧海谈恋爱,不会接受狄小鲁。这是她的隐忧,但是并没有向王阿姨提起。她的想法过介绍优秀男子,让熊小梅长了见识,产生了比较,自然就会做出正确选择。

雅间里只剩下熊小梅和狄小鲁。熊小梅专心吃毛肚和鸭血,只觉得味道好极了。沉默了一会,狄小鲁道:“熊小梅,你在秦阳二中教书?”

熊小梅道:“嗯,在秦阳二中初中部。”

狄小鲁道:“秦阳二中是重点中学,工资应该不错吧,你现在能拿多少,听说有的老师在家里开补习班,很赚钱。”

熊小梅望着发光的头顶,随口敷衍道:“学校禁止私下开补习班。”

“现在都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狄小鲁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放在桌上,用很炫耀的语气道:“我这是新款的诺基亚,现在我们单位都流行用诺基亚,你别看芬兰是个弹丸小国,我们这么大个国家,一辈子都做不出诺基来这种产品,永远都做不出。你觉得是摩托罗拉好用,还是诺基亚好用?”

“都没有用过?”熊小梅办公室大多没有和手机,多数都在用以前的传呼机。她对诺基亚是久闻大名,没有用过,也就没有使用感受。

狄小鲁露出惊讶的目光,道:“秦阳二中是重点中学,收入应该不错,怎么没有会没有用过手机。我们这边手机都换过两三代了,从最早的数字机开始用,到新款诺基亚。你对以前的数字机有没有印象,齐厂长以前用过的那台数字机,就是开我的后门给他办的,否则他还拿不到,得慢慢排轮子。你也得用手机,否则联系起来很不方便。传呼机落时了,你不要再买,拿出来就显得很没有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