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翻过巴岳山,然后顺着大江前进,途中多险途。一个半小时以后到达秦阳。下了客车,熊小梅挽着男友,忧伤地在街道闲走。以前他们来到秦阳时还是学生身份,今天走在秦阳街道上两人不再是学生。人生绝大多数时间都不是学生身份,但是此时这个阶段,他们人生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以学生身份渡过,突然间没有了学生身份,让他们失去了学生身份的束缚和保护,一时之间颇不习惯。

“我们到哪里?不可能回家,我爸不讲道理,肯定会发火。”

“反正没有地方可去,就到铁江厂子弟校看一看,这是你以后工作的地方。”

“那地方破破烂烂,有什么可看。”

“看一看吧,反正没有地方可走。”

铁江厂兴旺之时,厂子弟校在全市学校排名不低,进入九十年代,铁江厂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子弟校的教学水平在全市已经排不上号了。熊小梅以前读过子弟校,认识守门师傅。今天她不愿意与守门师傅打招呼,绕道后门进入学校。

学校教学楼被称为官帽楼,主楼五层,两侧附楼四层,状若官帽。教学楼主体颜色是灰色,柱子是红色,和国营企业气质完全相符。

侯沧海道:“教学楼还不错啊。”

熊小梅道:“这是九十年代修的教学楼,我在这里读初中,没有想到辛苦读了这么多年,又回到原点。现在仍然留在子弟校的学生都是成绩最差的和家庭环境不好的,他们只是想把小孩关在学校里,不出去惹事就行了。子弟校没有升学任务,教学压力不大,就是待遇差。”

两人走进教学楼,寻找熊小梅曾经读过的教室。来到五楼,走进一间标有“初三”的教室,黑板上方有一面五星红旗,红旗两边写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褪色标语。侯沧海同样来自工厂,对子弟校并不陌生,走进教室便产生了时空穿越之感。

客观地说,子弟校状况不容乐观,让熊小梅心有悲凉。偶尔她会想起室友陈华。陈华若不是与冷小兵迅速谈起恋爱,肯定会被分到全省排名靠后的小县城,小县城和江州师范学校确实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难怪她会为之心动。

侯沧海握紧女友的手,道:“我工作以后绝不贪玩,两年之内肯定要把你调到江州。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最后一句话是侯沧海常说的话,以前总是拿来调侃自己,今天确实是想给熊小梅打气。

熊小梅道:“你什么时候回江州?”

侯沧海道:“我暂时不回去,你们家对面有一家旅馆,我开个房间,你随时过来欢喜。”

熊小梅伸手掐了男友胳膊,道:“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侯沧海被掐得直吸凉气,道:“我没有开玩笑,太阳每天都会升起,面包总会有的,生活如强奸,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好好享受。”他刻意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可是轻松时光很难刻意营造,迷茫和忧伤构成了熊小梅情绪主调。

在子弟校转一圈,到小面馆吃了面条,侯沧海在宾馆和旅馆之间选择了更为便宜的旅馆。旅馆一间单人房间每天要三十块钱,对于两个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穷学生来说也着实不便宜。

上楼时,熊小梅道:“你开的单间,能住几天?”

侯沧海道:“这个你就别管了,住到三穷水尽,我自然会离开。”

关上房门,侯沧海就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然后将房门反锁,空调打开,道:“天太热了,衣服都打湿了,干脆,我们洗个澡。”

走上楼梯时,熊小梅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颗心砰砰乱跳。她故意道:“我家在对面,要洗澡就回家去洗,为什么要在这时洗。”

侯沧海笑道:“回家洗是一个人洗,没意思,一起吧。”

熊小梅轻声‘嗯’了一声。

两人站在镜前,通过镜子注视对方……

一番折腾之后……两人躺在床上,拥抱着聊闲话。熊小梅道:“你猜,冷小兵和陈华到了什么程度?”侯沧海道:“这个还用猜。冷小兵这人不是善茬,不发生实质行为,只是嘴巴说说,凭什么要给陈华办留校。”熊小梅感叹地道:“陈华一直没有和男人好过,为了找工作就这样把第一次交给不喜欢的人,太不划算了。”

“这没有办法,要有收获总得有付出。”话虽然如此说,可是想起身材丰腴的陈华居然为了工作而与猥琐的冷小兵成了一对,这让侯沧海发自内心觉得不舒服。

下午三点,熊小梅离开旅馆,回家。

侯沧海站在窗台看着女友背影。等到背影消失,他赶紧拿出钱包,清点钞票。钱包是女友送的生日礼物,不是皮质钱包,是女孩子喜欢的布钱包,便宜,充满着温馨。为了应付毕业,父母额外给的现金损失殆尽,钱包里面只剩下三十七块钱。要想在秦阳坚持得久,必须要有钱,而找钱的办法,侯沧海已经有了基本思路。

侯沧海在旅馆附近转悠,很快找到一个大茶馆,茶馆里有人下棋,其中有一局棋围了七八个闲人。下棋者是两个年轻人,劲头十足,争锋相对,互不相让,棋子在棋盘上砸得砰砰直响。听到棋盘被敲响的轻脆声音,侯沧海如同听到仙乐一般。

旁观几分钟,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围观的人多,实际上真正参加战团的是三人,一位约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还有两个年轻人。茶几上摆开一副象棋,两个年轻人杀得难解难分,中年人聚精会神观战,确保没有人在观战时胡乱支招。

此时,双方老帅老将都已经离开原位,车、马、炮三军奋力攻王,老巢皆不设防,谁动作快谁将取得胜利。轮到黑方走子时,执黑年轻人没有发现一招顿挫妙用,跳马将军,失去了一举致胜的好机会。

中年人大为惋惜,下意识轻轻摇头。

棋落到盘上,执黑年轻人发现情况不妙,怎么走都跑不过对手,想了一会,待要走一步退车回防。棋还没有离手,中年人喝道:“臭棋啊,他将军抽你的车,怎么办?节约点时间,你的死了死了的有。”

执黑年轻人不服,继续苦思,却始终无法破解败局。

在中年人裁定下,执黑年轻人认输,拿出二十块钱。

侯沧海看到二十块钱,咧着嘴笑了。他仿佛看到茶馆里一张张十元正朝自己飞来。

第十章 再登熊家门

第二局开局,执黑年轻人走了一步--卒7进1。

红方青年信心十足地走了一步--炮2平5。

看到如此开局,侯沧海哑然失笑。这两人都是纯粹不看棋谱的业余爱好者,黑方卒7进1,红方炮2平5,红方这是茅房里打手电--找死啊。

两人大局感不强,总是在局部无谓纠缠。纠缠中,红方青年走了一步明显漏着,遗憾地是黑方压根没有看出对的漏着,走了一步无用棋。

侯沧海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

当裁判的中年人看到了那个漏着,还敏锐地看到了侯沧海在摇头。等到两人这一局结束,中年人对侯沧海道:“这个小伙子棋力不错啊,刚才就看到你在摇头。来一局,知不知道规矩?”

这正是侯沧海希望发生的事情。他假装矜持,微微点头,道:“知道。”

中年人道:“现比现,二十块。”

侯沧海道:“好吧,试一试。”

两个年轻人对中年人挺顺从,闻言让出棋盘。中年人指了指旁边一个面色阴沉的长发哥,道:“你来。”

双方摆好棋子,也不客套,立刻开始较量。

第1回合:长发哥执棋先行,架上中炮,侯沧海应以屏风马。

第4回合:长发哥冲起中兵,此手直攻中路,勇猛有余,失之冒进。侯沧海立即飞炮过河封车,限制对方盘头马。

第9回合:长发哥冲了五步兵,结果亏先。

侯沧海原本以为长发哥棋力高超,下到这个时候知道长发大哥棋力还是不行,对布局没有研究,更喜欢凭借中局格斗决定胜负。其实这种下法开局就吃亏,在高手面前根本没有什么机会。

此局实在谈不上精彩,长发大哥开局吃亏太多,必无幸理。那一帮看棋者都知道长发哥是高手,以为新来年轻人必然会输钱,是一个送钱傻瓜。

侯沧海收住棋力,几次可以结束战局时都忍住没有下手。他故意采取守势,而且守得很是辛苦,最后拼到双方兵力损失殆尽,才用双兵逼宫获得胜利。

这一局,赢了二十块钱。

由于双方纠缠得太久,大家都认为侯沧海侥幸获胜,强烈鼓动长发哥再战一局。这一局侯沧海开局就占了上风,然后开始进攻,几次有了杀者都故意放弃,终局时又搞成险胜。

第三局,侯沧海还是险胜。

长发哥下得十分郁闷,对方是个小年轻,棋力明明一般,自己却总是赢不了。他归结于昨夜进了卡厅,害得手气太潮。

中年人也不说话,苦苦思索着小年轻的棋力。

三局之后,侯沧海暂时收兵,离开了这家茶馆,去寻找下一家能下棋的茶馆。半个小时后,他锁定了目标茶馆,又连赢三局。

在投入到秦阳象棋界之前,他经济窘迫,住的是小旅馆。在秦阳各大茶馆反复扫荡之后,他以战养战,换了条件更好的宾馆。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就不心疼。

每天早上,他在宾馆里等着以晨跑为幌子的熊小梅过来约会。上午在宾馆约会以后,中午吃碗面条,或者来一碗豆花饭,然后轮换到三个象棋爱好者聚集的茶馆收割现金。时间长了,秦阳茶馆象棋届回过神来,眼前这个小年轻棋力不凡。

第十四天的时候,秦阳象棋协会的高手们被本地象棋爱好者请到茶馆,与外来者侯沧海进行决战。

这是侯沧海第一次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

最初侯沧海准备示弱,可是遇到真正高手,不服输劲头被激发出来,发出全部火力与号称秦阳第一高手的象棋冠军决战。两人花了四个小时下了三局,侯沧海以二比一取得胜利。这一次胜利让大家认识到侯沧海的真正实力,也就意味着侯沧海基本丧失了在秦阳收割现金的可能性。

下棋结束后,侯沧海独自在宾馆里面长叹:“小不忍则乱大谋,赢了一局大棋,失去了重要财源。”

从这天开始,他只能坐着公共汽车到秦阳下属几个县下棋,总算没有让财政枯竭。

日子过得快乐,则前进速度便很快,似乎一转眼就到了八月。侯沧海回到江州,到人事局报到。一个旧时代结束,新时代正式拉开了帷幕。

99年9月份,侯沧海成为江州市江阳区黑河镇政府驻村干部,天天卷着裤腿跑田坎,被称为田坎干部。

熊小梅分到凄风冷雨的铁江厂子弟校。刚上班不久,天上居然真会掉下林妹妹,铁江厂子弟校正式移交给地方,和重点中学秦阳二中合并,熊小梅成为秦阳二中正式老师,其人生发生了奇异转变。

秦阳二中是位于市中心的重点学校,凡是老师要调进秦阳二中必须得分管副市长点头同意。这一次调整得益于宏观政策,按照国家对企业子弟学校划归地方统一管理的要求,秦阳市政府直接将铁江厂子弟校所有教师和学生都移交给秦阳二中。如此调整引起了地方教育界的广泛非议,但是有效地缓解了铁江厂厂方和工人对系列改革的抵触情绪,被当成了成功的典型经验刊载到省委研究室简报。

最高兴的莫过于熊恒武和杨中芳。得知子弟校正式调整方案后,熊恒武特意切了卤肉,提了白酒,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回。

凡事情有利必有弊,侯沧海得到这个消息很是牙痛。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说,必须要庆祝这一次天降意外之喜。但是从小家庭角度来说,如果熊小梅在半死不活的子弟校工作,熊家同意熊小梅调到江州可能性会很高。此时熊小梅进入了秦阳二中,所有人的期望值都必然上升,熊小梅要调动,则要考虑与秦阳二中规模、效益和等级相当的学校。

侯沧海是刚刚参加工作的菜鸟,尽管在极段时间迅速获得了黑河镇党委书记杨定和的认可,可是要办理这种级别的调动还是超出其能力。

自从调到秦阳二中,熊小梅立刻变成了抢手“货”,不仅同事们给她介绍对象,铁江厂的同事也纷纷给她介绍对象。为了此事,熊小梅和父母屡屡发生冲突。每次冲突以后,熊恒武和杨中芳都躲在寝室里为女儿错失良缘而长吁短叹。

99年元旦,星期五,侯沧海请了假,提前来到秦阳,在秦阳二中门口与熊小梅汇合,准备与熊恒武和杨中芳摊牌。

从99年8月到如今已经过了4个月时间,这让好得如胶似漆的恋人尝到了两地分居的巨大压力。见面之后,两人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有相聚时的欣喜,还有着短暂相聚后必然要分手的失望和忧伤。

初见面时,两人稍显隔阂,神情不自然,客客气气。挽着手走了一段时间,略有几分尴尬的客气才渐渐烟消云散。

“我和镇党委书记杨定和关系很不错,争取尽快成为党政办副主任,目前有缺额,就是我参加工作时间太短了。”侯沧海参加工作以后就如变了一个人,工作勤奋主动,什么事情都做,迅速赢得了镇党委书记杨定和信任。

熊小梅知道男友倔强又喜欢自由的性格,无法想象他围在领导身边拍马屁献殷勤的场景,道:“你以前分配工作时找过一位市领导,这一次还是可以找他。”

侯沧海道:“除了那一天晚上找过他,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县官不如现管,我现在主要策略是紧跟杨定和。”

现实是有秩序的,秩序具有强制力,很难挑战,侯沧海对此深有感触,作为一名乡镇干部,他实在没有信心踏入市领导的家门。

熊小梅在学校工作,对地方事务没有直接了解,仍然道:“我觉得还是可以通过你爸的徒弟去找那位市领导,市领导比一个镇里党委书记还是要强得多。”

“你要相信我,两年之内,绝对能把你调到江州,不敢说市重点,至少是区重点。”

江州辖五县三区,侯沧海在江阳区黑河镇工作。通过与杨定和接触,侯沧海发现任何事情的难和易都是相对而言,对于黑河镇党委书记杨定和来说,要全力办这件事情还真非难事,关键是凭什么让党委书记帮你办这件事!

熊小梅小心地道:“我不想调到黑河镇中,你不会有意见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如今是秦阳二中的老师,调到黑河镇中确实太委屈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而且,你爸妈肯定不愿意你调到乡镇中学。”侯沧海还有一句话忍住没有说出来:“你爸妈一辈子都在工厂里工作,人脉不宽,眼界也受限制,自然不会知道有些领导办调动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两人紧紧挽在一起,朝家里走去。前一次进家门发生了意外,导致侯沧海一直未能再次登门,今天登门,又将是“刺刀见红”的一次见面。

得知侯沧海要到家中,熊恒武和杨中芳严阵以待,还特意给大女儿熊小琴打去电话,寻求大女儿支持。熊小琴在电话里一阵苦口婆心地劝解,终于让老夫妻俩稍稍松了口,决定与来自江州的“王八蛋”会会面。

熊小梅推开门房门,站在其身后的侯沧海立刻就感受到房内弥漫着逼人冷气。这是比零度气温还要逼人的冷气,冷气制造者正是熊恒武和杨中芳。夫妻俩脸上没有表情,准确地说是被迫面对不想见之人而满脸愤怒和无奈。他们坐在沙发上,根本不朝门外看一眼,只是盯着不停闪动的电视机屏幕。电视画面如一只妖怪,从眼睛钻入,从耳朵钻出,没有在脑中停留,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爸,妈。”熊小梅打了一个招呼,肚子里的话似乎被冻住,堵在喉咙里,没有办法说出来。

踏进熊家后,侯沧海就有一种豁出去的心态,大大方方地道:“熊叔,杨阿姨,你们好。我是侯沧海,和熊小梅是大学同学,我们在谈恋爱。大学毕业以后,我分配到江州江阳区黑河镇政府工作,目前在党政办。”

熊恒武和杨中芳都没有说话,眼睛仍然盯着电视机。

侯沧海将尴尬扔到一边,继续道:“我和熊小梅是真心相爱,肯定要结婚,请熊叔和杨阿姨成全。”

熊小梅紧张得一颗心都要从胸腔迸将出来,脑中浮现出父亲暴起打人的画面。从小到大,父亲无数次从沙发上跳起来打人,多数时间打姐姐熊小琴,少数时间打自己。她对父亲感情非常复杂,有疏远,也有亲情。

杨中芳紧紧拉住了丈夫胳膊,主动道:“小侯,你坐吧。现在时兴自由恋爱,当父母的管不了你们。当父母的又不能不管,你说是不是?”

“是的。”侯沧海坐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时,他发现熊小梅家的沙发也是自制的,与自己家的沙发很接近,水平都很高。通过这一套自制沙发,他感到自己家庭与熊家其实血脉相通,两个家庭面临的问题是所有国有企业工人家庭子弟面临的共同问题。

杨中芳继续道:“熊小琴嫁到外地,如果二妹又嫁到外地,我们老两口怎么办?生了病谁来照顾?我们要求不高,如果你能来到秦阳工作,我们就没有意见。”

这个招术并非由他们夫妻原创,而是熊小琴出的主意。如今杨中芳采用了大女儿建议,将难题踢到侯沧海这边。

侯沧海想了想,道:“在熊叔和杨阿姨面前,我不想说假话。我们家是工人家庭,和熊叔家庭差不多,没有宽厚的社会背景和人脉,我在近期要调动到秦阳工作基本上不可能。”

熊恒武火气腾腾地升了起来,道:“我给你讲清楚,熊小梅肯定不会调到江州。你要是能调到秦阳,那就没有话说,欢迎你进家门。如果不能调到秦阳,我们绝不会答应。”

侯沧海道:“如果现在到秦阳,我只能辞职。”

杨中芳紧紧拉住想要站起来的熊恒武,道:“辞了职,你没有工作,难道让小梅来养你?我们家的条件很简单,你调到秦阳,我们立刻就同意。否则,我们不同意。”

这是一个无解的扣,让侯沧海很是头痛。他继续努力道:“熊叔,杨阿姨,当前最稳妥的解决方案就是将小梅调到江州城里学校,市重点只有两所,难度太高,我保证至少将小梅调到区重点。等到我和小梅安定下来,你们两老也退休了,可以到江州和我们一起住。”

杨中芳道:“我们这一代人讲究落叶归根,老了还要离乡背景,投靠到女儿家,亲戚朋友怎么看我们?”

熊恒武用手指着侯沧海,道:“我给你说清楚,我们哪里都不去,就死在秦阳。”

在熊家谈了一个小时,双方无法达成一致。

熊小梅对父亲暴怒之前的往往征兆太熟悉,敏感地发现父亲已经到了发火边缘,赶紧拉着男友离开家。

第十一章 偷户口本

熊家要求其实不高,就是想让小女儿跟在身边,过上安稳生活。老两口最不能理解和原谅的是:秦阳四百多万人口,条件好的年轻男人满街都是,为什么熊小梅非得找个江州人,置父母于不顾?

对于侯沧海和熊小梅来说,他们是另一种观点:两人真心相爱,为什么非得要分开?就算暂时有困难,难道不能克服?

这一次侯沧海到熊家得到了待遇比第一次强太多,不仅可以坐在沙发上沟通交流,甚至熊小梅还可以将侯沧海送出家门,没有因为谈判不成功而发生暴力冲突。

“你怎么急着走,我还想和熊叔、杨阿姨谈一谈。”

“再谈,我妈拉不住我爸了。早点走,免得冲突。你这次住哪里?”

“我是镇里新闻通讯员,写了稿子有奖金,还能住宾馆。”

“你还到茶馆下棋赢钱吗?”

“在江州不敢,毕竟是政府干部,怕惹麻烦。到秦阳也没戏了,秦阳象棋迷都认识我,防贼一样。他们以为我是秦阳人,还让我加入秦阳象棋协会,很好笑吧。”

两人步行回到宾馆房间,熊小梅抱紧男友,想起父母提出的难以完成的简单要求,泪水婆娑。侯沧海轻抚女友后背,道:“你不要只看到悲伤的一面,事情正在朝着好方向发展,至少熊叔准我进屋,还可以谈判,这就是巨大的飞跃和进步。”

“以前姐夫进家门时,睡在客厅里。他们没有让你住到家里,这就表示还没有接纳。”熊小梅抹掉眼泪水,眼神坚定地道:“干脆我一不做二不休,明天将户口本悄悄取出来,先去结婚登记,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这样也行?”

“我姐以前就是偷户口本结婚的,当初因为两地分居,爸妈反对得很厉害。偷出户口本结婚以后,他们也就默认了。”

侯沧海抱紧了拳头,道:“我同意这个方法,先结婚再说。”

提起户口本,熊小梅颇为懊恼,道:“我当时犯了一个错误,脑筋没有转过弯,应该把户口放到子弟校,不应该回到家里。”

大学毕业之时,每个人都有一个户口迁移证。迁移证上指定的迁入地或是原籍,或是工作单位。熊小梅工作单位是铁江厂子弟校,所办户口时,她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将户口回到父母户口所在地。如今要结婚,才发现没有户口很麻烦。

次日上午,熊小梅一直在家里等着父母离开,谁知父母完全没有离开家的迹象。平时买菜时都是父母一起去,今天杨中芳一个人提着篮子出去,熊恒远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熊小梅知道父亲用意,只能怏怏而出。

侯沧海敏锐地发现了熊家父母对自己的微妙不同,再次安慰道:“你别光顾着怄气,其实家长也在调整,他们虽然没有让我住到家里,可是也没有阻止你和我见面,这就是关键转变。你是家里人,我是外来人,所以我反而对每一点细微转变都很清楚。”

熊小梅仔细想了想,确实如此。

随后几天时间,熊小梅一直在等待获取户口本的时机,终于有一天,父母同时离开家。她站在窗台边瞧着父母背影消失在工厂小道尽头,立刻来到里屋,拉开立柜里面的小抽屉。在她的印象中,家里户口本等重要证件都放在立柜小抽屉里,平时没有上锁。

她拉开小抽屉,翻了好几遍,户口本不见踪影。

她接着搜遍了家里所有可以放户口本的地方,一无所获,唯一可能藏户口本的地方就是母亲珍爱的一口皮箱,这是外婆送给母亲的结婚礼物,几十年来一直放在床下。熊小梅将皮箱拖了出来,放在卧室中间。她望着带着大锁的皮箱发愁,就如一只狗望着乌龟,找不到下口的方法。最后,她决定明天找借口到车间去借母亲的房门钥匙,这样就有可能拿到开皮箱的钥匙。

谁知父亲和母亲下班以后,很快发现了破绽。

熊恒远黑着脸推开熊小梅卧室,道:“你今天在我房里翻什么?”

熊小梅道:“我没有翻。”

杨中芳站在门口道:“小抽屉每样东西都有顺序,绝对不会错,不是你翻,就是小偷进来翻。里面的钱没有丢,只能是你翻了。你是不是想找户口本,你姐当年偷偷拿了户口本,你也想有样学样。”

熊恒武闷声道:“我们又不傻,难道不会把户口本藏起来?我告诉你,侯沧海没有调到秦阳来,结婚就没有门。”

熊小梅和侯沧海悄悄拿户口本结婚的努力被轻松击败。

侯沧海在电话里得知女友没有拿到户口本,安慰一番后,心中有一股失望的怒火在燃烧。他走出镇政府办公室,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充满挫折感。凭心而论,他参加工作只有半年时间,就深受党委书记杨定和赏识,成为党政办第一笔杆子,还被任命为镇团委副书记,应该来说很不错。但是他毕竟资历浅,职务低,办理干部的跨市调动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要辞职!”侯沧海在院子里如驴子一样转圈,胸中升起了强烈念头。

一辆小车开进了院子,党委书记杨定和从车上走下来。车灯扫进院子时,他就瞧见了站在院子里的侯沧海,招呼道:“小侯,寒冬腊月,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

侯沧海迅速调整了情绪,笑道:“刚才在办公室看了工作总结,里面涉及的部门有点多,把脑袋看晕了,出来透透气。”

杨定和体型偏胖,为人和气,平时并不把党委书记的架子摆在脸上,乐呵呵地道:“你工作有半年时间了吧,半年时间就要写全镇的工作总结,要求有点高啊。人都是有潜力的,用重担压一压,潜力就出来了。等今年把这个总结写出来,明年就轻松了。我听区委办同志说,这半年来你写的新闻稿子排到所有乡镇通讯员第一名,这说明你勤快,水平也不错,年轻人好好干,前途肯定会很光明。”

受到领导鼓励,侯沧海还是挺高兴,道:“今年写镇党委工作总结确实难度高,要把所有部门总结消化掉。请杨书记放心,再难也要啃下来,最多就是被领导骂两次。”

杨定和很欣赏侯沧海乐观积极的工作态度,道:“在宿舍楼七楼还有一套房子,以前是计生办库房,现在计生服务中心单独修了房子,库房空了出来。明天你去把房间收拾出来,就搬到里面去住。你的工资低,在外面租房子不是个事。”

一起分来的年轻同事大多租住在黑河镇上,杨定和如此安排充分表达了欣赏之意。侯沧海也没有假模假样推辞,赶紧表示感谢。

“听说你下象棋不错?”

“水平还行吧,曾经在江州师范学院获得过象棋比赛的冠军。”

“好,好,改天我要请张书记吃饭。张书记是有名的象棋高手,在江阳区没有对手,独孤求败啊。你陪张书记多下几局,让张书记过过瘾。”

张书记是江阳区的区委书记,很有威信,是让侯沧海举头仰望的人物。如今有机会与区委书记下棋,顿时让侯沧海暗自激动起来。他如今受到来自女友家里的强大压力,强大压力变成了向上的动力。有了动力,他比同时期分到黑河镇的大学生表现得更加积极。正因为表现得更加积极,立刻就让他在其他大学生中脱颖而出,获得了比其他同时期大学生更多的机会。

杨定和离开前又叮嘱道:“你既然是江州师范学院冠军,那水平肯定不低。与张书记下象棋时要懂得起,该输的时候要学会输棋。但是,也不能输得太明显,明白吗?”

侯沧海道:“杨书记,你放心,我明白分寸。”

杨定和道:“你现在进入社会了,要懂得社会的复杂性。张书记高兴了,政策稍稍倾斜一点,黑河镇十来万人民就可以受益。这是公事,不能带有私人情绪。明白吗?”

侯沧海道:“杨书记,我会以大局为重。”

隔了一个星期,星期五,距离春节已经不远了。黑河镇党委书记杨定和要请区委书记吃饭,侯沧海需要作陪,没有到秦阳与女友相会。

下班前,侯沧海抓紧时间对着电脑一阵狂打,五指灵动,快捷如飞。键盘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节奏分明,颇为欢快。

“叮、叮、叮”,办公楼响起下班铃声。这个铃声与以前子弟校老式下课铃声一模一样,尖锐、刺耳,能有效刺激耳膜。铃声结束时,侯沧海恰好敲下工作报告的最后一个字。他惬意地靠在椅子上,美美地喝了一口江州毛峰。

杨定和走到门口,道:“小侯,时间差不多了,回来再写。拿上象棋,跟我走。”

侯沧海道:“杨书记,我已经写完了。花两分钟打出来,您晚上看看。”

杨定和道:“那就打印出来吧。我先去方便方便。”

汇报材料有四页,正反两面打印,用了两张a4纸。侯沧海依次关掉电脑、开水器和日光灯,拿着材料走出办公室。出门前,他抽空看了一眼挂在门背后的四方镜子,用手理了理刚刚剪过发型。参加工作以后,为了显得成熟,侯沧海特意留了一款适合鸭蛋脸型的偏分式短发。镜中人剑眉星目,神采奕奕,风华正茂,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年龄。

身体肥胖的杨定和前列腺有毛病,每次方便都滴滴答答尿不净,还经常要尿湿裤子,这让他格外烦恼。侯沧海在卫生间外面等了一会,杨定和才从卫生间走出来,鞋面上有隐约水滴。侯沧海知道其隐疾,自告奋勇地道:“杨书记,你晚上少喝点,我顶上。”他取了纸巾,递到杨定和手前。

杨定和接过的纸巾,擦了擦手,道:“今天张书记和鲍常委都要来,我是月母子遇到老情人--宁伤身体也不能伤感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顿酒喝了以后,以后少喝点。”

黑河镇是江阳区重镇,小车从黑河镇出发,十来分钟就开进江州市区,来到铁梅山庄。铁梅山庄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山庄老板曾经在政府机关工作过,九二年下海经商,折腾几年后,开了这一家铁梅山庄。铁梅山庄环境优雅,味道正宗,成为了机关领导喜欢来的地方。

侯沧海提前预定了有大块落地窗的一号房。一号房位于植被丰富的小山坡上,透过落地窗能近距离看到原生态茂密植被和草丛中的小动物,又因为玻璃阻隔不被蚊虫骚扰。

侯沧海点好菜后,陪着杨定和喝茶,说些黑河镇的闲话。

等了二十来分钟,外面传来说话声,侯沧海赶紧跟随着杨定和出门。区委书记张强、鲍大有常委和委办副主任詹军已经走进一号房小院,张强背着手,听鲍大有在耳朵说事,詹军提着一个黑色手包,手里端着不锈钢茶杯。

杨定和上前几步,肥胖身体微微弯曲,与区委书记张强握手。

三位来者衣着各有特色,年龄最长的张强身穿中式绸衣,自由随意。鲍大有约四十六七岁,穿了一件梦娇牌t恤,潇洒大方。詹军依然如上班一样穿衬衣打领带,中规中矩。

按照江州市委组织部规则,处级领导到了五十五岁就要由领导职务改为非领导职务,俗称改非。张强担任两届区委书记,根深叶茂,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但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明年他就到了改非年龄。近期传闻满天飞,还一天三变,有说张强要到市人大工作,也有说到市政协,还要一种说法是张强在江阳区成绩斐然,有可能成为市委领导。

侯沧海是黑河镇党政办工作人员,距离区委书记的位置相当遥远,自认为不管传言如何变化都和他没有关系,于是将传言当成笑话。

当张强伸出手时,心情激动的侯沧海跨上一步,双手紧握区委书记温暖的大手,真诚地道:“张书记好。”

第十二章 进入区委书记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