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专心下棋的丈夫,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弟弟最近总是闹别扭,给他说什么事,总拧着做。就算不拧着做,话不好听,脸色不好看。”

做好了饭菜,杨红站在客厅,叉着腰,道:“下棋的,吃饭了。”

侯沧海欲站起来,周鑫摆摆手,道:“等会,你别走,我肯定还有破解之法。”

杨红又叫了两遍,周鑫仍然坐在棋盘前苦思。周瑛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痴迷于下棋,见到弟弟模样,有几分好奇,便走过去看了看。

棋局很明显,周鑫必输无疑。

周瑛知道弟弟棋艺不错,下得如此被动,说明对方很强。她瞄了一眼年轻的医药代表,道:“周鑫,认输吧,没有机会了,再下也是白下。”

周鑫抓了抓头发,终于放弃了挣扎,道:“等会吃了饭,我们继续下两盘。”他朝客厅看了一眼,道:“姐夫不来?”

“给你说了三遍了,姐夫要去开会,来不了。吃饭吧,等会冷了。”周瑛说话是一种无可置疑的声音。

侯沧海站了起来,道:“周主任,你好。”

周瑛得知侯沧海来自二七公司以后,脸色仅有的平和之气顿时消失。若非是弟弟过生日,她铁定要主动往外赶人了。她是性格强势之人,将不满挂在脸上,不拿正眼瞧侯沧海。

侯沧海来到周家之时,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尽管有了心理准备,这顿饭还是让他吃得度日如年。周鑫似乎压根不在意姐姐的态度,开了一瓶山南特曲,与侯沧海对饮。他的酒意似乎很快上来,在席上大声讨论起上一盘棋的得失。两人都是高手,在席间几乎将每一步都在口中复盘出来。

周瑛原本板着脸,听着两人凭记忆复盘,逐渐在脑海中形成了一片楚河汉界的战场。棋至三分之二时,弟弟已经必败无疑。她几次想要插话,又忍住了。

侯沧海和周鑫喝完了一瓶酒,周鑫又到柜台去拿了一瓶酒,放在桌上。忍耐了半天的杨红终于发怒了,道:“周鑫,今天你够了。你跟我,到卧室来。”

周鑫原本想要反抗,多年来形成的积习还是让他下意识站了起来,跟着妻子来到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侯沧海和周瑛。周瑛利眼如刀,道:“二七公司是大公司,素来不到城郊小医院,你为什么与我弟弟混得这么熟悉,是什么目的?”

上一次侯沧海感叹过与聪明人打交道舒服,今天他又面对另一个聪明人,于是尽量不说慌,道:“我是二七公司新成立不管部的主管,二七公司所有以前没有进入的医院都由我负责。我到过山南二院,也到过杜青医院。”

周瑛打断他的话,道:“杜青医院能有多少销量?你这人阴险,我弟弟没有心机,你接触他,就是为了接触到我吧。我以前说过的话算数,只要我还在药剂科,二七公司的药就别想进来。如今可替代的药品千万种,不缺二七公司。”

侯沧海也不示弱,更没有道歉,道:“这是我的工作而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做不进山南二院,二七公司依然能够生存。你可以拒绝二七公司,这或许是你的权利,但是你不能凭白无故的侮辱我的人格。我是在周鑫副院长家里作客,周主任过来侮辱弟弟的朋友,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不给弟弟起码尊重。你弟弟不是你的傀儡,他是有自尊心的男人,你作为大姐,有恩于他,但不是凌架于他头上的理由。”

侯沧海来到周鑫家里以后,从其家庭成员之间的态度,再结合以前的资料,看出了强势大姐和弱势小弟之间情感纠葛。说这一段话时,他是站在周鑫角度说话,而且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另一方面,周瑛作为药剂科主任,多年来形成针对医药代表很强的心理优势。侯沧海在其面前势弱,并不一定能讨到好,就如无数正常拜访她的医药代表一样。他决定赌一把,逆其道而行之。

周瑛完全没有料到一个小业务员会如此犀利地评价她的家事,怒气上涌,道:“住口,我们家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从卧室里传来争吵声,随即周鑫怒气冲冲地来到客厅,他抓起桌上的酒,扭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道:“我受够了,从小到大,我的生活就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主,读书如此,谈恋爱如此,找工作如此,现在交个朋友你们都要管。凭什么我就不能和医药代表交朋友。今天我就要把侯沧海带回家,天塌没有,地陷没有?”

周瑛夺过酒瓶,道:“别喝了。借酒发疯,什么素质,在外人面前丢脸。”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周鑫憋了很久火气,又喝了酒,所以敢在卧室里责骂妻子,可是在半母半姐的大姐面前始终不敢太过放肆,于是掉头对侯沧海道:“不让我在家里喝,我们出去。你们管天管地管空气。我怕了你们,不回家总是可以吧。”

他怒气冲冲摔门而了。

侯沧海紧跟着走了出去。

周瑛追到门口,道:“你,你,把周鑫看好了,不要出事,出事和你算总账。”

侯沧海赶紧出门,紧跟在周鑫身后。周鑫走出小区,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对侯沧海笑道:“我是装醉的,在杜青医院里,我是可以喝一斤酒的前排高手。今天是借酒装疯。”

侯沧海紧跟周鑫身后,道:“为什么要装疯?”

周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处于亢奋状态之中,不听侯沧海劝阻,坚持继续找个餐馆喝酒。两人走进附近一家古典装修风格的餐馆,坐在一个小包间,继续喝酒。两人刚才已经喝了一瓶,各自喝了三两以后,周鑫是真的酒精上头了,第一个表现是眼睛明显呈现迷离状态,第二个表现是开始讲起伤心事情。

“你今天与我姐接触了吧?她肯定趁着我到客厅之时,很冷静地打击了你。哈哈,果然如此,她就是这种风格,我从小就是在这种冷暴力下长大。大姐既是姐又是母,我没有办法,只得乖乖听话。考大学,选专业,谈恋爱,找工作,这一切都是大姐操办的。我老婆简直和大姐是一直模子刻出来的,两人穿了连裆裤子,对我实行法西斯统治。我后来找到姐夫,干脆调到杜青县医院去当副院长,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我姐夫同情我,但是爱莫能助。”

侯沧海的前女友熊小梅家庭情况与周鑫面临情况有异曲同工之妙,家人总会以爱的名义来伤害自己所爱之人,此时,爱变成了一柄伤人利剑,将所爱之人刺得千疮百孔,所爱之人还没有地方说理。

侯沧海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劝解本身没有任何用处,静静听周鑫讲述。

周鑫谈了一会儿自己在两个强势女人夹击下受到的折磨,随后话题不知不觉中转了向,谈起了大姐。从这一刻开始,侯沧海充分感受到了周鑫发自内心对姐姐的爱。

“我姐是苦命人,也是个劳碌命……我爸妈走得早,没有姐姐,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屎……我家那位跟着我姐学,简直一模一样,她凭什么,又不是我妈,还不是我姐,就是给我生了个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儿子比我勇敢,姑妈让他学医,他偏偏不学,去学音乐,将我姐气得两天没有吃饭……我姐以前是知青,有过一个孩子,后来为了我爸妈以及我,回来跟一个当权派结了婚……我知道她还在想着那个小孩子,是个女孩,比她现在的女儿大个四五岁……那个年代的事情,很复杂,细节我也说不清楚。对了,你是江州人吧,还在政府机关工作过,找个时间,我和你悄悄到江州去找一找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外甥女。”

“嗯。”这是周瑛最隐秘的个人隐私,并不在侯沧海想要探求之路上,他没有搭腔。

“那就一言为定,我姐是钢嘴铁牙,对于以前的事情从不讲半个字,我问过多次,都没有办法知道一点信息。我姐的脾气,不是一般的钢。”

两人喝了大半瓶酒,周鑫终于现场直播,吐得满地都是。现场直播是比较保险的状态,将肚子里的酒吐了许多出来,人不容易出事。周鑫吐完之后,清醒了许多,只觉肠胃反应依然强烈,便要求到附近曾经工作过的中医院输水。来到中医院后,他径直走到急诊科,进门道:“喝醉了,输。”

急诊科里多数医生和护士赶紧将周鑫弄到单间,直接挂瓶。

在急诊室里等着周鑫清醒之时,侯沧海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周家的事,突然,一道闪电从头脑中划过:周瑛曾是江州知青,生有一个女儿,而吴小璐妈妈就是南州知青,从年龄来算差不多。有无这种可能,吴小璐就是周瑛的女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见面

输水效果不错,下午四点钟时,周鑫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

经过了这一次请客事件,周鑫与侯沧海关系进了一步,由医生与医药代表关系开始朝着朋友关系转化。

“我喝了酒,家里闹得厉害吗?”

“说话声音大了些,总体还是挺平静。你姐不想去见未曾谋面的女儿?”

“要论对姐姐的了解,我算是第一。她背负的东西太多,外表形成一个硬壳。她其实随时可以见到那个女儿,想得太多,就是走不出那一步,犹豫了二十来年。”

“你姐姐为了家庭做出了贡献和牺牲,但是对于她的女儿来说,她的妈妈太心狠了。虽然当年有特殊背景,可是对于女儿来说,她确实是失去了母亲。”

周鑫是聪明人,听侯沧海说得奇怪,疑惑地道:“听你的口气,似乎认识那个女孩。”

侯沧海道:“现在不敢确定,只是觉得有一个认识的女孩子很符合这几方面的条件,但是我现在犹豫是否证实这件事情,如果周主任没有这个想法,让她们相见不一定是好事。”

周鑫道:“让她们见面吧,见面吵闹,总比在背后思念更符合人性。”

两人商量一阵,侯沧海和周鑫一起回到了山南二院家属院。侯沧海没有再上楼,在小区中庭等待。十来分钟后,周鑫偷偷摸摸带了一个影集过来。影集里有姐弟俩从小到大的相片,相片中,有许多周瑛抱着弟弟拍照的镜头。翻罢相片,侯沧海指着那一张周瑛年轻时候的单人相,叹息一声道:“不用作dna鉴定了,妥妥的母女俩。你姐那个急性子,却生个非常温婉、心地善良的女儿。她叫吴小璐,是你们的同行,毕业于山南医科大学。”

意外地知道外甥女下落,周鑫激动起来,要求马上见面。

侯沧海此时犹豫了,道:“周院长不要激动,二十多年过去了,不急在这一时。”

周鑫道:“我怎么能不激动,那是我姐的女儿。你放心,事情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不会影响到双方家庭。”

侯沧海想了一会儿,决定先征求吴小璐的意见。打通吴小璐电话后,侯沧海道:“小吴,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很犹豫。我前一段时间拜访一个医生,关系处理非常好。这位医生的姐姐曾经是江州知青,生了一女,留在江州。我在他家里看到了一张相片,她的相貌和你有九成接近。”

吴小璐没有料到听到这个消息,愣了一会儿,道:“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在哪里?在南州,那我们见一面,可以让那个医生见面,如果真是那么回事,我得叫他舅舅。我没有带小时候的相片,都在江州。最近的相片倒是有,我带一张吧。”

周鑫回家以后就翻老相片,索性抱着老相册急匆匆下楼。杨红当时正躺在床上怄气,没有理睬行为怪异的丈夫,等到丈夫出去以后,她跑到窗口观察丈夫。

丈夫和那个医药代表在中庭翻相册,看相片,滴滴咕咕,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出中庭。

作为长期在家里执政的执政党首领,杨红很难忍受住丈夫这个在野党的背叛,骂了一会儿引诱丈夫的医药代表,仍然不解气,便给大姐周瑛打通了电话。一般家庭,兄弟媳妇和大姑子关系往往不好,周家恰恰相反,两个女人关系很好,形成了共同管教周鑫的联盟。

接到杨红电话以后,周瑛道:“侯沧海是一个才出来混的医药代表。他没有掌握好分寸,居然介入到医生的家事之中,是一个跳梁小丑,一根手指就可以摁死他。”

说这句话时,她没有料到这个“一根手指就可以摁死的跳梁小丑”会深深地介入到医生家事,而且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距离山南二院不远处的茶楼里,周鑫心里在颇不安宁,每当有年轻女子进来,总会伸长脖子观看,如一只吊着脖子的板鸭。伸长了数次脖子以后,终于见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出现在楼梯口。

侯沧海招了招手。

周鑫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女子,忽然拍了桌子,道:“没错,肯定有我们周家血脉,和我姐年轻时候真是太像了,气质简直一模一样,走路也是一模一样。”

吴小璐与侯沧海打过招呼以后,面对周鑫,沉默不语。她脸上肌肤素来白净,今天白净得苍白。

周鑫没有说话,郑重地将姐姐年轻时的相片放在桌前。吴小璐如地下党接头一样,也将自己的相片放在桌前。

两张相片各有一个年轻女子,年轻的周瑛穿了一件素色衬衣,黑色长裤,身后一颗黑白分明的老树。年轻的吴小璐穿了一套浅色长裙,站在一片碧蓝的海边。服装不同,背景不同,但是两个女子身材接近,相貌有七分相似,神情有九成相似。她们的脸微微向左,对着镜头都没有笑意,沉思中带着忧郁。

两个人的忧郁目光透过相纸,在虚无的空间交错在一起,渐渐地融为了一体。

周鑫将家里的老相册翻开,做了一个请吴小璐翻阅的手势。

吴小璐选择了坐在侯沧海身边,而不是靠近周鑫的位置。坐下以后,她仔细地翻看周家老相片,一张一张仔细地看。周鑫原本想解释相片里的内容及来由,吴小璐举起手,摇了摇,示意周鑫不必说话。看完一遍,吴小璐再看了一遍,然后将相册合拢,还给周鑫。

周鑫试探着道:“你听爸爸谈起过妈妈吗?”

吴小璐道:“小时候我常问这个问题,后来接受现实了,也就不问这个问题了。”

周鑫觉得心里堵得慌,搓着手,道:“你爸爸姓什么?”这个问题刚出口,他觉得自己很蠢,道:“当然姓吴了,我是问,他是做什么的?以前是知青吗?”

吴小璐还以为侯沧海讲过自己身世,看了他一眼。

侯沧海解释道:“这是一次偶然发现,周院长谈起姐姐的事情,我觉得完全就是你身世的另一半。看了周院长姐姐相片更觉得相似。我还没有做介绍,周院长是杜青县医院的副院长,他的姐姐周瑛是山南二院药剂科主任,我是通过工作原因结识周院长。至于你家里的具体情况,还真没有给周院长谈起过。”

吴小璐道:“我爸叫吴培国,以前是知青,后来进工厂,现在在江州体委工作,一直没有结婚。”

“啊,这样啊。我姐后来结婚,又离婚,现在丈夫是卫生局乔小柱。”周鑫没有料到吴小璐的爸爸居然一直没有结婚,这让他有点紧张,怕给姐姐惹来麻烦。

乔小柱是市卫生局领导,吴小璐以前在黑河医院时,看见过由他签发的文件,还有点印象。基本上可以断定找到了母亲以后,她陷入另一种情绪:“就算是当年有特殊情况,可是她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根本不打算认我,我也不想认这种母亲。”在小时候,她经常做白日梦,白日梦的主角是漂亮母亲,母亲远比认识的所有女老师都要漂亮,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拿着水果糖,还有红裙子,自己在所有同学羡慕的目光下离开了学校。

这个白日梦持续了很多年,从来没有实现过。当自己不再做类似白日梦时,母亲却极有可能出现在自己身边。

周鑫陷入了左右为难境地。他从小被姐姐抚养长大,自然知道姐姐的心病。可是姐姐如今家庭幸福,贸然又出现一个孩子,而且孩子父亲还一直未婚,如果让他们相见,说不定会引起家庭战争,如果真是这样,一桩好事就要变成坏事。

吴小璐用实际行动打断了周鑫的犹豫,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周瑛吗,我马上给我爸打电话,核实一下。”记下名字以后,她就走到角落,给父亲通电话。

见“外甥女”举起了电话,周鑫也就不再犹豫和忐忑,安心地等待命运抉择。他望着吴小璐身影,道:“侯沧海,你见过吴培国吗,你觉得他会不会影响我姐现在的婚姻。”

侯沧海道:“我与老吴挺熟悉的,老吴在体委工作,喜欢下象棋,围棋特别精通。他十有八九知道你姐下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找过,又从来不告诉小璐,肯定不会来惹麻烦。他是一个潇洒的人,也是一个善良的人。”

周鑫苦笑道:“我家下象棋是传统,一定是我姐教会那个老吴下象棋,所以他的象棋水平一般,围棋水平高。我姐不会下围棋,围棋肯定不是我姐教的。”

正说着,吴小璐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淡淡地道:“打通没人接。”

到了此时,周鑫也就不再犹豫,拨打了姐姐电话。

周瑛正坐在书房里读书,以前她心情不佳时总喜欢独自坐在书房,哪怕不读书,书房安静的气氛都让她觉得心平气和。接到杨红电话以后,她在心里浮现起那个可恶的医药代表的身影,咬着牙齿骂了几句,在心中给他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子。她原本想给弟弟打电话,拿起手机又放下,等着弟弟来电作解释。

终于,弟弟电话打了进来,第一句话是:“吴培国是谁?”

对于周瑛来说,吴培国是心底最隐秘的记忆,如今从电话线里传来这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狠狠地打在周瑛的耳膜上,通过神经直击心脏。她捂着心脏,一下瘫在椅子上,电话里继续传来的话语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杂音。

她重重地将话筒扣在了桌上。

周鑫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明白“吴培国”肯定是以前知青点的前姐夫,否则姐姐不会如此失态。姐姐从农村回来时年龄不大,吴培国应该比姐姐年龄更小一些,在当年的那个时代,他们两人的恋情肯定受到过严酷的考验。

吴小璐一张小脸显得更加苍白,苍白得皮肤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她对侯沧海道:“侯子,我想走。”侯沧海安慰道:“既然来了,就多等一会儿,二十多年都等过去了,不要再意这几分钟,很快就会有结果。”

这时,吴小璐手机电话响了起来。接通后,传来了吴培国笑声:“女儿,什么事情啊?”笑声中,还有棋盘与棋子碰撞时发出了砰砰声音。

“你认识周瑛吗?”

“不认识,我从来都不认识周瑛。”

吴小璐原本以为爸爸会很吃惊,不料,爸爸根本没有思考,脱口否认认识周瑛。她捂着话筒,对侯沧海讲了这事。

从周鑫神情来看,他姐显然是认识吴培国的。为什么吴培国要否认此事?侯沧海觉得很纳闷。

吴小璐看着周鑫,又问道:“你认识周鑫吗?”

“什么,是说谁,周鑫!”吴培国手机突然从手中脱落出去,摔在硬硬的地板砖上,屏幕裂开,无法使用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聚散

周鑫以前也叫周鑫,没有改过姓名。

周瑛出生时的名字叫做周瑛,下乡前将名字改成了周文攻,来自于文攻武卫的前半部分。回城以后,又将名字改回为周瑛。每次改名都意味着一段经历和情感的结束,另一段人生开始。

在吴培国记忆中,他最爱的女子名叫周文攻,有一个未见过面的小弟弟名为周鑫。至于周文攻以前的名字和现在的名字,他真不知道。

“小璐,到底怎么回事?周鑫有个姐姐?叫什么名字?”吴培国要了一个手机,再给吴小璐打了过去。

“周鑫姐姐叫周瑛,我看了她年轻时的相片,应该是她。爸,怎么办?”

吴培国已经渡过了青春激荡的岁月,独自带女儿的辛劳磨平了其脾气。他拿着手机走到无人角落,坐在石梯子上,心平气和地对女儿道:“这事过去了二十多年。大家各有各的家,都过得挺不容易,以前的事情就是个正常皮肤下的脓包,不捅破一切正常,捅破了全是伤。我和她见面没有什么意思,不见也罢。小璐,我是指我,你不一样,你是她的女儿,去见一面吧,毕竟是母女。十月怀胎,她当初挺不容易。你妈个性强,有干劲,肯定在南州有所成就。你一个人在外,遇到难事,可以找她,也有个依靠。”

听到这里,吴小璐的眼泪水刷刷往下流。

“你别担心我,我天天泡在棋室里,生活比你滋润。我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没有把你照顾好。”

“爸,别说了,你永远是我最亲的爸爸。”

挂断电话后,吴培国又回到棋室,指着对手道:“今天你别特意啊,我们大战三百会合,一定要让你竖白旗。”

在遥远的南州,吴小璐挂断电话后原本想转身离开,心里这样想,脚却不听指挥,挪不开步子。

周鑫电话再响起。

在此特殊此刻,三人坐在一起,没有人说话,似乎谁发出声音,就会扰乱天下大事,导致不可逆转的变故发生。时间走得很慢,每人脑中都有一个时钟在滴答滴答行进。

周瑛急匆匆从山南二院出来。茶楼距离山南二院不远,步行不会超过十分钟。周瑛行进速度先快后慢,用了接近二十分钟这才来到茶楼。她在茶楼下踌躇一小会儿,随后下定决心,快步上楼,走了一层楼梯后,她的脚步又慢了下来,每踏上一步都异常艰难。

茶楼上,周瑛和吴小璐四目相对。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两人毫无疑问是一对母女,无论神情气质还是身材相貌都近似。

少女时代的白日梦变成了现实,让吴小璐脑袋一片空白。她的情感如一条奔涌大河,突遇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冬,彻底被封住了,所有情感都被压在那厚厚冰层之下。

周瑛看到吴小璐时的情感却如火山口一样爆发。她与吴小璐的感受并不一致,在她心里有欢爱的记忆,有怀胎十月的惊喜和恐惧,有小女呱呱落地的欣慰和痛苦,有被迫分离后的思念和悔恨。这种种感情一直被现实原因被压抑,让原本就性格坚强的周瑛变得更加强硬,甚至尖刻得如一把锥子。但是,此时见到第一个女儿,母性勃然而发,冲破了所有世俗压力,让她变得毫无顾忌。

周瑛一把抱住吴小璐,拉开衣领,见到了脖子处一粒从小就有的红色星形胎记,道:“你真是小璐。”她搂紧女儿,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吴小璐感受到了周瑛的体温和气息。这种感觉很奇妙,很陌生,似乎又很熟悉。她听到周瑛在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觉得自己与生母见面应该哭一下,想到这,眼圈顿时红了。

过了一会儿,吴小璐涨红了脸,说:“轻点,我出不了气了。”周瑛这才松开胳膊,道:“你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吴小璐吐着舌头,张开嘴大口吸气,顾不得答话,吸了满满氧气进入身体后,道:“再勒下去,我脑缺氧,就要变成傻瓜了。”

周鑫看着母女相认,在一旁搓手,不停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侯沧海抓住周鑫的手,道:“别转圈了,我头都要被你转昏了。”

周瑛终于松开吴小璐,转头吩咐周鑫道:“我现在到你家里去,晚上弄好吃的。”说完这句话,她牵着女儿手就要朝外走。

吴小璐停下脚步,道:“沧海,你也去。”

现场所有人中,侯沧海最为理智,道:“我还有事,不去了。”

吴小璐刚才的邀请是脱口而出,随即明白侯沧海不去的原因是顾及自己的丈夫。此刻侯沧海作为一个外人跟着到舅舅家去,确实不伦不类。她松开握着周瑛的手,走到侯沧海面前,道:“改天我做菜给你吃。”

侯沧海离开了陷入情感激荡三人,坐了公交车,回二七公司。远远地看到了山岛棋院,他便提前下了车。山岛棋院里面静悄悄,一人皆无,这符合棋院的幽静气质,也正好对了侯沧海此时此刻心境。

侯沧海寻了一处极静角落。他到棋院下过好几次棋,算是近期常客。服务人员没有问号码,直接端了一杯茶水过来。

喝着茶,回想起吴小璐和母亲见面的场景,侯沧海不免唏嘘。

棋院和酒吧那道小门被推开,张小兰走了进来。她在酒吧呆得腻了,觉得汪海那一帮人太吵,想过来看是否有人下棋,结果转了一圈,没有听到常常能听到了棋子敲击声,她自言自语道:“怎么一个都没有?”侯沧海接了一句:“难道我不是人。”这一句接话让张小兰吓了一跳,看到是坐在竹林下边的侯沧海,道:“你一个人悄悄坐在竹林后面,专门吓人吗?”

侯沧海将心思从刚才见面场景中抽了出来,道:“你也是看棋谱的,来下一局。”

“好女不跟男斗。”张小兰坐在侯沧海旁边,不愿意让其知道自己“无影宗”的身份,坚决不与其对垒。

服务员又给张小兰送上一杯清茶。

侯沧海道:“我是工作之余来这里坐一坐。经常能在这里见到你,你平时不用上班吗?”

张小兰给了侯沧海一个白眼,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问题很讨厌吗?”

“我知道,但是好奇。”

“你在我爸的公司上班,挺没劲,就是一个花瓶。今天不是我想来泡吧,是姚姐叫我过来喝两杯,她心情好,想找人分享。”

姚琳如果有好心情,必然是山南华魏公司进展顺利,十有**会找自己分享。侯沧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有姚琳三个未接电话。张小兰眼尖,已经瞧见了手机上姚琳的名字,故意生气道:“噢,原来我是备用品。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姚姐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姚姐才找我过到山岛这边喝酒。从这一点来说,我真是备用品。”

侯沧海指了指连接两个地方的那道门,道:“姚琳在那边吗?”

张小兰道:“在,今天山岛俱乐部的成员小聚,几人吵得很。”

“你慢慢喝茶,我去见姚琳。”侯沧海好些日子没有与姚琳在一起嘿咻了,确实怪想念的,丢下张小兰,径直到山岛酒吧。

张小兰是典型的富二代,平时围在身边的男子挺多,是骄傲的小公主。她望着听到姚琳消息就匆匆而去的侯沧海,觉得遭到了极大轻视,挥起了拳头,怒道:“如果不是看在快刀手的面上,我才不理这个花花公子。”

由于有清风棋宛这个缘分,张小兰总觉得和侯沧海很亲近。而现实中的侯沧海完全不知道张小兰就是经常在一起聊天下棋的无影宗,对其就如同对待最普通的朋友。

这其间的态度差异让张小兰很是不爽。

山岛俱乐部六七个人坐在一起。姚琳兴致颇高,端着酒杯与汪海有说有笑。

侯沧海到来后,与姚琳来到一个暗黑角落,若得俱乐部诸人一阵嘲笑。

连打三个电话无人接应,姚琳假装生气,不理睬侯沧海。侯沧海要了杯酒,坐在姚琳对面,独自品尝。

“嘿,你这人太大男子主义了,不道歉,也不问问我找你是什么事情?”

“你这么心急找我,肯定是有喜事,想要和我分享。我没有接到你的电话,肯定是另有原因,所以不必解释。”

姚琳瞪着眼睛望着侯沧海,过了半响,道:“我投降了,我发现如果我不讲,你真的不会问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侯沧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姚琳换了一幅笑脸,又抛了一个媚眼,道:“看来我真是欠你的。我们和山南电信谈得很好,正准备成立合资公司。经我和孔总商量,你可以投资山南华魏公司,投资额大小看你的财力。”

华魏公司有产品,山南电信购买产品,这是一个绝对不会亏损、相到都有利的买卖。侯沧海经过不到一分钟思考,便决定倾其所有投资此项目。他将本月给父母和妹妹的钱留足,准备拿出六万五千块投资。

“少了点。”

“蚊子腿再少也是肉,别嫌弃。这样吧,我只留两百块现金,其他全部投进去,总共七万。”侯沧海将开发鸿宾医院得到的总部奖金、两个月得到的提成和开发费以及帮助王海打假的盈利全部投入进去,这是对山南华魏最大的信任。

姚琳道:“你只有这么点钱啊?”

“现在只有这么多,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很多。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肯定能成功的。”侯沧海不想过多解释家里的困难情况,免得有成为祥林嫂的嫌疑。

姚琳道:“你出七万,我借给你三万,凑足十万。”

侯沧海爽快地道:“行,十万这个数字吉利。”

谈完了正事,姚琳开始寻找张小兰。山岛俱乐部成立以来,大家平时各忙各的,很难全部凑齐,于是出现了不同的小团体,比如姚琳和张小兰就成了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好友,正在朝着闺蜜方向大踏步前进。

“这个臭丫头到哪里去了?”

“在隔壁棋院,我在哪里遇到她,才发现你找我。”

“她没有过来?”

“不知道,别管她了。我就要成为山南华魏公司的投资人,是不是要庆祝一番。”

姚琳温柔地望着侯沧海,道:“我正在此意。孔总刚才给我打了电话,山南华魏公司成立以后,公司要派总经理。我在山南的任务即将结束了,又要到另一个省去复制山南省的经验。如今,我是孔总的助理,在华魏内部升职了。”

侯沧海和姚琳十分默契地保持着现有的关系,这种关系是紧密的,也是脆弱的,双方没有给双方任何承诺,双方也不需要有任何承诺。姚琳要离开山南省,意味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人很难再见面。

侯沧海表面上潇洒,实则受母女重逢的影响,内心情绪一直不高。得知姚琳要离开,便沉默起来。

“你不高兴了。”

“嗯。”

“你不高兴了吗?真的,那我挺高兴。”

此处是偏僻暗黑角落,姚琳起身,站在侯沧海身后,将他的那颗倔强又聪明的脑袋拥到怀里,俯下头,用脸颊贴着粗硬的黑发。即将离别带来强烈的情感爆发,两人借着黑暗小小地亲热一番,然后悄悄地离开了山岛酒吧。

张小兰坐在另一个角落,喝着寂寞的酒,清清楚楚地望着搂在一起的侯沧海和姚琳离开酒吧。她抓起手机,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道:“爸,我们公司哪一个部门最痛苦,我不在办公室当花瓶,要从最艰难的部门做起。我要隐瞒身份去,你别让人照顾我。”

第一百二十四章 摸底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