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有没有受伤?”曹潜急急问我,我摇摇头,扭过头对许岩平道:“带着那些人按照江欲晚既定的办法去做。”

“那小姐您…”许岩平不解。

“我要去找江欲晚。”

“小姐…”两人异口同声,皆是赤红了双眼,眼眶蓄泪,“将军曾让我们立下军令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可停下步伐,耽搁时间,即便是将军死在当下,也必是不可回头,将小姐安然送出乌落。小姐,您不能…”

我抬眼看向两人,眼眶胀痛不已,却比不上我心里疼痛的一分一毫,当下无人知道我的感受,连自己也觉得讽刺,所谓红颜祸水,便是如此吗?亡国的亡国,送命的送命,可我本是安分守己,只想太太平平地过这一生而已。可上天缘何给了我那一切,又全部残忍地摧毁,一个不留?仰头,天光刺得我双眼茫茫一片,是不是对我来说,吝啬地给予一点点,也是奢侈?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让他躺在这里,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也不是他的土地,要走,我也要带着他一起走。”喃喃而语,我转身,看向山顶,精光闪亮仍在,可它却似乎不准备再有所动。我已然无所顾忌,生不能好生,便也不想再去计较死可否好死。此时此刻,我只想找到江欲晚,这对我来说,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我视线凝滞,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踩过残肢、尸体,踏过洇成红色的血泥,还有刺鼻硫磺混杂着血腥的味道,我已不懂何为惧怕,只是僵直了身体,目不斜视,急急寻找。遍地尸首,完整的不多,手臂,大腿,长枪,短刀,林林总总,散在地上,有些人已被烧得焦糊,胳膊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态,仿若溺水者伸出水面挣扎求生的手势。一路跑,一路寻,黑灰血迹,遍布全身,我成了这一片死亡之阵当中,唯一一个活着的人。

曹潜随后跟来,与我一并穿梭在尸山血海之中,茫然地寻找那一抹亮色。跨过残缺的尸体,伸手推开攘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死尸,脚底湿滑,我站不住,一下扑倒在地,沾了满身满脸的血、灰。

我挣扎起身,却吓坏了曹潜,他朝我飞奔过来,忙用袖子给我擦脸,“小姐,我们得走了,再不走,怕是山上还会下来袁军,到时候,一定会被活捉。”

我用力摇头,扯住曹潜的袖子慌乱央求,“曹潜,找不到他,我不会走的。”

“何人?”曹潜一把扯过我胳膊,将我掩在身后,脚背一垫,便从地上挑起一柄刀,紧握在手,刀尖直指来人。我微微侧过头,见那人一身衣裳已经破烂不堪,满脸是血,仍旧泊泪地往外流淌,他慢慢上前,只是用手抹了抹额头,大口喘息,“曹副将,快随我来,将军在那边,快。”

曹潜仍旧不信,那人急了,扬手,掏出一面令牌,曹潜接过仔细辨认,方才辨得,令牌是孔裔的,于是才敢带着我,一路跟那人往山脚下赶去。

倚在树下的有两人,我跑近一看方才看清,伤痕累累的人正是江欲晚,他躺在孔裔怀里,盔甲早已被炸得没了踪影,白色衣袍破开,血涌出胸膛,洇湿他的衣裳,伤得不轻。我乱了步伐,扑到他身侧,揽过江欲晚,细细查看他全身伤势。江欲晚听见有人走近,缓缓动了动眼,似乎倦极,疼痛让他身体不住地战抖,喘息越发急促。我颤抖的手伸向他脸颊,用袖子给他擦拭伤口,边擦边轻声唤他:“江欲晚,我来了,我来接你,你睁眼看看我,我是重沄…”

江欲晚似乎听见我的喊声,动了动眼皮,极其艰难地睁开眼,那双风流俊艳的眼,已是赤红一片,他用力睁大双眼,想看个清楚。

“我来了,我来接你。”颤声硬咽,我已话不成声。

他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于是费力地伸出手,摸向我脸颊。

我忙乱地解下身上软甲,掏出布袋,拿出两颗药丸,一颗交给身后的曹潜,“给孔裔服下,帮他简单包扎。让那人顺着前路去寻许岩平来救援。”

曹潜应声,起身向那人吩咐。

“小姐,孔裔没有照顾好将军,孔裔该死。”孔裔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血从他肩膀、额际滴答滴答坠入泥土,原是冷酷坚毅的汉子,当下,却是泪流满面,头不敢抬。

“这不是你的错,孔裔,谢谢你护着他回来。”我收回目光,把药丸放进江欲晚口中,扶他坐起,让他吞下。

撕破江欲晚胸口的破烂衣衫,血肉模糊之处,沾着木屑泥土,我伸手一摸,摸到硬物,抽出一看,不觉间怔住,手上摊着一柄裹血的银簪,正是在陵江赏月那一夜,我丢失不见的。我苦笑去,却是模糊了视线,朝他晃了晃,“原是被你偷了。”

江欲晚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拿过那簪子,艰难地道:“帮我戴上。”

我接过簪子,插进他发髻之中,抹了抹眼,把手伸进自己衣抱,扯落一块还算干净的里衣,围在江欲晚胸口伤处,再用破烂布条缠好,最后将软甲按在最外面。在徐庄,他亦是用这个办法帮我包扎伤口,现下想来,都是心酸。

“还能走吗?”

江欲晚略略点头,我使尽气力扶他站起身,因为伤得太重,他多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肩上,我有些力虚。

“小姐我来。”曹潜忙上前背起江欲晚,我则扶着孔裔,一并往林子深处走,幸好没走多远,便迎来许岩平,总算是安然而归。我片刻不敢离开江欲晚身边,周大夫忙里忙外,止血,剜碎肉,包扎,着实弄了许久。他身上没有其他伤,都是被火炮炸开的伤口,有些是杂物嵌进去的,胸口处伤口太多,流了很多血,人时昏时醒。我跪坐在地,一点儿微弱灯光下,细细看着他苍白蹙眉的脸,越发心如刀割。

我伸手,轻抚他紧蹙的眉心,淡若自语,“若是再差一点儿,也许,你我便要天人永隔了,你怎可独走,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小姐…”帐帘被掀开,沉香端着一碗东西送了进来,“小姐,这是熬好的米汤,您先吃,外面还有一些,是留给将军的。”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饿,对了沉香,孔裔吃过药了吗?”

“小姐放心吧,副将吃过了,而周大夫也说,只是旧伤崩裂和一些小伤,没有大碍。”

我点头道:“帮我换一盆冷水来,他还在高热。”沉香应是,放下碗,仍有担心,劝我,“小姐,无论如何多少也要吃点儿。”

“小姐…”曹潜应声而入,我猛地回头,忙问:“如何?可是寻见人了?”曹潜眉目黯淡,点了点头,“高昂找见了,伤得不算太重,可晋阳他…”顿了顿,曹潜有些硬咽,“已经连尸首都找不见了,而后面的侦察兵来报,从他们那两处正有万人朝鞍马山靠拢而来。小姐,现下该怎么办?这里本不是可以停留的地方,因着火炮的缘故,已经彻底打乱了将军原本的计划。”

我轻叹,转而问曹潜:“江欲晚带的五千人应该所剩无几,而殿后的孙、高二人,本留了五千,现下应该也没剩多少了吧。”

“正是如此,现下整个队伍中,只剩一万人可作战了,还有千余人负伤。”

我哼笑,“这秦染真是不得了,竟能把我们团团围在山中不得出,可若不是他送来那一尊火炮,怕是也未必赢得过我们。”

曹潜纳罕道:“小姐何以认得那火炮是秦染送来的?”

我凝眸,轻声,生怕惊醒床上熟睡的人,“多年以前,我曾在李哲赐宴中山王的席间听他说起过,那本是李哲送给中山王的东西,究其不同之处,便在火炮本身是鎏金的,而其他火炮断是不敢造成如此,所以当火炮在山顶调转定准方向的时候,阳光反射,我们才可以看见闪亮耀眼的光,当它正对我们的时候,便是长光凝成一点之时。我方才知晓,中山王的这门火炮应是随着李哲被带回北越,而我们同袁鹏浩纠缠这几日,正好给了秦染将火炮送至袁军帐中的时间。难怪他不愿下山,隔岸观火,原是想看看这皇家火炮的威力,更是希望我们别死得太慢。”

曹潜恨得咬牙切齿,一张俊脸铁青着,“秦染这小人,当初若不是将军可怜他,他还不知能活几日,现下吃里爬外,反咬一口,真是恨不得扒他的皮,拆他的骨。”

“副将,来报。”外面有人高喊。

“报。”

“山下发现袁军踪迹,似乎正在向鞍马山下收拢。”

曹潜闻言大惊,扭头看我,“小姐…”

我细细思索,喃喃道:“现下我们在东面,想翻过鞍马山必然会跟袁军发生冲突,他们人多,显然会在我们可能翻山的地方拉成一道战线阻拦。我们只能强破,可如此打算,必要冒险。”

“曹潜,把许岩平、高昂和孔裔招来。”

曹潜应是,转身出了帐子。

“小姐,您该不会是打算…”沉香看我,眼中莫名浮动着猜疑。

“你跟着江欲晚一起走,应该可以逃得出去,帮我好生照顾他。”我转眼,就等几人进来商最送江欲晚出山的事宜。

“小姐,你若如此,我也要留下陪你。”沉香目光坚毅,一字一句道。

“你便是如此对我吗?”我和沉香闻言一怔,皆未曾想到身后睡着的人突然醒来。我转头,看江欲晚脸色苍白,仿若一尊精雕细刻的玉质雕像,涤过了千年的冰水,寒得扎人。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险,冒得值得。”我走到他身前,屈膝伏在他身侧,坚定道,“信我一次,我不会有事,只要你活着,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知道的。”

江欲晚怔怔地看我,干皱的薄唇微启,那眼色不容他人辩驳怀疑,亦不容我自说自话,“我若有心爱你,只是想与你比肩相伴,看脚下江山万里,而不是用你换江山,你这蠢念,不要再有,你且记住。”

“可是…”我急道,却被他挣扎起身,冷声打断,“你可知,若是你再落入李哲之手,只能沦为他利用的工具,他不会善待你。而我宁愿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你再涉险。你扶我起来。”

他一动,身上包裹的层层厚实棉布便隐约可见染红的迹象,那触目的艳色,看得我揪心,我帮他拉拢袍子,系好衣扣,喃喃而问:“明明是可以退一步,保全大家,为何非要玉石俱焚,你听我一句吧。”

“重沄。”他轻唤,幽幽一叹,“我会好好待你,不会让你无枝可依,你若信我,便听我的。”

手停下,僵在半空,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他伸臂,揽我入怀,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压痛他的伤口,可他却任性地越抱越紧,不再言语,只是叹息,幽远而绵长地回荡在空旷的山林之中,宛如一声绝唱,久久不散。

最终还是拗不过他的主意,山下聚集而来的士兵越来越多,火把排成长长一队,如撒网一般,在东西两翼的山间排成一排,如收网之势,不断往山下归拢。

我们连夜顺着东面山坡一路往上奔走,预备从三个方向直奔鞍马山山顶。为躲避游荡在山间巡逻的士兵,在鞍马山半山腰处便分兵行事,一队由江欲晚亲自带领,直攻东面战线的最左侧一处,另一队由许岩平、高昂带队,断战线最右侧,而中间部分则由曹潜一人带兵突破,如此一来,长长一条防卫战线便被切成三段,便是人数再多,也会顾此失彼。就算山下围拢了大批人马也赶不及上来救援,如此一来,我们出山的可能又多了几分。

江欲晚本不愿将我带在身侧,可我执拗不肯,他无法只得带了我走。秋夜风寒,尤其到了夜里,风吹阵阵,轻而易举地打透身上的衣服,让人倍觉寒冷,江欲晚执意不肯穿上我的那套精致软甲,而是随意挑了件普通士兵那种沉重又坚硬的盔甲穿。

因是分兵三路,每路人数不多,于是绕过举着火把巡山的士兵并不算难,更何况士兵本就身着玄色盔甲,夜里想看个清楚,也着实困难。

江欲晚本就体力不支.虽是骑马而行,可沿路颠簸,脸色越发苍白。我勒过马头,靠近他,轻声问:“你可还好?”

江欲晚微微侧头,月色下,一双温润带笑的眼,流光如水,他不答反问:“重沄,你可记得当时我们在陵江赏月?”

“记得。”

“真是极美的,若是有朝一日,我做闲云野鹤,必是要在陵江安住下来,日日都与你看日出日落,你说可好?”

我侧眼看他,似乎笑得格外满足,眼却望向远方,仿佛让他心驰神往的陵江月色就在山的那面,放眼便可寻见。

“好。”我轻应,心头却是无端一紧,说不出滋味几何。

“重沄,你且跟在我身后,千万小心。”

“江欲晚…”

他闻声扭头,定定地看我,没说一句话,只是淡然一笑,随即高喊一声,猛然策马昂首跃进。身后人马簇拥跟随,我身下的马向前奔跑,可很快我便发现,身后不断冲向前的长枪轻骑慢慢将我围在其中,我随着这一行人,仿若洪水猛兽一般,化作一柄锐剑,似疾风骤雨直刺东边战线。因为早有预谋,又突然袭击,显然袁军并未有应战准备,但见兵如天降,也是慌作一团,营内灯火通明,悉数可见,更使得攻营的士兵得心应手。之前的苦苦相逼,之后的赶尽杀绝,让这些杀红眼的士兵,如得神力,挥舞着手中长枪,如天光折射出的一道道亮光,翻滚在战马嘶吼、刀剑相拼和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似乎一条条矫健银龙,翻江倒海,凶猛畅游。

我只看到刀起刀落,一个个鲜活面孔,从惊异到恐惧,扭曲的面容,高溅的血液,只是白光一闪,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有些已是尸首分家,淌血的头颅顺着刀落的方向,落在满地尘土之中,翻滚出很远,我仍可清晰看见他怒睁的双眼,不可置信,不甘不愿。新仇旧账,人若是走投无路,便可激发出惊人的潜力,已是饿了两日之久的士兵却仍旧精神饱满,骁勇善战,而带头的江欲晚更是勇猛威武。他挥着长剑,冲在最前面,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曾受过重伤。

袁鹏浩为防我们翻山而出,只在主营的东侧部署了一条密集战线,而大部分力量皆派下山去,只为能将隐藏在山中的江欲晚生生逼出,再一举歼灭。可他未曾想到,江欲晚竟然躲过巡山,并未与他对阵,而是兵分三路,破他相对薄弱的东线。这样一来,他若想一举歼灭,必然要集山下所有人,并再次启用火炮,可毕竟东线距离主营太近,若是还有侥幸逃生的一路人钻了空子,他的主营便不保矣。

于是江欲晚决定强破东线,这本是冒险,却也是唯一的机会。营中人数不少,想要杀尽,太费时间精力,显然还有些困难。于是便只管策马前奔,力求能走,不求全歼。眼下已是人仰马翻之时,从后面冲出的人却越来越多,杀之不尽,江欲晚回头看我,冷声喊道:“扩开。”

身侧轻骑闻言渐渐往旁边散开,我狠扯组绳,马儿快跑,直奔江欲晚所在。他目光坚毅,表情仿若凝滞一般绷紧,朝我伸手,“过来。”

我朝他伸手,他猛地用力,将我拉至他身后,大喊,“重沄,抱紧了。”

他转过头再看身后,大力挥手,身后的将士默契地连忙跟进,直朝冲出士兵的营帐奔去,长枪如舞,刀风煞煞,锐物刺穿肉体的闷重声音响在耳边,立在营前的那面袁字战旗,早已被血色洇成紫红,风再撩不起它,只是任它无力地下垂,落血而滴。慌乱的袁军也渐渐看出门道,持刀靠前的无一幸免,还未动作,挡枪便已成了刀下鬼,于是再来一批人马,皆是持盾,提短刀,靠近之时,抬盾亦快手斩断马腿,战马哀号嘶吼,应声倒地翻滚,马上人亦被狠狠抛出,只是刹那,便围上一群人,刀影交织,血溅三尺。尝到甜头后,袁军乐此不疲地使用这个办法,眼见身侧身后的轻骑一片片倒下,年轻战士的面上却无半分惧意,仍旧视死如归,勇往直前。他们不会退缩,因为他们的王,从来都是迎在最前面,仿如所有人的信念,便是连死亡都减损不了它的强大。江欲晚大力挥舞手中长剑,拼尽全身气力,快如闪电,看准一颗又一颗头颅,在那盾牌还未举起之前,便急速劈下,几乎百发百中。那一条血路,宛如盛开着满地艳色蔷薇,开得那么密,让人心惊不已。眼前一片片的褐色人潮涌来又退下,身后如影随形的手足亦被褐洪无情吞噬,眼前再不见晕黄火色,而是漫天盖地的红,遮住我的眼。

我紧紧地环住他的身体,只是感到湿热而滑腻的液体裹满了我的手掌、手臂,带着体温的暖。我浑身战栗地收回一只手,僵直而缓慢翻转,鲜血在月光下泛出一层金辉般的光泽,顺着我手掌、手臂蔓延,甚至已洇湿了我宽大的衣袖。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我大喊,他却没有丝毫动摇,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愿,在满眼褐色之中,挣扎着寻求一条出路。

“放箭…”乍然听到有人高喊,等再抬头之际,已是火箭漫天,仿若三月飞花飘落,铺天盖地地从我们头顶纷纷坠落。我听到身后跟随的人中,有闷哼声响,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有人已经中箭,箭穿透手臂,或是直刺后背、胸口,箭尾火舌不断顺着箭身往上蔓延,有些可咬牙拔出,可有些已然不能再动,只得将箭拦腰折断,而后继续挥枪扫向马下褐色人潮。“将军小心。”

这一声高喊乍然响起,我心里一惊,并不知道箭来自何处,只是本能地展开身体,将双手绕过他肩头,整个人紧紧地贴向他后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我闭眼,感知箭雨纷纷落在我身侧,溅到哪里,都是开成一朵绚烂火花,越开越盛,慢慢连成一丛,其势不可收拾。

“你在做什么?放手,放手。”江欲晚怒吼,我却不愿放松一分,只是牢牢地环住他颈项,闭眼挨过。骤然感到肩上迅猛刺痛灼热,力道大得惊人,一支箭彻底贯穿我肩头,箭头甚至已经嵌入江欲晚的肩。

“重沄,重沄…”江欲晚不敢动我,只得往前倾身,生生将身体脱开箭头,再扭头看我。也只是一瞬,眼前乍亮,火光反衬之下,闪亮的长枪猛然而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力推开江欲晚往旁边躲去,长枪直入,深深地刺入江欲晚的腿。他挥剑砍去,力道之大,将那使枪之人硬是掀翻过去,惯性使然,长枪随着那人翻转力道又从江欲晚的腿上被生生拔下,顿时江欲晚腿上血流如注,牙白裤子转眼红了一片。他也只是撕下衣摆狠狠地将它系在伤口上方。

“忍一下,我只能折断它。”江欲晚慌张着道,偏过身面朝我,连伸过来的手都在颤抖,他不停地道,“忍一下,再忍忍。”

便是动作再轻再快,都无法减少那撕扯拉锯的疼痛,只是觉得仿若有无数丝线,扯住我血肉,另一端却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拉扯,那疼让我生出一身冷汗,湿了衣裳。

火箭被断,留下的一段仍旧贯穿于我的肩膀,血从肩膀蜿蜒而下,泊泊不停,他的手沾满我伤口的血又抚上我脸颊,似乎想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可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作罢。这也是我第一次从江欲晚的眼中看到恐惧,分明而真切,他在怕,怕我流血,怕我就此死去。他只是不知道,我与他有着同样的恐惧,死亡不足以让我们胆怯,永世分离才是心中最可怖的。

“我没事…”颤抖地说出这一句,我勉强挤出所谓的微笑,用另一只手环住他腰身,哽咽道,“我真的没事。”

被击退的人潮去而复返,一会儿工夫,又大片密集地聚在我们周围,我回头再望,身后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越发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顶的,所有人都被围在其中,这是一场生死对峙,先慌的人,必然败阵。

“将军…”身侧传来一声声高呼,我听到了,那是曹潜的声音。

“他终于来了…”他低声念叨,可声音方落,只闻一声巨响,在声音传来不远处骤然爆出。天摇地动之间,那朵巨大绚烂的火花,将墨染苍弯衬得恍若白昼一般光亮。

所有人都是一震,只听那巨大声响在山谷之中,迅速散开,来回激荡。而从火墙之外,有人穿刺而入,一行人马恍然而至,快得不似真实。

大刀扬起落下,所向披靡,人潮如沙,轻吹即散,那人从中而来,仿若浴火而生的凤。随他而来的一行人亦是很快散开,将褐潮挡在外围,不容一物,不留一命。

“将军,曹潜来晚了。”

江欲晚微微额首,侧身扯过我的胳膊,伸向曹潜,“快带她先走。”

曹潜点头,接过我手臂,便要扯我上马,我顿知江欲晚的意思,挣扎着不愿离开,“我不走,我不能走。”

江欲晚并不理会我,只是冷声交代曹潜,“袁鹏浩用火炮攻营,怕是岩平那里已经没指望了,你带重沄破出此处,即刻马不停蹄地下山,我许是还能拖上一段时间,山脚下的戎柑镇自然有人接应,不可耽误,快走。”

我被曹潜大力扯上马,困在他身前,我拼命挣扎,肩膀的血流得更多,已经染红我胸前大片盔甲,那套软甲缝隙间满是莹莹艳红,可我已顾不得,几近歇斯底里地喊:“江欲晚,你答应过我,绝不离开,你不可失信。”

又是一声巨大声响,乍亮的瞬间,整个连绵群山亦被照得通亮,而后是火星四溅,忽明忽暗的万里夜空,犹如电闪雷鸣,骇人不已。那火光越发靠近此处,许是下一炮,就是此处。

“重沄,对不起,我,做不到了。”他身后火色蹿高,刺目而绚烂,大片大片的火焰,被风一吹,如舞女水袖飞舞,饶是妖烧魅惑。还是那张丰神俊秀的面容,仍是那样一双俊艳无匹的瞳眸,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道幻影,明明在我眼前,却是我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的。

我眼前模糊一片,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我不信,我不相信你骗我,江欲晚,我不信…”

喊声震颤整个夜空,话一出口,便是泪流满面,胸口之间似乎筋脉尽断,血液凝滞。我已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觉整个人已然空了.轻飘飘,毫无分量。

“求你,江欲晚,不要走,别丢下我,求你…”我声嘶力竭地哭喊,拼尽我今生今世最后的一点儿气力,将手伸向他,血从手臂滴答流下,顺着手挥舞的方向溅出,甚至溅到江欲晚的脸上。

“别丢下我,别…”我仿若溺水中急欲寻求一根救命稻草,可抓在手里的却只是空,空空如也。

他就那般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尽沧海退尽,看尽桑田成灰,只是眨眼间,便又恢复沉寂,那眼中还有晶莹流动,那瞳人分明忍痛含情,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终是凝成一抹凄凉笑意。他淡淡开口,嘈杂之中,这句话溢出他的口,却仿若时间静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那一句,真真切切,展耳欲聋地回荡在我心口之间,“忘了吧,重沄,忘了我吧。”

又是乍然晃亮万里夜空的刺目之色,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手突兀地僵在半空,保持执拗的姿态,不愿收回。

映入我眼中的是江欲晚焦急催促的神情,马狂奔,渐离原处,穿过片片火海,踏过尸横遍地,我仍旧痴痴地看着那道浴火中的身影,不愿转眼,只怕一眨过后,人便不见了。

“江欲晚…”嘶喊最终还是被淹没在一声又一声的狂暴炮声之中,马不停地往前,一刻也不停留,我只能扭头看见身后越发遥远的山顶,看见无数朵盛大光华的火色蔷薇傲然怒放,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殆尽,只留下那触目惊心的美,成为我眼中,最后定格的一幕。

我只是不懂,为何每一次感情结尾,都要以这种方式让我生不如死。年少时候有心,顾盼生辉皆是女儿情怀,不够透彻,亦不够真诚,但我相信,那个人是头顶永不会塌的天。最终,天塌地陷,我踩在所有亲人的尸体上苟活,终是懂了,透彻了,人生不过如此。

成年之后有情,隐忍而凉薄,冷眼旁观,就算再无人可依,至少我还有自己,若是真正坚韧,便无人可伤。他不再是天,他是一棵遮风挡雨的树,恒久不变。可风平浪静之后,那个发誓不再放弃我,离开我的人,也已不再,我却仍旧两手空空。

“忘了吧.重沄,你忘了我吧。”

我望着帐顶发怔,心里无数次想起江欲晚最后这一句话,想起他那凄凉而卓绝的神情,便刻骨铭心地疼过一次。我更愿意相信那不过只是一场梦境幻觉,乌落山未陷,江欲晚未死,他许是不久之后便会回来寻我,再微笑挑眉,唤我一声:“重沄。”

“小姐,起来吃药了。”

沉香唤我,撩开帐子,一股熟悉的苦药味道飘来。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死一般的平静。大夫每日都来,说是我失血过度,身体孱弱,需卧床慢慢调养。可我无所谓,那人已经不再,我虽活着,可人却已经死了,吃不吃药,也不再重要。

我只是不曾想到,江欲晚安排在镇上接应我们的人,竟是方愈。

我每日都派曹潜到处打听乌落一战,可每次探回的结果都令人心寒,有人说:那一战,玉石俱毁,无人生还。有人说:袁军大胜,江欲晚尸骨无存。到底结局如何,无人可知,只是得知那一晚山间爆响不断,最后猛然一声,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天地皆颤,久久不停。然后故事戛然而止,再无后续,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前因后果,不会再有任何答案。

“重沄,你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的。”方愈站在我床前,轻声劝道。

“方愈,我有一事求你。”

“重沄,人已死,你再去冒险,终究不值。”

我浅笑,看向他,“若说我还能活着,也就是为了他一人而已,上天不喜我感知何为淡薄,偏是让我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恨之入骨之人,我若不死,便是他死。”

“或许也不用你亲自动手,北越那里传来消息,李哲病重。”

我闻言抬眸望向窗外,深秋已至,寒意迎面而来,声色便如那秋意一般冷冷,“送我去北越,在李哲死之前。”

起程前,沉香仍旧劝我,便是连曹潜也不情愿我走,可他亦是想去,从乌落下来已久,曹恚迟迟未到,曹潜早已心知肚明,若不是应了江欲晚临终嘱托,怕是早就寻到秦染报仇雪恨。

“让她去吧。”方愈帮我准备上路所需,轻声道,“她是何种性子你们都清楚,拦是拦不住的,不如成全她,许是她还有条活路可走。”

我敛目,走到方愈身侧,抬眼看他,“沉香交托给你照顾,我若还能回来,便带她走,若是我无归期,就托你把她许一好人家,相夫教子,过这一生。”

“小姐,你不要丢下我…”沉香哭着跑上前,死死地扯住我黑色宽袍一角,不愿松手。我怔住,那一句话仿若惊天巨雷,乍然在我心口之间劈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许是没有人可知,当那句话脱口,我的一生便全部交到他手中,生或死,皆无更改,可他却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宁愿以他一条命来换我。可他并不知晓,有时,活着倒不如死了,只因活着的人,要用一生去祭奠那个早先转身离开的人,一生何其漫长,每个静夜,每次黎明,连呼吸都是疼痛,疼不可耐。

可江欲晚又何其狠决,此命抵彼命,仿若下了道毒咒,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伸手,轻抚沉香乌发,“好好活着,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记得你,沉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获得这一切,我不曾拥有,所以我希望你能拥有。”

轻叹溢出口,我转身上马,再扭头看方愈一眼,“江欲晚未曾杀你,你现下帮我这个忙,我们两清。”

方愈面色微黯,半晌,他仰起头,双目直视我,“为何你肯信我?”

我移开目光,再无留恋,扬鞭策马,遂大声道:“因为江欲晚信你,我便信你。”

从戎柑到北越,我与曹潜连夜赶路,只用一整日时间,等到入了陵安,又耗了半日之久。入城之后,曹潜自有安排去处,几个可信之人仍在陵安,暗中联络之后,方才见面。小居是曹潜常去之处,几人约好见面,我便随着曹潜一并过去。

几人得知曹潜仍旧活着,又悲又喜,席间自是涕泪横流,言语无尽。再见我时,仍有恭敬,倒也十分蹊跷,为何江欲晚战死乌落,而我和曹潜却能安然脱险,只是碍口不得问。

“几位是否知晓父亲去处?”曹潜迫不及待发问,几人皆是摇头叹息。

“我们也不知曹公到底所去何处,可原本在曹公手下驻守舞涓的五万人马,后来却是由副将带回陵安,为秦染亲带。而军中有传言,曹公之死,应是秦染所为,亦是如此,将军方才得不到救援,被那袁贼困死乌落。”

曹潜本已猜到结局,却在亲耳听闻之后,仍是怒不可遏,赤红了眼,砸了酒杯,猛地站起身,便往外闯。几人见势不妙,赶紧阻拦,“便是要报仇雪恨,也要从长计议,这秦染现在今非昔比.那皇帝很是重用,你单枪匹马过去,岂不是受死?”

现下的状况我已料定,秦染便是踩着江欲晚的性命方才步步高升,可他却忘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李哲未必比江欲晚精明善算,可他却极其善疑,尤其秦染那自作聪明的性子,在李哲面前,万万要不得,而我当初的断言,便必是他日后的下场。

“曹潜,勿急,我们慢慢商议,我亦是不服卖主求荣之人,恨他入骨。”

曹潜哀寂地转眸,他看我,泫然欲泣,“小姐,我…”

“曹潜,你父亲这笔血债,还有数万将士的血,不会白流,我都记在心上。”

“可小姐您不能…”我扬手,止他下文,无谓道,”欠的人命,必要用人命来偿,这是公道。”

我和曹潜又在陵安城等了几日,由可信任之人摸清宫中情况,方才好下手。因中玉关外还有叛兵未服,秦染钦点十万大军,带着两位将军亲赴中山之地剿敌。他不在,正是我的时机。方愈虽未到,却也早有书信往来,他告知我,从宛城带到陵安的一行人中,仍有熟人,比如老李,比如佟迩。

跟着老李从夹道送菜一起进宫,容易得超出想象,似乎江欲晚不在人世,李哲便可高枕无忧,守城并不十分严紧。可想他现下躺在龙床之上,心事全了,再无后顾之忧,连死都心安。通风报信的人入了后宫,没等太久,便又见故人出来传见。我穿过北越王宫殿,跟在徐苏身后,一步步踏入深宫之中,去见一个人,一个信过,恨过,恼过,最终已无知无觉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