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妍的笑冷艳幽异:“令嫔一心想着讨好主子娘娘,本宫倒是巧合,只不过惦记着皇上说过,喜欢本宫穿红色而已。”

嬿婉有些窘迫,掩饰着取了一枚樱桃吃了,倒是海兰笑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本是夫妻一体,嘉贵妃记得皇上,便是记得皇后娘娘了。”

玉妍见如懿端坐其上,慢慢合着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盖子,热气氤氲蒙上她姣美的脸:“皇后是新后,翊坤宫却是旧殿。臣妾记得当时皇上把翊坤宫上次给还是娴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为辅佐之意,请娘娘辅佐坤宁,原是副使的意思,怎么如今成了中宫之主,娘娘住的还是辅佐之殿呢?”

这话问得极犀利。如懿想起封后之前,皇帝原也提起过换个宫殿居住,但东西六宫中,只有长春宫、威福宫、承乾宫和景仁宫不曾有人居住。长春宫供奉着孝贤皇后的遗物;威福宫乃是慧贤皇贵妃的旧居,慧贤皇贵妃死后便空置着;景仁宫,如懿只消稍稍一想,便会想起她可怜的姑母,幽怨而死的姑母,如何再肯居住。皇帝倒也说起,承乾宫意为上承乾坤,历来为后宫最受宠的女子所居住,顺治帝的孝献皇后董鄂氏便是,但年久失修,总得修一修才能让如懿居住。只是,这样的话何必要对她金玉妍解释。

如懿便只是浅笑不语,不去理会。嬿婉抿起唇角轻笑,纤细的手抬起粉彩绣荷叶田田的袍袖掩在唇际,带着一丝讥诮的眸光潋滟,拨着耳上翠绿的水玉滴坠子,柔柔道:“皇后便是皇后,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不拘住在哪里。都是皇上的正妻,咱们的主子娘娘。”

玉妍笑意幽微,微微侧首,满头珠翠,便曳过星灿似的光芒,晃着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着绿筠道:“纯贵妃出身汉军旗,自然知道民间有这么个说法吧?续弦是不是?还是填房,继妻?”她甩起手里的打乌金络子杏色手绢,笑道:“到底是续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样的吧?”

这话,确是刻薄了。绿筠一时也不敢接话,只是转头讪讪和意欢说了句什么,掩饰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的沉吟,如懿想起了她的姑母,幽怨绝望而死的景仁宫皇后,或许,她生前也是一样在意吧?在意她的身份,永远是次于人后的继后,如懿忽然微笑出来,坦然而笃定。其实,有什么要紧?真的,在这个位置的唯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之前之后,都只是虚妄而已。

如懿侧脸,召唤容珮:“去将本宫备下给纯贵妃与嘉贵妃的耳环呈上来。”

容珮答应了一声,立刻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了一个水曲木镂牡丹穿风长盘,上面搁着两只粉红色织锦缎圆盒。她利落打开,按着位序先送到绿筠面前,那是一对玛瑙穿明珠玉珏耳环,颜色大方又不失明亮,极适合绿筠的年纪与身份。绿筠忙起身谢过:“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如懿淡淡含笑:“等下还有三把玉如意,你带回去给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也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

绿筠再次谢过,神色恭谨。容珮又将另一对耳环送到玉妍面前,如懿温然含笑:“这一对耳环与纯贵妃那对不同,专是为你选的。嘉贵妃应该会喜欢吧?”

玉妍只瞟了一眼,矍然变色,如懿恍若未见,如常道:“给嘉贵妃的这一对是红玉髓的耳环,配着七宝中所用的松石和珊瑚点缀,在最末垂下拇指大的雕花金珠,颜色明丽,很适合嘉贵妃这样亮烈妩媚的性子,只是,红玉髓到底不如玛瑙名贵,那也是没办法的,纯贵妃到底资历深厚,儿女双全,自然是在嘉贵妃之上了。”

这话,既是褒奖绿筠众妃之首的超然地位,稳了她永璜和永璋被贬斥后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点着玉妍当日一图用七宝手串暗害她的事。前因后果,她都记得分明。

玉妍果然有些失色,脸色微微发白,并无意愿去接那对耳环。

如懿的脸色稍稍沉下,如秋日阴翳下的湖面:“怎么?嘉贵妃不愿接受本宫的心意么?”

绿筠到底还乖觉,忙摘下自己耳垂上的碧玺琉璃叶水晶耳坠,将如懿赏赐的耳环戴上,起身道:“皇后娘娘赏赐,臣妾铭记于心,此刻便戴上,以表对娘娘尊敬。”

如懿满意地颔首,平静目视玉妍,玉妍勉强道:“谢过皇后,臣妾回去自会戴上。”

嬿婉轻笑,脆生生道:“这是咱们第一日拜见皇后娘娘,嘉贵妃若有心,此刻戴上便是了,何必分回去不回去?再说了,怎么回去不都是在皇后娘娘所辖的六宫里。”

意欢素来不喜玉妍,侧目道:“嘉贵妃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必伪作托词,可见为人不实。”

婉茵亦劝:“嘉贵妃,皇后娘娘赏赐的耳环极好看,也便只有你和纯贵妃有,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玉妍只得伸手掂了掂耳坠,勉强道:“皇后娘娘可真实诚,这么大的金珠子,想必是实心的吧,臣妾戴着只怕耳朵疼呢,昔年孝贤皇后在时,最忌奢侈华丽,这么华贵的耳坠,臣妾实在不敢受。”

这一来,已经戴上耳环的绿筠不免尴尬,还是海兰笑道:“孝贤皇后节俭,那是因为皇上才登基,万事草创。如今皇上是太平富贵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贵妃戴一双华贵些的耳环怎么了,只怕皇上瞧见了更欢喜呢。”

玉妍仔细看那耳坠,穿孔的针原是银针做的,头上比寻常的耳坠弯针尖些,针身却粗了两倍不只,便道:“这耳针这么粗,臣妾耳洞细小,怕是穿不过的。”

如懿不欲与她多言,扬了扬下巴,容珮会意,便道:“戴耳坠原不是嘉贵妃娘娘的事,穿不穿的进是奴婢的本事,肯不肯让奴婢穿便是嘉贵妃自己的心意。”

如懿微微斜过身子,拨弄着身旁一大捧新折的深红芙蓉,笑吟吟道:“嘉贵妃自然知道本宫为何要赏你红玉髓耳坠。本宫的心思,你明白就好,若是说穿了,你这个贵妃之位复位男的,别再轻易丢了。”

玉妍满脸恼怒,到底也不敢发作,只得低下了头对着容珮厉色道:“仔细你的爪子,别弄伤了本宫。”

容珮答应一声,摘下玉妍原本的耳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她的耳孔便硬生生扎了下去,那耳针尖锐,触到皮肉一阵刺痛,很快被粗粗的针身阻住,怎么也穿不进去。容珮才不理会,硬生生还是往里穿,好像那不是人的皮肉耳洞似的。玉妍起先还稍稍隐忍,后来实在吃痛,转头喝道:“不是教你仔细些了么?你那手爪子是什么做的,还不快给本宫松下来!”

容珮面无表情,手上却不肯松劲儿,只板着脸道:“不是奴婢不当心,是奴婢的手不当心,认不得人。当初嘉贵妃把惢心姑姑送进慎刑司,自己可没做什么,可慎刑司那些奴才不就是嘉贵妃您的手爪子么,您的手爪子遂不遂您的心奴婢不知道,可现在奴婢的手爪子不听自己使唤了,非要钻您的耳朵,您说怎么办呢?”

玉妍又惊又怒,痛得脸孔微微扭曲:“皇后娘娘!你就这么纵容你的奴婢欺凌臣妾么?”

如懿含笑不语,似乎只是看着一场有趣的笑剧,吩咐道:“惢心,给各位小主添些茶点。你的腿脚不好,慢慢走吧,不必着急。”

玉妍见如懿如此,愈加惊恼:“惢心的腿坏了,是慎刑司的人下手太重,皇上也已经贬斥过臣妾。如今臣妾复位,那是皇上不计较了。皇上都不计较,皇后还敢计较么?”

如懿看着她,和煦如春风:“皇上不计较是皇上仁慈,本宫不计较是与皇上同心一体,所以,本宫眼下是赏赐你,而不是惩罚你,你可别会错了意。”

容珮冷着脸道:“嘉贵妃,耳针已经穿进去了,您要再这么挣扎乱动,可别怪自己不当心伤了自己的耳朵。再说了,您规规矩矩一些,奴婢立刻就穿过去了,您也少受些罪不是?”

玉妍恨得双眼通红:“皇后娘娘,您是拿着赏赐来报自己的私仇!臣妾不服!”

如懿笑得从容淡然:“你从来都是不服的,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而且,本宫大可明明白白告诉你,不是本宫要报自己的私仇,而是你承担自己做过的事!所以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嬿婉伸着柔若无骨的指,缓缓地剥着一枚枇杷:“皇后娘娘已经是足够宽宏大量了。身为嫔妃,对着皇后娘娘你呀你的,敬语也不用,还敢撩了皇后娘娘的颜色。说白了,嘉贵妃再尊贵,再远道而来,还不是和咱们一样,都是妾罢了。我倒是听说,在李朝遵守儒法,妾室永远是正室的奴婢,妾室所生的孩子永远是正室孩子的奴婢。怎么到了这儿,嘉贵妃就忘了训导,尊卑不分了呢?若是皇上知道,大约也会很后悔那么早就复位您的贵妃之位了。这么不懂事,可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么?”

玉妍听得“皇上”二字,到底也不敢再多争辩,只得红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容珮下手毫不容情,仿佛那只是一块切下来挂在钩子上的五花肉,不知疼痛、不知冷热的,举了耳针就拼命钻。玉妍痛得流下泪来,她真觉得这对耳垂不是自己的了。这么多年来养尊处优,每夜每夜用雪白的萃取了花汁的珍珠粉扑着身子的每一寸,把每一分肌理都养得嫩如羊脂,如何能受得起这般折腾。可是,她望向身边的每一个人,便是最胆小善良的婉茵,也只是低垂了脸不敢看她。而其他人,都是那样冷漠,只顾着自己说说笑笑,偶尔看她一眼,亦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玉妍狠狠地咬住了唇,原来在这深宫里,她位分再高,皇子再多,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异类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珮终于替玉妍穿上了耳坠,那赤纯的的金珠子闪耀无比,带着她耳垂上滴下的血珠子,越发夺目。容珮的指尖亦沾着腥红的血点子,她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忘记了那是新鲜的人血,而觉得是胭脂或是别的什么。倒是玉妍雪白的耳垂上,那过于重的耳坠撕扯着她破裂的耳洞,流下两道鲜红的痕迹,滴答滴答,融进了新后宫中厚密的地毯。

有须臾的安静,所有人被这一刻悲怒而绮艳的画面怔住。

如懿面对玉妍的怒意与不甘,亦只沉着微笑。她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里,她偶然去景仁宫看望自己的皇后姑母,在调理完嫔妃之后,踌躇满志的姑母对她漫不经心地说:“皇后最要紧的是无为而治,你可以什么都想做,但若什么都亲手做,便落了下乘了。要紧的,是借别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懿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早已违背了姑母的这一条禁忌。但,她是痛快的。此刻的痛快最要紧,何况作为新任的皇后,自己从妃妾的地位一步步艰难上来,她懂得要如何宽严并济,所以平抚了苏绿筠,弹压了金玉妍。

如懿笑意吟吟地打量着玉妍带血的艳丽耳垂,那种鲜红的颜色,让她纾解了些许惢心残废的心痛和自己被诬私通的屈辱。她含笑道:“真好看!不过,痛么?”

玉妍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有些怯怯道:“当然痛。”

如懿笑着弹了弹金镶玉的护甲:“痛就好。痛过,才记得教训!起来坐吧。”

玉妍身边的丽心吓得发怔,听得如懿吩咐才回过神来,畏怯地扶了玉妍起身坐下。

意欢瞟了眼丽心,语气冷若秋霜:“你可得好好儿伺候嘉贵妃,别和贞淑似的,一个不慎被送回了李朝、贞淑有李朝可回,你可没有!”

丽心吓得战战兢兢,哪里还敢作声。

容珮见玉妍脸色还存了几分怒意,便板着面孔冷冷道:“嘉贵妃的眼泪珠子太珍贵,要流别流在奴婢面前,在奴婢眼里,那和屋檐上底下的脏水没分别!但您若要把您的泪珠子甩到皇上跟前去,奴婢便也当着各位小主的面回清楚了。皇后娘娘给的是赏赐,是奴婢给您戴上的,要有伤着碰着,您尽管冲着奴婢来,奴婢没有一句二话。但若您要把脏水往皇后娘娘身泼,那么您就歇了这份心吧,所有的小主都看着呢,您是自己也愿意承受的。不为别的,只为您自己做了亏心事,那是该受着的。”

众嫔妃何等会察言观色,忙随着为首的绿筠起身道:“是。臣妾们眼见耳闻,绝非皇后娘娘之责。”

如懿和颜悦色,笑对众人:“容珮,把本宫备下的礼物赏给各宫吧。”

如是,嫔妃们又陪着如懿说笑了一会儿,便也散了。

到了晚间时分,皇帝早早便过来陪如懿用膳。如懿站在回廊下,遥遥望见了皇帝便笑:“皇上来得好早,便是怪臣妾还没有备好晚膳呢。”

惢心俏皮道:“可不是!皇上来得急,皇后娘娘亲自给备下的云片火腿煨紫鸡才滚了一遭,还喝不得呢。”

皇帝挽过如懿的手,极是亲密无间:“别行礼了,动静又是一身汗。”他朝着惢心笑道:“不拘吃什么,朕批完了折子,只是想早些来陪皇后坐坐。”

如懿笑道:“皇上说不拘吃什么就好,有刚凉下的冰糖百合莲子羹,皇上可要尝尝么?”

皇帝眼底的清澈几乎能映出如懿含笑的仿佛正在盛放的莲一般的面容:“自然好,百合百合,百年合欢,是好意头。”

如懿婉然睨他一眼:“一碗羹而已,能得皇上这样的念想,已是它的福气了。”

惢心顷刻便端了百合莲子羹来,又奉上一碗冰碗给如懿。那冰碗是宫中解暑的佳品,用鲜藕切片,鲜菱角去皮切成小丁块,莲子水泡后去掉皮和莲心,加清水蒸熟,再放入切好的蜜瓜、鲜桃和西瓜置于荷叶之上,放入冰块冰镇待用。这般清甜,如懿亦十分喜欢。

如懿才舀了一口,皇帝便伸手过来抢了她手中银勺:“欸,看你吃得香甜,原来和朕的不一样。”说着便就着如懿用过的银勺吃了一口,叹道,:“好甜!”

如懿奇道:“臣妾并不十分喜甜,所以这冰碗里不会加许多糖啊”

皇帝便道:“不信,你自己再尝尝。”

如懿又尝了一口,道:“皇上果然诳臣妾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是朕自己心里觉得甜。”

如懿笑着嗔了皇帝一眼,啐道:“皇上惯会油嘴滑舌。”

皇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油嘴滑舌?也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朕油嘴滑舌啊。”他陪着如懿用完点心,话锋骤然一转,“对了,方才嘉贵妃来养心殿见朕,哭哭啼啼的,耳垂也弄伤了。是怎么了?”

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如懿羽睫低垂,暗自冷笑,金玉妍果然是耐不住性子去了。她抬起眼,看着皇帝的眼睛笑意盈盈道:“是是非非,皇上也已经听嘉贵妃自己哭诉了一遍,臣妾便是不饶舌了。”

皇帝慢慢舀了一颗莲子在银勺里:“她说的话自然是维护她自己的,朕想听听你的说辞。”

如懿不假思索道:“后宫是归臣妾的,更是归皇上的。臣妾不会蓄意惹是生非。”

皇帝粲然一笑,眉毛一根根舒展开来:“有你这句话,朕便放心了。其实你不说朕也知道。嘉贵妃刚刚复位,难免有些桀骜,从哪里争口气来恢复自己往日的尊荣,挣回些面子。你初登后位,若不稍加弹压,往后也的确难以压制”

如懿低眉颔首,十分温婉:“皇上说得是,嘉贵妃出身李朝,本该格外优容。可是前两日臣妾见到和敬公主,深觉公主有句话讲得极是。”

皇帝饶有兴味,笑道:“和敬嫁为人妇,如今也不再任性。她说出什么话来,叫朕听听。”

如懿拨着手里的钥匙,轻轻笑道:“公主说,享得住泼天的富贵,也要受得住来日弥天的大祸。”

皇帝轩眉一挑,显是不豫:“前两日是朕的立后大典,她说这般话,是何用心?”

如懿知他不悦,浅浅笑道:“公主这句话放诸六宫皆准,臣妾觉得倒也不差。皇上开恩垂爱,嘉贵妃便更应谨言慎行,不要再犯昔日之错。”

皇帝摆手,温言道:“嘉贵妃之事你已经处置了便好。和敬……她到底已经出嫁,你也不必多理会。对了,再过几日便是朕的万寿节。朕想来想去,有一样东西要送与你。”

描绘得精致的远山黛眉轻逸扬起,如懿笑道:“这便奇了。皇上的生辰,该是臣妾送上贺礼才是,怎么皇上却倒过来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绵密情意:“朕今日往漱芳斋过,想起你在冷宫居住数年,苦不堪言,而同住的女子,多半也是先帝遗妃。所以,朕已经下了旨意,将这些女子尽数遣往热河行宫,择一处僻静之处养老,不要再活得这般苦不堪言。”

有轻微的震动涌过心泉,好像是冰封的泉面地下有温热的泉水潺潺涌动,如懿似乎不敢相信,轻声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宫中再有冷宫了。”皇帝执着如懿的手郑重道,“没有冷宫,是朕要宫中夫妻一心,再无情绝相弃之时”

心中的温热终于破冰而出,如懿回望着皇帝,笑意温柔:“皇上情意深重,六宫同沐恩泽。”

殿中清凉如许,如懿只觉得心中温暖。只是在那温暖之中,亦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惆怅涌过。其实,冷宫也不过是一座宫殿,若有朝一日皇恩断绝,哪怕身处富贵锦绣之地,何尝不是身在冷宫,凄苦无依呢?

只是这样的话,太过不吉。她不会问,亦不肯问。只静默地伏在皇帝肩头,劝住自己安享这一刻的沉静与温柔。

第十一章 母家

封后之后,如懿的父亲那尔布被追尊为一等承恩公,母亲亦成为承恩功夫人,在如懿册封为后的第五日,入宫探望。

一家团聚,如懿自然是喜不自胜。从前为贵妃、皇贵妃之时,母亲也不是没来探望过,但那时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到底比不上此刻的舒展畅意。

如此一家子絮絮而言,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乌拉那拉氏中兴,你阿玛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这样的话在喜庆时节听来格外招人落泪,如懿适时地阻止了母亲的喜极而泣,再论起来,便是小妹的嫁龄已经到,求婚的人家都踏破了门槛。

如懿沉吟道:“从前无人问津,如今踏破门槛,不过是因为女儿这皇后之位。可见世人多势利!”

母亲便道:“若论势利也总是有的。额娘冷眼瞧着,来求婚的人家里头,有皇上的亲弟弟和亲王来求娶侧福晋的,还有便是平郡王来求娶福晋,赵国公为他家公子——”

母亲的话尚未说完,如懿便连连摆手:“额娘别再说这个,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最忌讳与皇室或重臣多沾染的。咱们和皇家的牵扯还不够么?若要女儿说,在从前相熟不嫌弃咱们落魄的人家里选一个文士公子,便是最安稳了。武将要出征沙场,文士才子便好,还得是不求谋取功名的,安安稳稳一生便了。”

母亲迟疑片刻,摇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好容易兴旺了,便嫁与这样的人,便是你妹妹甘心,我也不能甘心呀!”

如懿道:“额娘万勿糊涂。富贵浮云,有女儿一个在里头便是了,妹妹便清清静静嫁给有情人的好,连弟弟,以后也是承袭爵位便好,不要沾染到官场里头来。”

如此郑重其事地嘱咐,母亲终于也应允了。

母亲离去时已是黄昏时分,晨昏定省的时刻快到,嬿婉候在翊坤宫外,看着如懿亲自将母亲搀扶到门外,不觉微湿了眼眶,低低道:“春婵,也不知本宫的额娘在家如何了,有心要见一见,可本宫到底不算是得宠的嫔妃,家中又无人在朝为官,想见一面也不能够。”

春婵好生安慰道:“小主想见家人又有什么难的,您与皇后娘娘常有来往,请皇后娘娘的恩典便是了。”

嬿婉迟疑:“也不知皇后娘娘肯不肯?”

春婵笑道:“嘉贵妃的事小主是出了力的,皇后娘娘自然会疼小主呢。而且,皇后娘娘刚被册封,自然是肯施恩惠下的。”

嬿婉想了想,果然去求了如懿,如懿亦允准了,慨叹道:“你家人原在盛京,本宫让人早些准备下去,好接你家人入宫探视。”

嬿婉的母亲和弟弟便是在十来日后入宫的,那一日晨起,嬿婉便吩咐备下了母亲和弟弟喜爱的点心,又将永寿宫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更换了重罗新衣,打扮得格外珠翠琳琅,只候着家里人到来。

果然,到了午后时分,如懿身边的三宝已经带着嬿婉的母亲和弟弟入内,打了个千儿便告退了。

嬿婉多年未见母弟,一时情动,忍不住落泪,伏在母亲怀中道:“额娘,弟弟,你们总算来了。”

魏夫人仔仔细细打量着永寿宫的布置,又推开怀中的女儿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方郑重了神色问道:“小主可有喜了么?”

嬿婉满心感泣,冷不防母亲问出这句来,不觉怔住。还是澜翠乖觉,忙道:“魏夫人和公子一路上辛苦了,赶紧进暖阁坐吧,小主都备下了两位最喜爱的点心呢。”

魏夫人不过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烟灰红的丝绸袍子,打扮得倒也精神。而嬿婉的弟弟虽然身子壮健,但一身锦袍穿在身上怎么看着都别扭,只一双眼睛滴溜溜打量着周围,没个定性。魏夫人虽然看着有些显老,但一双眼睛十分精刮,像刀片子似的往澜翠身上一扫,道:“你是伺候令嫔的?”

澜翠忙答了“是”,魏夫人才肯伸出手,由着她搀扶进去了。

到了暖阁中坐下,澜翠和春婵忙将茶点一样一样恭敬奉上,便垂手退在一边。魏夫人尝了几样,看嬿婉的弟弟佐禄只管自己狼吞虎咽,也不理会,倒是澜翠递上了一盏牛乳茶过去,道:“公子,喝口茶润润吧,仔细噎着。”

佐禄不过十六七岁,看着澜翠生得娇丽,伺候又殷勤,忍不住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涎着脸笑道:“好滑。”

澜翠自幼在宫里当差,哪里见过这般不懂规矩的人,一时便有些着恼,只是不敢露出来,只得悻悻退到后头,委屈得满脸通红。

嬿婉脸上挂不住,忙喝道:“这是宫里,你当是哪儿呢?”

佐禄便垂下脸,抓了一块点心咬着,轻轻哼了一声。

魏夫人什么都落在了眼里,便沉下脸道:“左不过是伺候你的奴才,也就是伺候你弟弟的奴才,摸一把便摸一把,能少了块肉怎的。”嬿婉一向视澜翠与春婵作左膀右臂,听母亲这般说,只怕澜翠脸皮薄生了恼意,再要笼络也难了,便嘱咐道:“澜翠,你出去伺候。”

魏夫人立刻拦下,也不顾澜翠窘迫,张嘴便道:“出去做什么?当奴才的,这些话难道也听不得了?”她见嬿婉紫涨了脸,也不顾及,只盯着嬿婉的肚子道:“方才我看小主你吃那些甜食吃得津津有味,偏不爱吃那些酸梅辣姜丝儿,怕是肚子里还没有货搁着吧?”

嬿婉听她母亲说得粗俗,原有十分好强之心,此刻也被挫磨得没了,急得眼圈发红道:“额娘,这命里时候还没到的事,女儿急也急不来啊。”

魏夫人嘴角一垂,冷下脸道:“急不来?还是你自己没用拢不住皇上的心?别怪你兄弟眼皮子浅,连伺候你的奴才的手都要摸一把。话说回来,还是你不争气的缘故,要是多得宠些,生了个阿哥,也可以多给咱们家里些嚼用,多给你兄弟娶几个媳妇儿,也不会落得他今天这个样子了。”

佐禄听母亲训斥姐姐,吸了吸鼻子,哼道:“不会下蛋的母鸡!”

嬿婉自侍奉皇帝身侧,虽然明里暗里有许多委屈,但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嫔妃,再未受过母弟这么粗鲁的奚落。如瑾母女重逢,又听见幼年时听惯了的冷言冷语,禁不住落下泪来:“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怎么额娘和弟弟也这么说我?这些年我有什么好的都给了家里,满心的委屈你们只看不见,好容易来了宫里一趟,人家都欢欢喜喜的,偏你们要来戳我的痛处!”

魏夫人一不高兴,神色更加难看:“人家欢喜是因为人家高兴,我们有什么可高兴的?你伺候了皇上这么些年,怎么到了今天还是个嫔位?嫔位也就罢了,这肚子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这个年纪,我们庄上多少人都拖儿带女一大群了。”

春婵听不过,只得赔笑道:“夫人别在意,小主一直吃着坐胎药呢,小主心里也急啊!再说了,孩子跟恩宠也没什么关系,愉妃有五阿哥,皇上还不是不大理会她,便是皇后娘娘,也还没有子嗣呢,可皇上还不是照样封了她为皇后。”

魏夫人浑不理会,横了春婵一眼:“人家的福气是生在骨子里的,咱们姑娘的福气是要自己去争取来的,她要有皇后娘娘这个本事,一个孩子也没有便封了皇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记得我们姑娘这个嫔位总有两年没动了吧,伺候皇上也四五年了,眼见着年纪是越来越大了,我这个当娘的能不着急么?都说进了宫是掉在金银堆里了,福气是堆在眼前的,怎么偏咱们就不是呢?”她看着嬿婉道:“你看,额娘来了,坐了这么久,皇上那边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派来看看,可见你的恩宠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吧。”

春婵听魏夫人说的话句句戳心,实在是太不管不顾,便她是个宫女也听不下去了,忙将嬿婉准备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一一捧上来给魏夫人看了,殷勤道:“这些绸缎都是江南织造进贡的,宫里没几个小主轮得上有。这些首饰有小主自己的,也有皇后娘娘知道了夫人要来特意赏赐的,夫人都带回家去吧。来一趟不容易,小主的孝心都到跟前了呢,”

魏夫人看一样便念一句佛,眼见得东西精致,脸色也和缓了许多:“还是皇后娘娘慈悲。”她看完,神神秘秘对着嬿婉道:“听说皇后娘娘跟你长得有几分相像,真的假的?怎么她成了皇后,你连个妃子也没攀上呢?要不,皇后娘娘赏赐了这许多,我也带了你弟弟去给皇后娘娘谢个恩?”

嬿婉听得这一句,急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哪肯母亲去翊坤宫丢丑。还是春婵机敏,笑吟吟劝道:“这个时候,皇后娘娘怕是在处理六宫的事宜呢,不见人的。”如此,魏夫人才肯罢休。

好容易时辰到了,小太监来催着离宫,魏夫人抱着一堆东西,气都缓不过来了,还是连连转头嘱咐:“赶紧怀上个孩子,否则你阿玛死了也不肯闭眼睛,要从九泉之下来找你的。”

魏夫人一走,嬿婉还来不及关上殿门,便落下泪来:“旁人的家人入宫探望,都是一家子欢喜团圆的,怎么偏本宫就这么难堪。原以为可以聚一聚,最后还是打了自己的脸。”她拉过澜翠的手,“还连累了你被本宫那不争气的兄弟欺负。”

澜翠见嬿婉伤心,哪里还敢委屈,只得道:“小主待奴婢好,奴婢都是知道的,奴婢不敢委屈。”

春婵叹气道:“奴婢们委屈,哪里比得上小主的委屈。自己的额娘兄弟都这么逼着,心里更不好受了。其实,夫人的话也是好心,就是逼得急了,慢慢来,小主总会有孩子的。便是恩宠,小主还年轻,怕什么呢。”

嬿婉紧紧攥了手中的绢子,在伤感中沉声道:“可不是呢。娘家没有依靠的人,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

册后大典的半个月后,皇帝便陪着新后如懿展谒祖陵,祭告列祖列宗,西巡嵩洛,又至五台山进香,游历名山大川。

而除了皇后之外,所带的亦不过是纯贵妃、嘉贵妃、舒妃、令嫔而已。宫中之事,则一应留给了愉妃海兰料理。

细细算来,那一定是一生中难得的与皇帝独处的时光。他与她一起看西山红叶绚烂,一起看蝶落纷飞,暮霭沉沉。在无数个清晨,晨光熹微时,哪怕只是无言并立,静看朝阳将热烈无声披拂。虽然也有嫔妃陪伴在侧,但亦只是陪侍。每一夜,都是皇帝与如懿宁静相对,相拥而眠,想想亦是奢侈。然而,这奢侈叫人欢喜,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皇帝理当与她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后宫的日子宁和而悠逸,而前朝的风波却自老臣张廷玉再度受到皇帝斥责而始,震荡着整个九月时节。

自皇长子永璜离世,初祭刚过,张廷玉不顾自己是永璜老师的身份,就急着匆匆地向皇帝奏请回乡。皇帝不禁动怒,斥责道:“试想你曾侍朕讲读,又曾为皇长子师傅,如今皇长子离世不久,你便告老还乡,乃漠然无情至此,尚有人心么?”

张廷玉遭此严斥,惶惶不安。之后,皇帝命令九卿讨论张廷玉是否有资格配享太庙,并定议具奏。九卿大臣如何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一致以为应该罢免张廷玉配享太庙。皇帝便以此为依据,修改先帝遗诏,罢除了张廷玉死后配享太庙的待遇。自此,朝中张廷玉的势力,便被瓦解大半。

如懿这新后的位置,因着孝贤皇后去世时慧贤皇贵妃母家被贬斥,而孝贤皇后的伯父马齐早在乾隆四年去世,最大的支持者张廷玉也就此回了桐城老家。据说地方大官为了避嫌,无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几位家人把他接进了老宅之中。

前朝自此风平浪静,连西藏郡王珠尔墨特那木扎勒的叛乱亦很快被岳钟琪率兵入藏平定,成为云淡风轻之事。皇帝可谓是踌躇满志。而为了安抚张廷玉所支支持的富察氏,皇帝亦遥封晋贵人为晋嫔,以示恩遇隆宠,亦安了孝贤皇后母家之心。

这样的日子让如懿过得心安理得,而很快地,后宫中便也有了一桩突如其来的喜事。

这一年十一月的一夜,皇帝正在行宫书房中察看岳钟琪平定西藏的折子,如懿陪伴在侧红袖添香;嬿婉则轻抚月琴,将新学得彝家小曲轻巧拨动,慢慢奏来;而意欢则临灯对花,伏在案上,将皇帝的御诗一首首工整抄录。

嬿婉停了手中的弹奏,笑意吟吟道:“舒妃姐姐诶,其实皇上的御诗已经收录成册,你又何必那么辛苦,再一首首抄录呢?”

意欢头也不抬,只专注道:“手抄便是心念,自然是不一样的。”

如懿轻笑道:“舒妃可以把皇上的每一首御诗都熟读成诵,也是她喜欢极了的缘故。”

皇帝合上折子,抬首笑道:“皇后不说,朕却不知道。”

如懿含笑:“若事事做了都只为皇上知道,那便是有意为之,而非真心了。”

皇帝看向意欢的眼神里满盈几分怜惜与赞许:“舒妃,对着灯火写字久了眼睛累,你歇一歇吧,把朕的桑菊茶拿一盏去喝,可以明目清神的。”

意欢略答应一声,才站起身,不觉有些晕眩,身子微微一晃,幸好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梅花枝长案,才没有摔下去。

如懿忙扶了她坐下,担心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立刻起身过来,伸手拂过她的额,关切道:“好好儿的怎么头晕了?”

荷惜伺候在意欢身边,担忧不已:“这几日小主一直头晕不适,昨日贪新鲜吃了半个贡梨,结果吐了半夜。”

嬿婉怔了一怔,不自禁地道:“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皇帝不假思索,立刻道:“当然不会!”

意欢对皇帝的斩钉截铁颇有些意外,讪讪地垂下脸。如懿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皇帝是答得太急了,便若无其事地问:“月事可准确么?有没有传太医来看过?”

意欢满脸晕红,有些不好意思:“臣妾的月事一直不准,两三个月未有信期也是常事。”

荷惜掰着指头道:“可不是。左右小主也已经两个多月未曾有月信了。”她忽然欢喜起来,“奴婢听说有喜的人就会头晕不适,小主看着却像呢。”

嬿婉看着荷惜的喜悦,心中像坠着一块铅块似的,扯着五脏六腑都不情愿地发沉。她脱口道:“这样的话不许乱说。咱们这儿谁都没生养过,万一别是病了硬当成身孕,耽搁了就不好了,还是请太医来瞧瞧。”

这一语提醒了众人,皇帝沉声道:“李玉,急召齐鲁前来,替舒妃瞧瞧。”

李玉当下回道:“正巧呢。这个时候齐太医要来给皇上请平安脉,这会儿正候在外头。”

说罢,李玉便引了齐鲁进来,为舒妃请过脉后,齐鲁的神色便有些惊疑不定,只是一味沉吟。皇帝显然有些焦灼:“舒妃不适,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鲁忙起身,毕恭毕敬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舒妃小主的脉象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呢。”齐鲁虽是道贺,口中却无格外欢喜的口吻,只是以惴惴不安的目光去探询皇帝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