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皇子

日子安静了几天,这一日秋风习习,寒意如一层冰冷的羽衣披覆于身。可是外头的阳光却明灿如金,是一个极好的秋日晴好午后,如懿在窗下榻上和衣养神,听着镂花长窗外乳母哄着永璂玩耍,孩子清脆的笑声,总是让人心神放松,生出几分慵怠之意。

这几日皇帝在前朝忙于准噶尔之事。听闻皇帝命令东归而来的杜尔伯特台吉车移居乌里雅苏台,此事引起了新封的准噶尔亲王,端淑长公主额驸达瓦齐的不满,一怒之下便不肯遣使来京参见,扬言必要车移出乌里雅苏台才肯罢休。

准噶尔部与杜尔伯特部的纷争由来已久。尤其乾隆十八年,达瓦齐为夺多尔札权位,举兵征战,洗劫了杜尔伯特部,夺走了大批牲畜、粮草、财物,还大肆掠走儿童妇女,使杜尔伯特部浩劫空前。车凌身为部落之首,忍无可忍,只得率领一万多部众离开了世居的额尔齐斯河牧坞,动迁归附大清到达乌里雅苏台。皇帝对车凌率万余众倾心来归的行为极为满意,不仅亲自接见了车凌,还特封为亲王。以表嘉奖。为显郑重,皇帝特命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筹备接风的礼仪,以表对车凌来归的喜悦之心。

这一来,永珹自然在前朝备受瞩目,连着金玉妍亦在后宫十分得脸。嫔妃们虽不敢公然当着如懿的面趋奉玉妍,然后私下迎来送往,启祥宫的门槛也险险被踏烂了。甚至连多年不曾侍寝承宠的海兰,因着永琪的面子,也常常有位分低微的嫔妃们陪着奉承说话。

如懿只作不知,亦不需翊坤宫中宫人闲话,只自取了清净度日。

阳光曛暖,连御园芳渚上的闲鹤也伴着沙暖成双成对交颈而眠,寝殿前的拾花垂珠帘帐安静低垂,散出淡白色的熠熠柔光,一晃,又一晃,让人直欲睡去。正睡意朦胧间,却听三宝进来悄悄站在了身边。如懿听得动静,亦懒怠睁眼,只慵倦道:“什么事?”

三宝的身影映在海棠春睡销金帐上,随着风动隐隐摇曳不定,仿佛同他的语气一般,有一丝难掩的焦灼:“愉妃小主急着求见娘娘,听说是五阿哥受了皇上的叱责,不大好呢。”

如懿豁然睁开眼眸,睡意全消,心中却本能地不信:“永琪素来行事妥当,怎会突然受皇上叱责?”

三宝喏喏道:“这个奴才也不知了。”

如懿即刻坐起,沉声唤道:“容珮,伺候本宫梳洗更衣。三宝,请愉妃进来,暖阁稍候。”

如懿见到海兰时不禁吓了一跳,海兰向来是安静如鸢尾的女子,是深海蓝色般的静致,花开自芬芳,花落亦不悲伤。如懿与她相识相伴多年,何曾见过她这般惊慌失措的样子,汹涌的眼泪冲刷了脂粉的痕迹,更显悲苦之色,而素净的装扮,让她更像是一位无助的母亲,而非一个久居深宫的得体妇人。海兰一见如懿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凄然道;“皇后娘娘,求您救救永琪!”

如懿见她如此,不免有些不安,忙携了海兰的手起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海兰的泪水更是如秋洪奔泻:“皇后娘娘,永琪受了皇上的叱责……”一话未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如懿见不得她这般哭泣,蹙眉道:“哪有儿子不受父亲叱责的,当时宠坏了的孩子么?”她摘下纽子上的水色绢子,替她擦拭泪水,“好好说便是。”

海兰极力忍了泪道:“皇上命永珹和永琪对杜尔伯特部亲王车凌郑重相待,两个孩子固然是极尽礼数,不肯懈怠,但永琪那孩子就是年轻,说话不知轻重,不好好跟着永珹学事便也罢了,居然私下说了句‘皇阿玛这般厚待车凌,是要将端淑姑姑的夫君放在何地呢?达瓦齐尚不足惜,但也要顾及端淑姑母的颜面啊!’”

如懿心中一沉,倒吸了一口凉气:“永琪说者无心,可是居然被有心人听了去,告诉了皇上是么?而且这个有心人还是他的好兄长永珹对不对?”

海兰哭得哽咽,只是一味点头,半响才道:“永珹也是当玩笑话说给皇上听,小孩子能懂什么?可是皇上……”她忍不住又要哭,但见如懿盯着她,只好攥着绢子抹去泪水,“皇上听了大为生气,说永琪心中只有家事,而无国事;只有亲眷,没有君臣!永琪哪里听过这样重的训斥,当下就向皇上请罪,皇上罚他在御书房跪了一个时辰,才叫赶了出来,再不许他理杜尔伯特部亲王之事!”好好调教些时日,教会他如何管好自己的舌头,如懿的面色越来越阴沉,与她温和的声线并不相符:“不许理便不许理吧。把永琪带回来,好好调教些时日,教会他如何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要在人前人后落下把柄。否则,这次受的是训斥,下次便不知道是什么了。”

海兰悲泣不已,如被雨水种种拍打的花朵,低下了细弱的茎叶:“娘娘与臣妾这么多年悉心调教,竟也让永琪落了个不许理事、备受训斥的地步。臣妾想想真是伤心,这些年来,受过皇上训斥的皇子,哪一个是有好下场的?大阿哥抱憾而死,三阿哥郁郁寡欢,如今竟也轮到臣妾的永琪了。”

檐下的秋风贴着地面打着旋儿冰冷地拂上裙角,如懿盯着海兰,以沉静的目光安抚她慌乱失措的神情。她的声线并不高,却有着让人安定的力量,道:“海兰,你觉得咱们悉心教出来的孩子,会不会说这样昏聩悖乱的话?”

海兰愣了愣,含泪摇头:“不会。永琪是个好孩子,臣妾不信他会忤逆君父,他只是无心而已。”

“是啊,勇气是咱们费了心血教出来的好孩子。可是……”如懿的目光渐次凉下去,失了原有温和、慈爱的温度,“他若的确说出了这样的话,咱们也没有法子。”

如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哭得妆容凌乱的海兰,转过身,语气淡漠如霜雪:“容珮,扶愉妃回宫。她的儿子失了分寸,她可别再失了分寸叫皇上厌弃了。”

海兰望着如懿的背影被一重重掀起又放下的珠帘淹没,无声地张了张嘴,伤心地伏倒在地。

此后,永琪便沉寂了下去,连着海兰的延禧宫也再无人踏足。落在任何人眼中,失去皇帝欢心的永琪都如一枚弃子,无人问津。哪怕宫人们暗地里议论起来,也觉得永琪的未来并不会比苏绿筠郁郁不得志的三阿哥永璋更好。更甚的是,海兰的身份远不及身为贵妃的绿筠高贵,更不及她膝下多子,所以永琪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如早死的大阿哥永璜一般了。

人情如逐渐寒冷的天气,逼迫着海兰母子。永琪不愿见人,海兰便也紧闭了宫门。在人前也愈加不肯多言一句,两人只关起门来安静度日。

偶尔皇帝问起一句:“皇后,永琪到底也是养在你名下的孩子。朕虽然生气,你也不为他求情?”

如懿安安静静地服侍皇帝穿好上朝穿的袍服,以平静如秋水的眉目相对:“皇上叱责永琪,必然有要叱责他的道理。臣妾身为嫡母,不能管教好永琪已然是失责,如何还敢觍着颜面为他求情?”

皇帝满意地颔首:“皇后能如此公正,不偏不倚就好。”他挽过如懿的手,“上朝还早,朕很想再看看永璂。如懿,你陪朕去。”

二人言笑晏晏,再不提及永琪。而与永琪的落寞相比,永珹更显得一枝独秀,占尽了风光。

因着准噶尔亲王达瓦齐未遣使来京,皇帝并不曾顾及这个妹夫的颜面,反而待车凌愈加隆重。永珹更是进言,不必对达瓦齐假以颜色。因而到了十一月,皇帝便下谕暂停与准噶尔的贸易。

而更令永珹蒸蒸日上被皇帝援以为臂膀的,是轰动一时的江西生员刘震宇案。彼时江西生员刘震宇以所著《治平新策》中有“更易衣服制度”等语被人告发,引来皇帝勃然震怒。

那一日,如懿正抱着璟兕陪伴在皇帝身侧,见皇帝勃然大怒,将《治平新策》抛掷于地,便道:“皇上何必这样生气,区区小事,交给孩子们处置便是了,生气只会伤了龙体啊。”

皇帝凝眸道:“你的意思是……”

如懿拍着璟兕,笑容轻柔恬静:“永璋和永珹都长大了,足以为皇上分忧。这个时候,不是两位阿哥正候在殿外要向皇上请安么,皇上大可听听两个孩子是什么主张,合不合皇上的心意,再做决断也不迟啊。”

皇帝沉吟片刻,便嘱咐李玉唤了两位阿哥入殿,如懿只道“妇人不得干政”,抱了璟兕便转入内殿。

京城进入了漫长的秋冬季节,连风沙也渐渐强烈。空气里永远浸淫着干燥的风尘气息,失去了潮湿而缱绻的温度,唯有大朵大朵的菊花抱香枝头,极尽怒放,开得欲生欲死。

如懿闲来无事,抱着璟兕轻轻哼唱不已。

那是张养浩的一段双调《庆东原》,南府戏班的歌伎娓娓唱来,甚合她的心意,那词曲记得分明。

“人羡麒麟画,知他谁是谁?想这虚名声到底原无益。用了无穷的气力,使了无穷的见识,费了无限的心机。几个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还醉。”

如懿轻轻哼唱,引得璟兕咯咯笑个不已。外头风声簌簌,引来书房里的言语一字一字清晰入耳。

是三阿哥永璋唯唯诺诺的声音:“儿臣不知,但凭皇阿玛做主。”

皇帝的声音便有些不悦:“朕问你,难道你自己连主张也没有么?”

如懿想也想得到永璋谨慎的模样,必定被逼出了一头冷汗。那边厢永璋正字斟句酌道:“儿臣以为,刘震宇通篇也只有这几句不敬之语,且江南文人的诗书,自圣祖康熙、世宗雍正以来,都颇受严苛,若皇阿玛能从轻发落,江南士子必定感念皇阿玛厚恩。”

有良久的沉默,却是四阿哥永珹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诡异的安静。他的声音朗朗的,比之永璋,中气颇足:“皇阿玛,儿臣以为三哥的主意过于宽纵了。自我大清入关以来,江南士子最不驯服,屡屡以诗书文字冒犯天威,屡教不改。从圣祖到世宗都对此严加惩处,绝不轻纵。皇阿玛与儿子都是列祖列宗的贤孝子孙,必定仰承祖训,绝不宽宥!”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怒,甚是宁和:“那么永珹,你作何打算?”

永珹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柔和的意度:“刘震宇竟敢言‘更易衣服制度’,实乃悖逆妄言,非死不能谢罪于大清。”

永璋似乎有怜悯之意,求道:“皇阿玛,今年浙江上虞人丁文彬因衍圣公孔昭焕揭发其制造逆书,刑部审实,皇阿玛已下令行磔刑,将其车裂,还株连甚广,闹得文人们人心惶惶,终日难安,不敢写诗作文。此次的事,皇阿玛何不恩威并济,稍稍宽恕,也好让士子文人们感念皇阿玛的恩德。”

永珹哼了一声道:“三哥这话便错了,越是宽纵,他们越是不知天高地厚,何曾感激皇恩浩荡,反倒越发放肆了!否则这样的事怎么会屡禁不止?昔年我大清入关,第一条便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连陈名夏这样为顺治爷所器重的汉臣,因说了一句‘若要天下安,复发留衣冠’的大逆之言,就被顺治爷处以绞刑。皇阿玛圣明,自然不会放过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贼子!”

皇帝的沉默只有须臾,变化为一字一字的冷冽:“刘震宇自其祖父以来受我大清恩泽已百余年,且身受礼教,不是无知愚民,竟敢如此狂诞,居心实在悖逆。查刘震宇妄议国家定制,即日处斩。告知府县,书版销毁。这件事,永珹,便交予你去办了。”

皇帝的言语没有丝毫容情之处,如懿听在耳中,颇为惊心。然而永珹得意的笑声更是声声入耳。“儿臣一定会极力督办,请皇阿玛放心。”

情歌悠扬,如懿自知嗓音不如嬿婉的悠扬甜美,声声动人,可是此时金波潋滟浮银瓮,翠袖殷勤捧玉钟。对一缕绿杨烟,看一弯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手指轻叩,悠扬之曲娓娓溢出,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淡淡菊香散尽,幽怀袅袅。

“晁错原无罪,和衣东市中,利和名爱把人般弄。付能元刂刻成些事功,却又早遭逢著祸凶。”

如懿心念微动,含了一抹沉稳笑意,抱紧怀中的孩子。

离去时已是夜深时分,唯有李玉带着十数小太监迎候在外。趁着李玉扶上辇轿的时候,如懿低声道;“多谢你,才有今日的永珹。”

李玉笑得恭敬:“奴才只是讨好主子罢了,四阿哥为皇上所喜,奴才自然会提醒四阿哥怎样讨皇上喜欢。奴才也只是提醒而已,什么舌头说什么话,全在四阿哥自己。来日成也好,败也罢,可不干奴才的事。”

如懿笑道;“他的事,自然与咱们是无碍的。”

二人相视一笑,彼此俱是了然。如懿抬首望月,只见玉蟾空明澹澹,心下更是澄明一片。

京城的四季泾渭分明,春暖秋凉,夏暑冬寒,就好比紫禁城中的跟红顶白,唯有城中人才能冷暖自知。半余年来,如懿固然因为一双子女颇得皇帝恩幸,地位稳固如旧。而金玉妍也甚得宫人奉承,只因四阿哥永珹得到皇帝的重视。而曾经与永珹一般得皇帝青眼的五阿哥永琪,却如昙花一现,归于沉寂。

待到乾隆十九年的夏天缓缓到来时,已然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那便是嘉贵妃金玉妍的四阿哥永珹有继承宗兆之像,即将登临太子之位。

这样的话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而皇帝对永珹的种种殊宠,更像是印证了这一虚无缥缈的传言。

四月,和敬公主之夫,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腾入觐,皇帝欣喜不已,命大学士傅恒与永珹至张家口迎接,封额驸为贝勒。

五月,准噶尔内乱,皇帝命两路进兵取伊犁,又让三阿哥永璋与四阿哥永珹同在兵部演习军务。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只问永珹军事之道,并请尚书房师傅教导兵书,而对永璋,不过尔尔。

到了八月,皇帝驻跸吉林,诣温德亨山望祭长白山、松花江。赈齐齐哈尔三城水灾,阅辉发城。除了带着如懿与嫡子永璂,便是永珹作陪。九月间,又是永珹随皇帝谒永陵、昭陵、福陵。

荣宠之盛,连朝中诸臣也对这位少年皇子十分趋奉,处处礼敬有加,恰如半个太子般看待。

而内宫之中,皇帝虽然宠幸如懿与嬿婉、颖嫔、忻嫔等人居多,对年长的玉妍的召幸日益稀少,却也常去坐坐,或命陪侍用膳,或是赏赐众多。比之绿筠的位高而恩稀,玉妍也算是宠遇不衰了。

绿筠人前虽不言语,到了如懿面前却忍不住愁眉坐叹:“臣妾如今年长,有时候想起当年抚养过永璜,母子一场,眼前总是浮起他英年早逝的样子。如今臣妾也不敢求别的了,只求永璋能安安稳稳地度日,别如他大哥一般便是万幸了。”

如懿捧着一盏江南新贡的龙井细细品味,闻言不由得惊诧:“永璋虽然受皇上的训斥,那也是孝贤皇后过世那年的事了。怎么如今好好的,你又说起那般丧气话来?”

绿筠忍不住叹息道:“臣妾自知年老色衰,自从永璜和永璋被皇上叱责冷待之后,臣妾便落了个教子不善的罪名,不得皇上爱幸。臣妾只求母子平安度日。可是皇后娘娘不知,嘉贵妃每每见了臣妾冷嘲热讽之外,永璋和永珹一起当差,竟也要看永珹脸色,受他言语奚落。我们母子,居然可怜到这个地步了。也怪臣妾当年糊涂,想让永璋争一争太子之位,才落得今日。”她越说越伤心,跪下哭求道,“臣妾知错了,臣妾只希望从此能过得安生些,还求皇后娘娘保全。”

绿筠处境尴尬,如懿不是不知。三阿哥永璋一直不得皇帝青眼,以致庸碌。绿筠所生的四公主璟妍虽然得皇帝喜爱,但到底是庶出之女。而六阿哥永瑢才十一岁,皇帝幼子众多,也不甚放在心上。绿筠虽然与玉妍年岁相差不多,却不及玉妍善于保养,争奇斗妍,又懂得邀宠,自然是过得不尽如人意了。

如懿见绿筠如此,念及当年在潜邸中的情分,且永璜和永璋被牵累的事多少有自己的缘故在,也不免触动心肠,挽起她道:“这话便是言重了,皇上不是不顾念旧情的人,嘉贵妃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额娘就有什么儿子,一时得意过头也是有的。永璋如今是皇上的长子,以后封爵开府,有你们的安稳荣华呢。”

绿筠闻言稍稍安慰,抹泪道:“有皇后娘娘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说来臣妾哪里就到了哭哭啼啼的时候呢,愉妃妹妹和永琪岂不更可怜?”

话音未落,却见李玉进来,见了绿筠便是一个大礼,满脸堆笑:“原来纯贵妃娘娘在这儿,叫奴才好找!”

绿筠颇为诧异,也不知出了何事,便有些慌张:“怎么了?是不是永璋哪里不好,又叫皇上训责了?”

李玉喜滋滋道:“这是哪儿的话呀!恭喜纯贵妃娘娘,今日皇上翻了您的牌子,且会到钟粹宫与您一同进膳,您赶紧准备着伺候吧。”

绿筠吃了一惊,像是久久不能相信。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摸了脸又去摸衣裳,喜得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念念道:“本宫多少年没侍寝了,皇上今儿怎么想起本宫来了?”

李玉笑道:“贵妃娘娘忘了,进而使您当年入潜邸的日子呀!皇上可惦记着呢。”

绿筠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呆坐着落下泪来,喃喃自语:“皇上可记得,本宫自己都忘了,皇上居然还记得!”

如懿笑着推了她一把:“这是大喜的事,可见皇上念着您的旧情,怎么还要哭呢?”她心念电转,忽地想起一事,唤过容珮道:“去把嘉贵妃昨日进献给本宫的项圈拿来。”

那原是一方极华美的赤金盘五凤朝阳牡丹项圈,以黄金屈曲成凤凰昂首之行,其上缀以明珠美玉,花式繁丽,并以红宝翡翠伏成牡丹花枝,晶莹辉耀。

如懿亲自将项圈交至绿筠手中,推心置腹道:“这个项圈足够耀眼,衣衫首饰不必再过于华丽,以免喧宾夺主,失了你本真之美。”她特特提了一句,“这样好的东西本宫也没有,还是嘉贵妃孝敬的。也罢,借花献佛,添一添你今夜的喜气吧。”

第三章 茶心

绿筠喜不自胜,再三谢过,忙忙赶着回去了。

容珮见绿筠走远了,疑惑道;“昨日嘉贵妃送这个项圈来,名为孝敬娘娘,实是炫耀她所有是娘娘没有的。”她鄙夷道:“这样的好东西,凤凰与牡丹的首饰,嘉贵妃也配!”

如懿缓缓抚摸雪白领子上垂下的珍珠璎珞:“凤凰与牡丹,原本该是中宫所有。可是本宫没有的东西,嘉贵妃却能随手拿出,你说是为什么呢?”

如懿不待容珮应答,举眸处见永琪携了一卷书卷入内,不觉便含笑。如懿注目于他,这些日子的萧索并未为他爽朗清举的容止染上半分憔悴,反而添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然。

如懿心下欣慰,忙招了招手,亲切道:“拿着什么?给皇额娘瞧瞧。”

永琪见了如懿,便收了一脸颓丧怯弱之色,爽朗一笑,将书卷递到如懿跟前,兴奋道;“儿臣自己编的书,叫《蕉桐膡稿》,虽然才编了一点儿,但总想着给皇额娘瞧瞧。”

如懿的手指翻过雪白的书页,笑道:“你自己喜欢,便是最好的。自己找些喜欢的事做,也省得听了旁人的闲言闲语。”

永琪微微有些黯然:“儿臣倒还好,只是不能为额娘争气,让额娘伤心了。今儿早起见额娘又在烦心,儿臣问了两句,才知是额娘母家的几个远亲又变着法子来要钱。额娘虽然身在妃位,但一向无宠,但凡有些赏赐和月银也都用在了儿臣身上,哪里禁得住他们磨盘儿似的要。但若回绝,人家又在背后恶言恶语。好容易搜罗了些首饰送出去,他们又像见了血的苍蝇,纷至沓来。”

如懿听得蹙眉:“谁家没有几个恶亲戚,你叫你额娘不用理会就是。也是的,这些事你额娘都不曾告诉本宫。”

永琪黯然摇头:“家丑不可外扬,额娘也是要脸面的人,所以不曾说起。连儿臣都是反复追问才知道些。额娘提起就要伤心,总说家世寒微帮不上儿臣,才生出这许多烦恼。”

“愉妃只有你一个儿子,操心是难免的。”如懿淡然一笑,温和道:“只要有来日,一时的委屈都不算什么。”

永琪用力点了点头:“皇额娘的教诲,儿臣都记住了。”

如懿颔首道;“外人都说你是闲来无聊丧了心智,才以编书为寄托,还整日闭门不出,出门也不多话。告诉皇额娘,除了编书,平日还做些什么?”

永琪认真道:“写字。皇额娘告诉过儿臣,写字能静心。”

如懿温然一笑,和煦如初阳:“无事时戒一偷字,有事时戒一乱字。你能这样,便是最好。对了,你额娘如何?还这么为你哭哭啼啼么?”

永琪道:“已经好多了。儿臣安静,额娘自然也不会心乱。”

如懿稍稍放心:“你额娘久在深宫,这些分寸总还是有的。”

永琪思忖片刻,有些不忿道:“只是今日儿臣路上过来,见四哥好不威风,去启祥宫向佳贵妃娘娘请安,也带了好些随从,煊煊赫赫,见了儿臣又嘲讽了几句。”

如懿浅浅含笑,以温煦的目光注视着他:“这半年来,永珹见了你,不都爱逞些口舌的功夫么。你忍他了么?”

永琪低头:“是。儿臣都会忍耐。”

如懿笑而不语,闲闲地拨弄着手中的白玉透雕茶盏,浅碧色的茶汤蒸腾着雪白的水汽,将她的容颜掩得润泽而朦胧。如懿倒了一盏清茶,递与永琪手中:“尝一尝这龙井,如何?”

永琪不解其意,喝了一口道;“甚好。”

如懿徐徐道:“龙井好茶,入口固然上佳。但皇额娘喜欢一种茶,不仅要茶香袭人,更要名字清雅贴切,才配得入口。譬如这道龙井,额娘觉得用来比喻你此时此刻的处境最是恰当。”

永琪不解地皱了皱眉,恭敬道:“儿臣不懂,洗耳恭听。”

如懿看着盏中杏绿汤色,映得白玉茶盏绰然生碧,恍若一方凝翠盈盈:“如今的你,好比龙困井中,该当如何?”

永琪眉峰一扬,眼中闪过一道流星般的光彩,旋即低首一脸沉稳:“是龙,便不会长困于井中。一时忍耐,只待时飞。”

如懿为他添上茶水,神色慈爱:“龙井味醇香郁,入口齿颊生香。但好茶不仅于此,更可以清心也,皇额娘希望你可以潜心静气,以图来日。”

盏中茶叶在水中一芽一叶舒展开来,细嫩成朵,香馥若兰,如同永琪舒展的笑容。“皇额娘的苦心,儿臣一定细细品味。”他想了想又说,“儿臣听说四哥结交群臣,场面上的应付极大。每每李朝进献人参,或黄玉、红玉等各色玉石,四哥都分送群臣府中,连各府女眷也得到李朝所产的虹缎为佳礼。”

“李朝的虹缎素以色泽艳丽、织物经密而闻名,常以锦绣江山、秀丽景致映在彩虹上,再将彩虹七色染在缎子上。李朝人力、物力不足,这虹缎极费工夫,实在难得,也难为了永珹这般出手大方。”如懿微微一笑,眸中神色仿若结冰的湖面,丝毫不见波澜,“你的心思本宫都明白。只是这样的话不比你亲自去告诉你皇阿玛,自然会有人去说。你要做的无非是让人多添些口舌便是。口舌多了,是非自然也就多了。”

永琪心领神会:“皇额娘嘱咐的事,儿臣都会尽力做到最好。”

如懿轻轻握住他的手,细心地抚平半旧的青线云纹袖口间稀皱的痕迹:“皇额娘知道你这大半年来过得不好。但,你若忍不得一时,便盼不得一世。会很快了。”

永琪郑重颔首,眸中唯余一片墨色深沉的老练沉稳。

隔了几日便有消息传来,乃是皇帝的一道谕旨,下令朝中官员不得与诸皇子来往。

这道谕旨来得甚是蹊跷,然而明眼人都明白,三阿哥永璋和五阿哥永琪被冷落,其余皇子都还年幼,能与朝中官员往来的,不外是风头正盛的四阿哥永珹。

李玉来时,见如懿兴致颇好,正抱着璟兕赏玩青花大缸中的锦鲤。廊下养着时鲜花卉,檐下养着的红嘴相思鸟啁啾啼啭,交颈缠绵,好不可人。

因天气暑热,如懿又喜莲花,皇帝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了数个青花大缸,养着金色锦鲤与巴掌大的碗莲。缸中红白二色的碗莲开了两三朵浮在水面,游鱼穿梭摇曳,引逗得如懿和几个宫女倚着栏杆,坐在青绸宝莲绣墩上拿了鱼食抛喂嬉笑。

如懿看璟兕笑得开怀,便将她交到了乳母怀里,因着去逗弄鸟儿,方才道;“皇上怎么突然下了这样的旨意?也不怕伤了永珹的面子。”

“面子是自己给自己的,若要旁人来给,那都是虚的。”李玉一笑,“前几日皇上陪伴纯贵妃,见她戴着的项圈夺目,便问了句来历,纯贵妃便老实说了。这样规制的项圈难得,奴才记得两广总督福臻所进献的礼物里便有这一样,只是不知怎么到了嘉贵妃手里,便如实回禀了。”

“你这般回禀,皇上当然会疑心去查,是不是?”如懿掐了几朵新鲜玉簪在手中,留得一手余香。

李玉道:“皇上要查的,自然会雷厉风行查得明明白白。四阿哥结交群臣之事早已流言如沸,如今不过是在适当的时候让皇上的耳朵听见而已。更何况四阿哥敢从两广总督处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赠予嘉贵妃,如此内外勾结,皇上哪有不忌讳的。”

“听说封疆大吏们争相结交四阿哥,送礼予他,可是总还是有明白人的吧?本宫听说忻嫔的阿玛那苏图便不是这样随波逐流的人。”

李玉低眉顺目:“可不是么?所以皇上连带着对忻嫔都格外恩宠有加,这两日都是忻嫔侍寝。”

如懿随手将玉簪花簪上丰厚漆黑的新月髻:“虽然有这样的旨意,但皇上还是重视四阿哥的,不是么?”

李玉的目光透着深邃之意:“皇上是重视四阿哥。可五阿哥自被皇上叱责冷落之后,反而得了皇太后的青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如懿微微垂头,细细理顺胸前的翡翠蝴蝶流苏。一节湖水色绣青白玉兰的罗纱袖子如流水滑落,凝脂皓腕上的紫玉手镯琳琅有声;“不管怎么说,木兰围场救父的功劳,四阿哥可是拔得头筹啊!”

李玉笑得高深:“皇上喜爱四阿哥是不假,木兰围场救父的功劳也是真。可是那日救皇上的,不止四阿哥,还有五阿哥和凌大人,咱们可是有目共睹的。至于是不是头筹……”他话锋一转,“奴才当时一在,得问问在场的人才好。”

如懿笑着剜了李玉一眼:“越发一副老狐狸的样子了。人呢?”

李玉躬身笑道:“凌大人早已候在宫外,只等娘娘传见。”

如懿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懒懒道:“外头怪热的,请凌大人入殿相见吧。容珮,凌大人喜欢的大红袍备下了么?”

容珮含笑道:“早备下了。”

凌云彻疾步入殿。他立在如懿跟前,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滤得明媚温淡的阳光覆过他的眉眼。一身纱质官服透着光线浮起流水般光泽,整个人亦失了几分平日的英武,多了几分温润之意。

如懿不知怎的,在凝神的一瞬想起的是皇帝的面容。多少年的朝夕相对,红袖相伴,她记忆力骤然能想起的,依然是初见时皇帝月光般清澈皎洁的容颜。时光荏苒,为他添上的是天家的贵胄气度,亦是浮华的浸淫,带上了奢靡的风流气息。如今的皇帝,虽然年过四十,英姿不减,依旧有着夺目的光华,但更像是一块金镶玉,固然放置于锦绣彩盒之内,饰以珠珞华彩,但早已失却了那种摄人心魄的清洁之姿。更让人觉得太过易碎,不可依靠。

而眼前的凌云彻,却有着风下松的青翠之姿,生与草木,却独立丛中,可为人蔽一时风雨。

这样的念头尚未转完,凌云彻已然躬身行礼。他礼敬而不带讨好的意味,凛然有别与众人。

如懿十分客气,示意他起身,看着容珮奉上茶来,又命赐座。

橙滟滟的茶水如朝霞流映,如懿示意他喝一口,柔缓道:“这大红袍是道好茶,红袍加身,本宫在这里先恭喜凌大人升官之喜了。”

茶香还留在口颊之内,凌云彻不觉诧异道;“奴才在皇上身边侍奉,何来突然升官之喜?”

如懿的眉眼清冽如艳阳下的水波澹澹,说得十分坦然:“凌大人能再度回宫,凭的是木兰围场勇救皇上的忠心。只是与其三人分享功劳,不如凌大人独占其功,如此岂非没有升官之喜?”

凌云彻眼中有一片清明的懂得:“微臣如何敢独占其功,那日木兰围场之事,明明是五阿哥冒险救父,挡在皇上身前,功劳最大。微臣不过是偶然经过而已。”

如懿轻叹如风:“冒险救父的是永珹,若不是他放箭射杀受惊的野马,皇上也不能得保万全。说到底,永琪不过是个最痴傻的孩子,只会挡在皇上身前以身犯险罢了。”

凌云彻道:“以身犯险舍出自己才是最大的孝心。背后放箭,说得好是救人,若放的是冷箭,或许也是伤人了。”

如懿忽然目光一凝,冷然道:“凌大人,虽然本宫当日未在木兰围场的林中,但一直有些疑惑。皇上遇险,怎么凌大人和永珹、永琪便会那么巧就出现救了皇上?”

如懿敛声注目于凌云彻,似要从他脸上寻出一丝半痕的破绽,然而承接她目光的,唯有些许讶异与一片坦诚。凌云彻拱手道:“皇上洪福齐天,也是上天垂恩,给微臣与两位阿哥这样救护皇上的机会罢了。”

他的淡定原在如懿意料之中,却不想如此无懈可击。如懿暗笑,她也不过是在疑心之余略作试探而已,时过境迁,许多事已无法再彻查。而凌云彻的表情,给了她的揣测一个阻绝的可能。

如懿盈然一笑,神色瞬间松快,和悦如暖风醺然:“凌大人无须急着辩解。本宫此言,不过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疑问而已。自然了,永琪当年不过十二岁,能救护皇上也是机缘巧合而已。只是……”她略略沉吟,“自从围场之事后,这两年皇上每每去木兰秋狝,都要格外加派人手跟随,总不能畅快狩猎,也颇束手束脚。且当年暗中安置弓弩放冷箭之人一直未曾查明,到底也是一块心病。连本宫也日夜担忧,生怕再有人会对皇上不利。凌大人时时追随皇上身边,有这样的阴狠之人潜伏暗中,只怕大人也要悬心吧?”

凌云彻的目光如同被风扑到的烛火微微一跳,旋即安稳如常:“当日皇上说过一句话,微臣铭记于心。皇上说:‘忠于朕的人都来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时一定躲得最远!’”

如懿的语气隐然有了一丝迫人的意味:“本宫倒是觉得,有时候救人的人,也会是害人的那人。凌大人认为呢?”

凌云彻起身,一揖到底,以一漾温和目色相对:“娘娘说得是。当日微臣细察过,那两支暗箭都不曾喂毒。若皇上在原地不动,应当只是虚惊一场。”

“是么?”如懿目光澄明,如清朗雪光拂过于他,“那么凌大人,那日,你做了什么?”

凌云彻一滞,眸光低回而避,额上已生出薄薄汗珠。片刻,他决然抬首:“皇后娘娘,当日微臣牵颖嫔娘娘的爱驹在外遛马,曾先入林中,发现架于树枝间的弓弩。”

如懿疑惑道:“本宫记得那时查明,那弓弩并非需要有人当场施放冷箭,而是架在树枝间以银丝绷住。只要银丝一受触碰断裂,冷箭自会发出。”

“是。因树林偏僻,少有人来,所以微臣只是好奇,因而掩在树后观望。谁想皇上起兴追马至林间,枝上弓弩便发,骇然眼见变生肘腋。且当日那野马骤然闯入林间,也是因为草木间涂上了发情母马的体液,才引得野马奔来躁动。围场官员也有说是有人备下弓弩只为射杀野马。”

如懿道:“凌大人不觉得这话是推脱之词么?难怪皇上之后震怒,要严惩木兰围场的官员。依本宫看,只怕真是有人费尽心机要暗害皇上,借以自重。”

凌云彻将肺腑之音尽数吐出:“今日皇后娘娘既然疑心,那微臣一定细细查访。只要是皇后娘娘吩咐的,微臣都会尽力去做,尽心去做,以还娘娘一个明白交代。”

如懿涂了胭脂红蔻丹的指甲映在白玉茶盏上,莹然生辉。她轻抿茶水,柔声道:“本宫何曾吩咐过你什么,一切皆在大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