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听他再三撇清,又述说忠心,心中稍稍安定:“你有本事保得住自己的完全,本宫就可以用你这个有本事的人。反之,再多的忠心也不顶用。所以你凡事保住自己再说。”

凌云彻心头一热,如浪潮迭起,目光再不能移开。如懿鸦翅般的睫毛微微一垂,落下圆弧般的阴影,只低头专心致志剥着橘子,再不看他。

这样的静默,仿佛连时间也停住了脚步。外头枝叶疏疏,映着一轮秋阳。她的衣袖轻轻起落,摇曳了长窗中漏进的浅金阳光,牵起幽凉的影。

他明知道,见她一面是那样难。虽然如懿也会常常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如同嬿婉一样。但他亦只能远远地看着,偶尔欠首示意而已。如何能这般在她面前,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

他喉舌发热,好像神志亦远离了自己,脱口道:“皇后娘娘不喜欢的命,微臣可以替皇后娘娘出去。皇后娘娘在意的性命,微臣一定好好替皇后娘娘保全。”

如懿抬首瞥了他一眼,目光清冷如霜雪,并无半分温度:“你自己说什么话自己要知道分寸,好好管着你的舌头,就像爱惜你自己的性命与前程一样。”她顿一顿,“惢心进宫的时候偶然说起,说你与茂倩的夫妻情分不过尔尔?”

凌云彻一怔,仿佛有冰雪扑上面颊,凉了他灼热的心意。他只得坦诚道;“微臣忙于宫中戍卫之事,是有些冷落她,让她有了怨言。”

如懿凝视他片刻:“功名前程固然要紧,但皇上所赐的婚事也不能不谐,你自己有数吧。”说罢,她再不顾他,只是垂首默默,恍若他不在眼前一般。

容珮与李玉捧着一双玉瓶从里头出来,容珮笑吟吟递到凌云彻手里,道:“凌大人,恭喜了。”

凌云彻忙收敛心神,再三谢过,才与李玉一同退了出去。

次日,皇帝下旨以准噶尔内乱之名,命两路进兵取伊犁,征讨达瓦齐。车凌因熟悉准噶尔情形,洞悉军务,被任命为参赞大臣,指挥作战,并征调杜尔伯特不两千士兵参战。同日,皇帝以永珹早已成年之故,出居宫外贝勒府,无事不得入宫,连向生母请安亦不被允准,形同冷落宫外。而玉妍所生的另两子,八阿哥永璇已经六岁,住在阿哥所方便往尚书房读书,而十一阿哥永瑆因为不满三岁,才被允许留在玉妍宫中养育。

这般安排,分明是嫌弃玉妍教子不善了。

永珹的事本是莫须有,只在皇帝心中揣度。皇帝并未直接明说,但也再未见过玉妍,连她在养心殿外苦苦跪求了一夜,也不曾理会,只叫李玉扶了她回去静思安养。

如此,公众顿时安静,再不敢有人轻言太子之事了。

此时的永琪,如冉冉升起的红日,朝夕随奉皇帝左右,十分恭谨谦和,多半以皇帝之意为己意,又常与三阿哥永璋有商有量,处处尊重这位兄长。待到皇帝问及时,才偶尔提一两句,也在点子上。哪怕得到皇帝赞许也不骄矜,处处合黄帝心意。

如此这般,绿筠也格外欢喜。虽然永璋早年就被皇帝绝了太子之念,但永琪尊敬兄长,提携幼弟,连着绿筠的日子也好过许多。宫中无人不交口称赞这位五阿哥贤良有德,比昔日骄横的永珹,不知好了多少。

玉妍与永珹受了如此长大的打击,颜面大伤,一时寂寂无闻。除了必须的合宫陛见,便闭上宫门度日,连晨昏定省也称病不见。然而细细考究,也不是称病,而是真病下了。玉妍生生这般母子分离,一时间心神大损,日夜不安。每每入睡不久,便惊醒大呼,时时觉得有人要加害于她母子。癫狂之时,便直呼是如懿、绿筠、海兰或是嬿婉等人都要害她。如懿连连打发了几拨儿太医去看,都被玉妍赶了出来,皇帝知道后更是生气,亲自派了齐鲁去医治,又开了安神药,却总是效用不大。

因着害怕有人加害,玉妍命人搜罗了各色各犬豢养在启祥宫,才能安静许多,也不再那么害怕了。如此一来,一时间宫中犬吠连连,闹得合宫不安,烦不胜烦。如懿再四命人去启祥宫驱逐那些狗,然而玉妍大哭大闹,不能成事。

如懿如何肯与她计较,便丢开不理。倒是忻嫔的性子第一个耐不住,便去向皇帝哭诉,加之嬿婉软言相劝,皇帝便命人将启祥宫中的狗全番驱走,只说是怕惊着了永瑆。玉妍哭闹不休,连连磕头,只说人不如狗忠心,把狗赶走之后自己成日惊惶,怕也不久于世。皇帝无奈,只得留了两条巴儿狗给她赏玩便罢。

于是宫里的人说起来,都说玉妍和永珹是结交外臣谋夺太子之位被皇帝知晓,才骤然失宠。玉妍也因此发了失心疯。

再见到皇帝时,已是两日后了。如懿往太后处请安,却见太后愁容满面,正为准噶尔之事而忧心忡忡。

如懿想来想去有些不安,便往养心殿里去。秋日的阳光落在养心殿的澄金地砖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灿浮波之内。

皇帝颀长的背影背对着她,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出身不已。如懿缓步走近,柔声道:“皇上恨不能以目光为剑,直刺准噶尔,是不是?”

皇帝的专注里有肃杀的气息:“朕忍得太久了。从端淑远嫁准噶尔那一日起,朕就在想,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遣嫁皇女了。所以让端淑再次改嫁达瓦齐的时候,太后责怪朕,嫔妃劝朕。但只有朕自己知道有多为难,有多无奈。端淑是长公主,也是朕的妹妹,可是朕不能不暂且忍耐一时,等待更好的时机。如今杜尔伯特部归来,准噶尔人心浮动,朕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

如懿心中触动,她知道的,她选的这个人,从来不是一味隐忍不图来日的人。

如懿满心喜悦,欠身道:“恭喜皇上,终于等到这一日。臣妾万幸,能与皇上一同等到这一日。”

皇帝盯着江山万里图上准噶尔那一块,以朱笔一掷,勾画出凌厉的锋芒。他不掩踌躇满志之情,长叹入啸,胸怀舒然:“朕隐忍多年,舍出亲妹的一段姻缘,如今终于能扬眉吐气,直取楼兰!”

如懿婉声道:“能有这一日,端淑长公主终于可以归来,她一定也很高兴。母女团聚,太后多年郁结,也可欣慰少许了。只是……”她觑着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庞,轻声说出自己的担忧,“可是端淑长公主虽然嫁给达瓦齐,但我朝军马攻向准噶尔,乱军之中本就危险万分,若达瓦齐恼羞成怒意挟持公主,或欲杀了公主泄愤,那么……”

她的话语尚未完全说出口,已听得殿外太后含怒的声响。她老迈而微带嘶哑的声音随着龙头拐杖的凿地声怆然入耳:“皇帝,皇帝,哀家召唤你来慈宁宫,你一直迁延不肯前来。好!你既然不肯来,那么哀家来求见你,你为何又避而不见?”

李玉的声音惊惶而焦灼,道;“太后娘娘,皇上正忙于国事,实在无暇见您!”

“无暇见哀家?难道陪着自己的皇后,便是国事了么?”

如懿这才想起,自己前来养心殿,辇轿自然就在养心殿外停着,才受了太后如此言语。如懿顿时大窘,忙跪下道:“皇上,臣妾疏忽,让臣妾出去向太后请罪吧。”

皇帝神色冷肃,伸手扶起她,微微摇了摇头。他的面庞映着长窗上“六合同春”的吉祥如意的花纹,那样好的口彩,填金朱漆的纹样,怎么看都是欢喜。可是一窗相隔,外头却是太后焦痛不已的慈母之心。

皇帝的神色在光影的照拂下明暗不定。如懿见他如此,越发不敢多言,只得屏息静气立在皇帝身旁。

“皇后与皇帝真是同心同德,长公主陷于危难之中而不顾,哀家求见却闭门不见,真是一对好夫妻啊!”

太后说得太急,不觉呛了一口气,连连咳嗽不已。福珈惊呼道:“太后,太后,您怎么了?”

李玉吓得带了哭腔:“太后娘娘!您万圣之尊,可要保重啊!”

“保重?”太后平复了气息,悲愤道,“哀家还保重什么?皇上下令攻打自己的妹婿,达瓦齐是乱臣贼子,哀家无话可说,可是端淑是皇帝亲妹,身在乱军之中,皇帝也不顾及她的性命么?”

李玉的磕头声砰砰作响:“太后娘娘,皇上善于用兵,前线的军士都会以保护长公主为先的!您安心回慈宁宫吧?”

“回慈宁宫?等着收哀家女儿的尸首么?”太后冷笑道,“刀剑无眼,何况准噶尔蛮夷,若是挟持长公主,只怕皇帝也不会顾惜吧?”

皇帝再听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豁然打开殿门,跪下身道:“皇额娘,您身为太后之尊,自然明白社稷重于一切。不是儿子舍出了皇妹,是社稷舍出了皇妹。”他郑重地磕了个头,目光沉静如琥珀,一丝不为所动,“但请皇额娘回宫安养,以免动摇军心,让前线将士有所顾虑,不能全心全意平定准噶尔,带回端淑。”

如懿跪在皇帝身后,听得这一句,心头一颤,如坠寒冰之中,不自觉地抬起头去看太后。太后身体微微一晃,踉跄几步,仰面悲怆笑道:“好儿子,果然是哀家教出的好儿子,懂得来逼迫哀家了。”她的伤感与软弱不过一瞬,便狠狠拿龙头拐杖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冷下脸道,“哀家来求你,是要你顾及母子兄妹的情分。既然皇帝撂下这句话来,那好,哀家就回慈宁宫静养,日日诵经念佛,求佛祖保佑皇帝一切遂心,那么皇帝也能怜悯哀家的端淑,保她完全!”

太后说罢,扶住福珈的手缓缓步下台阶。如懿看着太后的背影,华服之下,她的脚步分明有些摇晃,再不是记忆中那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深宫贵妇了。

第六章 伤情薄

如懿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像是风不经意地钻入眼底,吹下了她眼前朦胧的一片。深思恍惚间,有尖锐的恐惧深深地攫住她的心头,会不会来日,她也会如太后一般,连自己的儿女也不能保全?

她不敢,也容不得自己做这样悲观而无望的念想。打断她思绪的是皇帝沙哑而低沉的声音。皇帝神色黯然:“如懿,你会不会觉得朕太过不顾亲情?”

这样的话,她如何答得出。若是说皇帝不顾亲情,固然是冒犯龙颜。若是说皇帝顾念亲情,那么端淑算什么?来日若轮到自己的璟兕,那又算什么?她胸腔内千回百转,终究只能道:“皇上心中,大局重于私情。若在寻常人家,固然是兄妹之情与大局之间选择两难,可是生在天家,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但愿从此以后,皇上再无这样的不得已。”

皇帝黯然一叹,揽过如懿的肩:“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当日许端淑再嫁之时,朕就已经想好,这是最后一次,大清的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远嫁的公主了。”

自此,太后果然静守在慈宁宫内,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礼佛,日夜为端淑长公主祝祷。宫中之事悉数在如懿手中,而嫔妃们亦朝夕殷勤请安,翊坤宫内时时笑语盈盈,衣香浮动。

此时,如懿抱了永璂在怀,听着嫔妃们在坐下闲谈,亦不过淡淡含笑。绿筠因着三阿哥永璋不似从前那样在皇帝跟前没脸,也多了几分从前的开朗,奉承着如懿道:“话说回来,还是嘉贵妃和四阿哥太贪心不足了。皇上略略抬举些,便得陇望蜀,盯着她不该想也不配想的东西。”她递过一个黄金柑逗着永璂笑道:“现放着皇后娘娘亲生的十二阿哥呢,她也做起这样的梦来了。”

如懿浅笑道:“本朝并无非要立嫡之说。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立过多位大妃,元妃佟佳氏生了褚英和代善,继妃富察氏生了莽古尔泰和德格类,最后一位大妃乌拉那拉氏生了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可是最后继位的却是生前为侧妃的叶赫那拉氏所生的太宗皇太极。说来太祖早年也不过是庶子而已。所以本宫看来,只要有才学,能为江山出谋出力,才是皇上的好儿子。咱们不论嫡庶,只论贤能。”

这一席话,听得绿筠心悦诚服。海兰亦柔缓笑道:“论起来除了嘉贵妃,就是纯贵妃皇子最多,三阿哥又是长子,更是其他皇子们的榜样。永琪每每回来都说给我听,三阿哥是如何如何沉稳,有三阿哥在,他做事也有个主心骨了。”

这话是谦逊,亦说得绿筠眉开眼笑,欣喜不已:“永琪这话最懂事,真真他们几个都是好兄弟,不像嘉贵妃教出来的孩子,没个好脸色对人。”她说罢,继而正色,竖起双指,“只是臣妾的阿哥无论好与不好,臣妾都在此发誓,臣妾的孩子只懂效忠大清,效忠皇上,效忠未来的主子,绝无半分夺嫡妄想。”

如懿似是十分意外,便沉静了容色道:“好端端的,说这样的话做什么?”

绿筠无比郑重地摇头,缓缓扫视周遭众人:“臣妾有着三阿哥和六阿哥两位皇子,难免会有人揣测臣妾会倚仗着儿子们不尊皇后。今日,臣妾便索性在这里说个明白。在座的姐妹们或有子嗣,或来日也会诞下皇嗣,不如今日一并分明,以免以后再起争端,叫人以为咱们后宫里都失了上下尊卑,乱了嫡庶规矩了。”

她说罢,海兰亦郑重屈身:“纯贵妃姐姐久在宫中,见事明白。臣妾跟随纯贵妃姐姐,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绝无夺嫡生乱之心,否则神明在上,只管取了臣妾满门去便是。”

她这一说,和人还敢不起身,一一道了明白。

如懿听众人一一起誓,方示意容珮扶了为首的绿筠起来,含了温煦笑意道:“纯贵妃与愉妃教子有方,连本宫看着都羡慕。”她望着坐下一众年轻妃嫔,尤其注目着忻嫔和颖嫔道:“你们都年轻,又得皇上的喜爱,更该好好为皇上添几个皇子。”

忻嫔和颖嫔忙起身谢过。嬿婉坐在海兰之后,听着嫔妃们莺声呖呖地说笑不已,又句句说在孩子上,不免心中酸涩,有些落落寡欢。且她虽得宠,但在如懿跟前一向不太得脸,索性只是黯然。

如懿见嬿婉讪讪地独坐在花枝招展的嫔妃之中,话锋一转:“令妃,今日是你的生辰,皇上昨日便嘱咐了内务府备下银丝面送去你宫里,还另有赏赐。咱们也贺一贺你芳辰之喜。”

嬿婉骤然听见如懿提起自己的生辰,忙撑着一脸笑容:“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如懿看她一眼,神色淡淡,“今夜皇上大约回去你宫里,你好好伺候着吧。”

嬿婉听如懿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十足十是一个当家大妇对卑下侍妾的口吻。想着如懿也不过是由侍妾而及后位的,心口便似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揉搓着,酸痛得透不过气来,脸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笑容有稍许褪色。

忻嫔与颖嫔都与嬿婉正当宠,年轻气盛,便也不大肯让着,嘴上贺寿,脸上笑容却淡淡的。如此,大家说笑一晌,便也散了。

到了午后时分,皇帝果然派了小太监进忠过来传旨,让嬿婉准备着夜来接驾。进忠笑眯眯道:“皇上午膳时分就惦记着小主亲手做的旋覆花汤和松黄饼,可见皇上多想念小主。”

春婵故意打趣儿笑道:“旋覆花汤易得,拿旋覆花、新绛和茜草煮成就好,可这松黄饼却不好做。春来松花黄,和蜜做饼状,得用三月的松花调了新蜜做成,现在哪儿得呢?”

进忠的目光黏在嬿婉身上,觍着脸拉着嬿婉的衣袖道:“小主,春婵姐姐惯会哄人玩儿。皇上惦记着令妃小主,就没有小主做不到的。否则皇上怎么会日思夜想着呢?”

春婵哪里不晓得嬿婉的心思,忙扯了进忠的手挥开,道;“小主,您瞧进忠这个猴崽子的油滑样儿,都是小主惯的。”

嬿婉取过一双翡翠嵌珍珠手钏套在玉臂上,笑吟吟道:“本宫肯惯着进忠,那是进忠有值得本宫惯着的地方。进忠,你说是不是?”

进忠忙打了千儿道:“奴才多谢小主赏识之恩。”

嬿婉试了试那手钏,对着窗外明朗日色,手钏上的翡翠沉静通透,如同一汪绿水,那珍珠在日光照耀下,更是光滑流灿,熠熠生辉。嬿婉摇了摇头,顺势将手钏脱出,放在了进忠手上:“皇后当年怎么赏识你师傅李玉,本宫就怎么赏识你,都是一样的。你师傅的今日就是你的来日,别觉得有什么不如人的。”

进忠忙磕了头道:“小主的教诲,奴才没有一日不记在心里的。当初奴才家里缺银子使,奴才的月钱不够,是小主一次次周济奴才家里。小主的大恩,奴才至死不忘。”

嬿婉浅浅一笑,如娇花初绽:“靠人周济能过一时,却过不了一世。想要以后永远不缺银子,也不求人,便要自己争气。去吧,去皇上跟前好好当差,有你的好。”

进忠死死地攥着手钏,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春婵瞥了进忠一眼,看他走远了,方才狠狠啐了一口道:“没根的东西,也敢对着小主拉拉扯扯。小主没看他的眼睛,就盯着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嬿婉目光冷厉,看了看被进忠扯过的袖子:“陪本宫去更衣,这件衣裳剪了它,本宫不想再穿了。”

春婵立刻答应了,扶着嬿婉进去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半弯月亮挂在柳树梢头,透着霞影窗纱映照殿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寝殿的窗下搁着数盆宝珠山茶,碗口大的花朵吐露芬芳,其中一株千叶大红的尤其艳丽,映着红烛成双,有一股甜醉的芳香。

花梨木五福捧寿桌上搁着几样精致小菜,酒残犹有余香在,醺得相对而坐的两人眉目含春,盈然生情。

嬿婉只穿着家常的乳白撒桃花纹红琵琶襟上杉,金丝串珠滚边,华美中透着轻艳。下面是绛紫细裥褶子海棠缠枝软纱长裙,杨柳色的绵长丝绦飘飘袅袅,缀了鸳鸯双喜玉佩的合欢刺绣香包。她绾着蓬松的云髻,插玉梳,簪银缀珠的蝶恋花步摇,眉心有珍珠珊瑚翠钿,眉眼轻垂,肤白胜雪。

嬿婉的眉眼点了桃花妆,像是粉色的桃花飞斜,嗔了皇帝一眼:“皇上说臣妾腰肢细软,穿窄肩长裙最好看,臣妾才胆敢一试。”她媚眼如飞,低低啐了一口:“皇上说什么汉家满家,还不都是皇上的人罢了。”她说罢,低首拨弦,拂筝起音。

那秦筝的音色本是清凉刚烈,施弦高急,筝筝然也,可是到了嬿婉指间,却平添了几分妩媚柔婉、千回百转之意。

她轻吟慢唱,是一曲《长生殿》。

“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整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舍不得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同受享。”

素来不曾有以秦筝配着昆曲的唱腔低吟浅唱,嬿婉这般不按章法,却也别有心裁。皇帝擎着羊脂白玉盏,那杯盏是白璧莹透的玉,酒是清冽透彻的琥珀色。他似沉醉在歌喉清亮之中,一盏接一盏,痛饮欢畅。

那筝音悠悠扬扬,俨若行云流波,顺畅无滞,时而如云雾绵绵萦绕于雪峰,时而如秋水淙淙幽咽于山间。嬿婉抚挑筝弦,素腕如玉,眼波效益却随着玉颈优雅起伏流转,飞旋与皇帝身侧。须臾,筝音渐渐低柔下来,絮絮舒缓,好似少女在蓬蓬花树下低声细语,那唱词却是数不尽的风流袅娜,伴着嬿婉的一瞥一笑,漫溢幽延。

一曲终了。皇帝闭着双眸,击掌缓缓吟道:“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他睁开眼,眼底是一朵一朵绽放的笑色,“令妃,你总是这般别出新意,叫朕惊喜。”

嬿婉的眼波如柔软的蚕丝萦绕在皇帝身上,一刻也不肯松开,娇嗔道:“若臣妾都和别人一样,皇上就不会喜欢臣妾了。且皇上喜欢臣妾的,旁人未必就喜欢了。”她似嗔似怨,吐气如兰,“多少人背后多嫌着臣妾呢,说臣妾邪花入室。”

皇帝的呼吸间有浓郁的酒香,仿若夜色下大蓬绽放的红色蔷薇,也唯有这种外邦进贡的名贵洋酒,才会有这样灼烈而冶艳的芬芳。他大笑不止:“邪?怎么邪?”

嬿婉的身段如随风轻荡的柳条,往皇帝身上轻轻一漾,便又蜻蜓点水般闪开。她媚眼如星,盈盈道:“就说臣妾这般邪着招引皇上,邪着留住皇上。”

“还邪着勾引朕是么?”皇帝捏着她的脸,故作寻思,“然后便是那句话,等着看邪不胜正是么?”

嬿婉背过身,娇滴滴道:“皇上都知道,皇上声明。”

皇帝搂过她在膝上,朗声笑道;“朕就是喜欢你邪,如何?邪在里头,对着爱假正经的人却也能正经一番,你这是内邪外正。”皇帝面颊猩红,靠近她时有甜蜜的酒液气息,“所以朕喜欢你,会在准噶尔战事之时还惦记着你的生辰来看你。”他舒展身体,难掩慵倦之意,“金戈铁马之事固然能让一个男人雄心万丈,但对这如花笑靥,百转柔情,才是真正的轻松自在。”

嬿婉笑得花枝乱颤,伏倒在皇帝怀中。皇帝拥抱着她,仰首将酒液灌入喉咙。他的唇色如朱,显然是醉得厉害了,放声吟道:“长爱碧阑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

皇帝吟罢,只是凝视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寻出一丝映证。

两下无言,有一痕尴尬从眼波底下悄然漫过,嬿婉垂首脉脉道:“皇上说的这些,臣妾不大懂。”她露出几分戚然,几分娇色,“皇上是不是嫌弃臣妾不学无术,只会弹个筝唱个曲儿?”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脸颊:“你不必懂,因为这阙词说的就是你这样的美人。你已经是了,何必再懂?”

嬿婉悠悠笑开,唇边梨涡轻漾,笑颜如灼灼桃花,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丝春寒般的料峭声声凝住了。她忍了又忍,趁着皇帝浓醉,耳鬓厮磨的间隙,终于忍不住问:“皇上,臣妾伺候您那么多年,您到底喜欢臣妾什么呢?”

皇帝降沉重的额头靠在她肩上,丝绸细软的质地叫人浑身舒畅:“你性子柔婉如丝,善解人意,又善厨艺,更会唱昆曲。朕每次一听你的昆曲,就觉得如置三月花海之中,身心舒畅。”

嬿婉心头微微一松:“可是臣妾也快不年轻了。宫里颖嫔、忻嫔、晋嫔、庆嫔都比臣妾年轻貌美,皇上怎不多去陪陪她们?”

皇帝醉意深沉,口齿含糊而缓慢:“她们是貌美,但是美貌和美貌是不一样的。颖嫔是北方胭脂,忻嫔是南方佳丽,晋嫔是世家闺秀,庆嫔是小家碧玉。而你,令妃你……”他伸手爱惜地抚摸嬿婉月光般皎洁的脸,“你跟如懿年轻的时候真是像。有时候朕看着你,会以为是年轻时的如懿就在朕身边,一直未曾离去。”

嬿婉仿佛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样猝不及防,打得她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她只觉得脸颊上一阵阵滚烫,烫得她发痛,几欲流下眼泪来。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那样痛,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抵抗皇帝的话带给她的巨大的羞辱。嬿婉原是知道的,她与如懿长得有些像,但是她从不以为那是她得宠的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原因。她懂得自己的好,她懂得的。可是她却未承想,他会这样毫不顾忌,当着自己的面径直说出。

他,浑然是不在乎的,不在乎真相被戳破那一刻她的尴尬,她的屈辱,她的痛侮。

有夜风轻叩窗棂,她的思绪不可扼制地念及另一个男子。曾经真正将她视若掌中瑰宝的、心心念念只看见她的好的那个男子,终究是被她轻易辜负了。

而眼前这个人,与自己肌肤相亲,要仰望终身的男人,却将她所有的好,都只依附于与另一个人相依的皮相之上。

她看着醉醺醺的皇帝,忍不住心底的冷笑。如懿?他就是那样唤皇后的闺名。他唤颖嫔、忻嫔、庆嫔、晋嫔,还有自己,令妃,都是以封号名位称呼,全然忘记了她们也有名字,那些柔美如带露花瓣般的文字聚成的名字。

原来她们在他心里,不过如此而已。人与人啊,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轻吁了一口气,以此来平复自己激荡如潮的心情。她擎起酒杯,默默地斟了一盏,仰头喝下。酒液虽有辛辣的甜蜜,入口的一瞬却是清凉。她又斟一盏,看着白玉酒盏玲珑如冰,剔透如雪,而那琥珀色的酒液,连得宠的忻嫔和颖嫔也不能一见。唯有她,伴随君侧,可以随意入喉。

她这样想着,胸口便不似方才那般难受。皇帝只醉在酒中,浑然不觉她的异样。嬿婉想,或许在深宫多年沉浮,她已经学会了隐忍,除了笑得发酸的唇角,自己也不觉有任何异样。

皇帝爱怜地望着她:“朕看着你,就像看着如懿当年。可是你的性子,却比如懿柔软多了。如懿,如懿,她即便温柔的时候,也是戴着清刚气的。”

十月二十三的夜,已经有疏疏落落的清寒,殿中的宝珠山茶硕大嫣红的花盘慵慵欲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每一朵花的花瓣都繁复如绢绡堆叠,映得嬿婉的脸庞失了血色般苍白。

嬿婉眼睁睁看着皇帝骤然离去,拥拥簇簇的一行人散去后,唯有风声寂寞呼啸。她想要呼唤些什么,明知无用,只得生生忍住了。有抽空力气一样的软弱迅疾裹住了她,她在春婵身边,两滴泪无声地滑落:“皇上是嫌弃本宫了,皇上念的诗词,本宫都不懂。”

春婵忙劝道:“小主别在意,宫里有几个小主懂得这些汉人的诗词呢?除了皇后,便是死了的舒妃和慧贤皇贵妃。”

嬿婉默默垂泪:“本宫也想有好一点儿的出身,也想有先生教习诗书。可是本宫的阿玛在时无暇顾及这些,他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等阿玛过世了,便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本宫每每见皇上和皇后谈论诗书,心里总是羡慕。为什么本宫的前半辈子,就这么潦潦草草过去了。”

春婵的手上加了几分力气,牢牢扶住嬿婉如掌上飞燕般轻盈的身姿:“前半辈子过去了不要紧,小主,咱们要紧的是下半辈子。”

有泪光在嬿婉眼底如星芒一闪,很快便消逝不见。嬿婉站直了身子,声音瞬间清冷如寒冰般坚硬:“是。咱们只看以后!”她顿一顿,“春婵,本宫和皇后的脸像不像?”

春婵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怯怯道:“只有一点点,实在不算很像。”

嬿婉的笑声在夜风里听来玲玲玎玎,有玉石相击的冷脆:“哪怕脸像,本宫的心也断断不会和她一样!”

嬿婉的话音散落在风中,回应她的唯有远远的几声犬吠。嬿婉的脸上闪过无可掩饰的厌恶,烦憎道:“讨厌的人,养的狗也讨人厌!”

春婵忙忙劝道:“小主讨厌,除了便是了!反正猫儿狗儿的,病死的也有许多。”

心念旋转如疾电,嬿婉沉闷的心头刹那被照亮,微微一笑不言。

第七章 西风凉

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倏尔有凉风吹过,不经意扑灭了几盏摇曳的灯火。容珮侧身逐一点亮灯盏,动作轻悄无声。偶尔有烛火照亮她鬓间的烧蓝点珠绢花,幽蓝如星芒的暗光一闪,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如懿拿拨子挑抹琴弦,反反复复弹着一曲晏殊的《蝶恋花》。宋词原本最合红妆浅唱,何况是晏殊的词,是最该十六七岁女郎执红牙板在雨夜轻吟低叹的。如懿一向不擅歌艺,只是爱极了宋词的清婉秀致,口角吟香,便取了七弦琴细细拨弄,反复吟诵。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奏筝,正似人情钥。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这样哀凉的词,念来犹觉心中沁凉。

容珮默默上前添上茶水,轻声问道:“花好月圆之夜,娘娘正当盛时,怎么念这么伤心的词呢?”

如懿轻哂,该如何言说呢?晏殊明明是个男子啊,却这般懂得女儿心肠。若是有这样一个人,在这样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的日子里常相伴随,明白自己种种不可言说的心事,那该有多好啊!这样的心念不过一转,自己也不禁失笑了。她是皇后啊,高高在上的皇后,在这金堆玉砌的锦绣宫苑中,到头来不过是怀着和平凡妇人同样的梦想而己。

正沉吟间,却见一道长长的影子不知何时映在了地上。如懿举眸望去,却见皇帝颀长的身影掩在轻卷的帘后,面色如霞,深深望着她不语。

惊异只在一瞬,如懿连忙起身下拜:”皇上万福金安。”她抬首,闻到一阵醇然的酒气,不觉道,“夜深了,皇上喝了酒怎么还过来?李玉呢?”

皇帝缓步走近,脚下微微有些踉跄,却迎住她,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朕在永寿宫陪令妃过寿,秦筝那么刚冷的乐器都能被令妃弹得如斯甜腻。如懿,你的月琴却是醒酒的。朕从栩坤宫外经过,听见你的琴音,便忍不住进来了。”

如懿在他突如其来的拥抱里动弹不得,只得低低道:“臣妾琴音粗陋,惊扰皇上了。”她微微侧脸,吩咐退在一旁低首看着脚尖的容珮,“给皇上倒上热茶,再去备醒酒汤来。”

皇帝并不肯放手,只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散出温热潮湿的气息,每一字都带了沉沉的酒气:“如懿,你比朕前两日见你时又清减了些许。你穿截得真好看,天水碧色很衬你,可是你的眉梢眼角略微带了一丝郁郁之气。”

如懿低首,看着自己身上的天水碧色暗绣芙蓉含露寝衣。那样清素的颜色,配着自己逐渐暗转的年华,大概是很相宜的。只是皇帝突兀的亲昵,忽然唤起了她沉睡已久的记忆。初入潜邸的那些年岁里,他也喜欢这样拥着自己,细语呢喃。

皇帝抬起头,盯住她的眼睛,醉意里有一丝漠漠轻寒:“如懿,朕与你几十年夫妻,你陪着朕从皇子成为君王,朕陪着你从娘御而至皇后,朕和你有一双儿女,聪慧可爱。如懿,你还在难过什么?”他靠得更近一些,“不要说你很高兴,朕听你念那首词,朕知道,你心里其实是难过的。”

阁中立着一架玉兰鹦鹉镏金琉璃立屏,十二扇琉璃面上光洁莹透,屏风一侧有三层五足银香炉,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乌沉香。那是异邦进贡的香料,有厚郁的芬芳,仿佛沉沉披拂在身上。如懿侧首看见自己不饰妆容后素白而微微松弛的肌肤,不觉生了几分自惭形秽。她知道的,宫苑之中,她并非最美,彼时有意欢,近处亦有金玉妍。而皇帝的秀目丰眉、姿容闲疏,仿佛并未被年岁带去多少,反而多了一层被岁月浸润后的温和,像年久的墨,被摩擎多年的玉,气质冷峻高远而不失温润。

哪伯有一双儿女,他们之间,终究是会慢慢疏离的吧?这样的念头在如懿心间一跳,竟扯出了生生的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不祥的念头。

如懿的声音低微得像蝴蝶扑棱的翅:“臣妾只是伤感红颜易老,并无他念。”

皇帝轻轻一嗤:“红颜未老恩先断,是不是?那种末等殡妃的伤感之念,皇后尊贵之身,何必沾染?且朕自问殡妃虽多,但不算寡恩,便如婉殡之流,每隔一两月也必会去坐坐看望。”

“皇上自然不算寡恩之人。”如懿勉强一笑,“只是臣妾虽得皇上厚爱,但思及平生,总有若干不足之念。譬如,臣妾出身乌拉那拉氏;譬如,臣妾的阿玛早亡,不得看见臣妾封为皇后的荣光;譬如,乌拉那拉氏族中凋零。臣妾总是想,若无皇上赐予臣妾正位中宫的荣光,或许臣妾的日子会一直黯淡下去吧。”

如懿语中的伤感好似蒙蒙细雨,沾染上皇帝的睫毛。他摩擎着光腻的茶盏,静静听着,良久,轻声道:“朕有时候总是做梦,尤其是在百日大典之后,朕会梦到自己的额娘。”皇帝的声音像被露水沾湿的枯叶,瑟瑟有声,“朕从来就没有见过她的样子。真的。朕出生的时候她就难产而死。朕从懂事起就知道这样出身卑微的额娘是朕的耻辱,朕的母亲只有如今的皇额娘,当年的熹贵妃。朕也很想太后就是联的亲额娘。”他苦笑,“如今看来,朕竟也是做梦。哪怕朕以天下之富奉养太后,哪怕平日里可以母慈子孝,可到了要紧时候,不是骨肉血亲便到底也不是的。”他一哂,眉眼间有风露微凉,“母子不似母子……”

有半句话如懿咽了下去,夫妻也不似夫妻啊!这不就是宫廷深深里的日子么?

如懿低低道:“太后还是不肯见皇上么?”

乌沉香细细,一丝一缕沁入心腑,耳边只剩下皇帝风一样轻的叹息:“太后心中只有亲生的公主而己,并没有朕这个儿子。”他的叹息戛然而止,“自然,无论太后怎样待朕,准噶尔之战是不会停止的。朕能做的,只有尽量保全端淑的安全。仅此而已。”他的笑有些无奈,“有时候看来,太后真是一个倔强而强势的女子。哪怕近日她在慈宁宫闭门不出,潜心祈愿,前朝仍有言官不断向朕进言,请求先救端淑再攻打准噶尔。”他苦笑,“联对太后,着实敬畏,也敬而远之。”

如懿的手以蝴蝶轻触花蕊的姿势温柔拂上他醺红的面颊:“太后的确威势,也足以让人敬畏,但是皇上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太后曾对臣妾说过,一个没有软肋的人,才能真正强大。而两位长公主,正是太后最大的软肋。”

“软肋?”皇帝轻笑,眼中却只是寒星般的微光,并无暖惫,“那么朕的软肋是什么?如懿,朕会是你的软肋么?”

锦帷绣幔低低垂落,夜寒薄薄侵人。清夜漫漫,因着他此身孤寒寥寥,撩起如懿心底的温情。

原来,他们是一样寂寞的。她默然靠近他,伸手与他紧紧拥抱,拥抱彼此的默契。

这一刻,心如灯花并蕊开。

宫中的夜宁静而清长,并非人人都能和如懿与皇帝一般安稳地睡到天亮。

外头风声呜呜,嬿婉一整夜不能安枕,起来气色便不大好。春婵知道嬿婉有起床气,和澜翠使了个眼色,越发连梳头也轻手轻脚的。小宫女捧了一碗花生桂圆莲子羹进来,澜翠接了恭恭敬敬奉在嬿婉跟前。嬿婉横了一眼,不悦道:“每日起来就喝这个,说是讨个好彩头,喝得舌头都腻了,还是没有孩子。什么‘莲’生贵子,都是哄本宫的!”

澜翠如何敢接话,这粥原也本是嬿婉求子心切,才嘱咐了每日要喝的。嬿婉抬头见镜子里自己的发髻上簪着一枝金镶珍珠宝石瓶簪,那簪柄是“童子报平安”图案,一颗硕大的玛瑙雕琢成舞蹈状童子,抱着蓝宝石制宝瓶,下镶绿松石并珊瑚珠,枝杈上缠绕金累丝点翠花纹、如意,嵌一“安”字,那本是嬿婉特特嘱咐了内务府做的,平日里甚是心爱,总是戴着。此刻她心里有气,伸手拔下往妆台上一撂,便是“咚”的一声脆响。

澜翠和春婵吓得噤若寒蝉,更不敢说话。嬿婉正欲站起身来,忽然身子一晃,扶住额头道:“头好晕!”

她话未说完,俯身呕出几口清水。澜翠和春婵急急扶住她,脸上却不觉带了喜色:“小主头晕呕吐,莫不是……”

二人相视一眼,皆是含笑。嬿婉半信半疑,满面欢喜:“那,是不是该去请太医……快请太医。”

话音未落,却是太监王蟾在外头回禀道:“小主,齐太医来请平安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