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欣慰道:“永璂很是孝顺。”

如懿偏着头,髻边一直鎏金碧玉瓒凤钗上垂落一串白玉,那玉色洁白,与她苍白的面孔殊无二致。她的形容清减了不少,淡妆素容的样子更显出眉目间难掩的一丝忧郁。凌云彻不知怎的,就觉得心口微微哆嗦,徒然酸楚不已。他情不自禁道:“皇后娘娘身子可养得好些了么?一直惦记着,也不能……”他觉得自己说得不恰当,赶紧道:“其实皇上也惦记着。”

如懿淡淡一笑,那笑容像是浮在碎冰上的阳光,细细碎碎的,没有丝毫暖意:“境遇再坏,坏得过从前咱们在冷宫的那个时候么?本宫不会不要自己的身子,一定会养好的。”

凌云彻面庞上紧绷的弧度随着这句话而松弛下来:“皇后娘娘喜欢梅花就多看看。微臣也喜欢梅花。”

如懿注目于那些洁白无尘的花朵,口中不经意道:“难得听你说喜欢什么花儿草儿的。”

凌云彻安静片刻,道:“梅花已开,寒冬虽在,但也快是春天了。微臣知道皇后娘娘喜欢梅花,所以新学了一首诗,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了。”

如懿颇有兴致,长长的睫毛扬起,眸中有星子般的亮色:“你也学诗了?”

凌云彻有些难为情:“从前好歹上过几年私塾。皇后娘娘别笑话微臣。”他清一清嗓子,朗然念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翊坤宫的暖阁宽阔良深,几近无声的静谧让空气里有种凝固的感觉,几乎能听清同掐丝珐琅八角炭盆里红箩炭“哔剥”燃烧的轻响。嗯,那种轻响,也是温热的,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不是不知道她这些日子的清冷幽闭,无数次想要寻个机会来看看她,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就如当年在冷宫一般。可是人在跟前,他能想到的,竟是幼年时学过的这首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些话的,或许是这个寒冷的冬日颇为应景,或许是那束白梅正好勾起了他封闭而压抑的情思。他暗暗自嘲,果然自己是不擅长安慰别人的人,连找一首写他喜欢的梅花的诗,也是这样简单而朴素。

如懿的声线清凌凌的,若不细听,几乎难以察觉那一丝即将痊愈的沙哑。她极客气地道:“是王冕的《白梅》,和眼前这束花倒应景,难为你记得。有心了。”

凌云彻一脸诚挚,动容道:“微臣知道自己是个粗人,但冬去春来,只是一瞬之间,还请娘娘暂且忍耐。”他挠了挠额头,苦苦思索片刻,眼中骤然一亮,如熠熠的火苗,“微臣还背过一首,前头不大记得了,但后面几句真是好,微臣看过久久记在心里。‘横笛何愁听,斜枝倚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微臣也希望逆风解意,让娘娘能顺心如意。”

如懿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成了幽微一抹,仿若落日时分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最后一缕霞光:“你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但是逆风如何能解意,只盼自己熬得住风势强劲,莫被容易摧残罢了。”

他微微抬首,不敢直视着如懿,只是以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梅子色缀绣银丝梅朵紫狐大衣,那样暗沉的红的底色像是展不开的一个笑颜,凝在了那里,并无一丝欢喜的气息。连那银丝绣簇的梅花,也像一滴滴斑驳的泪痕,闪着剔透的水光。她长长的裙幅逶迤在紫檀足榻上,文着浅蓝凤尾的图案,一尾一尾的翎羽,是飞不起来的翅膀,在略显幽暗的暖阁内幽幽闪烁着月牙般的光泽。

这样的默然相对,于他是极难得的奢求。森严的宫里,他每每侍奉十二阿哥或五阿哥至翊坤宫,或是极偶然地陪伴她回宫,才能稍稍有较近的距离。这样的距离,已是极大的温暖。他忽然想起冷宫的岁月里,他有他的心无旁骛,如懿亦有如懿的心之所在,而那时,隔了一扇冷宫旧门,青苔深重的距离,他和她吹着同一阵风,看过同一片云彩,反而能随心所欲地说说心底事。

这样的记忆,如今看来,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般弥足珍贵。

如懿的思绪仿佛悬挂在遥远的云端,渺渺不可触摸。许久,她忽然道:“凌云彻,除了当值之外,你还常出宫吧?本宫要托付你一件事。”

凌云彻旋即肃然,端正神色道:“微臣听命。”

如懿的眼眸明明沉静如水,却有着碎冰浮涌的凛冽:“田氏已死,但这件事本宫总是不安心。原本可以托付惢心去查,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身有残疾,总是不便。若你能在出宫时替本宫彻查此事,那便最好不过了。”

凌云彻心领神会:“微臣知道田氏尚有一子,爱之逾越性命。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探知一二。”

如懿松了一口气,眸中闪过一点感激之意:“多谢你。这件事很难,或许已经死无对证,或许不小心还会让你牵涉其中,有损你的青云之路。你肯帮本宫,是成全了本宫与十三阿哥一番母子之情。若真的到田氏为止再无任何隐情,那么十三阿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稍稍瞑目。”她再度郑重谢过,“在宫中近乎半生,本宫可以信赖的人不多,可以托付的人更不多。幸好还有你和愉妃。凌云彻,多谢。”

凌云彻微微一震,似是被她最后的一声呼唤触动,疏朗的眉目间骤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情思空白的须臾,他忽然闻到了一缕淡淡的梅香,清芬馥郁,幽幽间教人心醉神驰。他分不清那幽醉的暗香来自何方,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盼望,哪怕能够暗香如故,也不要有零落成泥碾作尘的那一日。

他不知哪里来了这样大的勇气,抬起头望着她,专注地,目光明朗而清澈。他的声音沉郁朗朗:“微臣没有别的办法。从前冷宫岁月,彼此落魄,还可以相互关照。如今云泥之别,微臣能做的,只有守在宫门外不远不近的距离守护娘娘,或是偶尔伴随娘娘身边,踏着娘娘的足印去走娘娘走过的路,读着娘娘爱读的诗词,看着娘娘喜欢的梅花,微臣才觉得,与娘娘之间的距离可以没有那么远。”

心底的冷漠,仿佛被这些话语一一震动,漾起微微地涟漪,闪着零星的银色的光晕,如春日的樱花散落于湖面。那种轻触的温柔,也是震动。

她恍惚地想,是多久以前,曾经有人也对她说过这样绵而暖的话。

夕阳笼罩了整个紫禁城,暮霭宛如潺湲流动的河水,流溢过此起彼伏的殿台楼阁;流溢过飞翘的檐角,盘踞的鸱吻;流溢过每一座寂寞而无声的宫殿。殿内静得恍若一池秋水。如懿的两腮粉得好似蘸水桃花一般,唇角抿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旋即,她便觉得那是不应当的,连笑也是不合宜的。她蹙了蹙眉心,静静地挤出疏离而客气的神色,将他显而易见的温情以自己疏冷而高华的母仪姿态隔绝于外。

红尘紫陌,俗世迢迢,他自有他的举案齐眉,她亦有她的难以割舍。他与她之间,是错了季节的花朵,连一丝绽放的可能也无。

第二十章 异变

须臾的死寂似乎并不给殿中的两人少许回旋的余地,反而有重重逼仄的畏惧从如懿的心底溢出。她的理智和直觉提醒着她这些温情背后可能的残酷后果,并且在她目睹凌云彻渐渐变成云霞红的耳根和瞥见帘外不知何时进来袖手而立的海兰时,那股畏惧与警惕更加凛冽地如冰雪覆上发烫的额头,灌入脑缝。

她的身份,是这个帝国所有者的女人。永不能改变,至死也不能!

如懿的神情瞬间庄肃而冷然,含有几分矜持之意:“多谢大人关怀。昔年彼此照顾的情谊,本宫与愉妃都铭记在心。”

海兰听得提到自己名字,不觉款款上前,软声道:“自然了,皇后娘娘念及旧恩,时时事事不忘提携凌大人,凌大人也要知恩图报,不要陷娘娘于危墙之下。”

海兰的容色安宁平和若平湖秋月,却字字句句都落在身份尊卑的天渊之别上。凌云彻眼中的火焰如被泼了凉水,瞬息黯淡不见。他退后一步,依足了规矩道:“愉妃娘娘字字句句,微臣都懂得,不敢逾越忘恩。”

海兰沉着而矜持地颔首,保持着优雅的仪态:“有凌大人这句话,本宫与皇后娘娘也可安心了。”她端然一笑,“对了。凌大人成日忙碌于宫中,难得出宫,既不要忘了皇后娘娘吩咐的差事,也别忘了安慰家中娇妻。毕竟,那是皇上钦赐的姻缘呢。”

凌云彻克制地黯然一笑,衔住眼底的一丝苍凉孤绝,躬身告退。

海兰见他出去,方在如懿身边坐下,屏息静气,凝视不语。

如懿知她心思,便道:“有什么话,但说不妨。”

海兰不自觉地靠近如懿,眼里有沉浮不定的疑惑:“姐姐有的不觉得凌侍卫对您格外亲厚?”

如懿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伸手掠去她鬓边发丝所沾的一星浮尘,淡淡一哂:“我与他彼此救助扶持,自然格外亲厚。”

海兰斟酌着词句,仿佛极难启齿:“姐姐,我的意思是,凌侍卫对姐姐的亲厚,更多的是……男女之情。”

如懿蹙眉:“不要胡说,凌云彻已有妻室。”

“但他们夫妻并不和睦。”海兰微微迟疑,见如懿眸中颇有探询之意,索性道:“听说茂倩仗着是满军旗上三旗的出身,并不怎么将凌云彻放在眼里,所以夫妻间屡屡争执不睦。”

如懿不以为意,浅浅一笑漾起几分感慨:“哪有夫妻不争执吵闹的,外头人家也有外头人家的好处,夫妻拌嘴也是当着面儿。不比宫里,夫妻君臣,什么都搁在心里,思量了许多遍也不能只说出来。”

海兰盯着如懿,轻声细语间夹着犀利的锋锐:“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姐姐聪慧,难道真的从未察觉凌云彻对姐姐有意。姐姐,难道您一点儿也不知?”

如懿清婉一笑,向着海兰道:“许多事,你若不想知道,便永远也不会知道。有时候视而不见,比事事察觉要自在许多。”

海兰轻嘘一声:“姐姐果然是知道的。”她眼中多了一丝轻快的笑意,“因为姐姐不喜欢,才故作不知,对不对?”

如懿轻叹:“我已暗示过,要他善待妻室。我自有我自己曾经中意之人。”

海兰微微一怔,继而笑:“姐姐是说皇上?多少年夫妻了,眼看着新人蜂至,姐姐还说这样的话。”

如懿敛容,沉静的容色如带雪的梅瓣,莹白中有薄薄的寒透之意:“海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在我嫁给皇上为侧福晋为妾室的那一日,我就知道皇上身边永远不会只有我一个女人,他所爱恋怜惜的,也绝不只我一个。自从成为皇后,我便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可以容忍,容忍自己在年华老去的同时皇上的身边有越来越多的女人,因为我知道我争不了,也争不到,只是枉然而已。不止是皇后的身份束缚着我,更是因为我比谁都明白,愿得一人心,在这个宫里是永世不可得的梦想。”

海兰微微扬眸,凝视着如懿:“所以姐姐就可以这样忍让到底?”

悠长的叹息静默得如同贴着金砖旋过的带着雪子的风,如懿望着朱碧墙上自己削薄的侧影,那暗淡的影色也不免有憔悴零落之意:“皇上身边的人再多,我们毕竟是少年夫妻。哪怕我什么都不求,亦求一点儿信任,一点儿尊严,仅此而已。这,便是我的底线。”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海兰鬓边的一朵碎玉银丝珠花随着她臻首轻摇,颤颤若风中细蕊,“皇上对姐姐的信任和尊重,在封后那一日,连我也差点儿相信了。可是如今呢,那些所谓的信任和尊重,能换来多姐姐一句丧子之痛的安慰么?还是姐姐一定要到覆水难收那一日,才能真正死心?”

如懿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海兰鬓边那一朵珠花出神。海兰虽然向来无宠,但终究身在妃位,儿子又得皇帝欢心,所以也略略装饰。且皇帝登基多年,性子里喜好奢华的本意渐渐流露,也看不惯嫔妃过于简素,所以海兰饰在燕尾上的一朵翠翘明珠压发,那明珠便也罢了,不过是拇指大的光润浑圆一颗,有目眩迷离的光晕,那翠翘是用上好的翠鸟的羽,且是软翠,细腻纤柔。

那样雍容而精致的翠蓝,映着她白净的容颜,有泠泠的冷光翠华,让人无端便生了清冷涩意。她唇边有酸楚的笑意,如秋风里枝头瑟瑟的叶,轻轻吟道:“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中,唬杀寻芳的蜜蜂。”她的声音脆脆的,落在殿中有空响的回音,“姐姐熟读宋词元曲,自然知道这支曲子。”

如懿的笑意萧疏得如一缕残风,“你是说,我们爱的男人,不过是一只寻芳花间不知疲倦的大蝴蝶?”

海兰的笑容转瞬如初雪消逝:“姐姐,那是您爱的男人,不是我们。”她的花语清晰如薄薄的刀锋,划下不可逾越的冷淡,“我只是皇上的妃妾,与他同眠数载,育有一子,仅此而已。”

在连续失去了爱女和幼子之后,如懿再粗心,亦发现了衰老的不期而至。那是一样无法抗拒的东西,原本她提着一口气,以为可以摒得住失去孩子的伤心,以为可以用佛经偈文来安抚自己的痛心与责备,可是这样日里夜里忍着泪,清晨醒转时,还是能抚摸到泪水浸淫过枕被的痕迹。

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翊坤宫寂寥冷清的日子里,时光仿佛机杼声声中经穿维度的枯燥与死板。如懿愈加懒于梳妆,只得在逢十日嫔妃不得不拜见的日子里,她才勉强打起精神草草应对。对着妆镜时,哪怕光线再晦暗,她都能敏捷地发现隐蔽在发间的银丝,原本只是一丝,一根,渐渐如秋霜掩映后的枯蓬,一丛一丛密密地长出。当荣配不得不一次次用桑叶乌发膏为她染黑发色的时候,如懿亦颓然:“掩住了白发,眼角的细纹又该如何呢?”

那细细的纹路,仿佛是轻绵的蛛网,幼细无声的蔓延在眼角和面颊。再多的脂粉,也敷不上干涩的肌肤,那是昨夜思子的泪痕划过,无法再吃住脂粉的滑腻与香润。

闲来无事时,太后也会偶尔来看她,亦会温言安慰:“皇后莫要如此伤心了。”

这是如懿与太后之间难得的平静而略显温情的相处。自从端淑长公主归来,太后仿佛一夜之间变回了一个慈爱而温和且无欲无求的妇人,含饴弄孙,与女儿相伴,闲逸度日。她身上再没有往日那种精明犀利的光彩,而是以平和的姿态,与她闲话几句。自然,太后也会带来皇帝的消息。虽然几乎不再见面,皇帝也有慰藉的话语传来。

她并不曾体会到那些话语之后的温度,因为这样的话,客气、疏远、矜持有度,太像是不得不显示皇家礼仪的某种客套。她只是仰视着太后平静的姿容,默默地想,是要行经了多少崎岖远途,跋涉了多少山重水复,才可以得到太后这般光明而宁和的手梢。

虽然有太后这样的安慰,也有皇帝的话语传来,但皇帝终究未曾再踏入翊坤宫中。孩子的死,终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难以解开的心结。自然,比之一个中年丧子丧女的哀伤女子,他更乐意见到那些年轻的娇艳的面庞,如盛开的四时花朵,宜喜宜嗔,让他轻易忘却哀愁。而她,只能在苔冷风凉的孤寂里,紧紧抱住唯一的永璂,来支撑自己行将崩溃的心境。

此时的热闹,只在嬿婉的永寿宫。哪怕是冰天雪地时节,那儿也是春繁花事闹得天地。嬿婉正怀着她的第一个孩子,开始她真正踌躇满志的人生。无论腹中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意味着曾经以为不能生育的梦魇的过去。她终于能抬头挺胸,在这个后宫厮杀,惊雷波动之地争得自己的一席之位。

真的,多少次午夜梦回,嬿婉看着锦绣堆叠的永寿宫,看着数不尽的华美衣裳、绫罗珠宝,寂寞地闪耀着死冷的华泽。她死死地抓着它们,触手冰凉或坚硬,却不得不提醒着自己:这些华丽,只是没有生命的附属,她只有去寻得一个有生命的依靠,才不至于在未来红颜流逝的日子寂寞地芳华老去,成为紫禁城中一朵随时可以被风卷得凌乱而去的柳絮。

哪怕是皇帝在身边的夜里,她同样是不安心的。此时此刻自己唯一的男人在自己身边,下一时下一刻,他又会在哪里。就好像他的心,如同吹拂不定的风一般,此刻拂上这朵花枝流连不已,下一刻又在另一朵上。尤其是年轻的妃嫔们源源不断地入宫,她更是畏惧。总有一日,这个男人会成为一只盲目的蝴蝶,迷乱在花枝招展之中。

所以,当月光清冷而淡漠地一点一点爬过她的皮肤之时,她在伸手不可触摸的黑夜,一次一次闭紧了喉舌,紧抱住自己:“一定,一定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所以,这一次的有孕,足以让嬿婉欣喜若狂。

嬿婉在这欣喜里仔细打量着东西六宫的恩泽如沐。如懿的恩宠早已连同永璟的死一同消亡,即便有皇后的身份依凭容颜和精力到底不如往日了。昔日得宠的舒妃也跟着她的孩子一起香消玉殒,连宿敌嘉贵妃都死了。颖嫔和忻妃虽然得宠,到底位分还越不过她去。因此,嬿婉几乎是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宫中安享着圣宠的眷顾。

这是她最春风得意的时刻,连宫人们望向她的目光都带着一种深深的艳羡与敬慕。那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啊。

比之于永寿宫的门庭若市,翊坤宫真真是冷寂到了极点。除了海兰还时时过来,绿筠和忻妃也偶有踏足,除此之外,便是年节时应景的点缀了。并且凌云彻并没有再入翊坤宫来,大约是没有合适的时机,或是御前的事务太过繁重,容不得他脱开身来,渐渐地也没有了消息。而这些日子,因着时气所感,永璂的身体也不大好,逢着一阵春潮反复便有些发热咳嗽,如懿一颗心悬在那里,便是一颗也不能放松。

是太知道不能失去了。璟兕、永璟,一个个孩子连着离开了自己。她是一个多么无能为力的母亲,所以,便是违反宫规,她也不得不求了太后,将永璂挪到了自己身边。

太后自然是应允的,只是望着如懿哀哀的神色,生了几分怜悯之意:“皇后,永璂既然不大好,何不求皇帝将孩子挪去你身边照顾?见面三分情,说说孩子的事,夫妻俩的感情多少也能扭转些。你与皇帝只有这一个永璂了,皇帝不会不在乎的。”

心底的酸楚与委屈如何能言说,更兼着积郁的自责,如噬骨的蚁,一点一点细细咬啮。如懿只能淡淡苦笑:“儿臣不是一个好额娘,如何再敢惊动皇上,只求能照顾好永璂,才能稍稍安心。”

太后静静凝视她片刻:“有些事,皇上不肯迈出那一步,难道你就不肯么?哀家看得出来,皇帝对你并非全不在意。”

仿佛是谁尖利的指甲在眼中狠狠一戳,逼得如懿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只是一味低首,望着身侧黄花梨木花架上的一盆幽幽春兰,那细长青翠的叶片是锋锐的刃,一片一片薄薄地贴着肉刮过去。良久,她亦只是无言。不是不肯倾诉,而是许多事,忍得久了,伤心久了,不知从何说起,也唯有无言而已。

太后无法可劝,也不愿对着她愁肠百结,只得好言嘱咐了退下。还是福珈乖觉,见如懿这般,便向着太后道:“太后娘娘,恕奴婢直言,只怕皇后心里有苦,却是说不出来。”

太后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徐徐道:“皇后是苦,从前一心一意对付着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以为事儿散了,淑嘉皇贵妃又挑着头不安分。如今淑嘉皇贵妃去了,孩子又接二连三地出事。也罢,说来本宫也不大信,从前孝贤皇后什么都有,何必事事跟嫔妃过不去,又说是淑嘉皇贵妃的挑唆。难道哀家真是老了,许多事看不明白了么?”

福珈忙忙赔笑道:“太后是有福之人,哪里有空儿成日去琢磨她们那些刁钻心思。这么多年,怕是看也看烦了。”

太后叹道:“从前哀家是不大理会,由着这趟浑水浑下去,如今看来,皇后自己也福薄。”

福珈道:“宫里是趟浑水,可太后不是还有令妃娘娘这双眼睛么?”

太后默默出了会儿神,缓缓道:“那是从前。如今哀家有女儿在身边安享天伦,理这些做什么。留着令妃,也是怕再生出什么事端,防着一手罢了。但令妃那性子,表面乖顺,内里却自有一套,也不是个好拿捏的。哀家且由着她去,省得说得多了,反而叫她留了旁的心思。”

福珈口中答应着,眼里却是闪烁:“失了儿女是天命,嫔御不谐是常理,这都是说得出来的苦。可皇后她……”

太后从细白青瓷芙蓉碟里取了一块什锦柳絮香糕,那碧绿莹莹的糕点上粘着细碎的白屑,真如点点柳絮,雪白可爱。太后就着手吃了小半,睨了福珈一眼:“有话便直说,闪不着你的舌头。”

福珈忙恭谨道:“太后这几日嫌春寒不打出去,岂不知宫里正流传着一首诗呢。”

太后垂首拨弄着檀色嵌明松绿团幅纹样蹙金绣袍的鎏金盘花扣上垂落的紫翡翠鸟明珠流苏,笑容淡淡地问:“什么诗?”

福珈笑了笑,不自然地摸了摸鬓边一枝烧蓝米珠松石福寿花朵,有些僵硬地学者背诵道:“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

太后面色一冷,牵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这诗像是皇帝的手笔,是怀念孝贤皇后的么?”

福珈恭声道:“太后娘你明鉴,正是皇上怀念孝贤皇后的旧诗。只不过诗中所提的三忌周,是指孝贤皇后皇后崩逝三年的时候。”她悄悄看一眼太后的神色,不动声色道,“所以奴婢说,是旧诗。”

太后静默片刻,扯出矜持的笑容:“孝贤皇后崩逝三年,那个时候,如今的皇后才与皇帝成婚吧。立后的是皇帝的意思,写下‘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的也是皇帝的手笔。旧爱新欢两相顾全,这才真真是个多情的好皇帝呢。”

福珈见太后笑得冷寂,便道:“孝贤皇后如见此诗,想来九泉之下也颇安慰。孝贤皇后生前是得皇上礼遇敬重,但令妃所得的儿女情长,鬓边厮磨怕也不多。有句老话便是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未曾想人去之后,皇上却写了那么多诗文祭悼,可见皇上终究是念着孝贤皇后的。”

“皇帝一生之中,最重嫡子,自然也看重发妻。最不许人说他薄情寡义。”太后薄薄的笑意倒映在手边一盏暗红色的金橘姜蜜水里,幽幽不定。此时,斜阳如血,影影绰绰地照在太后身边身形之后,越发有一种光华万丈之下的孤独与凄暗。“只是写写诗文便可将深情流转天下,得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真是上算!只是哀家虽然对如今的皇后不过可可,可皇帝那诗传扬出来,哀家同为女子,也替皇后觉得难堪。且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本是说天下男子好色习性,放在咱们皇帝这里,却又是多了一层忌惮皇后与他并肩分了前朝后宫的权位之事了。你便看不出来么,皇后还是贵妃皇贵妃的时候,皇帝待她到底亲厚多了。反而一成皇后,却有些疏冷了。”

福珈亦有些不忍:“是。本来皇后就比不得嫔妃能放下身段争宠,又事事能与皇上商量说得上话,不必那么事事遵从。皇上为了十三阿哥之死疏远了皇后,如今又有这诗传扬出来,也难怪皇后不愿与皇上亲近了。”

殿中点着檀香,乃是异域所贡的白皮老山香,气味尤为沉静袅袅。熏香细细散开雾白清芬,缠绕在暗金色的厚缎帷帐上,一丝一缕无声无息,静静沁入心脾。闻得久了,仿佛远远隔着金沙淘澄过的沉淀与寂静,是另一重世界,安静得仿佛不在人间。太后搁下手里的糕点,淡淡道:“这糕点甜腻腻的,不大像是咱们小厨房的手艺。”

福珈忙转了神色赔笑道:“真是没有太后娘娘不知道的。这柳絮香糕是令妃娘娘宫里进献的。也难为了令妃娘娘,自个儿是北地佳人,却能找到那么好的手艺做出这份江南糕点来。咱们皇上是最爱江南春色的,难怪皇上这么宠着她。”

殿中开阔深远,夕阳斜斜地从檐下如流水蜿蜒而进,散落游蛇般地暗红色光影。太后的面孔在残阳中模糊而不分明:“说来,令妃也算个有心人。哀家调教过那么多嫔妃,她算是一个能无师自通的。从前因着家中教养的缘故略显粗俗些,如今一向要强,也细致得无可挑剔了。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表却更胜一筹。”

福珈不知太后这话是赞许还是贬低,只得含含糊糊道:“那都是太后教导有方。”

“是她自己有心。哀家没有点拨的事儿。令妃都能自己上赶着做在前头了。她日日陪在皇帝身边,皇帝写的诗,她能不知?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帝后不合,总是她渔翁得利。哀家只是觉得,令妃有些伶俐过头了。”太后轻轻一嗅,似是无比 沉醉,“今儿吩咐你点的是白皮老山香,檀香之中最名贵的。福珈,知道哀家为何多年来只喜欢檀香一品么?”

福珈思忖着道:“檀香性收敛,气味醇和,主沉静空灵之味。”

太后的唇角泛起一朵薄薄的笑意:“诸香之中,唯有檀香于心旷神怡之中达于正定,证得自性如来,最具佛性。”她双眸微垂,冷冷道:“只是哀家在后宫中辗转存货一生,看尽世情,这个地方,有人性便算不错,往来都是兽性魔性之人,乃是离佛界最远之地。你岂不知,本在天上之人最不求极乐世界而辛苦求拜者,都是沉沦苦海更甚为身在地狱之人,所以你别瞧着后宫里一个个貌美如花、身披富贵,都是一样的。”

福珈有些不知所措:“好端端的,太后说这些做什么。您是福寿万全之人,和他们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今日的她们,上至皇后,下至嫔妃,在她们眼里,只有到了哀家这个位子才算求得了一辈子最后的安稳,所以她们拼尽全力都会朝着这个位子来。令妃固然是聪明人,懂得在皇帝和皇后如今的冷淡上再雪上加霜一笔。但,哀家的女儿已经都在膝下承欢,哀家只希望借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多知道些皇帝,以求个万全。如今她的手伸得这么快,那么长,倒教哀家觉得此人不甚安分。”

福珈想了想道:“奴婢想着,令妃到底没什么家世,因为这个才得了皇上几分爱怜信任。也因为这个,她翻不过天去,咱们不必防范她什么。太后求了多年的如今都得了,何必多理会后宫这些事。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操心什么,且享自己的清福便是。”

第二十一章 海兰

冬日时光便这么一朵朵绽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绿翠荫。今年御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花垣,晴光柔暖,春心无处不飞悬。却原来都是旁人的热闹,旁人的锦绣缀在了苍白无声的画卷上,绽出最艳最丽的锦色天地。

容珮长日里见如懿只一心守着永璂,呵护他安好,余事也浑不理会,便也忍不住道:“皇后娘娘,皇上倒是常常唤奴婢去,问起十二阿哥的情形呢。只是奴婢笨嘴拙舌的,回话也回不好。奴婢想着,皇上关怀十二阿哥,许多事娘娘清楚,回得更清楚呢。”

如懿低头仔细看着江与彬新出的一张药方,不以为意道:“本宫不是不知,本宫往太后处请安时,皇上也偶来探望永璂。永璂病情如何,他其实都一清二楚。”

容珮见如懿只是沉着脸默默出神,越发急切道:“皇后娘娘,恕奴婢妄言一句,如今十二阿哥这么病着,娘娘大可借此请皇上过来探视,见面三分情,又顾着孩子,娘娘和皇上也能借机和好了。”

如懿心下一酸,脸上却硬着,并无一丝转圜之意:“永璂这么病着,皇上若是自己不愿意本宫在时来,强求也是无用。”

容珮咬着唇,想要叹,却强忍住了,气道:“这些时日皇上只在令妃小主宫里,只怕也是令妃设计阻拦了。”

日影将庭中的桐树扯下笔直的暗影,这样花香沉郁的融融春色里,也有着寂寞空庭的疏凉。望得久了,那树影是一潭深碧的水,悄然无声地漫上,渐渐迫至头顶。她在那窒息般的脆弱里生了无限感慨:“想要来的谁也拦不住,你有何必这般替皇上掩饰?”

容珮素来沉着,连日的冷遇,也让她生了几分急躁,赤眉白眼着道:“可皇上若不来,岂不是和娘娘越来越疏远了?”

如懿闭上了眼睛,容珮的话是折断了的针,钝痛着刺进了心肺。她极力屏息,将素白无饰的指甲折在手心里,借着皮肉的痛楚定声道:“借孩子生病邀宠,本宫何至于此?”

容珮一时也顾不得了,扬着脸道:“不如此,不得活。这后宫本就是一个泥淖,娘娘何必要做一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她觑着如懿的神色,大着胆子道:“娘娘是后宫之主,但也身在后宫之中。许多事,无谓坚持。夫妻之间,低一低头又如何?”

“白莲花?”如懿自嘲地笑笑,在明灿日光下摊开自己素白而单薄的手心,清晰地手纹之中,隐着多少人的鲜血。她愧然:“身在混沌,何来清洁?满宫里干净些的,怕也只有婉嫔。可来日若洪水滔天,谁又避得过?所以本宫低头,又能换来什么?眼前一时安稳,但以后呢?以后的以后呢?”

容珮猛然跪下,恳求道:“不顾眼前,何来以后?皇后娘娘万不能灰了心,丧了意!”

“不灰心,不丧意。夫君乃良人,可以仰望终身!可本宫身为皇后,痛失儿女,家族落寞,又与夫君心生隔阂。本宫又可仰望谁?”一而再,再而三,魅力自持,但深深蹙起的眉心有难以磨灭的悲怆。如懿的眼底漫起不可抑制的泪光,凄然道:“如今满宫里传的什么诗你会不知?皇上拿着本宫与孝贤皇后比,且又有什么可比的。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去!”

容珮从如懿指间抽过娟子,默然替她拭了泪,和声劝道:“皇上这诗听着是搓磨人的心,多少恩爱呢,只在纸头上么?但一时之语作得什么数?且这些年来,皇上想念孝贤皇后,心中有所愧疚,所以写了不少诗文悼念,娘娘不都不甚在意么?说来……”她看一眼如懿,直截了当,“说来,这宫里奴婢最敬服的是愉妃小主。她若见了这诗,必定嗤之以鼻,毫不理会。所以论刚强,奴婢及不上愉妃小主半个指头。”

如懿听她赞海兰,不觉忍了酸涩之意,强笑道:“海兰生性洒脱,没有儿女情长的牵挂,这是她一生一世的好处。而本宫从前不在意,是心中有所坚持。经了这三番五次的事,本宫难道不知,自己只占了个皇后的名位,在皇上心里,竟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的。本宫还能信什么,坚持什么?不过是强留着夫妻的名分,勉强终老而已。”

“娘娘可勉强不得。您这心思一起,不知要遂了多少人的心愿呢。宫里多少人传着这诗,尽等着瞧咱们翊坤宫的笑话。奴婢已经吩咐了下去,不许底下的人露出败色儿来,也不许与人争执,只当没长耳朵,没听见那些话。”

如懿含了一丝欣慰,拍拍容珮的手,“你在,就是本宫的左臂右膀,让本宫可以全心全意照顾永璂。伺候过本宫的人,阿箬反骨,惢心柔婉,你却是最刚强不过的。有你,本宫放心。”

容珮着实不好意思:“奴婢哪里配得上皇后娘娘这般赞许。奴婢能挡的,是虾兵蟹将。娘娘得自己提着一口气,墙倒众人推。咱们的墙倒不得,只为了冤死的十三阿哥的仇还没报,十二阿哥的前程更辜负不得!”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日光寂寂,那明亮里也带着落拓。这些日子里,面子上的冷静自持是做给翊坤宫外的冷眼看的,心底的痛楚、委屈和失落,却只能放在人影之后,缩在珠帘重重的孤寂里,一个人默默地吞咽。这样的伤绪说不得,提不得。一提,自己便先溃败如山。所以没有出口,只得由着它熬在心底里,一点点腐蚀着血肉,腐蚀得她蒙然发狂。“本宫知道,这诗突然流传宫中,自然是有古怪。可毕竟白纸黑字是皇上所写,否则谁敢胡乱揣度圣意。本宫自知不是发妻,却也不愿落了这样的口实,叫皇上自己比出高低上来。”

容珮望着如懿倔强而疲惫的容颜,静了半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叹息不已:“皇后娘娘,奴婢算是看得分明了。在这宫里,有时候若是肯糊涂些浑浑噩噩过去了,便也活得不错。或是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怕,倒也相安无事。可若既要求个两心情长,念着旧日情分,又要维持着尊荣颜面,事事坚持,那么,真当是最最辛苦,又落不得好儿。”

仿佛是暮霭沉沉中,有巨大的钟声自天际轰然传来,直直震落与天灵盖上。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执意问过:“等你红颜迟暮,机心耗尽,还能凭什么去争宠?姑母问你,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你要哪一个?”

那是年少青葱的自己,在电转如念间暗暗下定了毕生所愿:“青樱贪心,自然希望两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要紧。”

不不不,如今看来,竟是宠爱可减,权势可消,唯有心底那一份数十载共枕相伴的情意,便是生生明白了不得依靠,却放不下,割不断,更不能信。原来所谓情缘一场,竟是这般抵不得风摧雨销。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有了与他并肩共老的可能,才知道,原来所谓皇后,所谓母仪,所谓夫妻,亦不过是高处不胜寒时彼此渐行渐远的冷寂,将往日同行相伴的恩情,如此辗转指间,任流光轻易抛。

这夜下了一晚的沥沥小雨,皇帝宿在永寿宫中,伴着有孕而日渐缠绵的嬿婉。这一夜,皇帝听得雨声潺潺,一早起来精神便不大好。嬿婉听了皇帝大半夜的辗转反侧,生怕他有起床气,便一早悄声起来,嘱咐了小厨房备下了清淡的吃食,才殷勤服侍了皇帝起身。

宫女们端上来的是熬了大半夜的白果松子粥,气味清甘,入口微甜。只要小银吊子绵绵地煮上一瓮,连放了多少糖调味,亦是嬿婉细细斟酌过,有清甜气而不生腻,最适合熨帖不悦的心情。

皇帝尝了两口,果然神色松弛些许,含笑看着嬿婉日渐隆起的肚腹:“你昨夜也睡得不大好,还硬要陪着朕起身。等下朕去前朝,你再好好歇一歇。”

嬿婉半羞半嗔地掩住微微发青的眼圈,娇声道:“臣妾初次有孕,心内总是惶惶不安,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不能有福顺利为皇上诞下麟儿,所以难免缠着皇上些,教皇上不能好好歇息。”

她的笑容细细怯怯的,好似一江刚刚融了冰寒的春水蜿蜒,笑得如此温柔,让人不忍拒绝。这样的温顺驯服教人无从防范,更没有距离,才是世间男子历经千帆后最终的理想。年轻时,固然不喜欢过于循规蹈矩、温顺得没有自我的女子,总将目光停驻于热烈灼艳的美,如火焰般明媚,却是灼人。而这些年繁花过眼,才只聪慧却知掩藏、驯服而温柔风情的女子,才最值得怜惜。恰如眼前的女子,分明有着一张与如懿年轻时有几分肖似的脸,却没有她那般看似圆滑实则冷硬的距离和冷不防便要刺出的无可躲藏的尖锐棱角。有时候他也在后悔,是不是当时的权衡一时砾偏颇,多了几分感性的柔和,才给了如懿可以与自己隐隐抗衡的力量,落得今日这般彼此僵持的局面。

这样的念想,总在不经意间缓缓刺进他几乎要软下的心肠,刺得他浑身一凛,又紧紧裹进身体,以旁人千缕柔情,来换得几宵的沉醉忘怀。皇帝深处臂膀,揽住她纤柔的肩,温柔凝睇:“你什么都好,就是凡事太上心,过于小心谨慎。朕虽然愿意多陪陪你,多陪陪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可是朕毕竟是国君,不可整日流连后宫。”

嬿婉娇怯怯地缩着身子,她隆起的肚腹显得她身量格外娇小,依在他怀中,一阵风便能吹倒似的。她脸上的笑意快撑不住似的,懂事地道:“皇上说得是,晋贵人也常常这般劝解臣妾,要臣妾以江上社稷为重,不要顾一时的儿女情长。晋贵人出身孝贤皇后母族,大方得体,有她劝着,臣妾心里也舒坦许多。”

皇帝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圆润明亮的脸庞:“难得晋贵人懂事,倒不糊涂。只是这话说的口气,倒是和当日孝贤皇后一般的正经。”他似有所触动,“为着璟兕之死,晋贵人和庆贵人从嫔位降下,也有许久了吧。朕知道,你是替她们求情。”

嬿婉寒星双眸微微低垂,弱弱道:“皇上痛失五公主和十三阿哥,晋贵人和庆贵人的错也是不能适时安慰君上的伤怀,失了嫔御之道。只是小惩大诫可以整肃后宫,但责罚过久过严怕也伤了后宫祥和。毕竟,晋贵人出自皇上发妻孝贤皇后的母族,庆贵人也是当年太后所选。”

皇帝听她软语相劝,不觉道:“这原该是皇后操心的事,如今却要你有身子的人惦记。罢了,朕会吩咐下去给晋贵人和庆贵人复了嫔位。”

嬿婉笑语相和,见皇帝事事遂愿,提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又夹了一筷子松花饼,自己吹去细末,才递到皇帝跟前的碟中。那是一个黄底盘龙碟,上写段红“万寿如意”四字,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意”二字上,眼神便有些飘忽,情不自禁道:“如懿……”

嬿婉心口猛地一颤,徒然想起昨夜皇帝辗转半晌,到了三更才朦胧睡去,隐约也有这么一句唤来。夜雨敲窗,她亦困倦,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却原来真是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嬿婉心头暗恨,双手蜷在阔大的滚榴花边云罗袖子底下,恨恨地攥紧,攥得指节都冒着酸意,方才忍住了满心的酸涩痛意,维持着满脸殷切而柔婉的笑容,柔声道:“前几日内务府新制了几柄玉如意,皇上还没赏人吧?臣妾这几夜总睡不大安慰,起来便有些头晕。还请皇上怜惜,赏赐臣妾一柄如意安枕吧。”

皇帝听她这般说,果然见嬿婉脂粉不施,脸色青青的,像一片薄薄的钧窑瓷色,越发可怜见儿的了。他有些怜惜地卧一握她的手腕:“身上不好还只顾着伺候朕?等下朕走了,你再好好歇歇,朕嘱咐齐鲁来替你瞧瞧。再者,若得空儿也少喝别人往来,仔细伤了精神应付。左右这几日你额娘便要入宫来陪你生产,你安心就是。”

嬿婉再四谢过,却见守在殿外的一排小太监里,似是少了个人,便问道:“一向伺候皇上写字的小权儿上哪里去了?这两日竟没见过他。”

皇帝的脸色瞬即一冷,若无其事道:“他伺候朕不当心,把许多不该他看见不该他留心的东西传了出去。这样毛手毛脚,不配在朕身边伺候。”

嬿婉暗暗心惊,脸上却是一丝不露,只道:“也是。在皇上身边伺候,怎能没点儿眼色,倒叫主子还迁就着他!”

皇帝慢慢喝下了一碗红枣银耳,和声道:“你怀着身孕,别想这些。这几日你额娘快进宫了吧?朕叫人备了些金玉首饰,给你额娘妆点吧。”

嬿婉喜不自胜地谢过,眼看着天色不早,方才送了皇帝离去。那明黄的身影在细雨蒙蒙中越来越远,终于成了细微一点,融进了雨丝中再不见踪影。嬿婉倚靠在镂刻繁丽的酸枝红木门边,看着一格一格填金洒朱的“玉堂富贵”花样,玉兰和海棠簇拥着盛开的富丽牡丹,是永生永世开不败的花叶长春。

那么好的意头,看得久了,她心里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点儿软弱和惧怕,那样的富贵不败到底的死物,她拼尽了力气抓住了一时,却抓不住一世。

这样的念头才转了一转,嬿婉冷不住打了个寒噤。春婵忙取了云锦累珠披风披在她肩上,道:“小主,仔细雨丝扑着了您受凉。”

嬿婉死死地捏着披风领结上垂下的一粒粒珍珠水晶流苏,那是上好的南珠,因着皇帝的宠爱,亦可轻易取来点缀。那珠子光润,却质地精密,硌得她手心一阵生疼。那疼是再清醒不过的呼唤,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才使得如懿和皇帝疏远,如何再能轻纵了过去。

就好比富贵云烟,虽然容易烟消云散,但能握住一时,便也是多一时就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早已远去,桌上残冷的膳食也一并收拾了干净。小宫女半跪在阁子里的红木脚榻上,细细铺好软茸茸的锦毯,防着她足下生滑。澜翠端了一碗安胎汤药上来,挥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低声道:“安胎药好了,小主快喝吧。”

那乌沉沉的汤汁,冒着热腾腾的氤氲,泛着苦辛的气味,熏得她眼睛发酸。她银牙暗咬,拿水杏色娟子掩了口鼻,厌道:“一股子药味儿,闻着就叫本宫想起从前那些坐胎药的气味,胃里就犯恶心。”

澜翠笑色生生,道:“从前咱们吃了旁人的暗亏,自然恶心难受,却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可如今这安胎药,却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保佑着小主安安稳稳生下龙子,扬眉吐气呢。”

嬿婉被她勾得掌不住一笑,啐道:“胡说些什么?龙子还是丫头,谁知道呢?”

澜翠笑道:“小主福泽深厚,上天必然赐下皇子。哪怕是个公主,先开花后结果,也一定会带来个小阿哥的。”

嬿婉骄傲地抚着肚腹,莞尔道:“你说得是。来日方长,只要会生,还怕没有皇子么。”她微一蹙眉,那笑容便冻在唇角,“只是过两日额娘进宫,怕又要絮叨,要本宫这一胎定得是个皇子。”她说着变更烦心,支着腮不肯言语。

澜翠思忖着道:“小主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多留心皇上。方才早膳时,奴婢可瞧着皇上似乎又有些惦记着皇后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