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轻哼一声,拨弄着凤仙花染过的指甲,滟生生地映着她绯红饱满的脸颊:“有那首诗在,皇上纵然不以为意,但皇后心里会过得去么?是个女人都过不去呢。只可惜了小权儿,才用了他一回,便这么没了。”

澜翠替她吹了吹安胎药的热气,道:“皇上不是好欺瞒的人,有小权儿顶上去也不坏。奴婢会按着先前的约定,替他料理好家人的。”

嬿婉微微颔首,接过安胎药喝下:“那便好。你替本宫多留心着便是。”她想了想,又嘱咐道:“额娘喜欢奢华阔气,她住的偏殿,你仔细打理着吧。”

这一日苍苔露冷,如懿皮了一年半新不旧的棠色春装,隐隐的花纹绣得疏落有致,看不出绣的是什么花,只有风拂过时微见花纹起伏的微澜。她静静坐在窗下,连续数日的阴霾天气已经过去,渐而转蓝的晴空如一方澄净的琉璃,叫人心上略略宽舒,好过疾风骤雨,凄凄折花。

水晶珠帘微动,进来的人却是惢心。她的腿脚不好,走路便格外慢,见了如懿,眼中一热,插烛似的跪了下来,哽咽道:“奴婢恭请皇后娘娘万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一怔,不觉意外而欣喜,忙扶住了她的手道:“惢心,你怎么来了?”

惢心如何肯起来,禁不住泪流满面道:“奴婢自从知道娘娘和十三阿哥的事,日夜焦心不安,偏偏不能进宫来向娘娘请安,只得嘱咐了奴婢的丈夫必得好好伺候娘娘。今日是好容易才通融了内务府进来的。”

如懿忙拉了她起来,容珮见了惢心,亦是十分欢喜,忙张罗着端了茶点进来,又叫三宝搬了小杌子请惢心坐下。惢心反反复复只盯着如懿看个不够,抽泣着道:“奴婢早就有心进宫来看望娘娘,一则生了孩子后身子一直七病八痛的,不敢带了晦气进宫;二则江与彬反复告知奴婢,娘娘身在是非里,只怕奴婢来再添乱。如今时气好些,奴婢也赶紧进宫来给娘娘请安。”

如懿拉着她的手道:“自你嫁人出宫,再要进来也不如从前方便。”她打量着惢心道,“你轻易不进宫来,这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惢心神色一滞,看了看旁处,掩饰着喝了口茶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惦记着娘娘,总得来看一看才好。”

如懿与惢心相处多年,彼此心性相知,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指了指四周道:“如今我这里最冷清不过,容珮也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惢心听得如懿这般,眼看着四下里冷清,便不假思索道:“凌大人得娘娘嘱托,不敢怠慢,竭尽全力彻查了田氏之事,才发觉原来在娘娘怀着十三阿哥时,田氏的独子田俊曾经下狱,罪名便是宵禁后醉酒闹事,被打了四十大板,扔进了牢里。”

如懿疑道:“宵禁后除婚丧疾病,皆不得出行。田俊醉酒闹事,打过也罢了,怎么还关进了牢里?”

惢心道:“若是平日也罢了,凭着田氏在宫里的资历,费点儿银子也能把人捞出来。偏那一日是皇上的万寿节,可不是犯了忌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容珮听着,一时忍不住插嘴道:“既然难救,难不成眼下还在牢里?”

惢心摇头道:“凌大人也是多番打听了才知道,原来田俊被关了几个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放了出来。”

容珮握紧双拳,焦灼道:“这么蹊跷?”

惢心点头道:“凌大人就是怕中间有什么关节,便找机会与田俊混熟了。两人喝了几次酒后田俊便发牢骚,说自己和他老娘倒霉,便是得罪了人才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凌大人故意灌醉了他再问,才知道当日田俊闹事,是和几个狐朋狗友在一块儿人家故意灌醉他。其中灌他最厉害的一个,便有远房亲眷在宫里为妃为嫔。他与他老娘,便是斗不过那个女人,才中了暗算。”

如懿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提了起来,冲口问道:“为妃为嫔?是谁?”

惢心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苦涩,屏息片刻,重重吐出:“田俊所言,是愉妃!”她顿一顿,咽了口口水,又道:“别说皇后娘娘不信,奴婢也不信。但凌大人细细问过那日与田俊喝酒的人的姓名,其中为首的扎齐,果然是珂里叶特氏的族人,愉妃小主的远房侄子。”

海兰?!

有那么一刻,如懿的脑中全然是一片空白,仿佛下着茫茫的大雪,雪珠夹着冰雹密密匝匝地砸了下来,每一下都那么结实,打得她生生地疼,疼得一阵阵发麻。是谁她都不会震惊,不会有这般刺心之痛!为什么,偏偏是海兰?

如懿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的声音,只是一味嘶哑了声音喃喃:“海兰?怎么会是海兰?”

容珮瞪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旁人便算了,若说是愉妃小主,奴婢也不敢信啊!”

惢心为难地道:“凌大人查出了这些,又去关田俊的牢房打听,才知道扎齐不仅灌醉了田俊,而且在田俊入狱后特意关照过衙门,若是轻纵了田俊这般不尊圣上罔顾君臣的人,他便要找他的姑母愉妃小主好好数落数落罪状,所以衙门里才看管得格外严厉,田俊也吃了不少苦头。但到了后来,通融了官府放出田俊,竟也是扎齐。这一关一放很是古怪,难不成田氏答应了什么,她儿子才能平安无事了?因为连田俊自己也说过,他出狱后他母亲总是惴惴不安,问她也不说,问急了便只会哭,说一切都是为了他才被宫中的人胁迫。田俊再问,田氏却怎么也不肯说了。”

惢心看着如懿逐渐发白的面容,不觉有些后怕:“皇后娘娘,您别这样。凌大人查知了这些,也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告诉娘娘,只得与奴婢商议了,托了奴婢进宫细说。”

如懿只觉得牙齿“咯咯”地发颤,她拼命摇头:“不会!海兰若真这么做,于她有什么好处?”

容珮应声道:“皇后娘娘说得不错,愉妃小主一直和皇后娘娘交好,皇后娘娘又那么疼五阿哥。情分可比不得旁人!”

惢心沉吟片刻,与容珮对视一眼,艰难地道:“熟识扎齐之人曾多次听他扬言,若有皇后娘娘的嫡子在一日,五阿哥便难有登基之望。如果扎齐所言是真,那么愉妃小主也并非没有要害娘娘的理由。”她迟疑片刻,“皇后娘娘看纯贵妃便知道了,她那么胆小没注意的一个人,当日为了三阿哥的前程,不是也对娘娘生了嫌隙么?如今三阿哥、四阿哥不得宠,论年长论得皇上器重,都该是五阿哥了。可若有娘娘的嫡子在……”她看了如懿一眼,实在不敢再说下去。

如懿满心满肺的混乱,像是被塞了一把乱丝在她喉舌里,又痒又烦闷。正忧烦忧心,却听听外头的小宫女菱枝忙忙乱乱地进来到:“皇后娘娘,宫里可出大事了呢!”

容珮横了菱枝一眼,呵斥道:“你不是去内务府领夏季的衣料了么?这般沉不住气,想什么样子?”她停了停,威严地问:“出了什么事儿?”

菱枝忙道:“奴婢才从内务府出来,经过延禧宫,谁知延禧宫已经被围了起来,说愉妃小主被皇上禁足了。连伺候愉妃小主的宫人都被带去了慎刑司拷问,说是跟咱们十三阿哥的事有关呢。”

如懿神色一凛,忙定住心神看向惢心:“是不是凌云彻沉不住气,告诉了皇上?”

惢心忙摆手道:“皇后娘娘,凌大人就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才托了奴婢进宫细细回禀。若他要告诉皇上,便不是今日了。”

无数个念头在如懿心中纷转如电,她疑惑道:“你才入宫,连我也是刚刚知晓这件事,怎的皇上那儿就知道了?实在是蹊跷!”如懿看一眼容珮:“你且让三宝仔细去打听。”

容珮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如懿想了想,又叮嘱道:“惢心,今日你入宫,旁人怎么问都得说是只来给我请安的。旁的一字都不许提,免得麻烦。”

惢心连忙答应了,担心地看着如懿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前日日陪着您倒也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如今在宫外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回头看看,真觉得娘娘辛苦。娘娘憔悴了那么多……唉,若在寻常人家,孩子没了这种事,哪有夫君不陪着好好安慰的。可在这里离,一扯上天象国运,连娘娘的丧子之痛也成了莫须有的罪名。奴婢实在是……”她说不下去,转过头悄悄拭去泪水,又道:“奴婢不能常入宫陪伴娘娘,但求娘娘自己宽心,无论如何,都要自己保重。奴婢会日日在宫外为娘娘祈福的。”

惢心不能再宫中久留,只得忍着泪依依不舍而去。

第二十二章 妄事

宫中骤然生了这样的变故,如懿也无心留她在这是非之所,便让容珮好好送了出去。这样纷乱着,到了午后,宫中的嫔妃们也陆陆续续来探望,忻妃与淳贵妃固然是半信半疑,然而余者,更多是带了幸灾乐祸的神色,想要窥探这昔日好姐妹之间所生的嫌隙。

如懿倒也不回绝,来了便让坐下,也不与他们多交流,只是静静地坐在暖阁里,捧了一卷诗词闲赏。如此,那些聒噪不休的唇舌也安静了下来,略坐一坐,她们便收起了隐秘而好奇的欲望,无趣地告退出去。

面上若无其事并不能掩去心底的波澜横生。容珮一壁收拾着嫔妃们离去后留下的茶盏,一壁鄙夷道:“凭着这点儿微末道行就想到娘娘面前调三窝四,恨不得看娘娘和愉妃小主立时反目了她们才得意呢。什么人哪!娘娘受委屈这些日子她们避着翊坤宫像避着瘟疫似的,一有风吹草动,便上赶着来看热闹了。”她啐了一口,又奇道:“今儿来了这几拨人,倒不见令妃过来瞧热闹?”

微微发黄的书页有草木清新得质感,触手时微微有些毛躁,想是翻阅得久了,也不复如昔光滑。而自己此刻的心情,何尝也不是如此?像被一双手随意撩拨,由着心思翻来覆去,不能心安。如懿撂下书卷,漫声道:“令妃怀着第一胎,自然格外贵重,轻易不肯走动。”她揉了揉额头,“对了,三宝打听得如何了?”

容珮有些愧色:“御前的嘴都严实得很,三宝什么都打听不到。好容易见着了凌大人,凌大人也不知是何缘故,这事便一下抖了出来。”

如懿沉吟片刻:“那永琪呢?人在哪里?”

容珮道:“听三宝说五阿哥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想了想道,“娘娘,您觉得五阿哥是不是太沉得住气了,自己额娘都被禁足了……”

如懿垂首思量片刻,不觉唏嘘:“若论心志,皇上这些阿哥里,永琪绝对是翘楚。这个节骨眼上,去求皇上也无济于事,反而牵扯了自己进去,还不如先静下来瞧瞧境况,以不变应万变。”

京城的晚春风沙颇大,今年尤甚,但凡晴好些的日子,总有些灰蒙蒙的影子,遮得明山秀水失了光彩,人亦混混沌沌,活在霾影里。偶尔没有风沙砾砾的日子,便也是细雨萧瑟。春雨是细针,细如牛毫,却扎进肉里般疼。疼,却看不见影子。

细密的雨丝是浅浅的墨色,将百日描摹得如黄昏的月色一般,暗沉沉的。分明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时节,听着冷雨无声,倒像是更添了一层秋日里的凉意。那雨幕清绵如同薄软的白纱,被风吹得绵绵渺渺,在紫禁城内外幽幽地游荡,所到之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山近水笼得淡了,远远近近只是苍茫雨色。

慎刑司日日传来的消息却一日坏过一日,不外是今日是谁招了,明日又是谁有了新的旁证,逼得海兰的境况愈加窘迫。终于到了前日午后,皇帝便了旨,将海兰挪去了慎刑司,只说是“从旁协问”。

这话听得轻巧,里头的分量却是人人都掂得出来的。堂堂妃位,皇子生母,进了慎刑司,不死也得脱层皮。何况那样下作的地方,踏进一步便是腌渍了自己,更是逃不得谋害皇嗣的罪名了。

永琪自母妃出事,一直便守在自己书斋中,不闻不问,恍若不知。到了如此地步,终于也急了,抛下了书卷便来求如懿。奈何如懿只是宫门深闭,由着他每日晨起便跪在翊坤宫外哀求。

容珮捧着内务府新送来的夏季衣裳,行了个礼道:“皇后娘娘,五阿哥又跪在外头了呢。真是……”如懿头也不抬,只道:“这些经幡绣好了,你便送去宝华殿请大师与初一十五之日悬挂在殿上,诵经祈福。”

容珮一句话噎在了喉头,只得将衣裳整理好,嘟囔着道:“这一季内务府送来的衣裳虽然不迟,但针脚比起来竟不如令妃宫里。”又道:“今日令妃的额娘魏夫人进宫了。真是好大的排场,前簇后拥的,来宫里摆什么谱儿呢。忻妃和舒妃临盆的时候,娘家人也不这样啊。”

如懿短短一句:“要生孩子了,这是喜事!”

“十三阿哥才走,令妃不顾着皇后娘娘伤心,也不顾尊卑上下么?这么点眼!”

“有喜事来冲伤心事,都是好的!”

容珮正要说话,忽然定住了,侧耳听着外头,失色道:“这是五阿哥在磕头呢。他倒是什么也不说,可这磕头就是什么都说了。五阿哥是在求皇后娘娘保全愉妃小主呢,可如今这情势,他开不了这个口。”

“开不了就别开。他就该安分待在书房里,别把自己扯进去。”

“不怪五阿哥,亲额娘出了这个事儿,他年级小,是受不住。”她小心翼翼看着如懿,“皇后娘娘撒手不管,可也是信了慎刑司的证供。也是,一日一份证词,众口一说,奴婢本来不信的,也生了疑影儿。皇后娘娘,您……”

“本宫?本宫信与不信有什么要紧?全在皇上。”

任凭外头流言四起,蜚语扰耳,她只安静地守在窗下,挑了金色并玄色丝线,慢慢绣着“卍”字不到头的经幡。那是上好的雪色密缎,一针针拢着紧而密的金线,光线透过薄薄的浅银霞影纱照进来,映在那一纹一纹的花色上,一丝一丝漾起金色的芒,看得久了,灼得人的眼睛也发酸了。

日子这么煎熬着,外头闹腾如沸,她便是沉在水底的静石,任着水波在身边蜿蜒潺湲,她自岿然不动。倒是人却越发见瘦了,一袭霞绉长衣是去年江宁织造进贡的,淡淡地雨后烟霞颜色,春日里穿着略显轻软,如今更显得大了,虚虚地笼在身上,便又搭了一件木兰青素色锦缎外裳,只在袖口和衣襟上碧色夹阴线绣了几枝曼陀罗花,暗香疏影,倒也合她的心境。

容珮看她这般冷淡,全然事不关己似的,也不知该如何说起了。容珮听着外头的叩求声,满目焦灼:“五阿哥孝心,听着怪可怜的。皇后娘娘,这个事,怕只能您能求一求情。好歹,别让她们苦着愉妃小主。”

如懿瞥了她一眼,冷冷淡淡道:“你的意思,是也觉得这事不干愉妃的事了?原本皇上只是禁足了她,如今人都带进了慎刑司去了,你叫本宫还有什么颜面求情,岂不怕对不住本宫枉死的孩儿?”

容珮素知她疼爱永琪不逊于亲子,从未见过她如此冷硬面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道:“奴婢不敢。”

“不敢,便安分守己吧。多少官非,便从那不肯安分上来的。”

二人正说话,却听外头遥遥有击掌声传来,守在外头的小宫女芸枝喜不自胜地进来,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启禀皇后娘娘,皇上、皇上过来了呢。娘娘赶紧预备着接驾吧。”

容珮一怔,忽然啐了一口,呵斥道:“皇上来看皇后娘娘,这不是极寻常的事么?瞧你这眼皮子浅的样子,叫外人看见了,还真当娘娘受尽了冷落,皇上来一次都高兴成这样。别人怎么议论那也是别人的事,自个儿先没了一点儿骨气,才叫人笑话呢!”

芸枝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也自知失了分寸,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忙赔笑道:“姑姑教训得是。奴婢们也是为娘娘高兴,一时欢喜过头了。奴婢立刻出去吩咐,叫好生迎驾便是。”

容珮这才赞许地看她一眼,又恭恭敬敬对如懿道:“皇上来了,奴婢此后娘娘更衣接驾吧。”

如懿微微沉吟,见身上衣衫着实太寒素了,便换了一袭浅杏色澹澹薄罗衣衫,才出来,便见皇帝已经进了正殿。数月里寥寥几次的相见,都是在不得不以帝后身份一起出席的场合。彼此隔着重重的距离,维持着应有的礼仪,她的眼角能瞥见的,不过是明黄色的一团朦胧的光晕。此刻骤然间皇帝再度出现在眼前,是触手不及的距离,她只觉得陌生,一股在春暖世界亦不能泯去的冰凉的陌生。

皇帝倒是极客气,对着她的笑容也格外亲切,只是那亲切和客气都是画在天顶壁画上的油彩花朵,再美,再嫣,也是不鲜活的,死气沉沉地悬在本空里,端然妩媚着。

如懿依足了礼仪见过皇帝,皇帝亲自扶了她起来,小心翼翼地关切着:“皇后可还好么?”

同床共枕那么多年,一并生活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从养心殿道翊坤宫并不算遥远,可是到头来,却是他来问一句:“可还好么?”

若是有心,他想知晓关于她的一切,是何等简单之事,却原来,这么简单,也要问一问。鼻尖的酸楚随着她游荡的思绪蔓延无尽,她只得绷着笑脸按着规矩给出不出错的答案:“皇上关怀,臣妾心领了。臣妾一切安好。”

皇帝穿着一身天青色江绸长袍,因是日常的衣衫,只用略深一色的松青色丝线绣了最寻常不过的团福花样,最是简净不过。可细细留意,却音乐倒映着帘外黄昏时分的日影春光,愈加显得他身量欣欣。

皇帝迟疑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那分明是带了几许温情的意味。在他指尖即将触上肌肤的一刻,如懿不知怎的,下意识地侧了侧脸,仿佛他的指尖带着几许灼人的温度。

皇帝便有些尴尬,恰好容珮端了茶来,见两人都是默默坐着,便机警道:“昨儿半夜里皇后娘娘便有几声咳嗽,想是时气不大好的缘故,所以奴婢给娘娘备的茶也是下火的金线菊茶。”她端过一盏甜汤放在皇帝跟前,恭谨道:“御膳房别的都好,可论这一盏暗香汤,想来是比不过翊坤宫的。”她悄悄看一眼皇帝,“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一点儿慧心。且如今春燥,喝这个也是润肺生津的。只皇上别怪奴婢准备得不合时宜便好。”

容珮说这便要告罪,皇帝往苏瓷汤盏轻轻一嗅,慨叹道:“果然清甜馥郁,便是御膳房也比不上的。”他抿了一口,看了眼容珮,道:“既是心意,又哪来什么不合时宜。你这丫头一向快人快语,如今怎么也瞻前顾后起来了?”

“奴婢能不瞻前顾后么?”容珮轻叹一声,仿佛一言难尽似的,便垂手退了下去。因着这一声叹息,连着整个翊坤宫都蕴着满满的委屈似的。皇帝看着宫人们都退了下去,才道:“朕原以为是你苛待了田氏才惹出后来种种事端,那么固然田氏该死,朕心里却总也又道过不去的坎儿,所以哪怕记挂着你,总迈不出那一步来看看你。”他的嗓音沙沙的,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又好似春夜里的细雨敲打着竹枝的声音一般,“可若朕与你的孩子是被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假借田氏之手暗算,那么如懿……朕不只是委屈了你,更是委屈了自己。委屈着自己不来看你,不来和你说说话,不来和你一起惦记咱们的孩子。”

他的语气那样伤感,浑然是一个经历着丧子之痛的父亲。可是如懿明白,他的伤感也不会多久的,很快就会有新的孩子落地,粉白的小脸,红润的唇,呱呱地哭泣或是笑着。那时,便有了更多新生的喜悦。

檐下昏黄的日影,静静希翼无声。庭院中有无数海棠齐齐绽放,香气随光影氤氲缭绕,沁人心脾。花枝的影子透过轻薄如烟的霞影绛罗窗纱映在螺钿案几上,斜阳穿过花瓣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二人间落下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若在青葱年少时,听到他这样的话,一定会感动落泪吧?然而此刻,如懿还是落泪了。不为别的,只为她的思子之情。她悄然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滑落的泪水,问道:“皇上所说的亲近之人,是指愉妃么?臣妾很想知道个中原委。”

皇帝蹙了蹙眉,道:“朕一早得到刑部的上疏,说田氏之子田俊于前日突然横死家中,是被人用刀刃所杀。找到他的尸身时,在他身边发现一枚女子所用的金丝镯,像是打斗时落下的。因田俊身份特殊,他母亲田氏牵涉宫中之事,当地官府为求慎重,便上报了刑部。刑部派人去看时发觉这金丝镯像是内务府的手工,便不敢怠慢,找到了内务府的记档,才发现那是愉妃的东西。而杀人者也很快被找到,正是愉妃的远房侄子扎齐。扎齐一用刑便招了,说是愉妃如何指使他杀了田俊灭口,又说愉妃曾指使他让田俊下狱,以此要挟田氏在宫中残杀皇后幼子,便是咱们的永璟。”

那一字一句的惊心动魄,难以从字里行间去寻找它的疏漏。如懿仔细倾听,忽然问:“杀了田俊灭口?为何从前不杀,要到此时才杀?”

皇帝静默片刻,凝视着如懿道:“那便要问皇后了。皇后可曾让朕跟前的凌云彻出宫查访此事?”

他的目光有难掩的疑虑,如懿一怔,便也坦然:“是。臣妾生怕田氏之事背后有人指使,更不欲打草惊蛇,想起皇上每每提及凌侍卫干练,所以曾托他出宫方便时探知一二。”

皇帝这才有些释然,颔首道:“据扎齐所言,他按照愉妃的吩咐,一直暗中留意田俊的行迹。凌云彻与田俊接触之事,他也眼见过一二,便向宫里传递过消息,得了愉妃的叮嘱,才动了杀机的。谁知事出慌乱,便把愉妃赏赐的一个金丝镯落下了。而朕也命人细细搜过田俊家中,他与他姐姐的家书中,甚是愤愤不平,道自己与田氏都是为愉妃所害。朕来翊坤宫前,又问了凌云彻,果然无二。只是凌云彻说,他查得这些后一直未能深信,所以并未来得及将此事禀报于你。”

如懿目光一凛,当即道:“是。凌侍卫一向谨慎,若不得万全并不会告知臣妾。今日臣妾听皇上所言,即便扎齐所说的这些还对付得过去,那么愉妃又为何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帝头痛不已,扶着额头唏嘘道:“如懿,朕的儿子中,永琪的确算是出类拔萃,哪怕朕不宠爱愉妃,也不得不偏疼永琪。可是如懿,难道就因为朕偏疼了永琪,才让愉妃有觊觎之心,想要除掉朕的嫡子来给永琪铺路么?看了这些证词,朕也会疑惑,愉妃虽然不得宠,但的确温柔静默,安分守己,从来不争宠。可就是因为她从来不争宠,朕才想,她心里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不是荣华,不是富贵,还是朕看不透她,她真正要的,是太子之位。”

有风吹过,庭前落花飞坠,碎红片片,落地绵绵无声。在红墙围成的局促的四方天地里,孩子是她的骨血相依,海兰是她的并肩扶持,而皇帝,是她曾经爱过的枕边人。这些都是她极不愿意失去的人,若是可以,可以再多得到些,她也想得到家族的荣光,夫君的爱怜,还有稳如磐石的皇后地位。

有一瞬间,连如懿自己也有了动摇。人情的凉薄反复,她并非没有看过,甚至很多时候,她已经习以为常。做人,如何会没有一点点私心呢?只是她的孩子只剩了永琪和永璂,她的夫君能给予的爱护实在微薄得可怜。若海兰都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若真是如此,那往后的漫长岁月,她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如懿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觉得指尖微微发颤,良久,她终于抬起脸,望着皇帝道:“这件事说谁臣妾都会信,但若说是海兰,臣妾至死不信。因为臣妾若是连海兰都不信,这宫里便再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皇帝的唇角衔着一丝苦涩:“是么?如懿,曾经真年少时,也很相信身边的人。相信皇阿玛真心疼爱朕,只是忙于政务无暇顾及朕;相信朕身为皇子,永远不会有人轻视朕。朕曾经相信的也有很多,但到后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如懿的神色异常平静,宛如日光下一掬静水,没有意思波纹:“刑部做事缜密,又人证物证俱在,臣妾也会动了疑心。只是臣妾更疑心的是此事太过凑巧。田氏母子已经死无对证,扎齐的确是海兰的远房侄子,可也未必就真的忠于海兰。若是真正忠心,咬死了不说也罢了,他倒是一用刑就招了,还招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一点点刑罚可以吐口,那就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出违心的话。”

皇帝沉吟着道:“你便这样相信愉妃?”

如懿郁郁颔首,却有着无比的郑重:“海兰在臣妾身边多年,若说要害臣妾的孩子,她比谁都有机会。当时十三阿哥尚在腹中,未知男女,哪怕有钦天监的话,到底也是未知之数。若是她忌惮臣妾的嫡子,永璂岂不是更现成,何必要单单对永璟下手?臣妾身为人母,若没有确实的答案,臣妾自己也不能相信!”她郑重下跪,“皇上,这件事已然牵涉太多人,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但求可以彻查,不要使一人含冤了。”

伶仃的叹息如黄昏时弥漫的烟色,黄寺沉声道:“这件事,朕必定给咱们的孩子一个交代。”他靠近一些,握住她的手道:“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朕今日留在翊坤宫陪你用膳,可好?”

他的掌心有些潮湿,像有雾的天气,黏腻,湿漉,让人有窒闷的触感。如懿强抑着这种陌生而不悦的触感,尽力笑得和婉得体:“臣妾日进见到纯贵妃,听她说起永瑢十分思念皇上,皇上若得空儿,不如去看看永瑢。小儿孺慕之思,臣妾身为人母,看着也于心不忍。”她顿一顿,“再者六公主离世后,忻妃一直很想再有一个孩子,皇上若得空儿……”

皇帝面容上的笑意仿佛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暗,最后凝成一缕虚浮的笑色:“皇后垂爱六宫,果然贤德,那朕便去看看忻妃吧。”他说罢便起身,再未有任何停留,身影如云飘去。唯有天青色袍角一旋,划过黄杨足榻上铺着的黄地蓝花锦毡,牵动空气重一卷卷旋涡般的隔膜。

如懿屈膝依礼相送,口中道:“恭送皇上。”

她一直屈膝保持着恭敬婉顺的姿态,懒得动弹。直到容珮匆匆进来,心疼又不安地扶着她坐下,道:“娘娘这是何苦?皇上愿意留下来陪娘娘用膳,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您也知道皇上的性子,一向最爱惜颜面。您这样拒人于千里,岂不也伤了皇上?”

容珮絮絮间尽是关切心意,如懿乏倦无比,道:“皇上留下的确不是坏事,可于本宫而言,是太累的事。不止人累,心也累。若彼此间终有隔阂,心怀怨怼,何苦虚与委蛇,假笑迎人。若真这样勉强,以皇上的心性,到头来,只怕更伤了颜面。”

容珮半跪在如懿身边,替她抚平衣上的折痕:“为了十三阿哥的死,皇上与娘娘便隔膜至此吗?有时候夫妻间,不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事,马马虎虎也就过了。”

忧色如夜雾无声无息地笼上如懿的面颊,她慨叹道:“只是永璟离世后,本宫才发觉,纵有骨肉情深,有夫妇之义,在皇上心里,也终究在意虚无缥缈的天象之言。”

容珮犹疑着道:“皇家历来重视钦天监之言,也怪不得皇上。而且那时候十三阿哥刚离世,皇上心里不好受,又听了田氏的诬陷之词,难免心里过不去,才疏远了娘娘。”她叹口气,无可奈何道:“可皇上就是皇上,除了娘娘让步,难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如懿怔了半晌,恍惚道:“这样的天家夫妇,还不如民间贫寒之家,做对寻常夫妻来得容易。”

容珮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如懿的嘴,失色道:“娘娘说什么呢!这话若被人听见,可轻可重。何苦贫贱夫妻就好么?奴婢只要一想起自己的额娘……唉,咱们女人就是这么个命!”

如懿自知失言,忙掩饰着道:“本宫也是一时失言。”

她望着窗外,天色暗沉下来,宫人们在庭院里忙着掌起影罗牛角宫灯。那红色的灯火一盏一盏次第亮起来,虚弱地照亮芒远的黑暗。

第二十三章 巫蛊(上)

海兰的事一审便审了许久,自海兰入了慎刑司,事情便一日日拖延下来,渐渐泥牛入海,无甚消息。

慎刑司瞒得上下不透风,根本漏不出一点儿消息来,连海兰是生是死,是否受刑也无从可知。如此一来,永琪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是无计可施罢了。

偶尔嫔妃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太后跟前提起,便是慈和避事如太后也沉下了连呵斥:“这是什么体面的事么?皇上尚未有任何处置,你们便闲话连篇,当真讨嫌!”

如此,明面上无人再敢言语,暗地里却愈加私语窃窃。

这一日,众人正聚在如懿宫中请安,忽而容珮急急转进,焦灼了声音道:“皇后娘娘,慎刑司里传来消息,愉妃……”她稍一沉吟,换了口气道:“珂里叶特氏求见皇后娘娘!”

颖妃是蒙古人,性子最直,当下就问道:“求见?怎么求见?难道请皇后娘娘玉步踏入慎刑司么?这算什么道理!”

忻妃自女儿夭折后,也失了往日的活泼,近日里总是沉默。她徒然听了这一句,闷了片刻,眸中不觉一黯:“珂里叶特氏?难道皇上已经褫夺了海兰姐姐的妃位?”

嬿婉绞着娟子,细细柔柔道:“珂里叶特氏做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事,便是没有褫夺妃位,忻妃姐姐,咱们哪里还能与她姐妹相称?”

忻妃旋即红了脸,待要争辩,只见一旁数着蜜蜡佛珠的绿筠悄悄摆了摆手,便只得按捺了性子,再不多言。

末了,还是如懿以淡漠的语气,隔断了一切希望的可能:“珂里叶特氏有谋害本宫孩子之嫌,一切交由慎刑司处置,本宫见她也是枉然!”

一时间,嫔妃们皆知端底,怀揣着关于海兰命运的揣测都散了,唯忻妃与如懿交好,陪着闲话一二。嬿婉待要扶着笨重的身子起身,如懿独独唤了她留下。

嬿婉见了如懿便有几分不自在,但她素来在皇帝跟前软语温存做小伏低惯了,对着如懿也是温温软软一笑,娇不胜力一般。如懿温言道:“听得你额娘入宫来陪你待产。也好,你是头胎,有额娘陪着也安心些。”她唤过菱枝,“这儿有几匹江宁织造进贡来的缎子,本宫瞧着颜色不错,便赐予你额娘裁两身新衣。”

嬿婉扶着腰肢娇怯怯谢过,面色微红:“多谢皇后娘娘关怀。前些日子臣妾额娘刚刚进宫,皇后娘娘便赐了两支老山参,臣妾额娘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偏皇后娘娘身子不适,额娘不敢打扰,不能亲自来谢恩。为着这事,额娘一直挂心呢。”

如懿取过茶盏轻抿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两支老山参极好,魏夫人年纪大了,补身很是相宜。”如懿深深地望她一眼,忽然一笑,“希望魏夫人服了山参,可以长命百岁,享享儿女福分!”

嬿婉不知怎的,只觉满心里不舒服,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掬了满盈盈的笑意正行礼谢过,容珮一把用力扶住了她,笑得壁垒分明:“令妃娘娘心中顾着尊卑善恶就好,礼数不在一时。可得仔细着,这是您的头胎,荣华富贵都在上头呢。”

嬿婉哪里敢分辨,容珮又是那样肃杀的性子。待要向如懿软语几句,见她只是悠悠地饮着一盏茶,与忻妃闲话一二,不知怎的,就觉得自己的气焰矮了几分。

待回到自己宫里,嬿婉满腹无从诉说的委屈便平复了好些。嬿婉的额娘魏夫人已然入宫陪产,暂居于永寿宫偏殿。比之上回的挑剔,这回入宫的魏夫人慈祥又大方,对着嬿婉更是有扯也扯不下的殷殷笑容,恨不得鞍前马后事事都替她伺候了周全。此时魏夫人正坐在窗下饮着一盏冰糖金丝燕窝,喜滋滋地看着金海棠花福寿大圆桌上堆着小山似的物件,金灿灿地眩了眼眸。嬿婉懒懒问:“是内务府送来的么?”

魏夫人扬扬得意地起身,小心翼翼地扶过嬿婉往榻边坐下:“这么晚没回来,还当皇后留你说话用夜宵了。”

嬿婉扬一扬娟子,不耐烦道:“晨昏定省,这是规矩。女儿再有着身孕,皇后不要我站就站,坐就坐,一味地立规矩么。”

魏夫人不屑地笑笑,狡黠道:“皇后可不敢为难你!如今你的肚子多金贵呢,她还能不分轻重?如今皇上待她好些,也是可怜她罢了。”她挽住嬿婉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你瞧皇上多疼你,这些都是晚膳后送来的赏赐呢。”

嬿婉一眼扫去,料子有上用金寿字缎二匹,江南的绿地五色锦八匹,轻容方孔纱八匹,各色彩绣的云锦蜀缎共十八匹。另有金镶珊瑚项圈一对,金松灵祝寿簪一对,榴开百子镶嵌石翠花六对,赤金点翠镶嵌抱头莲四对,一匣子白净浑圆的南珠,半尺高的紫檀座羊脂白玉观音并一对以玛瑙、珊瑚、玉石和金银打造的和合二盆景,模样活泼,几可乱真……

魏夫人“哎呦”一声,捧着一对晶光琉璃的水晶玻璃瓶闻了又闻,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摸着冰凉,闻着怪香的。”

澜翠看着魏夫人高兴,便也越发助兴道:“这是西洋来的香水,从前便有,也是只给皇后娘娘宫里的。如今咱们宫里可是独一份呢。”

魏夫人喜得看个不住,满口道:“西洋来的东西,可金贵了吧?额娘听说皇后宫里有个西洋来的自鸣钟,可会叫唤了,只是皇后怕吵给收起来了。这个没福气的,有好东西也不知道稀罕,哪里比得上你讨皇上喜欢。”

嬿婉瞧着欢喜,口中却慵慵道:“额娘的眼皮子也太浅了,皇上三五日便有赏赐,额娘来了几日,还不知道么?有什么值得高兴成这样子的!”

“你不高兴,额娘高兴!额娘八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富贵。”魏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细摩挲着,无限疼惜的样子,“女儿啊,你进了宫,不就为了这泼天的富贵么?终于有了这一天啊!可别忘了额娘和你兄弟,都倚仗着你呢。”

嬿婉瞥了她一眼,索性道:“额娘看中了什么,直说吧!”

“你兄弟到了说亲事的年纪了,自然得挑门富贵的好亲家,咱们也不能太逊色了!”她见嬿婉不大搭理的样子,赔笑道:“自然了,最要紧的是你肚子里的那位,有了他,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暖阁里一盏盏红烛次第点起。宫人们轻轻取下云影纱描花灯罩,点上一支支臂粗的花烛,又将灯罩笼起,殿内顿时明亮。那是河阳所产的花烛,因皇帝喜好宣和风雅,遂仿宋制,用龙涎、沉香灌烛,焰明而香郁,素来也只在宠妃阁中用。魏夫人深吸两口气,连道“好香!好香”!遂仔细端看嬿婉的肚子。她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似的,全堆在脸上,真实越看越爱:“哎呀!这肚子尖尖的,准是个阿哥!”

嬿婉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吃力地斜靠在檀香木雕花滴水横榻上,手边支着几个杏子红绫洒金花蔓软枕,上头花叶缠绵的花纹重重叠叠扭成曼妙的图样,如烟似雾般热热闹闹地簇拥着越见圆润的嬿婉。嬿婉有些烦心,赌气似的道:“额娘,你喜欢儿子喜欢得疯了,眼里只瞧得见儿子么?在家时对弟弟是这般,如今盼着我也是这般。”

魏夫人收了笑容,讪讪道:“额娘也是为你好。难道你不盼着是个阿哥么?”

嬿婉瞥了魏夫人一眼,掌不住笑道:“我在宫里,自然是盼望有位皇子,才能立稳脚跟。可若是个公主,却也不错。我瞧着皇上也很是喜爱公主的呢。”

魏夫人念了几句佛,连连叹道:“哎呀,若只是一个公主,有什么用啊?若是个阿哥,那该有多好!”

嬿婉不耐烦地看了魏夫人一眼,恨声道:“我何尝不知道公主无用?可是额娘担心什么,这一胎哪怕是个公主,我也能再生皇子。额娘没听戏文上说么,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便是先生了三个公主才生的太子。只要我能生,就不怕没有生出皇子的那一日。”也不知是不是说得急了,她呻吟一声,吃力地扭了扭腰肢,嗔道:“这孩子,只顾在我腹中顽皮了。”

魏夫人爱怜地看着女儿,爱不释手地捧着她的肚子道:“我的好娘娘,你可千万小心些,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都在他身上呢。你又是头胎,万万仔细着。”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道:“这几日额娘在宫里,旁的没什么,生儿育女的艰难倒是听了一肚子。”她皱着眉头,拔下一枚镶金莲蓬簪子挖了挖耳朵,叹道:“从玫嫔、怡嫔没了的孩儿,道愉妃生子的艰难,那可算是九死一生。忻妃的公主生下来不多久没了,前头淑嘉皇贵妃的九阿哥也是养不大。还有皇后,别看她高高在上,那十三阿哥不是一出娘胎就死了么?”

嬿婉目光一烁,有些不自在地撑了撑腰,啐道:“额娘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

魏夫人忙赔笑道:“额娘是担心你。”

嬿婉从绣籽盘花锦囊中掏出一把金锞子捏在手中把玩,那冰凉的圆润硌在手心里,却沉甸甸地叫人踏实。她梨涡微旋,漫不经心笑道:“额娘,人家没福是人家的事。你且看看咱们,虽说嫔妃有孕至八月时家母可入宫陪伴,可到底也要看皇上心疼谁。忻妃纵然是贵家女,可父母不在身边,到底也是独个儿生产的。愉妃更不必说,早没至亲了。哪里像您,能进宫享享福。”她说罢,微微蹙起眉,娇声道:“额娘,你到底是心疼我,还是心疼我腹中的孩子?”

“疼你和疼他不都一样!”魏夫人弓着腰身,“哎呦!我的小祖宗,可盼着你赶紧出来伸伸胳膊腿儿,好跟着你舅舅耍耍,赶上喝你舅舅一口喜酒呢。”

嬿婉沉吟片刻,凑近了魏夫人道:“上回说弟弟的亲事,可如何了?”

魏夫人不提则罢,一提便懊恼满怀:“不是额娘惦记着你生个阿哥,实在是如今的人势利。你只得宠却没个可以依靠的阿哥,那起子眼皮子浅的人都犹豫着不肯给你兄弟许个好亲事呢。所以,一切都在你肚子上。”

嬿婉闲闲地摆弄着一套心的赤金嵌琉璃滴珠护甲:“额娘,你别贪心不足,佐禄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能寻个富足人家的女人便不错了。”

魏夫人最听不得只言片语说爱子的不是,当即沉下脸道:“你兄弟如今是不济事,就指望着有个好岳家拉扯拉扯他。你这做姐姐的却这般不上心,难怪外头都瞧不起他,原来就是从你这儿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