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领着永琪候在慎刑司门外,见了她出来,忙伸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肘。永琪早已泪流满面,跪下叩首道:“额娘!额娘!”

海兰深深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他起来:“还好,尚不算过于毛躁。”

如懿握着她薄如寸纸的手腕,不觉深皱了眉心:“瘦了好些,都能摸着骨头了。”

海兰见了如懿,想要展颜笑,却先是落下泪来:“姐姐。”她见如懿一脸担忧,忙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好过吧?”

如懿爽然一笑,眸中闪过一点流星般微蓝幽光:“撒网收鱼,总比浑浑噩噩任人鱼肉好得多。”

海兰半靠在如懿身上,低声道:“我听叶心学舌,似乎是为了巫蛊之事?”

如懿不以为然,面上笑涡一闪:“药引子而已,否则怎见药力?”

“真有其事?”

“去搜魏府的人是李玉带去的,做些手脚也不算委屈了他们。若无巫蛊事,哪里勾得清皇上心底余毒,既然他总以为是本宫妨害自己的十三阿哥,相信天象祸福之说,那么巫蛊毒害,他也更会相信。”

海兰颔首,含了安定之意:“是。我们已经忍得太久。只是折损了姐姐的一个阿哥,才换了他额娘的一条命,实在太不上算!”

“不管什么命,都是人命!本宫所要的,不过是一命抵一命。如今她失宠于皇上,她兄弟佐禄也没了依靠,如同丧家之犬却还成日惹是生非,也够叫她伤神的了。”

海兰不肯放心:“姐姐真觉得令妃会安分守已?”她侧耳倾听,“是谁在叫喊?是令妃要生了,是不是?”

“管她生什么。她已是无依无靠,唯残命而已。若是赶尽杀绝,反而叫皇上疑心。”如懿无端生了几分疲累,“本宫与皇上之间,彼此疑心至此,若不再留三分余地恐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反而不好!”

海兰嗤嗤一笑,眼中尽是不屑:“姐姐还是在意皇上?”

如懿的忧郁凝于眉心:“不是在意皇上,是在意‘夫妻’二字。本宫与皇上少年相伴,悠悠数十载,难不成要为了旁人走到分崩离析之地么?”

海兰浑不在意,拍去衣上尘灰:“此事之后,皇上可曾好生安慰姐姐么?”

“事过境迁,安慰有何用?本宫与皇上都已过了半生,即便年华渐去,又连遭创痛,容色朽顿不如年轻的嫔妃了。但偶尔见见,闲话儿女,便也全得过情面了。”

海兰一笑,大大方方道:“姐姐这话,说的倒是我了。’

“所以皇上喜欢谁,由着他去便是。本宫只瞧着你,别再吃这样的暗亏就好。”她怜爱地看着海兰,伸出手为她细细理顺凌乱鬓发,柔缓道:“在慎刑司受苦了,本宫让容珮炖了你最喜欢的山药莲子炖水鸭,此时估计烂烂的了,正好入口。”

海兰轻笑,神色亦活泛许多:“有姐姐的嘱咐,虽然所住牢笼窄小,不便伸开手足,但心里安宁,倒也不算受苦。”她看着永琪,一双明眸似要看得他成了个水晶人:“听说你到底沉不住气,去求了皇额娘救我,是么?”

小小的少年面上尽是赭色,忸怩不堪。

海兰凝视着他,笑影渐渐收敛:“你这般做,便是不信你皇额娘会真心救助于我,才做出这般丑态,是么?”

如懿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到底是小孩子,咱们什么都瞒着他,他是你亲生子,难道无动于衷?也幸好他急得日日来叩首,旁人才信本宫真厌恨了你,才能被咱们找到蛛丝马迹。”

海兰盯着羞愧的永琪,见他越发低下头去,摇首不已:“你皇额娘疼你,才为你说话。今日额娘告诉你明白,你的错,一是轻信人言,二是疑心嫡母,三则救助亦无方向。你知道额娘是因十三阿哥缘故而进慎刑司,皇后为十三阿哥生母,若无额娘与你皇额娘情分,你求之何用?”

永琪满眼是泪,强忍着不敢去擦,只得生生忍住道:“可是求皇阿玛和太后娘娘也是无用的。”

“当然无用!”海兰断言道,“乱花渐欲迷人眼,此时你更要留心你皇额娘与皇阿玛的举动,看看是否有可以助益之处。再不然,李玉和凌云彻处都可旁敲侧击一二,何至于做出这般慌乱无用之举。要知道,为人处世,一旦过于急切,便会乱了分寸,败相尽现。”

永琪被训得面红耳赤,嗫嚅分辨道:“儿子当然是信皇额娘的……”

海兰深深剜他一眼,含了沉沉的失望,道:“虽然信任,却不能一信到底,不能贯彻始终,便是你最大的错处!”

永琪喃喃着想要辩白,如懿温和地目视他,抚着他的肩膀:“皇额娘知道,你虽年幼,却饱经世态炎凉,知道一切要靠自己,要信自己。但,本宫虽是皇后,是永璂额娘,也是从小教育着你的额娘。”

永琪俊逸的面庞涨得通红,深深叩首,默然不言。

七公主的平安诞落,已经是一夜之后。

此时的永寿宫已经人仰马翻,人人自危。只春蝉与澜翠两个大宫女还在旁殷勤服侍,底下的人全不知避到何处去了。放眼阁中,唯有几个接生嬷嬷,有一搭没一搭地忙着。

嬿婉从阵痛中苏醒过来,眼底干涸得没有一滴眼泪,凄惶地望着阁顶销金菱花图样,那点点碎金成了落进眼底的刺,深深扎进软肉里。她的咽喉因为长时间生产时的疼痛呼喊而沙哑,却依旧喃喃:“怎么会是公主?怎么会?”

春蝉怯怯宽慰:“小主别这么着,月子里伤心是要落下病根儿的。公主,公主也好。公主贴心呢。”她极力转着脑子,“小主您忘了,比起皇子,皇上也更喜欢公主呢。”

嬿婉听得“皇上”二字,微微挣出几分力气:“皇上,皇上知道了吗?”

春蝉与正端进热水的澜翠对视一眼,还是道:“皇上已经打发毓瑚姑姑来看过一眼,回去复命了。”

嬿婉眼底的热切被浇灭殆尽:“皇上和本宫一样,都盼着是位皇子!为什么偏偏是个没用的公主?若是皇子,本宫便有办法脱出困境!为什么?”

春蝉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小主!小主!公主也好,皇子也好,您总算母子平安,也不枉夫人……”她有些畏惧,“方才进忠来回话,夫人已经上路。小主,您可别忘了夫人临终嘱托,一定得善待自己啊!”

正说着,七公主嘤嘤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极其微弱,也怕吵着伤心烦恼的嬿婉似的。不知怎的,这小儿的哭声便触动了嬿婉的心肠,终于叹口气道:“抱来给本宫瞧瞧。”

澜翠见嬿婉有兴致,忙抱了七公主上去,喜滋滋道:“小主快看,七公主长得多好看!”

嬿婉恹恹地瞥一眼红锦襁褓中的婴孩,皱眉道:“脸皱巴巴的,没有本宫好看,也不大像皇上。”

澜翠吐了吐舌头:“孩子小时候都这样,长大就好看了,女大十八变哪!”

嬿婉随意抚了抚七公主的小脸,疑道:“怎么哭声这么弱?是不是饿了?”

乳母是早已挑好的韩娘,她上前福了一福,抱过公主哄着道:“回小主的话,公主喝过奶了,就是身子弱。小主是头胎,生得缓慢,公主也遭罪些。”她掰着指头,“哎呦!今儿已经是七月十六了。公主是昨夜生下的,正好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另一个乳母“哎呦”一声,嘴快道:“中元节,可不就是鬼节嘛!”

春蝉凶凶地横了乳母一眼,怒道:“嘴里胡嚼什么!公主也是你们能议论的?还不赶紧抱下去喂公主!”

乳母们抱着公主讪讪退下,外头隐约还有谁嘟囔:“神气什么!生了公主皇上也不来看一眼,早就失宠了的,还威风八面的!”

“七公主出生的日子可不好,和前头淑嘉皇贵妃的八阿哥一样,都是鬼节生的。”

“你们瞧八阿哥,那条腿好了也是一瘸一拐的。咱们七公主也可怜,令妃娘娘又是这个境地,可见是被她额娘连累透了。”

“一辈子就只能得这么一个公主了,公主能算什么依靠呢?连愉妃都不如,只怕这辈子都完了。”

所谓的绝望,大概就是这样毫无希望。原本意料中的锦绣人生,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失算,全盘崩溃。

她望着窗外凄寒如雪的月光,揉了揉干涩的眼,哑然哭泣。

生下公主后的数日里,嬿婉抱着小小的,瘦弱的婴孩,听着她哀哀的像病弱小猫般得哭声,仿佛也在替自己申诉着无尽的委屈、失望、惶恐与愤恨。

人人都以为她完了,是么?恍惚的一瞬间,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却又很快安慰自己,还年轻,一切还可以重头来过。

嬿婉无声落泪。仿佛只有这温热咸涩的泪水,才能抵御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惶惑。正默默念想间,却见李玉带着两个小宫女进来,恭恭敬敬向她请了安道:“令妃娘娘万福。”

嬿婉几乎是欣喜若狂,慌慌张张擦了泪,忙不迭起身道:“李公公来了,可是皇上想念公主,要公公抱去么?”

李玉的笑容淡淡的,维持着疏离的客气,像冬日里的毛太阳,明亮,却没有热度。“回小主的话,皇上是惦记着七公主了。但想着小主还在月子里,亲自照拂不便,所以特命奴才带了去。”

嬿婉一怔,大为意外:“公主还那么小,便要抱去阿哥所了么?”她慌里慌张,“公主还小,离不得额娘。”

“小主此言差矣。宫中规矩,若非皇上特许可由亲娘养育,皇子和公主都会交由乳母在阿哥所带着,或是交给身份更尊贵的嫔妃为养母。”李玉道,“皇上的意思,颖嫔小主膝下无子却出身高贵,可以替小主抚养七公主。”

澜翠失声唤道:“怎么会?颖嫔小主只是嫔位,我们小主可是妃位啊!”

李玉沉下脸道:“颖嫔小主虽然是嫔位,但却出身蒙古贵戚。颖嫔小主又是诸位蒙古嫔妃之首,其贵重受宠,岂能只按位分序列。”

澜翠深知嬿婉对七公主身为女儿身颇为失望,但也知道这个孩子的要紧,欲再分辨,但见李玉神色冷淡,也只得噤声了。

第二十六章 女心

嬿婉惨白着脸,紧紧拥住怀中的孩子,一脸不舍。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从此之后,皇帝若想起这孩子,自会去颖嫔处探望。便是养在阿哥所还好些,他可以买通了乳母多多美言,引得皇帝来看自己。若是去了颖嫔处,又有哪个乳母敢多言。自己的血脉,到最后竟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她凄声喊起来:“不成的!李公公,求您告诉皇上,颖嫔年轻没生养过,又要常伴圣驾,哪里得空儿抚养孩子,还是留在本宫这儿吧。”

李玉公瑾垂首,不疾不徐道:“皇上倒是想把七公主送去位分高的娘娘们那儿,只是怕小主没脸面罢了。皇后娘娘虽是嫡母,但魏夫人做出那些事儿,皇上怎还肯为难娘娘抚养小主的孩子。便是纯贵妃和祈妃、愉妃三位小主,一听也是摆手,说是实在不敢!得,皇上千挑万选,顾虑着公主的前程,好歹选了颖嫔。您要还觉得不成,那奴才只好去回皇上的话,您静听皇上的处置吧。”

嬿婉久在皇帝身边,自然明白李玉话中的利害,忍了又忍,只得哀哀道:“李公公,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李玉摇头道:“皇上还肯费心为七公主找位养母,便算是尽心了。”他一抬下巴,两位小宫女晓得厉害,动作利索地请了个安,径自从嬿婉怀中抱过了孩子,便去招呼乳娘们跟上。

嬿婉见状便要哭。李玉笑吟吟道:“小主别急,祖宗定下这样的规矩,也是希望嫔妃们能更好地伺候皇上,别被孩子拉扯了恩宠。您呀,别哭,哭坏了眼睛,还怎么伺候皇上呢。”说罢,便抱着公主,自行告退。

嬿婉直直噎住,欲哭无泪。恩宠,她哪里还能指望恩宠呢,连最后一道博得垂怜的法子都被收去,还要生生承受这般锥心之语。她低低啜泣,无语望天:“额娘,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

澜翠见她伤心,忙递了绢子为她擦拭,手忙脚乱劝道:“小主,嬷嬷交代了,月子里不能哭,伤眼睛呢。”她说着,便急着看一旁的春蝉:“素日你最会劝小主了,今日怎么都不作声!”

春蝉立在门边,暗红朱漆门勾勒得她穿着暗青素衣的身量格外醒目而高挑。她袖手旁观:“小主如今成壮士了。壮士断腕固然痛,可只有痛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小主忘记当年和奴婢在花房受苦的日子了么?皮肉之苦已然熬过,再受得住这离丧之苦,小主便再无畏惧了。”

嬿婉泪眼婆娑:“壮士断腕?”

春蝉定定道:“是。小主舍得夫人,舍得在宫外的荣耀,从花房的奴婢到启祥宫的宫女,从官女子的位分上开始熬起,都是为了什么?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她斩钉截铁,“都为了自己的尊荣,这也是奴婢跟着您死心塌地的原因,咱们都盼着自己好。您的娘家,您的额娘和弟弟,其实说白了帮不上小主分毫,甚至夫人还偏心,拿着小主的体己一味宠着舅少爷。”

嬿婉喃喃嗫嚅:“是。皇上最不喜欢嫔妃娘家显赫,即使张扬些也不喜欢。与其如此,还不如断得干净。”她的目光逐渐清明,“孤身一人,无可依靠,才能紧紧靠着皇上。”

春蝉取过象牙妆台上一瓶青玉香膏递到嬿婉手中,柔声道:“听嬷嬷说,月子里的女子气血两虚,面浮眼肿,必得好好调养,才能美艳如昔。”她看一眼澜翠,“澜翠,还不恭喜小主?”

澜翠浑然不知,奇道:“恭喜?”

春蝉笃定笑着道:“小主一直希望有所生养,为此费心多年。如今得偿所愿,生下公主,可知小主体健,以后生养无碍。且民间说,先开花后结果,小主能生公主,就能生皇子。”

嬿婉的容色渐渐坚定:“是了。只要本宫还能得到皇上的恩宠,便总有一日能生出皇子来。”她忽而泄气,“可是虽有额娘担着罪名,可皇上也不会再宠爱本宫了。”

春蝉取过一面铜鎏金芭蕉小靶镜为嬿婉照着,笑盈盈道:“小主对镜瞧瞧,虽然生下公主才三天,又经丧母之痛,但容颜未减,反增楚楚可怜。皇上最爱的,便是这种柔弱美人。只要熊阿朱沉下心气悉心调理,一定会容颜更胜往昔。至于公主嘛……”她微微一笑,“送去颖嫔那儿也好,颖嫔自己没有孩子,不会不疼公主,她又是个急脾气,只怕有的忙活呢。”

嬿婉用手指拨开凌乱垂落的发丝,心神渐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额娘说得对,皇后她断了本宫的荣耀、家族的指望。额娘死了,家也没了,但只要本宫剩着,就不算完!”

盛夏漫过,天气渐凉。皇帝来翊坤宫的时日渐渐多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不咸不浅的时光,就如那些惊涛骇浪的起伏,从来没有发生过。

抬头望去,红粉盛年,流淌于红墙碧苑。

海兰还是常常来与如懿闲话,二人并肩立于廊庑之下,远眺着殿脊飞檐,重叠如淡墨色的远山,看黄叶落索,飘零坠坠。

海兰见到皇帝还是那么落落大方,谦和自持,仿佛从未有过慎刑司的困辱与窘迫。她如此淡然,皇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屡屡赏赐,又对她和永琪关怀备至。然而海兰却对琳琅满目的赏赐付诸一笑:“臣妾侍奉皇上多年,牙齿也有磕着舌头的时候,何况长久相处呢。皇上不提,臣妾都忘记了。”

如此,皇帝讪讪之余,对海兰也越发敬重。

无人时,如懿便笑她:“真能心无芥蒂,忘却蒙冤不白之苦?”

海兰横眉:“自然不能,我从未忘记,我所有的辛苦颠沛、荣华寂寞,都是拜他所赐。必得感恩戴德,铭记于心,终生不忘。”她看如懿,颇有问询之意,“自十三阿哥离世,历经风波,姐姐对皇上似乎也有所不同?”

“能有如何不同?不过是明白你多年劝道终究成真。许多夫妻无情无爱,也可以平淡一生。省得爱恋纠葛,在乎越多,伤得越深。”如懿伸手接住一片坠落于枝头的黄叶,脆薄的行将碎裂的触感让她感伤不已,“多年夫妻,有时候皇上如此疑心,真叫人心寒。”

“多年夫妻?”海兰瞠目,“便是猫儿狗儿,养了几十年,也有些情分。”她出言犀利如锋,“有些事,姐姐难道未曾发觉么?我早已失宠,多年不曾侍寝,又与世无争,为何皇上会轻信他人?只因永琪一日日长大成才,皇上虽然器重,只怕也因当年永璜之事,对年长的皇子颇为忌惮了。”

如懿念及永璜的英年早逝,不觉泪眼潸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生于皇家,太过庸懦自然不好,可若格外出挑,也是一桩心病。”

海兰颔首,挽住如懿的手臂:“姐姐,我原想着自己出身小姓,没什么家世,想替永琪娶一位才德双全又出身世家的福晋,也好有所助益,现在看来,怕是不成。”

如懿触动心思,连忙道:“你说得极是。家世过于显赫,难免依仗母家权势,但若太寒门小户,也委屈了永琪。你的心思本宫明白,无非是向皇上示弱,表明永琪安分守己。”

海兰长叹一声:“我与皇上,虽不敢称夫妻,但也是妾侍。非得以前朝君臣之道来维系保全,实在也累得慌。”她望着如懿的眼,“可我知道,姐姐比我更难。我的委屈,不过是蒙冤,而姐姐,却实实在在饱尝丧子之痛,还被皇上冷落疑忌。姐姐真的可以释然么?否则每天强颜欢笑,也是辛苦。”

会辛苦么?如懿不答,却辗转自问。朝夕相对时,他与她客气,温和,越来越像一对经年长久的夫妻,懂得对方的底线所在,不去轻易触碰。那是因为实在太知道了,许多溃疡烂在那里,救不得,治不好,一碰则伤筋动骨,痛彻心扉。只好假装看不见,假装不存在。

所以,也算不得强颜欢笑,而是明知只能如此,才能抵御伤痛之后渐行渐远的疏离与不能信任。

永璂逐渐长大,皇帝对他也越发督促得紧。凡是晚膳之后,必要亲自过问功课,每逢旬日,便亲自教习马术武艺,端的是一位慈父。

如此一来,人心反倒安定了。

自从端慧太子与七阿哥早夭,皇帝爱重四阿哥,连着他生母淑嘉皇贵妃也炙手可热,颠倒于后宫。而后四阿哥失宠,五阿哥永琪深得皇帝信任倚重,又是如懿养在膝下,引得人心浮动,难免将他视作储君。如今如懿自己的儿子得皇帝这般用心照拂,落在外人眼里,毕竟是中宫所出,名正言顺,又可遂了皇帝一向欲立嫡子之心。可是身为亲母,如懿是知道的,永璂年少体弱,经历了丧弟风波、人情冷暖之后,小小的孩童愈加沉默寡言,学起文韬武艺,自不如永璜与永琪年幼时那般聪慧敏捷。

待到无人时分,夫妻二人枕畔私语,如懿亦不觉叹惋:“说道文武之才,虽然永璂得皇上悉心调教,可比之永琪当年,却显得资质平平了。”

皇帝笑着抚了抚她的脸,温和道:“哪有你这样的额娘的,旁人都偏心自己的儿子也来不及,你却尽夸别人好,永璂才多大,永琪多大,你便这般比了!”

如懿轻轻啐了一口,倚在皇帝臂弯里,任由一把青丝逶迤拖曳:“什么别人不别人的,永琪、永珹他们,哪个不是臣妾的儿子了?”

皇帝揽她入怀,笑声朗朗:“有皇后如此,是朕的福气。”

如懿见他正在兴头上,是最好说话的时候,便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爱重永璂,臣妾心里固然高兴,可臣妾是他额娘,也比旁人更清楚不过。永璂,他的天资不如永琪,甚至,连永璜当年也比不上。”

皇帝颇为惊异:“朕疼自己的儿子,你怎的好好地生出这般念想来?”

如懿感慨道:“皇上疼他,臣妾欢喜不已,可就怕是太疼爱了,过犹不及。臣妾瞧皇上这些日子给永璂读的书,大半是君王治国之道。永璂年纪尚小不说,落在旁人眼里,还当皇上动了立储之意,反倒生出许多无谓的是非来。”

皇帝闻言亦是唏嘘:“朕年轻时时念着嫡子的好处,想着若是弟兄众多,嫡子是最名正言顺的。如今自己为人父,年纪渐长,却也发觉,国赖长君也是正理。可到底如何……”

如懿轻声道:“老祖宗的教训最好,国赖长君。若长中立贤,更是不错。”她谦和道:“皇上,妇人不得干政,臣妾无心的。”

皇帝笑着拥住她:“如懿,你没有干政。你是朕选的皇后,懂得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合适的话,做最合适的事。朕希望你,一直如此。”

如懿婉然一笑:“所以有件事,臣妾不得不提了。”

皇帝轻吻她的额头,懒懒道:“什么要紧事,连枕畔低语温存都抵不得了。”

如懿半仰着肩,躲避着他追寻而来的青青的胡渣:“皇上,永璜与永琏早逝,永璋与永珹一个出宫建府,一个出嗣,但都已成家。如今永琪已然成年,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皇上可曾考虑过,要为他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

皇帝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愉妃倒是向朕提过一次,说自己出身寒微,不敢娶一个高门华第的媳妇儿,只消人品佳即可。你既是嫡母,又疼永琪,你是如何打算的?”

如懿一笑:“皇上是慈父,岂有思虑不全的,非要来考较臣妾。”她略一沉吟,“愉妃的话臣妾不爱听,动辄牵扯家世,连累永琪也自觉卑微。依臣妾看,福晋的德容言功须得出众,才配得上永琪。至于门第,不高不低,可堪般配便好。”

皇帝不觉失笑:“咱们已是皇家,还要般配,哪儿有这么好的门第?你呀,心里还是偏疼永琪。”

如懿偏着脸,青丝软软垂落:“皇上的话臣妾不爱听,永璋的福晋难道不是臣妾与皇上商量着细细挑的,便是他的侧福晋也出身完颜氏大族,纯贵妃一见几个媳妇儿就高兴。”

皇帝绞着她一缕青丝于指上,凝神道:“永琪的婚事朕细想过了,已有了极好的人选,便是鄂尔泰的孙女,四川总督鄂弼之女,西林觉罗氏。”

如懿闻言,不觉一怔,强笑道:“鄂尔泰是先皇留给皇上的辅政大臣,本配享太庙,入贤良祠。若不是被胡中藻牵连,也不会被撤出贤良祠,还赔上了侄子鄂昌的性命,累得全族惴惴。”她悄悄望着皇帝:“娶这样人家的女儿……”

皇帝慨然含笑:“正是合适。永琪娶鄂尔泰的孙女,一则以示天家宽宏,不计旧事;二则宽慰鄂尔泰全族,也算勉励他在朝为官的子侄;再则,这样的人家家训甚严,教出来的女儿必定不错,又不会煊赫嚣张,目中无人。”

如懿深以为然,亦不得不赞叹皇帝的心思缜密。若非这样的老臣之后,如何配得上永琪。且又是曾打压过的老臣,即对指婚感激涕零,又不会附为羽翼,结党营私。

他望着他闭目静思的容颜,有那么一瞬,感到熟悉的陌生。还是那张脸,她亲眼见证着他逐渐成熟,逐渐老去的每一分细节。可是却那么陌生,或许她还是爱着这个人,这副皮囊,但他的心早已不复从前模样。曾经的爱逐次凋零,就像她越来越明白,或许他真的是一代天骄,只是,也真的不算一个钟情的丈夫吧。

或许,这样的明白也是一种警醒,她会与他这样平淡老去,日渐疏离,再无年轻时痴痴的爱恋与信任。

年岁摧毁的,不仅是饱满丰沛的青春,也是他与她曾经最可珍惜的一切。

宫中的日子平静无澜,若过得惯,一日一日,白驹过隙,是极容易过的。可是曾经得过宠却又失去的人,最是难熬。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连带着池馆寂寥,兰菊凋零。至此,宫车过处,再无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宠,随着七公主养于颖嫔膝下,变成了水落后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显而易见。她不是没有想过法子,但都被进忠委婉拒绝:“小主何苦碰这个钉子,上回奴才不小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横了奴才一眼,幸好师傅没听见,皇后娘娘也不在旁,否则奴才的性命早没了。”

也不是没有去求过太后,太后索性闭门不见,出来的却是福珈,叹道:“太后留着小主,只是为了在皇上身边留一个温婉进言之人,本不欲小主做出这样的事来。结果小主自作主张,不仅下手,还下这么黑的手,伙同您那糊涂额娘在宫里作耗。太后如今潜心修佛,听不得这样的腌臜事,小主还是不必再来请安了。”

嬿婉也想过再唱起袅袅的昆曲,引来昔日的恩遇与怜惜。却才歌喉一展,颖嫔那儿依然打发人来:“令妃要唱也别这个时候,您的亲女儿七公主听不得这些动静。等下哭起来,皇上怪罪,可叫咱们颖嫔小主怎么回呢?小主替您受着累,您却快活,皇上知道了,可要怎么怪你?”

嬿婉听着嬷嬷义正词严的话,只得讪讪闭了口笑道:“颖嫔妹妹甫带孩子,怕有不惯,本宫亲手做了些小儿衣裳,还请嬷嬷送去给公主。”

偏嬷嬷满脸是笑,却半分不肯通融:“皇上虽未明说,但内务府都得了消息,小主虽是妃位,但宫里一些开销按着官女子来。小主自己都紧巴巴的,何必还替公主操心,一切都要颖嫔呢。”

一忍再忍,总有机会可觅。

过了中秋便是重阳,是合宫陛见为太后庆贺的正日子,皇帝自然也会来。她依稀是记得的,曾经的舒妃,叶赫那拉意欢,便是重阳菊开之时,一曲清歌,凌云而上。

嬿婉早两日便准备了起来,取出尚未穿过的新衣,比着鎏银铜镜搅衣自观。才试了两件,春蝉便婉劝:“小主,这两件新衣是去年制裁了尚未来得及穿的,今岁新的,内务府一直迁延着不曾送来。”

她听得出春蝉的难处,因着她的失宠,内务府早停了送每季的衣裳首饰。唯剩的两件新衣,其实早就是旧衫了。宫中所用的绫罗是天边溜转的云朵,风吹云散,每一日都是新的针脚,艳的花纹,迷了人的眼睛,看也看不过来。

孝贤皇后过世后,后宫女眷早不肯那么简素。便是皇帝,也是穷奢极欲之人,爱她们如花朵招摇地绽放,每一朵都晕彩迷离,每一日又胜过昨日的样子。如懿亦是,她是锦绣堆叠里长大的闺秀,什么稀罕物儿没见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也甚少在衣饰、首饰、器皿上约束嫔妃,所以素日相见,无不穷尽奇巧。

去岁的衣衫啊,若是被人瞧出,必是要惹笑话的。

女人的争奇斗艳,便是这一针一线上的锱铢必较。长一寸,短一分,细碎,琐屑,却无比认真,付尽心力。

所以嬿婉愈加精心,衣衫虽是旧样,但花钿翡翠是不怕的,只要水头足,色儿透,一样叫人不敢小觑。且她如今的身份,虽还是妃位,却是官女子的份例,外头的体面不可失,又不可张扬。好容易择定了浅浅橘瓣红含苞菊蕊挑银纹锦袍,一色水嫩绿翠的翡翠绞丝鸾凤花钿,点缀零星的翠榴石米花珠簪,倒也美得收放自如,含蓄温婉。

等嬿婉打扮得恰如其分,引颈盼着辇轿来候,等来的却是一脸为难的进忠。他的靴子蹭在殿门口不肯再走近。嬿婉欢喜道:“进忠,皇上让你来接本宫么?”

进忠苦涩地摇头,看着嬿婉的清丽妆容,道:“小主别费这个心了,今晚的重阳夜宴小主不必去了。”

嬿婉登时急了,那红晕浮过胭脂的娇艳,直直逼了出来:“怎么会?今日是合宫陛见得日子。本宫要给太后敬酒磕头,皇上也会来。”

进忠的脸越发黄了,期期艾艾道:“小主,今儿夜宴,根本没安排您的座次。您……”

似腊月冰水兜头浇下,彻骨寒凉。他足下的水粉色柳荫黄鹂花盆一个不稳,险险跌倒于地,还是进忠眼疾手快扶住了:“小主,下回吧,总有下回。”

嬿婉犹不肯死心,攥着进忠的袖子,痴痴问:“是皇上特意要你来告诉本宫的么?”

进忠摇头:“不是。是奴才怕您不知,冒冒失失去了,反叫人笑话。”

嬿婉死死扯着进忠不放,两眼都直了:“进忠,有没有法子,有没有?见面三分情,皇上见了本宫,会原谅本宫的。你想个法子,让本宫可以去重阳夜宴,好不好?”

进忠赤眉白眼,又急又无奈:“小主,奴才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家伙,能有什么法子?重阳夜宴的座次是皇后娘娘排定了给皇上过目的,皇上当时就无异议,您去了可不是驳了皇上的意思。”他说罢,急急道:“奴才还有差事,先走了。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来通报消息,那可吃罪不起。”

春蝉赶紧上来扶着,嬿婉坐在九枝西番莲花紫绒贵妃榻上,满眼的泪争先恐后地出来,一口气却不上不下,涌到了喉头,哽得她晕厥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沉浮

穷途末路,大抵如是。

宫中嫔妃众多,得宠失宠也是寻常。若换作婉嫔,多年来宠遇寂寂,不过是拿日子熬位分而已,皇帝来与不来,她也云淡风轻。可嬿婉偏是得过盛宠之人,骤然失宠,且在生女之后,哪里熬受得住。宫中人一时离得远了,莫不拿跟红顶白之态对她。虽说她依旧留着位分,但一律的开销都是按着官女子的位分来,连宫中饮宴,年节的合宫陛见,都不得参与。送来的饮食,应季的衣料,莫不馊冷腐坏。永寿宫人多,哪里顶得住这样的花费。嬿婉少不得拿出体己银子来填补。一开始旁人尚看在银钱分儿上敷衍,但嬿婉的体己以珠宝玉器绫罗绸缎为多,典当不易。手头的银子流水价出去,渐渐内囊也尽上来了,有跌落至叫天不应的境地。

如此一来,永寿宫的人心也散了。出了春蝉、澜翠和王蟾还算尽心,其余人等或攀高枝,或被内务府寻个由头拨去再不回来。永寿宫里越发冷清,连宫人们路过也避着走,只怕沾了晦气。

眼见得由夏入秋,由秋至冬,嬿婉坐困愁城,终日无奈,却也不得其法,只见得人也憔悴了下去。

这一年初春,和敬公主璟瑟与额驸色布腾巴勒珠②自蒙古归来,回京探视皇帝,赞助京中公主府。和敬公主乃孝贤皇后嫡出亲女,地位尊崇。她相貌深肖孝贤皇后,素性节俭,不喜妆饰,大有亡母之风,深受皇帝宠爱,宫中亦无不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