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婵忙赔笑道:“这件事可大可小,说小了是八阿哥伤了腿成了跛子,往大了说,后来淑嘉皇贵妃报复皇后,放狗咬伤了五公主,又惊吓了有孕的忻妃,牵连着六公主病弱而死,后来淑嘉皇贵妃又活活气死了,干系着多少性命呢?”

茂倩抿着唇道:“我何尝不知道个中厉害?那件事当年便是凌云彻亲自去查的。我嫁给他多年后,有次听他与赵九宵喝酒,两人都有些醉了,赵九宵嘴快,说他为了皇后娘娘这般犯险,却什么也不肯说。我那时端了酒去,在窗外听见便留了心,知道那事和两枚银针、一个马鞍有关。而那些东西,我见凌云彻在家中柴房的杂物里翻动过,如今若去翻一翻,怕是还在。”

春婵听得心口突突乱跳,险险跪下,道:“我的好姑姑,你这话里有多少文章,我可不敢听。您今夜别出宫了,赶紧着下人把这些东西找来,再找人证,给您做主吧。”

茂倩双手紧握,想了想唤进自己的贴身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道:“你赶紧出去,找了这些东西来。”

春婵见那小丫鬟出去了,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姑姑先歇息,小主身边怕离不了我伺候,我先过去得了。”她说罢,便急急往嬿婉身边去了。

第十八章 分飞

是夜,皇帝便往永寿宫中来,不过略看了看嬿婉,便要往宝月楼去。

嬿婉少不得笑语嫣然,“晚膳时臣妾见有几样膳食精巧,想要送去宝月楼,才想起今儿是斋戒,容嫔妹妹断不肯吃这些东西,这才罢了。”

皇帝恍然醒觉,“也是。既是斋戒之日,容嫔会彻夜诵读经文,不见外人,朕也不必去瞧她了。”

嬿婉抿唇一笑,温温软软道:“皇上一向最将容嫔妹妹的事放在心上,今儿怎么浑忘了。臣妾可要为容嫔抱不平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笑,牵过她的手一并坐下,摩挲着道:“你待容嫔却好。”

嬿婉低着曲线优美的颈,柔顺道:“容嫔妹妹远离家乡,孤身一人,承恩已久却膝下孤凉,臣妾也曾多年未育,很明白她的心境。由己及人,总忍不住对她好些。只是容嫔妹妹性子孤介,不太喜欢臣妾。所以臣妾有时想对她更好些,也不知该从何做起。”

皇帝脸色僵冷,直到听嬿婉说完,才怜惜地抚着她的手,温言道:“她的性子素来如此,待朕也是一样。你心意到了就好。”

二人正说着话,澜翠端了茶水上来,笑吟吟道:“这是今岁新贡的松阳银猴,小主吃着觉得很好,所以特意等皇上来了一起尝尝。”

皇帝笑道:“你也喜欢这个?”

嬿婉笑容甘芳,让人有亲切的松弛,“虽然不算名贵茶种,但臣妾喜欢它入口回甘,平实亲和,没有高高在上的疏远之感。仿佛邻家女儿,品之可亲。”她见皇帝只是沉思不语,又笑道:“臣妾掌管六宫之事,但见茶叶一项,每年便支用颇大。宫中素来以饮名茶为习,若是愿意多尝尝松阳银猴之类,所费不多,亦有新味,也是不错。”

皇帝沉吟片刻,伸手接过青玉金线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笑道:“皇后为皇贵妃主理六宫时,一度也引松阳银猴入宫,想是有旧例可循。你若愿意多看看典册掌故,想来可以安排。”

嬿婉闻言不禁有些讪讪,皇帝言下之意,便是觉她不熟悉宫中掌故了。她不觉羞赧,“臣妾愚钝,还望皇上恕罪。”

皇帝拢过她的肩,安慰道:“你虽身为贵妃,但到底资历尚浅,便是婉嫔与愉妃也比你久经世故,你难免有些稚嫩。但是你性子温婉,凡事上下融洽,不严苛冷峻,这是你的好处。”他停一停,“自然也是皇后的缘故,她身子不好,你得多担待些。”

嬿婉秀眉紧蹙,这才稍稍和缓些,含笑示意澜翠递过茶盏来。澜翠正捧过茶盏,手中陡得一滑,一盏滚烫茶水瞬时浇在了嬿婉手上,烫起一大片绯红颜色。

嬿婉雪雪呼痛,澜翠吓得傻了,跪跌在地上拼命磕头不已。皇帝捧着嬿婉的手连连呼气,宫人们忙乱着又是端冷水来给嬿婉浸手,又是取了清凉消肿的膏药涂抹,一壁又急急去召太医。嬿婉痛得满眼含泪,只咬着唇不说话。皇帝一时怒极,狠狠踹了澜翠一脚,喝道:“这等刁钻惫懒的奴才,还不拉去慎刑司!”

王蟾忙答应着拉了浑身哆嗦的澜翠下去。皇帝又安慰了嬿婉许久,本欲留下,耐不住嬿婉苦苦劝道:“皇上今夜便是留在臣妾这儿,也怕是担心臣妾的伤势,不能好好歇息,还不如回养心殿安寝。”

皇帝如何肯允,嬿婉又道:“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大可留了李玉在这儿伺候。李玉本就细心周到,若有不妥,可及时禀告皇上。”

皇帝亦怕留在这儿,嬿婉事事亲力亲为服侍,反倒不得养息,叮嘱了几句,留下李玉便起身去了。

这一夜养心殿中,皇帝便睡得不大安稳。本唤了婉嫔来侍寝,才一见面,见婉嫔打扮停当,却讷讷寡言,不觉又是恼又是笑,“怎么?见了朕便这般怕么?话也不肯说了。”

婉嫔手足无措,“臣妾……臣妾已经多年未曾侍寝,生怕自己不够妥当……”

皇帝苦笑道:“罢了。朕召你来,不过是因为你乃潜邸旧人,可以夜话闲聊,你既这般局促,罢了,朕叫人送你回宫吧。”

婉嫔面皮赤红,只得无言告退。皇帝索然寡味,进忠在旁赔笑道:“皇上,婉嫔本就年岁渐长,不宜侍寝。不若唤了别的小主来侍奉可好?”

皇帝摆手,不耐烦道:“朕何愁谁来侍寝?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进忠欲言又止,皇帝横他一眼道,“平日里你鬼主意最多,有话便直说。”

进忠忙躬身道:“皇上,其实有个人在外候着许久了,也有话要对皇上说。”

榻前一盏紫铜鹤形烛台孤然耸立,曳下瘦长的影子,越发显得凄惶难言。皇帝慵懒道:“谁?”

进忠悄悄觑着皇帝脸色道:“茂倩。”

皇帝陡然坐起,厌烦道:“叫她早些出宫安分些,今日之事朕便不与她计较了。”

进忠赶紧趴下磕了个头道:“皇上,茂倩说,此事她若不说与皇上知道,宁可一头碰死在养心殿前的石阶上。奴才见她情愿一死也要上禀天听,才不得不来禀告。”

皇帝静了片刻,缓缓道:“唤她进来吧。”

海兰回到延禧宫中,已是中夜了。叶心服侍着她脱下半新石青色绣白玉兰花缎面狐毛大氅,接过她手中的珐琅透雕手炉,心疼道:“小主今儿在皇后娘娘那儿留得晚,赶紧歇息吧。这手炉都凉了,奴婢去换上炭,给您再暖个汤婆子睡下。”

海兰叹道:“姐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只有我陪着她说说话罢了。你自己也瞧见了,姐姐挨了那一掌,脸上肿成那样,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消得去。”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永琪从里头暖阁转了出来,迎上来请了安道:“额娘总算回来了,叫儿子好等。”

海兰见他满脸关切,甚有孝心,一时欢喜,也有些诧异,“你这孩子,这么晚了也不回自己府里,在这儿做什么?成家立室的人了,也不怕你福晋惦记。”

永琪忙笑道:“今儿原是见外头送了好些紫貂皮子和人参来,所以儿子特意挑了好的,送来给额娘和皇额娘。”

海兰听他提及如懿,不觉喟然忧惧,“如今你要见你皇额娘,也不大方便。这些东西,额娘自会转交。”她看着长身玉立的儿子,不觉生了几分疼惜之意,“看你这么孝敬你皇额娘,也算姐姐没白疼你一场。”

永琪有些愧疚,道:“儿子本该亲自去向皇额娘问安。只是皇额娘如今的情形,儿子也得明哲保身些。”他扶了海兰坐下,“额娘也累了,暖阁里儿子刚叫人添了热炭,您快坐下歇歇。红枣银耳羹也刚煨好,热热的正好用呢。”

海兰见他这般细心,愈加安慰,拉了他一并坐下,道:“你素来孝顺,额娘都知道。”

永琪见无人在旁,踌躇片刻,低声道:“额娘与皇额娘亲厚,那也是应当的。只是也得小心些,免得惹皇阿玛不悦。”

海兰摆摆手,接过叶心添好的手炉捧着,温言道:“自你出生,额娘便是无宠之人,何必在意这些。”她面色微微一沉,有些不豫之色,“你素性谨慎,又文武双全,你皇阿玛便视你为第一得意之人。你明哲保身是不错,对你皇额娘的孝心也不必尽在明面上。可内里,你皇额娘疼你可不亚于她亲生的永璂,你心里可得明白。”

一席话说得永琪冷汗涟涟,忙敛衽跪下道:“额娘的话儿子怎会不知?只是自三哥离世,儿子便是长子身份,不得不万事斟酌,便有对皇额娘十二分孝敬之心,也只敢露了三分。毕竟皇额娘与皇阿玛不睦,儿子也不敢在明面上过亲近了翊坤宫。”

海兰瞥他一眼,语意清冷,“你这个想头固然不错。若不是你天资聪颖,又谨小慎微,也无今日气候。”她见永琪一味低头,亦是不忍,“地上湿寒,别尽跪着了。入秋腿上的附骨疽更易发作,总是隐隐作痛,益发得小心些。”

永琪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侧,也不以为意,“太医总是那些套话,什么三阴不足,外邪过盛。左不过黄豆大小一颗,不痛不痒的,也没什么。”

海兰叹道:“你离宫开府,自成一家,虽然有福晋替你操持,自己也得事事留心。”她一顿,似想起什么,“我听跟着你的诚贵说,你身为兄长,在书房读书勤勉依旧,可堪榜样,而且下了学……待令贵妃的几个阿哥也极好。”

永琪嘴唇微微嗫嚅,还是坦然道:“令娘娘协理六宫,深得皇阿玛宠幸。儿子疼爱几位年幼的弟弟,也是尽兄长的职责。”他略一犹豫,一双澄澈眼眸望着海兰道:“额娘在宫里资历虽深,但恩眷不隆,儿子这般做,也是希望额娘与令娘娘面上过得去,别损了额娘的尊荣清宁。”

海兰爱惜地抚一抚他的额头,叹息道:“你要强周全是好,但也别为求万全,什么事儿都自己忍着。年纪轻轻的,绸缪太过,也损心神。再说你素性要强,有什么头痛脑热也忍着不说,可自己身子总要当心。”她话锋一转,婉转道:“上回听你说起长了附骨疽,额娘急得什么似的,问了太医。说是先头的怡亲王父子都得过,确是不大要紧。你精于骑射,风餐露宿、骑马射猎所致也未可知。”她说着,语调一沉,有些不大好意思,“不过,太医也说,冷浴后贪凉寒湿侵袭,或房欲之后盖覆单薄,寒邪乘虚入里,也会成此疾。终究,你得当心你自己身子。”

永琪面上一红,旋即含笑道:“这个额娘大可放心。儿子的嫡福晋西林觉罗氏和侧福晋索绰罗氏都是皇阿玛、皇额娘和您亲自替儿子选的,她俩温良恭俭,实是贤妻。”

海兰扑哧一笑,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骂道:“当着额娘的面心虚什么。额娘岂不知你对嫡福晋和侧福晋不过面上的情分,而索绰罗氏擅生养,你的几个儿子多是她所出,可你最心疼的还是格格胡氏。别的也就罢了,额娘只担心一个……”

永琪见海兰颇有责怪之意,忙不迭解释道:“额娘所担心的,不过是胡氏出身寒微,是府里买来的丫头做了通房封了格格,但她性子也算乖巧,安分守己,从不逾矩。”

海兰不禁摇头,“额娘才说这一句,你便有这许多话替她分辩,可见偏心。虽说王公贵戚都三妻四妾,你别有宠妾灭妻的逆行便好。”

永琪笑意温和谨顺,“额娘说得是。儿子的福晋都温顺贤良,胡氏虽然娇艳些,但也不大出格,服侍得儿子极好,对福晋们也恭谨。额娘可曾听过福晋抱怨?”

海兰温然生笑,“你的福晋都是老实的,额娘也希望你有贤内助。你若争气,你皇额娘的日子也好过些。”

永琪正要答应,忽然笑意一滞,颇为犹疑,“额娘,儿子也的确想为皇额娘争气。可有句话,关起门来只能咱们母子间说得。”

海兰知他素性缜密,便也着紧,道:“怎么?”

永琪踌躇片刻,似是十分为难,“额娘,儿子说句不当说的话。额娘与皇额娘情同姐妹,皇额娘也待儿子如亲生。可十二弟一日日大了,儿子虽与他亲厚,但也不能不多思虑几分。十二弟才是皇阿玛的嫡子,中宫所出。”他苦笑,“有他在,儿子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便是他日封得亲王,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海兰唇角的笑意逐渐冷却,如寒天里冻住的雪花,闪着苍冷的雪白微光。永琪看着她的笑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畏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海兰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跪下!”

永琪哪里敢违逆,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海兰将指上的镂金丝嵌珊瑚珠护甲一枚枚摘下,一记耳光清脆地响在永琪左脸,很快又落在右脸。她的手并不停歇,一下下用力打着,眼中泪水涟涟。“如果没有你皇额娘,我们母子当年便死在了延禧宫里,你的眼睛哪里睁得开见见这人世?如果没有你皇额娘,你就是个失宠嫔妃的庶子,谁会来理你分毫?你能上书房读书,能文习武,你能博你皇阿玛欢心,你能在那么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是谁为你筹谋?不为别的,只为你养在你皇额娘膝下,才有今日的荣华!便是你能写得一手好书法,都是你皇额娘亲手教你。她为你尽心挑选贤妻,为你成家立业。她为你费的心思,连对她亲生的十二阿哥都比不上。如今你却糊涂油蒙了心,说出这般忤逆的话来,额娘听着,真真是寒心!”

永琪哪里还敢接话,俯下颀长的身子连连叩头,扇着自己耳光道:“额娘息怒!额娘息怒!儿子不孝,一时昏了头说胡话,额娘切莫气伤了身子!”

“身子?”海兰指着他,满脸是泪,冷笑道:“你还知道额娘的身子!额娘不过是个废人,早就失了你皇阿玛的宠爱,不过是熬一天是一天罢了。若无你皇额娘对你悉心照拂,只怕要养大你都难。你别今日得了尊贵,便忘了自己的来历!”

永琪难过道:“儿子也是糊涂,总觉得自己再讨皇阿玛喜欢,总比不得十二弟天之骄子,生来尊贵。皇额娘疼儿子,也不过是为自己的儿子来日有个臂膀而已。”

“十二阿哥尊贵,那是他额娘贵为皇后,没什么可争的!你这般话,便是戳额娘的心了,也是打你自己的脸。要怪便只怪你没投生个好肚皮罢了。额娘失宠多年,从来不以为侮。因为让人轻贱的,从不是出身,而是自己的品格行事。你若这样想,和当年的大阿哥又有什么分别?你大哥得了你皇额娘多年抚育,却不思感激不念养育之恩,才落得如此下场。而你如今身为长子,已是你皇阿玛的左膀右臂。你若真有那个福气,定要尊你皇额娘为母后皇太后,额娘便是做太妃也不要紧。若你没那个福气,安心做个亲王享尽富贵,辅佐你十二弟,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仔细!别还没到那个位子,便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你大哥、三哥和四哥,都是前车之鉴!”

永琪冷汗淋漓,抖衣而颤,“额娘息怒,儿子明白。”

“明白?”海兰一把托起他下颌,肃然道,“你不明白!从你托生到我肚子里那一日,你便在受着旁人算计!要不是你皇额娘与我彼此扶持,我怀着你时冒险服了些许有毒的药物才从冷宫解了你皇额娘的冤屈,她又在我生你时陪伴在侧,事必躬亲,这世间早没你这个人了!所以,少生事端,安分守己!额娘和你的福气才能长远!”

永琪如同五雷轰顶,望着海兰,颤声道:“额娘,你为了皇额娘,竟然服毒,那时还怀着儿子,额娘你……”

海兰松开手,静静地凝视着他,拈过绢子,温柔地为他拭去额边冷汗,神色温柔而坚定得不可抗拒,“永琪,人要活下去,总是不得不用些法子。额娘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但是你也不能为着今日的荣华而妄生猜疑之心。你便是要猜疑额娘,也断不能去猜疑你的皇额娘!这句话,你牢牢地记住!”

永琪泣不成声。在他成长的记忆力,他很少哭,真的很少。这样无声地哽咽,肩膀用力地颤抖着。他伏在自己的臂弯里,背脊如黑夜里起伏的山脉。海兰的手沉稳地搁在他肩上,任由泪水静静滑落,“永琪,额娘知道,你在宫里长大,兄弟不似兄弟,父子更似君臣。你疑心多些便可防范多些。但人生而不易,你若是再疑心曾对你有养育之恩的人,便是天诛地灭。额娘谁都不信,只信你皇额娘。你也一样,记得!”

永琪沉重而用力地点着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海兰的教诲沉沉刻画在心中。他的脸色寂寥而凄楚,“额娘,难道你最心疼的人,不是儿子?”

海兰半蹲着身子,伸手抚着他年轻而饱满的面庞,依稀分辨出皇帝隽逸倜傥的模样,“你和你皇阿玛年轻时长得真是像。只可惜,他心里从来没有我,我心里也从来没有他。额娘最心疼的人,是乌拉那拉如懿,是爱新觉罗永琪。可额娘不得不明白告诉你,我与你皇额娘在一起的时日更长更久更贴近。我们之间的信任,无人可以动摇。额娘希望你明白,对你好的人,别去辜负她、背叛她。”她站起身,倦倦道,“永琪,宫门已经下钥,你便留在这儿睡下,好好想想明白吧。”

她缓缓站起身,唯留永琪半靠在暖榻的踏脚上,疲倦而凄凉。他悲戚地紧紧拢住自己的身体,将喉底的哽咽死死压住,“额娘,额娘,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寒夜冻雨,凄瑟敲窗,落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窗格上发出生硬单调的声音。天地寂寞,唯有以此簌簌相应。

天地寂寞,静夜无声。皇帝双眸微红,可见已困倦到了极处。他看着跪在眼前匍匐屈身的身影,沉肃的口吻中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茂倩,你的话已经说完了,可朕还是不信。”

茂倩面色铁青,两颊泛着决绝的晕红,恭顺地匍匐在地,“皇上,若说凌云彻梦呓之事不算铁证,可这两枚银针与这个马鞍,却真真是铁证如山。若不是为了包庇皇后意图杀害八阿哥之事,这两枚银针凌云彻为何要藏着掖着不能见人?奴婢思虑良久,事涉皇裔,不能不冒死相禀。”

皇帝颇有玩味之色,眸中阴沉不定,举起那两枚银针在眼前,沉吟道:“银针已有积垢,是积年旧物。针孔与马鞍底下的孔痕也相吻合,的确不是造假之物。但茂倩,你与凌云彻早是怨侣,如今积怨更深。哪怕是物证笃然,朕也不能全信。”

茂倩垂首片刻,眼里闪过一丝怨毒恨色,举首道:“物证已在,皇上所不能信的,不过是奴婢这个人证。奴婢已说过,当日之事赵九宵也知情。眼下他人在宫中,皇上一问便知。”

皇帝并不看她,只专注于银针之上,冷冷道:“还须你说?朕已经吩咐进保将他带了来。”他击掌两声,外头进保已经听得,领了赵九宵入内跪下。

皇帝道:“李玉呢?”

进保回禀道:“皇上知道李公公与凌大人私交甚厚,怕有消息泄露。所以奴才传皇上的旨意,请李公公今夜往孝贤皇后陵上送祭品去了。至于其他人,有奴才在,他们近不了养心殿三尺。”

皇帝扬一扬首,示意他出去,只冷眼瞧着瑟瑟缩缩的赵九宵道:“唤你来所为何事,你自己也知道吧?”

赵九宵初次面圣,早已头昏脑涨如在梦中。及至了明彩辉煌的殿阁里,浑身软绵绵如同酒醉,吓得一跌倒地,连连叩首不已,大着舌头道:“奴才愚昧,奴才不知。”

皇帝视他如目下尘芥,哪肯轻易费一词一句。还是茂倩乖觉,指着地上的东西道:“赵九宵,这个马鞍你总认得吧?”

九宵一见那马鞍,心底一凛,猛然清醒了不少,连连摇头不已。

茂倩料得他不会轻易认了,不觉抱臂冷笑道:“你与凌云彻那点勾当,皇上还会不知吗?八阿哥马场坠伤之事皇上已经了然于胸,不过白问你一句,瞧你对大清忠不忠心罢了,你还敢蒙蔽圣上吗?”

九宵吓得冷汗如浆,但见皇帝成竹在胸,以为皇帝早已知晓,慌不迭道:“皇上,这个马鞍奴才知道,当年八阿哥坠马,凌云彻奉命去查,才知八阿哥坠马乃是因为马匹受惊。”

皇帝也不听他絮叨,不耐烦道:“马匹受惊乃是两枚银针穿透马鞍底下的皮子,这些朕都知道。但凌云彻当初奉朕旨意追查,却未曾向朕回禀,这是为何?”

九宵瞠目结舌,呆呆道:“皇上都知道了?那……那其他事,奴才不知。”

茂倩尖着嗓子,像生锈的刀片沙沙刮着耳膜,“你会不知?你是他的手足兄弟,我不过是一件破衣烂衫。他什么事情你不知道?这些事他是替谁瞒下的?为了谁凌云彻那混账才敢连皇上都蒙蔽!你便招了吧!”

九宵骤然色变,却也不屑,“鸡鸣狗盗之辈。以为偷了马鞍和银针出来,就能诬陷自己的夫君了吗?也难怪这些年凌云彻看不上你,换了我也看不上!”他奓着胆子向皇帝道:“皇上一片好意赐婚,可这悍妇刁蛮不驯,但凡夫君有一点不合意,就横鼻子瞪眼睛,更别说凌云彻若当值晚些回去,或与邻家妇人招呼一声,她必要吵骂。微臣与凌云彻知交多年,虽也屡屡劝他要夫妻和睦,可也着实看不下去。”他见皇帝面色不变,只闲闲听着,越发壮胆,“皇上,这女人醋妒,又小心眼儿,她说的话实在不能相信。”

皇帝也不看他,只伸手细细抚触那马鞍,细看上头的针孔,“这马鞍是马场用的样子,也有些年头了,上头的针孔也与这两枚银针一般无二。茂倩,你便这么有心,一早便存下心思陷害你的枕边人了么?”

这话虽是质问,但语中之意直逼赵九宵。九宵再不经事,也不免畏惧不已。

茂倩自以为得意,昂首道:“皇上,奴婢之所以到今日才向皇上告知此事。一则因为前事不明,怕有误会。今日见凌云彻百般维护皇后娘娘,倒落实了心头疑虑。奴婢想,当年八阿哥坠马致残一事,宫中曾纷传是五阿哥所害。凌云彻奉旨彻查,却诸多隐瞒。想来他与愉妃小主并无来往,也不会为她隐瞒。能让他做出这般欺君犯上之事的,唯有是皇后娘娘了。”她仰着脖子,眼底闪着恶毒的冷光,“奴婢私心揣测,会否这件事连五阿哥也被蒙蔽,乃是皇后娘娘的一箭双雕之计。”

皇帝神色冷凝,映着窗外呼啸凛冽的风声,格外瘆人。他沉沉道:“你说什么?”

茂倩膝行两步上前,声线诡异而隐秘,像一条绷直的铁弦,死死缠绕上柔软的颈,“皇后娘娘有自己的亲生子,从前疼五阿哥也是为了有个依靠。如今自己有了儿子,五阿哥又天资聪颖,能文能武,皇后娘娘怎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八阿哥坠马这件事,若是扯上了五阿哥的罪过,自然断绝了他的皇位之路。若是不然,八阿哥落下残疾,一是不能继承大业,二也报了皇后娘娘对淑嘉皇贵妃的旧仇!”

殿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养心殿、翊坤宫、永寿宫,成百上千座殿宇楼阁,都冻成了阴霾里巍峨不动的影。明明殿内,生着数十个火盆,和煦如春。可是皇帝立在那里,只觉得血液从脚底开始冰冷,缓缓凝滞,慢慢逼上胸腔,冷凝了喉舌。连手心逼出的汗意,也是寒冻的雨珠,冰冷地硌着。高处不胜寒,终究是高处不胜寒。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眼底纵横着暗红的血丝,“所以,你觉得,朕的璟兕死于非命,完全是因为她有这么一个心肠歹毒的额娘,是不是?”

茂倩的歇斯底里撕破了暗夜最后的宁谧,也撕破了皇帝心底最脆弱的伤口,“是!五公主玉雪可爱,要不是有这样的额娘,皇上,您会看着五公主长大,长得亭亭玉立,成为大清最美丽的公主。您可以亲眼看着她出嫁,有一个好夫君,有一个美满的人生,而不是早早夭折,沦为后宫争宠的牺牲品。”

皇帝的泪汹涌而出,他跌跌撞撞几步,颓然坐倒在罗汉榻上,泣不成声地还道:“璟兕!朕的璟兕……”

赵九宵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吓得魂飞天外,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茂倩怒目而视,“你这女人,血口喷人!”赵九宵急得满面通红,恨不得上前扯住她,“你别胡说!别胡说!皇后娘娘心存恩泽,必有福报!她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闻言凝神,须臾,骤然冷笑,“是了!朕想起来,当年出冷宫之后,是皇后请求朕让凌云彻离开冷宫往坤宁宫守卫,之后凌云彻才有平步青云之机,来朕身边伺候。”他面色微白,颇有余悸,“想来真是后怕。朕的肱骨之侧,居然是旁人心腹!”

赵九宵又急又慌,拼命磕头道:“皇上别多心!皇后娘娘与您多年夫妻,她信得过的人才敢送到皇上身边陪伴左右!你别误会了皇后娘娘一片真心呀!”

“真心?”皇帝的笑意酸楚而悲切,“从前朕真的觉得皇后对朕一片真心,如今看来,竟是连朕自己也不懂得了。若这真心之后藏着利刃,那朕真是避无可避了。”他挥一挥手,“茂倩,今日你说的话够多了。比你伺候朕那么多年说的话都多。朕听够了,你先下去吧。朕有些话,还想再问问赵九宵。”

茂倩诺诺答应着,躬身告退。她起身离去,殿门的开合间牵动冷风如利剑般直刺过来,九宵浑身战栗着,跪伏一边。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见一个女子闪身进来,款步行至自己身边,跪下道:“皇上万安,贵妃小主遣奴婢来向皇上请罪。”她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贵妃小主敷了药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叫人去给茂倩姑姑加些火盆,怕她冻着,才知茂倩姑姑一早跑来了养心殿见皇上。”

皇帝淡淡道:“不妨。令贵妃烫伤了本就不大好,茂倩趁乱跑出来找朕,她哪里顾得上。”

春婵满面惧色,愁眉苦脸道:“皇上,小主本要亲自前来向皇上请罪,奈何太医说小主伤势可轻可重,还是不动为妙。好歹算是劝住了。”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关切道:“太医瞧了,说贵妃伤得要不要紧?”

春婵忙回禀道:“皇上放心,太医说只要勤于上药,仔细照拂,也不打紧。说来也怪澜翠。”她的眼神往九宵身上一瞟,抱怨道,“澜翠也算伺候了小主多年,竟还这么不当心。奴婢出来时还见她吓得哭,这么伤着了小主,还不知该怎么罚她呢。”

皇帝嘴角一沉,没好气道:“烫了身上可大可小,是得交给慎刑司好好惩治。”

皇帝的话仿佛一阵寒气,直逼九宵身上,九宵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方才宫门外候着时,进忠向着他皮笑肉不笑道:“仔细点说话,你心上人的性命,还在令贵妃手里呢。”

他本还有些糊涂,听得此节,也再明白不过了。

春婵听皇帝动怒,连忙赔笑道:“请皇上恕罪,澜翠一向手脚还勤快,怕也是一时有误,小主说看在澜翠多年伺候的分儿上,还请皇上将澜翠留给小主自己处置,别送去了慎刑司受那些零碎苦楚,也免得家丑外扬。”她恻然不忍,“到底,澜翠已经挨了三十大棍呢。”

皇帝还欲说话,想了想道:“也好。贵妃素来心慈,凡事肯留余地,不似……”他想了想,“你去告诉贵妃,澜翠如何处置,都交由她自己决定。”

春婵恭谨领命,看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赵九宵一眼,默默退下了。

殿中安静得如在无人之境,九宵一心记挂着澜翠,抬首才见皇帝静默无声,逼视着他。片刻,皇帝的声音铮然响起,“你也不必留心扯谎,这里只有朕,外头只有进忠守着。不吐出真话来,离了养心殿,你便进慎刑司吧。到时候,谁也救不得你了。”

九宵惶惑地听着,不知怎的,他挺直的脊梁骨渐渐发软,终于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骼,流着泪趴倒在了地上。

第十九章 辱身

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谁撒着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惊着心肠。嬿婉并没睡好,睁着双眼拥着锦衾,静静听着风发出怪兽般阴沉的呼号,低声唤道:“春婵。”

春婵抱着膝盖靠在床边打盹,听得嬿婉召唤,忙睁开蒙昧的眼,答应道:“小主?”

嬿婉的声音在发飘,她极轻声地问:“事情真的都过去了吗?”

春婵低柔道:“进忠亲自来递过消息,赵九宵招了。虽然招得含糊其辞,可也隐隐约约透露了皇后与凌云彻有私。他除了养心殿就求进忠救澜翠,说他为了澜翠连最违心的话都说了。真是一片痴情!”春婵虽然这么说,口中却满是讥讽,“他哪里知道,小主只是拿澜翠与他做戏。进忠敷衍着答应了,说他答得模棱两可,是最好不过的,小主一定会留着澜翠不死。然后赵九宵与茂倩都被连夜带出宫外。听说茂倩出了永定门就被扔进了河沟里,不淹死也冻死了。赵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宁宫有大不敬之举。”

嬿婉抓着枕上一把金线流苏,一双眼在漆黑的夜里闪着幽幽暗光,“皇上是不会放过茂倩的。”

春婵急道:“皇上难道不信茂倩的话才这么做?”

那金线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凉,“皇上就是信了,才要灭口。茂倩恨毒了凌云彻,保不齐哪天就嚷嚷开来,皇上当然不能留着这个后患再生波澜。至于赵九宵,皇上还留着他,只怕哪一日还想挖出什么话来。”

春婵大松一口气,抚着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还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着皇上的性子,想必不会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无底幽洞,只消勾起一点,便会叫人如坠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贮海积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缓着气息,慢慢道,“春婵,一个人但凡要布下局来,就得要多多的人来显得周全,万无一失。众口铄金自然容易积毁销骨,一旦撕开了口子,便什么都拦不住了。”

春婵担忧,“能万无一失么?”

嬿婉伸着手指,在松软的棉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划着,指甲划过娇嫩的蚕丝有轻微的沙沙声,她在乌定定的夜里睁着眼,发出骇人的光芒,“世间事未必都周全到万无一失,但有三个字便够了。那三个字,便是‘莫须有’。”

“莫须有?”

“对!莫须有,或许可能有。因为人的疑心胜过一切铁证如山。因为只要他坚信,便一切坚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无事也成了是非。历代以来,死在‘莫须有’三字上的,还少么?”

春婵不解,“小主这么说,只消那双如意云纹的靴子便可让皇后和凌云彻说不清道不明了,何必还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着一定会封为太子,若知道皇后这么多年对永琪都只是虚与委蛇,以求依傍,又为了永璂连永琪也不放过,那么皇上会作何感想?这件事便传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宫也净赚了!”

春婵会意,立即道:“小主放心。这件事奴婢会想办法传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劲吹吹枕头风,她会尽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线攒枝花枕上,含着轻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嬷嬷和田俊虽然死了,但叫本宫找到了田嬷嬷与前夫生下的女儿,按着永琪的喜好悉心调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么多的宠爱。”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觉神色恻然,“对了,皇上如何处置凌云彻?”

春婵一愣,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如实回禀,“这件事皇上只交给了进忠去办,想是干系厉害,进忠一个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别问,怕八成是没好下场了!”

嬿婉怔住,张口欲言。一瞬间,只有一种欲落泪的心疼,催得她怆然含悲,“这件事本宫原也不想那么快闹出来,或者换个旁的法子也好。谁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宠,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只等闹出这回事来!凌云彻一旦有事,她便寻到茂倩,可见二人私下相与已深!”

春婵婉言劝道:“小主就是心软,顾惜与凌大人自幼相识之情。可是凌大人糊涂油蒙了心,不顾小主一心只为皇后。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闹了出来,良机难逢。小主少不得顺水推舟!”

嬿婉侧首哀然,“多年了为了得皇上欢心扫除异己,本宫没少利用凌云彻。可归根结底,要损他一条性命来扳倒皇后,也实在……”

春婵见她伤怀不已,机敏接口道:“实在是天赐良机,千载难逢!小主不为别的,难道忘了夫人临死前的嘱咐么?小主无母无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谁害的!别说奴婢心狠,为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荣光,便是折了澜翠在宫里的安稳也没什么!”

嬿婉听她口气决断,少不得振作心气道:“也罢!难为你瞧出了赵九宵对澜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云彻,否则咱们再难压倒皇后。赵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是留着这个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东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会叫人在赵九宵流放途中料理干净!不留后患。”春婵稍一思索,连忙求情道,“澜翠年纪也大了,小主答应过,此事一了便会借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宫。奴婢会着人送她还乡。”

嬿婉正犹豫,忽地咬了咬唇,冷道,“既然要不留后患,那么澜翠也别留着了,一并干净。本宫已经让王蟾去办了。”

春婵与澜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澜翠虽不比自己与嬿婉亲近,却也一贯得力。竟不防嬿婉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坚定,劝无可劝,也少不得忍泪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阁,春婵才觉得一阵阵后怕,天寒难忍,怎及心头寒冰。她正镇定心神,眼见王蟾进来,忙一把拉过他往角落里去,这才敢问:“澜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着手,一脸惧色:“奉小主之命,送了澜翠上路了。”

春婵急道:“怎么走的?”

王蟾连连摇头,很是伤感,“一顿饭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尸。唉,我跟内务府报了澜翠得了绞肠痧,送去火场化了。”

春婵不禁含悲:“我与澜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澜翠一贯得力。小主的心怎么这么狠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澜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紧张地抓住春婵的袖子,四周张望了无人,才放下心来:“我的好姐姐,甭管别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澜翠的老路了。咱们呀,自求多福吧。”

春婵一想到嬿婉方才脸色,也是后怕,只得掩了口,将哭声咽了下去。

人在兴头上的时候,日子是一条光滑的绮丽的绸,顺着它滑溜溜地游荡,荡得无边无际,如在云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时候,日子就成了发霉的蒜瓣,过一天就是一瓣儿,像是被硬塞进了喉咙,辛辣、发涩、萎靡、霉烂,吞不下,吐不出,说不尽的酸涩苦辛。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十六天。

如懿记得再清楚不过,整整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皇帝没有再见过她,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那种近乎决断的隔绝。隔着一条长街的两端,她与皇帝各自过着自己或绚烂或寂寞的岁月。

也没人知道凌云彻的消息。他仿佛在人间彻底蒸发,无声无息。有人说,他与茂倩和离,触怒天威,被赶出宫外。有人说,他盗取宫中宝物,与他的兄弟赵九宵一同被流放边塞。还有人说,他气不过茂倩无礼无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