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任凭流言纷纷,不过是一个小小侍卫的故事,闲言两句,就如抛入湖心的小石子,晕开两圈涟漪也便无声无息了。只是任凭李玉与如懿用尽法子,也得不到凌云彻半点消息。

有时候,没有消息,比最坏的消息,更让人觉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满庭冰雪映着宫墙的暗红辉泽,折出一地惨然的银白。室内虽然燃着数个炭盆,但殿内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着巨风,击打着窗棂,如野马奔腾嘶鸣,驰于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边,用浅红的笔墨画上一瓣梅花,凑成“九九消寒图”,便又算熬过了一日。自从凌云彻消失后,她的心没有一刻得到安宁。而沉寂的翊坤宫,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莹、璀璨,却是一座华美的没有生气的死地。

所以,当太监们的靴底桀桀踏破积雪的沉硬时,栖落在廊檐下啄食的乌鸦也被惊得飞起。映着这萧然落索的天气,散落一层层破碎的哀鸣。

进忠进了暖阁,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礼问安,笑吟吟道:“皇上说,有一礼物要赐予皇后,请皇后欢喜笑纳。”

如懿连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是么?”

进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谕,赐凌云彻为翊坤宫太监。即日入侍皇后。”

没有人回应,只有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闷闷响起。进忠略略定神,看见如懿平静的脸庞,宛如大雪过后的旷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惊与痛惜。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几乎是喘不口气来,她真的忘记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进忠唤了凌云彻进来。

许是大伤初愈,他整张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两个小太监半扶半拉扯着。进忠含了谦恭的笑意,“凌云彻,还不给主子请安。”

凌云彻望着她,艰难地弯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监凌云彻,给皇后娘娘请安。”

进忠浑然是教训的口吻,面上却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可别生了轻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这话本无错,可如懿听着耳中,浑身如被针刺,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

从未这般恶心过。

偏偏进忠还道:“除了凌公公,皇上还赐皇后娘娘真珠龙华十二领,甜白瓷葫芦瓶两对,玛瑙灵芝如意件一对,同心结一对,都是成双成对的好东西呢。”他又笑,“皇上还说,有些日子没见娘娘了,今晚会来与娘娘同进晚膳,请娘娘预备着。”说罢,便领了人将东西搁下,出去了。

容珮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接下,便领了宫人退下收入库房,一并也掩上殿门,只余凌云彻与如懿二人。

相对间,唯有黯然。

她的喉间像是吞了一枚黄连,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种苦涩的汁液是如何无可遏制地逼入心间,恣肆流溢。

她的舌头都在颤抖,字不成语,“我没有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她恍惚,“凌云彻,我们怎么会到了这地步?”

如懿蹲下身来,以一种同等的姿态,凝望着他的眼睛。她分明从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伤与歉意,还有那种无可言说的屈辱与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经毁了微臣……”他很快觉出自称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隐忍着巨大的屈辱,“毁了奴才,不能再毁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却是惨然,“其实皇上,不算疑心错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牵连娘娘,是奴才万古难赦之罪。”

她穿着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艰难。她双手撑在石青洒金晕锦毯上,因为过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鲜血的颜色,可是她觉得冷,无来由的彻骨的冷。殿内烧着地龙,燃着火盆,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仿佛有风,吹起她裙角的涟漪。可是窗门紧闭,并无漏进一丝风的可能。

凌云彻的指尖抵着她的指尖,是寒冰与寒冰的相触。他轻声说:“娘娘,你在发抖。”

呵,她居然感觉不出自己在颤抖,就像自己满心的痛,眼底却干涸得发涩,没有一滴泪。

连眼泪,都不知从何流起。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生意,枯哑、艰涩,像发锈的铁皮,“对不住。凌云彻,对不住。”

他的声音极轻,唯有她靠得这般近,才能听清那声音里的一丝战栗,“娘娘没有对不住我。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你身边,也可以结束一段痛苦的姻缘。于我,于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扬首,叩拜,“多谢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摆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却因为我而成为低贱的奴才。”

云彻苦笑,那笑容底下隐隐有几分平静的痛楚,“一等侍卫也好,太监也好,其实都不过是宫里的奴才,并无区别。如果皇上此举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饴的。”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残云疾聚疾散,悲悯与哀伤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她背着他,不愿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连哽咽也沉没着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肩。

凌云彻仰起身,静静凝视如懿的身影。殿中声息全无,珠帘重重掩映,空余雪色残照。她的侧影与一枝瘦梅相似,有不胜之态。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为奴才难过么?奴才低贱,不值得娘娘难过。”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怆因为懂得而更显脆弱,“凌云彻,我在这个地方,我站在万千人中央,哪怕我笑着的,也只有你看见我眼底的一点泪光。这半生里,我的荣耀或许未曾与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轻轻笑,仿佛十五月夜流泻的月光,清澈而温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气。也多谢皇后娘娘终于肯告知,原来你只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视线回避着,盯着不知名的某处,怆然道:“可是凌云彻,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却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当奴才是你宫里的一根柱子,一个摆设,无关痛痒,不加理会,这就是最好的相处。也唯有如此,皇上才会满意。”他顿一顿,语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宫侍奉,不就为了如此么?夜里皇上来用晚膳,娘娘万万要记得这个。”

皇帝来得很快,日已将暮,烟霭沉沉,飞起的檐角在深红浅金的暮霞的底上渐渐变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阳深,星子挂在远远的天角,绽着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缓步进来,许多日子没来,他半点也不生疏,拣了旧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抛在小几上常看的书。

皇帝拉过如懿的手顺势将她依在身侧,道:“怎么看起老子的书,你并不喜欢黄老之说的。过两日朕择几本好书给你瞧。”

他的话有蜜的滋味,是惯常的熟与甜,亲昵在动静间自然流泻。

如懿索性靠着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着皇上拣好的书来呢。对了,听说画苑送来几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图,什么时候皇上带臣妾细赏?”

他温柔极了,“你若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扫,“对了,小凌子过来,伺候得好么?”

如懿觉得自己的牙齿一阵阵发寒战冷,她的舌头抵着牙齿,逼出温声细语,“多谢皇上。小凌子是伺候过皇上的人,在皇上身边久了,再怎么不好也会好。”

皇帝的笑意无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满意。他抚着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素日爱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毕,李玉低眉顺眼击掌两下,外头送菜的太监便流水价上来。

荔枝腰子、持炉珍珠鸡、芝鹿双寿、菇鹤齐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鲫鱼、五珍脍、虾鱼汤齑、酿冬菇盒、醋浸百合,还有一个热气腾腾的猴头蘑扒鱼翅锅子。

如懿扫了一眼,便已看清。那并不是她喜欢的菜色,尤其是腰子与蛤蜊,她从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喜欢的,必得喜欢。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烟水照花颜,雾色蒙蒙,“多谢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欢的。”

容珮命宫人们多多儿挑亮了烛火,二人对坐着,皇帝岛:“叫小凌子来伺候。”

凌云彻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他说得字正腔圆,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颔首,“打发你来翊坤宫伺候,倒是合适。”他顿一顿,眼睛一瞟,“皇后爱吃荔枝腰子,你给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凌云彻浑然不知情,已经送到了如懿手边,她觉得乌银筷子握在手里发沉,屏息片刻,还是咬了下去。

软、滑、嫩,像咬着另一片舌头,可还是有腥气,那种令人不悦的腥臊。她极力克制着,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爱吃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败了你的兴致?”

凌云彻何等乖觉,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还请皇上降罪。”

他这般配合,皇帝反倒无法发作。如懿忍着心底的酸涩,冷眼看着,徐徐道:“自己出去领罚吧。”

凌云彻步行道廊下,举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极重,如懿与皇帝细细嚼着,听着那耳光声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着。殿中宫女太监们个个垂下了头去。

一顿晚膳,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罢了。”

凌云彻便又进来谢恩,他对自己下手极重,脸高高地肿起,“奴才多谢皇上皇后恩典。”

如懿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涩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头,沙沙地刺痒着。

她说不出一句话,也无话可说。

诸般喜忧,冷暖错杂,扰攘乱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温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为这等下人生气。今夜朕会留在这里陪你。”

如懿得体地表现出应有的欢喜,“夜露风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这儿,臣妾喜不自胜。”

远黛空蒙,月华流盈,自深蓝高空漫无边际地铺洒下来,勾勒出翊坤宫柔和朦胧的轮廓。

烛火幽曳不定,皇帝平卧于如懿身侧,二人并肩躺着,双目紧闭,以此来抵触见到彼此的模样。

原来真会这样厌恶,厌恶到近在身旁也不愿一见。

如懿闭着眼睛,听着沉沉的心跳声,“皇上,臣妾真是要谢凌云彻,没有他,您已经一年三个月二十四天没有走进翊坤宫了。”

皇帝说得悠而缓,轻飘得若一朵浮荡的云,“朕来看你,不好么?”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尽,欢欣无尽。”

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猜,凌云彻在听什么?”

如懿明白他想说什么,依旧闭着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监,得听着寝殿里的动静。自然皇上做什么,他便听到什么。”

皇帝轻轻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牵得七珍锦心流苏轻轻颤着。

如懿眼珠轻轻一转,触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问:“皇上希望凌云彻听到什么?”

“如今他听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篾的笑意,“是吗?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凌云彻戍守养心殿的时候,许多事他也未必不曾听见过。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声音极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汪蓝深沉,“从前他有七情六欲,听着或许难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尘缘,他也该停了痴心妄想,得个安分。”

他以迅雷之势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体是热的,滚烫,像焚着一把野火,轰轰地烧,碰到的人都跟着燃烧起来,焦躁的,愤怒的,不能自已。她触到他的皮肤,凝霜似的白,这具身体,曾沉溺于各式女子的身体和肌肤,娇嫩的,柔软的,雪白的,粉腻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绸寝衣的结子不知何时已经散了,露出一痕肉,松松软软的,像一幅澄心堂纸那么软,让人生出一种欲望,若是泼墨淋漓一场,该有多痛快。

団云花纹蝉翼素帐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极好的冰纨,绣着浅紫的兰花与团团的小巧的蝶,那绣功精巧细致,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只淡黄与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飞入浅白流云间,一双双腻着蝶翅,不离不散。里头满是丝线般滑腻而交织的纠缠,丝丝缕缕,难以分隔。他不说话,也不动,一双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如懿,锋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着肌肤生疼。她睁开眼,定定地回视他,并无退缩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没有这样看着朕了。”

如懿亦轻嗤,微凉的指尖上浅粉色的凤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点一点轻吻着他的脸庞,“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你。朕现在就看着你。”

“那臣妾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呢?”她似乎是在梦呓,轻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里,有松弛的眼尾,微垂的嘴角。嗯,臣妾的额头不复明亮,有细细的纹。”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颈处,停得略久,有点点潮湿,是沾了晚露的花叶。他倦怠下来,慵慵道:“你一定要这样扫兴么?”他的唇角扬起来,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脸,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不过确实,比起新人,皇后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开在她的眼角与眉梢,“是啊。臣妾多谢皇上恩宠眷顾,长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来,这灯有个名字,叫暖雪灯,簇簇火焰在温热的空气里虚弱地跳跃着,是雪后灯光映照的晕黄。她别过头,看得久了,那灯成了模糊的一团,像是烧颓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扬声道:“谁在外头?”

如懿一凛,扬起身子,“皇上要什么?”

皇帝丝毫不理会她。须臾,便有宫人答应着爬到了殿门口的窸窣声。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里头的水冷了,换一壶来,朕口干。”

容珮呵着手正要答应,皇帝又道:“叫小凌子。朕喝的水要几分热,小凌子清楚。”

容珮面色为难,很快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凌云彻便在她身后四五步远,皇帝刻意大声,他自然听得清楚。肩膀有难以察觉的一丝微颤,很快平和下来,转身去拿水。冬日的水凉得快,凌云彻手脚也快,不过片刻便抱了一个白铜仙鹤嘴莲瓣茶壶进来,低眉顺眼,十足一个中年太监的温顺模样。

皇帝呵一声笑,“怎么?胡子掉完了,眉眼也温顺多了,是个当奴才的样子。”

凌云彻不卑不亢,弯下腰去,“侍卫是奴才,太监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么?那朕与皇后体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温柔而暧昧,“今夜,皇后累了。”

凌云彻不动如山,嘴里答允着,侧身去倒茶。如懿低着头,掩在帘帐之后,拨着郁金色敷彩飞银轻容寝衣上的菡萏花苞纽子。一下,一下,洇着手汗滑腻腻的,把握不住。

凌云彻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饮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边,叫如懿就着他的手喝了。凌云彻一直恭敬地半屈着身体,无声无息若木偶泥胎。

终于,凌云彻退下了,如懿半仰着身子,静静地望着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么?臣妾可否做得足够?”

皇帝斜着眼睨她,“你越来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凌云彻净身入宫,岂不是因为心中疑根深种,认定臣妾与他有私么?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尽折磨,皇上一定很高兴吧?”

皇帝漫不经心地抚着帐上的琉璃银鱼帐钩,“他既忠心于你……”他瞟一眼如懿,缓缓道,“和朕,也无心于妻房家事,那么做个宦官,日夜侍奉于内,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听不出他语中之意,手上一双碧玉翠色环颤得泠泠有声。但很快,这轻微的声响被如懿的笑声所湮没。

她轻轻地笑着,笑声越来越响亮,在深寂的夜里听来有悚然之意。她便这样沉醉地笑着,笑着,笑到眼泪流出来,似乎快乐得不知所以。

第二十章 窃心

次日清晨起来,皇帝的沉默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如懿起身要替他掩上龙袍的扣,他的手轻轻一推,将她推出千山万水的远。如懿便索性收了手,温温柔柔立在一旁。皇帝一言不发,由着李玉和容珮伺候了上朝去。

如懿松了一口气,浑身都松懈了下来,靠在床栏上。容珮低低道:“娘娘昨夜没睡好吧?”

如懿只道:“拿些消炎去肿的药酒给凌云彻,再拿煮熟了的鸡蛋替他揉。”

容珮难过道:“奴婢都问过了,凌……小凌子不肯,他说只有自己肿着脸带着伤,皇上看了才能消气些。”

如懿无声地叹息,“难为他了。”

她抬着眼,凝视着帐顶一只只欲飞未飞的蝴蝶,那么美,却是死的,永远也飞不起来,只是寻一个合适的位置,被钉在那里,供人瞻仰。

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

皇帝坐在养心殿内,批了一沓折子,下笔渐渐狂乱无章。他气馁地丢下笔,仰面无言。

十二扇青玉罗汉屏风后群裾一闪,却是穿着缠枝银丝杏子红缎袍的嬿婉捧着一盏银耳白果羹迤逦而出,盈盈唤道:“皇上。”

她和婉的语调,配着如江南杏花烟雨的颜色,恰到好处地安抚着皇帝枯涸毛躁的心思。他抬一抬手,勉强一笑,“嬿婉,你来了。”

嬿婉袅袅婷婷立住,道:“臣妾念着天寒,叫人给各宫的常在答应们都选了鹅羽斗篷并一件狐皮锦袍。虽说是位分低,到底也是伺候皇上的人,若太寒素冻着了,叫臣妾心里怎么过得去。”

皇帝握一握她的手,“有你协理六宫,朕很放心。只是你这般厚待她们,宫里的银子怎么够?”

嬿婉抿唇一笑,嫣然百媚,“臣妾儿女众多,分例也跟着多,加之太后疼爱孩子,难免有些赏赐。其实孩儿家的用什么呢,臣妾从哪里省一抿银子,也够原上姐妹间的面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温柔贤惠,朕心甚慰。”

嬿婉退后两步,如杨柳依依,轻盈拜倒,“皇上,臣妾初掌宫中事,许多事权衡不定,怕有错漏。毕竟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一向处事果敢决断,臣妾不敢妄行。”

“果敢决断,直爽无忌?那固然是皇后的好处。”皇帝笑容忽敛,神色间甚是冷峭,“皇后并非没有她的好处,只是那好处是她本就有的,朕初见之下觉得惊艳,长久相处,那惊艳却成了棱角,划破皮肉,鲜血淋漓,实不能忍耐。”

这样美的一个女子,说起话来更让人如沐春风,“臣妾自知出身微寒,见识俗陋,不堪与皇后娘娘相较。”

皇帝仔细端详,“是。一开始的你,的确不够风雅美好,但正因如此,你今日所有的好,都是因为朕而得到。看你盛放于朕掌心,朕很欣慰。”他的笑意骤然一冷,“对了,有件事朕须得告诉你一声。凌云彻,朕打发去翊坤宫当宫监了。”

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那瞬间的空白里,是谁在她心上狠狠捅了一刀,刀锋全没,却全然不见血色。

明明,她是听进忠说起过这件事。当时的自己,已然觉得浑身血液逆流。可是此时此刻,再度得知,却不想仍是这般痛。

嬿婉的脑海里疾转过一个念头,情愿他死,情愿是死了,也远胜于这般活着,屈辱,低贱,受着一刀一刀的凌迟。可话到嘴边,她居然听见自己的声音纹丝不乱,“皇上容他一条性命,已是圣恩浩荡。凌云彻有生之年,必当肝脑涂地,才能报皇上的宽仁恩德。”

皇帝浓墨色的眉轩然一挑,“凌云彻到底是你同乡,与你一同长大。你毫不在意?”

嬿婉低眉顺眼,雪肤花貌在浅浅的樱色胭脂的晕染下,依然是贞静的模样。哪怕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她依然是傍在身边的一株桃花,简单而温柔,临水花开。她深深败倒,谦卑而渺小的身形,却迸发出斩钉截铁的力量,“臣妾毕生唯一所挂怀之男子,天地间唯有皇上一人。便是臣妾的儿子,长大后自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臣妾是要一生一世侍奉皇上左右的。”

皇帝伸出手,紧握她细细一截皓腕,亲自扶她起身,“好了。你的心思,朕都知晓。”他的声音像被蛀了一个洞,空茫茫的,“那么嬿婉,你相信凌云彻和皇后有私么?”

嬿婉怯怯道:“臣妾不知。但臣妾想,皇上为何要将凌云彻送往翊坤宫为宫监,身体虽非男儿,心却未必改变。将凌云彻置于翊坤宫内,太过……”她怯怯地抬眼望着皇帝,不敢再说下去 。

皇帝怔住,一瞬间眸底五味纷繁,他挥一挥手道:“朕懂了。”外头李玉道: “皇上,容嫔小主到。”

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容嫔面前,谁都是要退避三舍的。不为别的,只为皇帝昔日对她的轰烈的爱意。

嬿婉自然识趣,连忙告退。

香见缓步进来,恍若未见嬿婉。皇帝早早站起身来,声调软了七分,“香见。”

只这一声轻柔的唤,嬿婉便知道,哪怕自己有贵妃之尊,但比起香见这个小小的嫔位,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知轻到何处去了。

嬿婉掩门而出脸颊一阵发酸,心硬如铁。幸好,幸好香见不能生育,否则,自己的一辈子,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香见打扮得素净,不饰珠翠,只以一枚无纹的青玉扁方绾起一头青丝。她静立在那里,便是铅云低垂之下一朵素白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轻轻落在眼睫上,便是昏暗天空里最透亮的晶莹。

皇帝一扫倦乏之色,欣喜道:“你难得肯来养心殿。”

这么多年,香见一直未曾学会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她直截了当,“皇上不该如此对皇后娘娘。”

皇帝讶然,“你为皇后才来养心殿?”

香见淡淡笑,那笑容芳香洁净,恬然自若,“有何不可?”她敛容正色,“皇上不该疑心皇后,不该疑心皇后之余还如此不问皂白严厉处置凌侍卫,更不该将处置过的凌侍卫送进皇后宫中服侍。”

皇帝听她直言不讳,脸下的肌肤一层层烫起来,烫得他着恼,“这不是你核过问之事。皇后害你不能生养,你还为她说话,你……”

香见盈然欠身,面无表情,“那是臣妾愿意的,皇上不肯恼臣妾,所以恼皇后罢了。”

皇帝轻声呵斥,对着她却实在凶不起来,“不要由着性子胡言乱语。皇后对你是大失分寸不辨进退。对着凌云彻却是情难自抑浑然忘我。她若明白自己的身份,就该亲自下令处死凌云彻,断了流言蜚语,也还了自己清白。”

“然后呢?”香见讥讽,“皇后的清白就该建立在牺牲一个无辜的男人身上,然后心安理得地伴随皇上身边,浑然忘却一条人命?”她春山黛眉飞扬立起,“皇上早知臣妾心中一直思念寒歧,为何从来不怒不责?皇后之罪尚不能有定论,皇上就这般怒火中烧,失了理智么?”

皇帝拂袖,“你牵挂与自己曾有婚约之人,乃是情理之中。皇后早年就嫁与朕,半道心意游荡,实不可恕!皇后乃是国母,如此行止有失,简直大伤体统!”

香见紧紧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皇帝,不觉生出一缕温静的哀色与怜悯,“皇上这般恼怒,到底是为了‘体统’二字,还是颜面,更抑或是因为在意皇后,视皇后为亲近,才不容他人有敬慕之心?”

皇帝背转身去,冷然决绝,“胡说!”

香见呵地轻笑,长长地叹气,“臣妾陪伴皇上之时颇多,冷眼看了良久,自为臣妾而使皇上皇后生分,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在乎皇后违背了自己的心意么?若是无关之人,严惩即可,何必两相生疏呢?皇上便是在意,所以才会介意,介意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皇帝伸展手臂,将香见揽入怀中,低低道:“不要说了,香见,不要说。”

她的鬓发柔软地拂在他的面颊上,像绵绵的春草,却萧瑟到无言。他不是不知晓,怀中的女子,哪怕依偎在他怀中,她的心一直是冰雪巅的一朵雪莲,盛放或枯萎,从来与他遥遥隔绝,毫不相干。

他如此痴绝地仰望,不过是明白,无论他何等纵情,何等放任,那些立在身后的人,永远是不会离开的。

世间哀苦离散如秋草寒烟迷离,年年岁岁荣枯在他遥远的少年时代。可他一直愿意相信,哪怕世事无常,他到底有过一个忠心的琅,一个诚摯的如懿,他的妻们。

可是如今,琅已然尸骨萧寒。如懿,如懿的心,竟也会慢慢走向一个微不起眼的低贱卑微的男子么?

他沉吟良久,任凭思绪苦缠,拉扯不断。

能够确定的,唯有当年,他们风华正盛的葱茏岁月。她于漫天夭浓的粉色樱花下转过头来,朝他拈花一笑。那无边无际的粉色烂漫不知春光短纵,开得肆无忌惮,拼却一生醉颜。却经不得一夕风拂,便落英如雨,轻红委地。那时的他们,哪里懂得这个。他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初见的她身上,轻拢的发丝间,犹有一瓣粉红轻悄停留。他忍不住走近,轻声唤她,“青樱。”

往昔的温柔无声撼动,让他有一袭难以言喻的酸楚。也不过一瞬的停留,他忽然想起凌云彻的脸,那张被他狠狠挫砺过的脸,居然还有那般克制的从容。他到底是把凌云彻送到了翊坤宫的檐下。连他自己的心也模糊了,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想看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