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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为海兰的位分持重,如懿便是失宠,还能维持着温水一样平淡的生活,无人惊扰。为解如懿的忧闷,海兰便常过来,有时也携着同样寂寞的忻妃,一同理线、绣花、作诗、煎茶,逗着八公主,或是说说永璂的日常琐事。秋日的午后听风吹落叶声,暑天的黄昏一起吃冰水湃过的新鲜果子,还有容嫔处送来的哈密瓜,倒也安闲。

因着起了疑虑,偶尔海兰独自与皇帝相对时,也会问一句,“近日姐妹们在一处,臣妾倒见恂嫔仿佛瘦了些。”

皇帝将海兰新绣的一枚翡翠色绣袋流苏坠系在身上,不以为意道:“是么?朕倒有些日子不曾见她了。”

海兰替他理顺了明黄米珠流苏,小心翼翼拣了话道:“恂嫔独自在宫中,家乡亲人也离得远,格外孤苦。臣妾偶然看见她孤身一人,也觉得可怜。”

皇帝原低头看着绣袋上的花纹,闻言不觉冷笑,“怎么?她也给你脸子瞧?朕一向自诩不曾薄待身边人,唯她气性大。朕刚宠她时却还好,后来豫妃得宠,朕冷落她些,后来再去,却对着朕连个笑脸也没有了。既如此,朕去瞧她脸色么?”

海兰蕴了含蓄的笑,“是。恂嫔的性子是内向些,也不大与人说话,却没有冒犯臣妾。听人说她无事便在自己宫里拉马头琴,臣妾怕她存了什么心事……”

皇帝摆手不耐道:“她拉着马头琴便能自得其乐,朕又何必过分宠她,若是宠得多了,难保不是第二个豫妃!也别叫她以为博尔济吉特氏失宠,她霍硕特部就能给朕颜色看了。”他缓一缓口气,“再者,她是霍硕特部的女儿,朕当年纳她,是为了安霍硕特部的心,要他们真心驯服。所以朕会给她颜面,不会薄待。但进了宫,宠是自己争的,难不成还要朕迁就她?”

海兰见皇帝不豫,忙扯了话头说起永璂与永琪读书之事,皇帝便也撇过不提了。

这一夜细雨微凉,六月初的时节,细雨蒙蒙,染湿流光,紫禁城底下的万物便坐转作了凌然的昏黄。皇帝本欲留海兰在养心殿用膳,奈何海兰记挂着永璂早起咳嗽了两声,放心不下,便辞了离去。

入夏后皇帝兴致颇好,又思念和敬公主,常叫她携子入宫,祖孙三代同乐。和敬早年长居深宫,一草一木皆是旧情,更喜陪着皇帝在长春宫中坐坐,有时傅恒也作陪,一同说及孝贤皇后在时的往事,睹物思人,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这般圣宠,便是几个皇子也不及,人人都道是孝贤皇后的缘故,恩及公主,更惠泽富察氏全族。,于是宫中人等对和敬公主奉承更甚,恨不得亲身巴结,可和敬的性子是目下无尘,也甚少将人放在眼中,只是我行我素。

这一日从长春宫出来,侍奉和敬多年的崔嬷嬷便殷勤打着伞上来,又取了香帕递给和敬,道:“天儿热,公主仔细中了暑气。奴婢在阁中备好了消暑的莲心汤,您回去就能喝了。”

和敬颔首,又问了几句闲话。崔嬷嬷见和敬神色不错,方才道:“公主,听说您进宫了,令贵妃巴巴儿地派人请您去喝茶呢。这不令贵妃身边的澜翠一直在长春宫外候着请您,后来险险中暑了,才叫奴婢打发回去了。”

和敬听完,倒也直截了当,“不去。”

崔嬷嬷赔笑道:“人家如今好歹是贵妃了,又有协理六宫之权……”

和敬鼻息微重,轻轻一哼,取过袖中一把小巧玲珑的绢扇打开扇了几下,道:“婢妾就是婢妾,哪怕给她个皇贵妃也不配给额娘提鞋。我堂堂一个嫡出公主,敷衍她是给她脸面,不理会她也是情理之中。一想到她那小家子气讨好我的样子,就觉得恶心。若非毓瑚提醒,我竟不防,被她算计了。”

崔嬷嬷忙忙点头称是,一手接过和敬手中的扇子,用力扇出凉风:“公主着奴婢打听了,当日令贵妃被送到淑嘉皇贵妃那儿教导,的确是由孝贤皇后而起。可到底是从前的事了。”

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红墙热气腾腾,连琉璃瓦也晶光荡漾,似大泼热火流溢。和敬心底越发不耐烦,用鼻音道:“那更可见这个人心术不正了。”

崔嬷嬷想了想,还是说道:“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吧,毕竟令贵妃舍身忘我,救过咱们庆佑小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还能与她说话?就是看在庆佑的分儿上罢了。”

崔嬷嬷心知和敬的脾气,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转过长街,却见嬿婉扶着春婵的手过来,老远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过来。

崔嬷嬷情知避不过,只得低声道:“公主,说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皱眉间,嬿婉己经亲亲热热地迎上来,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澜翠来,请公主到我宫里坐坐,谁知这丫头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个时辰便中暑了。这不我就亲自来了,我宫里备了好茶,还有进贡的蜜瓜,甜脆多汁,请公主去尝尝吧。”

和敬哪里肯与她假以辞色,抽出手便道:“这天儿热烘烘的,身上便懒惰。我今日没心情,哪里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减:“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着崔嬷嬷的手径自往前走:“多谢好意,再说吧,崔嬷嬷,我们走。”“花,霏,雪,整,理”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远,她才苦笑出来,“这位公主,可真难伺候。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她。”

春婵顺着嬿婉的话头道:“和敬公主脾气好大,便是皇上也不与她计较,毕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为忤:“她就是这样,少不得多哄着些。我纵使身居贵妃之位,也开罪不起啊。”

和敬见过嬿婉,气色便不大好。崔嬷嬷少不得劝道:“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令贵妃又得宠,如今的气势,连皇后也莫能奈何呢。”

和敬毫不理会,只由着崔嬷嬷扶着她,足下步伐更快。才过栩坤宫,却见如懿携了容珮出来。和敬虽然与如懿不睦,但礼数倒也不差,立刻站住了脚行礼,“给皇额娘请安。”

如懿温言道:“璟瑟,起来吧。”

和敬得了如懿许可,方才直起身来,往檐下阴凉处避了避。如懿打量和敬片刻,笑道:“有一点本宫很佩服公主,你与本宫有母女之名,却无母女之情,但公主对着本宫礼数周全,再不是本宫与皇上成婚时言辞犀利的公主了。”

和敬挺直了背脊,恭敬中不失威仪,“礼数之道是额娘亲自教导,儿臣不敢违背。且如今你是嫡母,儿臣是公主中最长的一个,更要成为弟妹们的表率。不能让乌拉那拉氏说富察氏的女儿无礼。”

和敬本就是嫡出公主的气势,加之烈日之下一袭红衣,更觉凛然不可冒犯。如懿微微颔首,“公主这般有心气,真是好事。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公主带庆佑入宫?”

和敬听提到爱子,脸色温柔不少,“小儿家顽皮,带进宫不太方便。怕吵着皇阿玛呢。”

如懿便道:“也是。若再有不小心落水,成全了旁人的事,本宫这个皇祖母听着也不忍心。”

这语中的机锋,和敬如何听不明白,她旋即挑眉,面色不豫,“皇额娘的意思是……”

如懿说得云淡风轻,“毕竟当日庆佑如何落水谁也没看见,万一是有心人拿庆佑的安危做文章呢?自然了,本宫素来是多心之人,也是多嘴一句罢了。”

和敬迟疑片刻,正要说什么,硬生生闭住了嘴唇,施礼离开。

待回到阁中,已是汗湿罗衣。崔嬷嬷伺候着和敬更衣完毕,又奉上莲心汤,才打发了众人出去,亲自取扇给和敬扇着。那檀香木扇不比绢罗轻盈,动静间香风阵阵,颇有宁神之效。和敬面上愠怒的红潮渐渐褪去,崔嬷嬷才敢开口:“今儿皇后娘娘的话,公主可听进心里去了?”

和敬犹疑片刻,“我素来是不喜欢乌拉那拉氏的。无他,只为我额娘的缘故。可令贵妃其心可疑,也不足信。”

“那您是怀疑庆佑小主子落水的事的确是被令贵妃暗算了?”

和敬静了片刻,方下定了决心一般,“当日之事无人见证,令贵妃自己也不会承认。再多纠缠,也无用。”

“那公主的意思是……”

“我是孝贤皇后的嫡女,与嫔御何干?从今往后,令贵妃莫来纠缠我,我也远着她,彼此再不相干。她若对庆佑有恩,这些年我对她的提携也够了。若真是她害了庆佑受惊落水,哼,反正我也不会再帮她。她想借着我打压皇后往上爬也算够了,若真是觊觎皇后之位,她也配!至于皇后么,想借着我两虎相斗,谁都别做梦!”

崔嬷嬷忙道:“是。咱们只管自己。您是最尊贵的嫡出公主,谁都只有巴结您的。”

过了两日,正是要过六月六晾经节的日子。若逢晴天,宫内的全部銮驾都要陈列出来暴晒,皇史、宫内的档案、实录、御制文集等,也要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连宝华殿与雨花阁所贮的经文也不例外。

偏从这两日起,一直阴雨绵绵。晾经节之事自然是不能了。嬿婉虽然协理六宫,但规矩极严,事事做小伏低,必来禀告如懿的。便由如懿来回禀皇帝,将晾经节之事简略处之。

这一年间,如懿与皇帝的来往,多是这般公事模样。无多少话语好讲,简明扼要地说过,便匆匆离开,不肯多逗留。

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步上玉阶,李玉便迎上来道:“皇后娘娘,皇上往永寿宫去看十五阿哥了,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

如懿倒也不讶异,嬿婉新生的十五阿哥永琰,雪白可爱,如个小小的福娃娃一般讨人喜欢,难怪皇帝去永寿宫的次数更多。

如懿只是关切地问李玉,“你怎的没陪皇上去?”

李玉脸色一黯,有些讪讪,“奴才老了,进忠去了。”

寥寥一语,如懿便了然。嬿婉得宠,进忠在皇帝面前也格外得脸,加之年轻娇健,比李玉自然称心许多。

如懿好言安慰,“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儿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她便瞧见了守卫在廊下的凌云彻,脖颈裸露处带了两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领遮掩着,却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细心,驻足问:“怎么伤了?”

凌云彻皱了皱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后送出来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厉害得很,抓的!”

凌云彻听李玉插嘴,颇有些怪他多舌,便横了一眼。如懿见伤处皮肉翻起,显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骇然,“怎的下手这般狠?”

他忙掩饰着道:“不要紧,皮肉伤而己。”

李玉甩了甩拂尘,摇头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虽是赐婚,却是怨侣。早动上手了,凌大人是男人,不能回手,躲不过就成这样了。”

凌云彻别过脸,很是不好意思,他克制着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觉地住口。如懿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叮嘱容珮:“咱们宫里有极好的白药,等下取些来。”容珮答应着,如懿看向凌云彻,温然道:“夫妻之间彼此难以相处最苦。若能缓和,便各退一步吧。”

凌云彻似乎有些出神,如懿不知他是否听进去,也不便久留,只得去了。过了咸和右门便往翊坤宫去,容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十二阿哥午睡醒了想去御花园看荷花,可外头下着雨,怕再着了风寒,愉妃小主和奴婢们便拦下了。”

如懿含笑,“这孩子,读书不怎样,倒与他皇阿玛一般,雅爱花草。”她喟然叹息,伸手轻拂清凉雨丝,“可惜,他不在本宫身边,本宫要知道他的消息,也只能是听说。”她停一停,“永璂既看不到荷花,本宫便去折些,送去海兰宫里插瓶,永璂也不必冒雨去看了。”这般商议着,如懿便扶了容珮的手往御花园去。

六月荷花起自碧池。风荷轻曳于蒙蒙水雾间,隔着烟雨缥缈,夜色茫茫,杳无人影。却有隐约的铮铮声从烟雨深处低回而来。

如懿立在伞下,侧耳倾听,“仿佛是马头琴的声音。”她听了片刻,“弹奏的是《朱色烈》。”

马头琴声呜咽,隔着雨打荷叶的淙淙声愈加低转幽咽,仿佛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凉意。容珮疑道:“夜雨无人,谁在弹这情情爱爱的曲子?”

她转首,见荷叶底下有几点微弱的莹亮火光,仔细辨去,竟是几盏彩纸折就的荷花灯。

如懿道:“今儿不是什么正日子,怎么有人在这儿点荷花灯祈福?”

她见前头正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灯火移动,众人前行。才近亭子,却听得马头琴声戛然而止,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从亭中站起,匆匆迈出。如懿却看清了,唤道:“恂嫔。”

那女子站住脚,有些不安,“皇后娘娘。”

如懿按捺下心底的疑感,气定神闲,“喜欢在夜雨中拉马头琴,倒颇有情致。只是怎么一个人,伺候的人呢?”

恂嫔有些不好意思,“她们听腻了臣妾拉马头琴,臣旁也不爱她们吵扰,便打发去御花园外守着了。”

如懿笑着打量她,“大约你来来去去只爱拉一首曲子。”她停一停,“可是想家了?”

恂嫔忍耐着拨了拨鬓边的碎红宝串珠流苏,“臣妾不喜欢流苏簪子珠宝花儿的,累赘!也不喜欢宽袍大袖和花盆底鞋。穿戴着它们,臣妾得慢慢走路,细声细气说话,连转头都得怕耳坠甩在脸上。”她的脸上洋溢起满满的神往,“臣妾想家了,想家人,想草原,想草原上的牛羊。”

“所以在水里放了莲花灯祈求家人平安?”

恂嫔重重点头,满脸诚挚,“每天骑着马拿着刀,多危险!臣妾希望,希望一切平安。”

如懿含笑,“你喜欢骑马么?颖妃也是蒙古人,她喜欢骑马,多烈的马她都不怕。”

恂嫔眼睛一亮,露了几分笑涡,“臣妾也喜欢,在草原的时候,臣妾最爱跑马,能跑上一个白天,累了便躺下来。天是蓝的,望不到尽头,不像这儿,天是一块一块的,四四方方小小的,看着难受。”她黯然,很快又笑,“草原上开满了花儿,那些花儿真香,开遍了整个草原。不像御花园的花,美是极美,可却没有那种热烈的香味儿。”

如懿有些震惊,望向她的目光愈加柔和,“人人都想进紫禁城,羡墓紫禁城的富贵。你却不是。你一定也不喜欢自称臣妾,记着那么多称呼规矩。”

她怀抱着马头琴,低垂着脸,“那一年,臣妾不能不进宫。臣妾的父亲一时糊涂,帮助过准噶尔部,才让我们部族受了皇上的冷落。父亲没有办法,才一定要送臣妾进宫向皇上表示悔过与忠心。可臣妾不会争宠,不会讨好皇上,不会像豫妃那样……”

如懿看着她的黯然与失落,“不会也不必勉强,皇上不会薄待你。”

恂嫔抚弄着马头琴,笑意酸涩,“是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这世间最好的,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乖乖地坐在宫里,像井底之蛙。乖顺、听话,安静,没有棱角,没有怨言。”她秀一声,颇有英气,“当然,皇上不会薄待臣妾。因为臣妾在宫里,就是一个让霍硕特部安心的最好摆设。所以哪怕当日豫妃与臣妾争宠,臣妾也不在意。因为她不明白,她和臣妾并没有两样。”她轻蔑一笑,“即便她今日失宠,皇上不也好好待她了么?”

如懿面色沉静下来,“你是个明白人,可是你活得并不甘心。”

恂嫔细长的眸子飞扬起一抹凛冽,“是。哪怕是个摆设,也会有个念想。”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昂首间露出脖子上一条松石链子,下面坠着的并非珠玉,而是一颗白森森的狼牙。

如懿心底一动,伸手拈起那枚狼牙,“一直听闻蒙古部落喜欢以狼牙护身,且须得是用部落英雄亲手打死的狼王之牙。百闻不如一见,你这枚可是吗?”

恂嫔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和慌乱,伸手扯过那枚狼牙,旋即如常道:“臣妾也不知道,旁人给的,随便戴着罢了。”匆促间,如懿看见她的手,清瘦嶙峋,一把峭骨,隐隐凸起浑圆青色的筋脉,与她轻盈秀丽的身段面容并不相符。就好似,她柔顺驯服之下,深深隐藏的执拗且执着的性格。

恂嫔福一福身,“天色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如懿见她匆忙离去,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似是自语,“你方才拉的《朱色烈》,是讲述男女坚贞之情的曲子。曲传心声,你若思念皇上,自能够见到。”

恂嫔脚下一滞,回头静静看着她,眸中尽是幽沉的哀伤。

亭外雨水,落得越发大了。落在阔大碧绿的荷叶上,滴溜一转,迅疾滑落。好像,一滴巨大而悲伤的泪。

时光悠悠一宕,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便这般到了深处。

到了八月,皇帝照例是要巡幸木兰,带着朝臣、诸皇子与后宫嫔妃。皇帝虽与如懿到了见面无言的地步,但外面的颜面到底是顾着的,又有皇子在。木兰秋狝也没有如懿不去的理由。且此番秋狝,蒙古各部王公都列位其间,几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会携额附前来,端的盛大。因而皇帝也不无烦恼地对如懿说:“既然蒙古王公皆在,豫妃与颖妃都是蒙古亲贵出身,不可不去了。”

如懿明白他语底深意,“颖妃当时得令,又抚养着七公主,自然无不去之理。只是豫妃,自封妃那日禁足,也有两年了吧。除了合宫陛见之日,都不曾出来过。”

皇帝显是嫌恶,“也罢,这次会与豫妃父亲博尔济吉特部王爷赛桑相见,她若不怕也不便。”

如懿颔首赞许,“博尔济吉特部世代与我大清联姻,若因豫妃之过而怠慢博尔济吉特部,也不相宜。”她目光轻轻一扫,旋即恭谨垂眸,“且皇上对外,一直顾及豫妃颜面,不曾言她失宠之事,所以赛桑王爷也还不知。”

皇帝不耐烦道:“且这次会面众人皆在,他们父女俩也说不上什么,见过便罢。”

如懿也不多言,微含一缕讽意,低头饮茶。片刻,她方道:“那么恂嫔,也去么?”

皇帝的神色在听到恂嫔时骤然不豫,蹙眉道:“自然是去的。”他顿一顿,若有所思,“只是有件事,朕尚未来得及告诉她。恂嫔的父亲和族人协助我大军扫平寒部余孽时出了意外,死伤大半,恂嫔的父亲也不在了。”

早起的和风徐徐鼓入袖中,隔开了肌肤和光滑的丝缎,生起幽幽凉意。那风经了花木葱郁,回廊九曲,折折荡荡,再旋过乌黑的水磨金砖地面,已经变得柔和了些许。窗外渐盛的阳光带了温热的劲力一格格投进殿中,如浮漾的碎金漫漫腾腾,连皇帝清俊的面容上都浮着一层金灿灿的粉光。

如懿瞧不清他的模样,也不愿去瞧。她眉尖大蹙,愁云频起,惊讶道:“是何时的事?”

皇帝默然须臾,“快一年了。”

如懿惊得差点跳起,到底是多年的涵养教她忍耐了下来。思忖间,那么就是容嫔入宫后不久的事,到底也折在了那场战事的余波里。她打量着皇帝,他居然瞒了那么久,那么不动声色,还能对着恂嫔,一切如常。

如懿想到此节,微微地笑了。皇帝甚是不悦,“皇后笑什么?”

如懿明眸微瞬,容色淡然,“皇上动心忍性,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此等事情,自然不必悬于心。”

皇帝凝视她片刻,似乎在分辨她的语气里有多少真心的意味。片刻,他道:“恂嫔不去也不是。如今霍硕特部是她的异母兄长主持,还是那句话,人堆里见上一眼,不知道也罢了。”他顿一顿,“去木兰之事内务府会打点,后宫女眷事宜由令贵妃打点,你再过目便是。”他潦潦说罢,起身道,“朕还有些奏折处理,你先跪安吧。”

如懿答应着出去了,彼时晨阳高升,阶下草木无声,暑气渐渐迫人。偶尔有风经过,木叶相触之声萧萧漱漱,混作一片,恍如乱雨。如懿想,到底是要挨过夏末,到初秋去了。

第十二章 朱色烈(下)

虽是木兰秋狝,搭帐在外,皇帝的住处亦是精靡到了极处。空间既宏大,布置亦精巧,虽说精简再精简,到底也是皇家格局。帐篷的顶部举头可见绚烂夺目的贴金箔莲花纹天花蔓重重叠叠,累成天花乱坠模样,四壁皆是青蓝色蒙古样式的吉祥纹理,环环相扣,每行走一步,似乎就有迷乱不知所终之意。而嫔妃们的住处,也按着位分序列一一如是安排。

木兰秋狝是皇家旧规,皇帝素来遵从“习武木兰”之举,又性喜骑射,所以几乎年年都带王公大臣、八旗精兵与后妃子女至此。围猎二十余日后,皇帝必得举行盛大宴会,饮酒歌舞,摔跤比武,并宴请蒙古王公等,同享盛事。

木兰围场草原广亵,绿茵坦荡无际,天与云、与草原相融相连。每至晴空万里,天高云淡之际,茫茫林海捧出清晨红日,喷薄四射,霞光万道。或是日暮西山,残阳如血,亦生红河日下之感。

到了此处,皇帝骑马射猎,最喜携颖妃、豫妃、恂嫔、恪贵人等蒙古嫔妃,她们既青春少艾,又有飒爽英姿,一一换了鲜艳紧俏的袍服,艳美无俦。身边又有成年的皇子相随,除了已经出嗣的六阿哥永珞,便是永琪。彼时八阿哥永璇足上有疾,十一阿哥永理与十二阿哥永瑾同岁,都还年幼,只能拿着小弓骑着小马游戏。十四阿哥永璐与十五阿哥永琰更不足提,尚是怀抱小儿。如此一来,永琪更是风头大盛。

而如懿唯一的好处,便是宫规不那么严谨,可以常常见得永璂了。因着此回蒙古王公颇多,皇帝为示亲厚,多在颖妃、恪贵人处歇息,豫妃固然不得亲近天颜,恂嫔却是淡淡的不甚邀宠,皇帝也不愿多与她亲近了。只是无人时,恂嫔却也向李玉和永琪打听, “为何此次狩猎’不见本宫父亲,却是异母哥哥来昵?”

永琪慧根早发,含笑谦恭道: “恂娘娘安心,或者秋狝繁累,老王爷不来也是情理之中。”这般应付了,回头永琪便细细叮嘱海兰,顺带着告知如懿,“车马劳顿,除了皇阿玛召宴,这些日子额娘闭门不要见人,只安心休息便好,免得是非。”

如此,林海探幽,千骑飞驰,静则听百鸟啼鸣,动则射狍鹿奔突。皇帝收获颇多,众人溢美不绝,兴致更高。

这一日皇帝领着诸位皇子出去,皇帝独得了一只黑熊。永璂年幼,也射了一头狍子,皇帝神色淡淡的,也不肯多赞许一句。

恰恰和敬公主在旁,便郁郁不乐,“皇阿玛,儿臣记得端慧太子在世时,六岁便可行猎射得一只小鹿了。”

永瑾闻言越发颓丧,手足无措地望着如懿,垂首不语。皇帝未置可否,只道:“前些时日朕拘着你在养心殿读书,骑射上未免生疏了。罢了,回头叫你谙达多教你些。”永瑾诺诺答应了,想往如懿身边靠,眼见皇帝并不理会,只得垂头丧气立到海兰身前去了。

而永琪归来,只得老弱之物,皇帝便更不悦。永琪施礼,谦谦道:“我朝以马上得天下,儿臣不敢忘记祖训,所以有所射猎。但儿臣见母鹿幼兽颇为可怜,而壮年猛兽猎得虽可增荣光,但幼兽抚育皆赖壮者。想及野兽也有母子之情,儿臣不忍,一律放生,留其繁衍。”

这番话说得皇帝龙颜大悦,抚着永琪肩头道:“能文能武固然好,但有悲悯怜下的仁爱之心,朕更感欣慰。”说罢,便解下自己身上的双龙抢珠赤红缎披风披于永琪身上,“郊野风露,你小心身子。”

永琪欣然应允,恭谨谢过。如懿与海兰相视一笑,更是欣慰。然而永琪起身的一瞬,足下微微一僵,海兰正与皇帝说话,一时未曾察觉,如懿心念一动,趁着人不留意,便低声道:“永琪,你的腿怎么了?”

永琪面色微沉,不欲在人前多言,便道:“起初觉得寒热,仿佛感冒风邪.这两日一直奔波马上,有些筋骨疼痛,但不热不红,无甚症状。皇额娘放心,想必无大碍。”

如懿知他要强,在皇帝面前更不肯示弱呼痛,还是不大放心“本宫记得先帝时怡亲王允祥也曾有过这般病痛,你要格外仔细些。等晚膳过后,本宫着江与彬去瞧你。”

永琪见皇帝满面春风,如何肯扫这个兴,便恳求道: “皇阿玛正在兴头上,若此刻传御医,当着各部王公的面,若有什么传言便不好了。”说罢又笑,“儿臣府里也有御医,回去瞧了便是。”

如懿回首,见皇帝正拉着永璂的手嘱咐着什么,也不敢多言,便答应着去了。

这一晚便在大帐外环坐饮宴。出宫在外,饮食不比宫内精细,反多了各色野味,将白日所猎获的禽物烹得鲜香可口,诸人更是饮酒助兴。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更兼燃了无数篝火,有蒙古女子挥起五色长袖跳起歌舞,比之宫中的纤腰袅娜更有奔放热烈之意,引来喝彩声无数。如懿陪伴皇帝身侧,海兰与嬿婉分坐了左右两首。因着女眷们矜持,除了颖妃与嬿婉口齿伶俐说笑,其余人都懒懒的。恂嫔更是告了假,连晚宴都不曾出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薄薄的醉意,如懿不胜酒力,目光更眷着永瑾。海兰会意,便道:“皇上,十二阿哥累了,不如先随皇后娘娘回去。”

皇帝与王公们饮酒正酣,便挥了挥手。如懿欣喜若狂,忙牵着永璂退下了。

八月中旬的夜风已有了飒飒的凉意。如懿面红耳热,被风一扑,不觉已浸凉了衣襟。容珮便道:“皇后娘娘和十二阿哥走小路吧,回去近些,避避风也好。”

草原上无遮无拦,夜风吹拂,散落草木互相触碰后如海浪般晃迭的轻音。一轮圆月排云而出,月色熠熠洒落,照亮不远处的河岸上开着的轻盈的粉紫野花。

永瑾大大地松一口气,跳跃着像只小麻雀,“额娘额娘,今天儿子不用背书,师傅也不会查功课。真好!”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额娘,这里的花好香,甜甜的。我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只想着要猎点什么回去皇阿玛才高兴,都没闻到花有香味儿。”

如懿爱怜不已。永瑾也不过是个孩子,贪玩是孩子的本性,却要被牢牢拘着每日如个小大人般刻苦成熟,真真是难为了他。如懿牵着永瑾的手紧紧不肯放,依依道:“永璂,额娘很久没闻到宫外的气息了。你闻到没有,河水的气味是甘洌的,夹杂着花香。宫里的花儿朵儿都是精心培育的,带着匠气。这里的花,都是活泼泼的,无拘无束。”

永瑾嗯嗯啊啊地点着头,欢欢喜喜地好奇张望。容珮笑吟吟道:“宫外的人都艳羡宫里的富贵,宫里的人都盼着外头的自由。人都一样,得了这个,盼着那个。”

母子二人说笑着,便往帐篷深处走去。后头三五宫人引着灯追随,脚步声都漫在万叶千枝的风声里。

这一带都是宫女们所住的青帷帐篷,夜来都在御前服侍,一座座帐篷都空着,一星烛火也无,又靠近河边,格外昏暗。容珮低声道:“这儿不比外头好走,但绕过去离娘娘住的地方近。”

正说着,忽然见一个硕大的影子立在帐篷后,如懿骇了一跳,已有宫人失声唤起来,“莫不是撞上熊了?”

永瑾一吓,挡在如懿身前,粗声壮气道:“额娘,儿子在这里。”那影子似乎也受惊不小,立刻分开,便可辨出是两个人影,一高一矮,高者健硕,似乎是个壮年男子,穿着侍卫袍服。那矮的苗条纤秀,居然是宫装打扮。先前,他们竟是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想是哪个宫女与侍卫相好,躲在此处亲热。如懿将永璂护到身后,容珮扬起灯笼,厉声喝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