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眼瞧过去,正是方才神情倨傲不愿行跪礼的女子,此刻也依旧是淡淡的样子,像极了皇后平时那股冷淡端庄的神气。只是,她并不是十分美丽的女子,浅芽黄色盛装之下,原本俏丽的眉梢眼角也被刻意矜持的气息衬得黯淡了三分。

皇长子依言称呼:“表妹”

听见予漓的话,她亦只是欠身,“臣女小字茜葳。”

皇长子颔首为礼,再不多言。朱茜葳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也别过脸不再说话了。德妃所到之处必带胧月,此时胧月早已闷了,见茜葳裙上绣着的东方晓色一般的滴露牡丹绣得十分精致,不觉玩兴大盛,伸手抚了一下,吃吃笑道:“这花和母后宫中的牡丹一样好看呢。”

朱茜葳笑不露齿,异常端庄,“多谢帝姬夸奖。”双手轻轻一翻,仿如不经意般把胧月抚摸过的地方悄悄掸了一下。德妃眼见已是眉头微蹙,挈过胧月的手笑道:“那边几朵‘玉版白’开得好,母妃带你去看。”

我心下亦生不悦,皇后耳聪目明,如何不觉,旋即笑道:“今年本宫宫中的魏紫开得最好,诸位尽可自行观赏。”

众人闻言散去,皇长子一袭秋香色长袍伫足花前,正是最矜贵的名品姚黄,金灿灿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每一朵皆如玉盘大,姿态巍然,凝露含香,恰似一轮旭日初升。皇后扬一扬脸,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听说殿下喜食姜香梅子,臣女特来进与殿下。”

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皇长子拈过一枚,淡淡笑道:“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母后说梅子生津止渴,姜能暖胃,所以制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后是为殿下身子着想,殿下应该听从皇后之意。”说罢又双手奉上一枚。

皇长子不置可否,只看着胧月扑蝶追燕、轻嗅花香的身影,道:“你似乎不喜欢小孩子。”

茜葳蹙眉道:“小孩子总是顽皮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无须计较,也不必理会他们。臣女这身衣裙是为觐见殿下特意所制,若让人碰坏了可怎么好?”

皇长子闻言一笑,接过茜葳手中的果子唤胧月,“绾绾过来。”说罢搂过胧月,“这些姜香梅子是你最爱,都给你罢。”

胧月欢喜一笑,牵着皇长子的手道:“大皇兄最疼胧月了。”茜葳脸上红白不定,只好别过脸去再不做声。

我笑向皇后道:“大约我们在这里,孩子们也会不自在。”

皇后微微颔首,“外头起风了,淑妃陪本宫进去更衣吧。”

我才要应声,胧月却跑来牵我的手,嘟嘴道:“母妃不见了,淑母妃陪我去找找吧。”我环顾左右,果然不见德妃踪影,皇后亦不欲为难,道:“你去吧。”

才转了一周,已见德妃从仪门外进来,我便问:“怎么出去了也不说一声?幸好皇后未曾怪罪。”

德妃“嗤”地一笑,“她心心念念在朱氏的荣华富贵上,怎么会理会咱们。”她笑道:“凤仪宫闷得紧,也没咱们的事,不如去上林苑逛逛,那边的牡丹花也开得极好呢。”她瞥见皇长子与朱茜葳闷闷相对,身旁一干女子或拉他赏花,或与他说话,不由道:“皇长子很不自在呢。绾绾,你去拉大皇兄去沉香亭赏花,告诉他那里的牡丹花亦开得好。”

胧月点点头,“我也瞧大皇兄被闹得头疼,哪里能赏花呢。”说罢,欢欢喜喜去了。

凭栏而望,繁花锦绣里重重宫阙的飞檐翘角宛如印在五色迷离上的影。我看着围着皇长子极尽妍态的女子,如此天家富贵,如何不叫人心醉神迷。

说是去上林苑,太液池夹岸桃花敷水开,轻红飞乱于黄绿不匀的柳色却牵不住德妃一丝赏玩的雅兴。我素知她不是莽撞之人,便也不多问,只随她往沉香亭去。还未走近,便已听得丝竹歌舞之声悠扬,大约是有人错了拍子,乐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我循声而去,见沉香亭畔一位玫瑰色春衫的女子正按歌起舞。她连转了十几个胡旋,复又停下,似有苦恼之色,便向乐师道:“我还转不满十六个胡旋,再来,再来!”

乐师好言劝道:“许小姐已练了一个中午了,也该歇歇了。”

那女子似是赌气,“转不满十六个胡旋,我便不歇息。”

几位乐师相视苦笑,只得重拨丝弦。我轻轻一笑,唤道:“怡人妹妹。”她转身看见是我,略带些惊愕与尴尬,忙迎上前来,欠身行礼,“臣女偶然练些雕虫小技,叫娘娘见笑了。”

她想是练得辛苦,满面通红,娇喘微微,额上沁出些晶亮的汗珠。我笑道:“你若想学胡旋舞,何不来问我?”

她愈加脸红,垂首低眉道:“臣女怕打扰娘娘。”

我取下臂上金线昙花披帛交到德妃手中,向许怡人道:“平举双臂,手臂一定要直,但切忌过分用力,定要做到柔若无骨之态。足尖踮得高,深深吸气,十六个胡旋转完,一口气正好吐完,气息平顺,才能做到轻盈完整。”说罢,我亲自示范与她看。

许怡人极聪明,不过三四次便学得很好,她惊喜不已,“请娘娘收臣女做弟子吧。有娘娘教导,臣女便不会学得这般吃力了。”

我忙道:“怡人妹妹是随国公的千金,怎么好委屈做本宫的习舞弟子,那是万万不可的。”

怡人神色一黯,似生了委屈之意。德妃见机知意,笑着嗔我道:“那有什么要紧,你是舞中国手,怡人妹妹又诚心求教,两人既然投缘,何不成全这段佳话。”

怡人喜不自胜道:“还请娘娘多指教才是。”

我忙扶住她,笑吟吟道:“妹妹有庄敏夫人帮衬,入宫自是情理之中,学舞也能为妹妹博得皇上青睐。”

怡人忙垂首道:“臣女不敢这样想。”

我挽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你现下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也要教你,免得你白费辛苦。——这胡旋舞你不学也罢,皇上已有半年多爱不看这舞了,一看便道头晕眼花得紧。”

怡人微微吃惊,“皇上从前不是极喜欢胡旋舞么?”

“那是从前,我不妨告诉你,自安氏以五石散毒害皇上之后,皇上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其实是差了许多。虽然也常常笙歌夜宴,但并未上心去看。瑛嫔是最擅胡旋舞的,如今也不大跳了,改跳了竹枝舞。其实皇上偶尔得空,不过是在几位年轻的嫔妃那里消磨辰光,也极少看旁人的舞了。”

怡人微见惊疑之色,德妃笑道:“皇上最常和淑妃在一起,自然是淑妃最知皇上喜好,不信你可去问问身边乐师,淑妃最擅惊鸿舞,是否也许久不舞了。”

见几位乐师纷纷颔首,怡人面上渐显沮丧之色。德妃笑向我道:“不过再怎么说,终究是新宠不敌旧爱的。你虽然不舞,皇上对你还是爱重逾常,瑛嫔、珝嫔、荣嫔几个再如何能歌善舞、骑射弹唱,终究也不过是嫔位罢了。皇上也是一时新鲜劲,劲头过了,再加上新选宫嫔进来,她们几个也不过和在冷宫里一般熬日子罢了。”

我急忙看了德妃一眼,笑着掩饰过去,“德妃姐姐说笑[font=??]罢了,妹妹别往心里去。何况即便这样的事宫里年年有,也断不会落到妹妹这般豪门闺秀身上。”

怡人缓缓凭栏坐下,唇角悄然漫上一缕愁苦之意,只是望着一丛深色牡丹沉思不已。

德妃自悔失言,忙拉住我道:“出来这样久,皇后必定寻我们了。我也想看看,今日为皇长子相看正妃,是哪家的小姐最合人意呢。”

我挽过烟翠披帛,摇头道:“罢了罢了,那些所谓千金自恃身份高贵,十分倨傲,皇长子喜欢温柔和顺的女子,只怕都看不入眼呢。”

我与德妃边行边言,渐渐行得远了。大约一柱香过去,我与德妃复又回转来,一湾碧水迤逦如绸绕沉香亭而过,水声淙淙如鸣琴。两边花木葳蕤,芳草青郁,几位乐师已经散了,唯见沉香亭前面的几大丛牡丹,映着一身玫瑰色的许怡人,开得明艳欲燃。

立于丛丛佳木之后,德妃望着远处,忽而展颜笑了,“胧月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春日的阳光带着薄薄暖意,有透明的淡金色,拂过沉香亭四角飞起的碧色琉璃瓦,拂过丛丛雍容牡丹,细碎地洒在一对男女身上。

胧月好奇道:“这花的颜色怎么和早晨母妃带我来时不一样了?”

予漓一时答不上来,不免踟蹰。怡人握着胧月的手,温柔细语,“此花唤作‘美人面’,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岂非像美人面孔,一日多变,嬉笑怒骂,喜嗔皆宜。”

胧月知道怡人喜欢自己,抬手指一指她面庞,笑道:“姊姊便是美人面孔。”怡人面色绯红,胧月愈加不依不饶,“大皇兄说是不是?”

予漓微微含笑,“名花倾国两相欢。”

沉香亭畔牡丹芍药花开缤纷,衣衫轻盈拂过犹有余香。那股清甜气味,即便我与德妃遥遥远立亦能闻到。

芳草如茵,遗钿犹带落蕊甜香,郁郁芳芳,是方才怡人习舞时自云髻间落下的。予漓俯身拾起一枚,“是不是你的?”

怡人含羞点头,伸手取过。予漓道:“这花钿上的珠子倒贵重,只是式样是乾元初年的老样子了,谁给你的?”

“是庄敏夫人。”怡人愈加面红,嗫嚅着答,“妾身本就粗笨,戴什么式样的都不要紧。”

予漓随手折下一朵“美人面”簪在她鬓边,“宫中不会为牡丹取‘美人面’这样风雅的名字,可是因为你,我会记得这花唤作‘美人面’。”他柔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怡人仰起姣好的面庞,含羞带怯,“殿下,臣女是今届秀女许怡人。”

牡丹雍容的花盘慵慵欲坠,每一朵的花瓣都重重叠叠如若绢绡轻盈,花香浮漾,染上了春衫裙裾,亦染上了相对而视的两人的面庞。

我唇角轻扬,对着一样笑意轻绽的德妃道:“许怡人真正乖巧。”

5.沉香亭外倚欄杆

这几日细雨霏霏,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花香青草气味的潮湿气息,大捧大捧的桃花沾雨欲湿,渐渐盛芳到极致,透出欲仙欲死的缱绻奇香。我自仪元殿为玄凌送了枸杞桃花羹回来,豁然闻得这样铺天匝地的湿润香气,不觉闭目沉醉,却听得轻轻一声唤,“淑母妃。”

我睁眸一望,上林苑沉香亭侧,正式举伞独立的予漓。

我温婉笑道:“殿下雨中赏景,颇有雅兴”

他颇为踌躇,似有话要说。片刻,只道:“母妃可是从父皇处来吗?父皇今日心情可好?”

“雨天人容易烦闷,何况案头堆积如山。”

他陪笑,似有担忧,“有母妃帮忙看奏章,妙语连珠,想必父皇不会烦恼。”

我见他欲语还休,不觉想起方才玄凌所言,“予漓这孩子这几日请安来得勤,总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却不干说似的。”

我当时便笑,“儿子来尽孝心皇上还犹疑,皇长子是纯孝之人。”

玄凌一嗤,“朕倒是这样想,只是见不得他那优柔寡断的样子。”

我抬头见予漓那微锁的乌眉,其实他温和的有点懦弱的性子是和像他的母妃的。我正欲说话,一眼瞧见他擎着的伞的淡淡樱色底子的油纸伞,上面是疏疏落的写意山水,横刺着一枝玫瑰含露欲滴婉约而出,极是动人。留心瞧去,那工笔手法偏于**(不认识,好像是*弱),并非宫中画师的手

我心念一动,于是温言道,“皇上最近总夸赞你常去请安的孝心,说殿下是要成家立室的人了,懂事许多。”

他眉头一松,“父皇难得夸赞我”,他停一停,试探着道:“儿臣对选秀一事不甚了解,想请教淑母妃。”

“殿下但说无妨。”

“选秀那日,选秀那日……是否儿臣选中了哪位秀女即可?”

“自然不是,”我含笑看着他,“身在帝王家,亦不可废了父母之命,自然是要皇上与皇后做主。”

他目光一黯,低声道:“如果儿臣挑选的人母后不中意呢?”

“天子一言九鼎,”我只含了温和的笑意看他,“殿下似乎已经有了意中人,”见他慌忙摇头,我故意道:“可是朱家八小姐?亲上加亲,那皇后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予漓怂一怂眉心,“淑母妃一向善解人意,莫拿儿臣取笑。”他想一想,“父皇是天子,此次选秀自然是父皇先择人选充斥掖庭。”

我心中好笑,抬眼看一看满目桃花琳琅,“此次选秀重在为殿下选妃,掖庭人选等殿下中意后再说,所以那日殿下也忙,既得顾着自己放出眼光来挑,更要顾着皇上皇后眉眼间的意思,再决定将手中的玉如意交给哪位小姐。”

予漓神色一怯,“儿臣自知愚笨,一定会顾此失彼,万一父皇不中意……”他眸中渐渐流露焦灼的神气,仿佛很不心安。

“选妃是一辈子的事,虽然天家多妻多妾,可要找一个即明理有可心意的人白头厮守,主理家事亦不容易,其实皇上也向本宫提过,选妃之事终究要看殿下您自己的意思,否则皇上再如何中意,夫妇不和到底也成怨偶。皇上也是知道皇后心疼殿下,怕关心则乱,所以少叫皇后置喙此事,皇后才要事先安排殿下与各家闺秀见一见。皇后其实早为殿下指点迷津--‘若看中了哪一个,字迹去求你父皇,你如今长大了,母后只为你安排,不为你作主。’那么殿下若有了自己的主意,何不先悄悄告诉了你父皇,也是殿下的孝心。”

予漓越听神色越松弛,到了后来,眉梢眼角机会要飞起来,满盈盈地都是笑,”多谢淑母妃指教。”

“本宫和莱指教,不过是鹦鹉学舌记得皇后娘娘的话罢了。倒是得提醒殿下,若殿下真有了意中人,悄悄地问问皇上的意思即可,若传出任何风声来,一来要议论殿下不自重,二来成与不成都落了人闲话。--殿下可是来日要身当大任之人。”

予漓一揖到底,“成与不成,儿臣都要谢母非一番照拂。儿臣自当铭记与心。”

我愈加笑得和婉,“你我一家人,倒说起这生分话来。本宫先走一步,沉香亭畔牡丹初中,本宫祝愿殿下能花好月圆。”

到了夜间,我正坐于内殿陪胧月把玩一把烧槽琵琶,那是先朝杨淑妃的爱物,收拾库房时理了出来,倒还音色如新,婉转玎玲。胧月素来心性跳脱,一见之下倒喜欢的紧,太后便赐了她,先叫放在我宫里校弦。于是胧月夜夜手不离弦,到我这里来拨弄几下。

翠竹窗栊下,霞盈纱影影绰绰映着窗外的西府海棠。雨线漫漫,搭载檐头铁马上,打在中庭芭蕉上,桃枝上尤开着粉色的花,声音清越。

胧月素来最爱听雨声,此时却神情专注拨着琵琶,那是乐师谢金娘新教她的一首曲子,音律简单,在这雨夜听来,却隐隐有哀怨之调。我不觉笑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胧月倒能深领琵琶幽怨之意。”

话一出口,隐隐感觉不祥。胧月正在学王安石的诗书,自热知道王昭君的典故,侧首甜甜一笑,“人生乐在相知心,是在无须公主琵琶幽怨多了。”

我道不意她是这样想,便笑着喂了了一片果脯到她口中。夜色更浓,花宜上前又点上几盏灯,将灯芯挑一挑,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却听一把声音道:“灯花爆了,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转首见是玄凌,笑容愈发恬美,“皇上即将再得新宠,有时要做家翁的人了,如何不是喜事?”

玄凌“嗤”地一笑,“此次选秀重在为予漓选妃,宫嫔之事本事充数而已。若说起来,朕若成了家翁,你也要做人家姑,以后日日被人这样称呼,你怕不怕被换老了?”

我撇一撇嘴,轻笑道:“臣妾那里配让齐王妃称呼`家姑`呢?皇上与皇后才是正经的翁姑。”

玄凌刮一刮我的鼻子,笑意愈深,“愈加小孩子醋性了,也不怕胧月笑话。”

胧月“噗嗤”一笑,做了个鬼脸,自顾自拨着琵琶玩。

他一推我,“见朕来了也不让朕坐下,你可越来越霸道了。”我笑着啐他,不情愿地让一让,他便靠着我在妃榻上坐下,“说起做家翁的事,有件事朕要听听你的意思。”

我随手拣过一枚橘子剥着,口中仍不忘和他赌气,“臣妾能拿什么主意,听着便是了。”玄凌摘下我挽发的玉牙梳,徐徐划过我如缎的乌发,像要梳理什么心事一般。“午后予漓来请安,说是看中了一个叫许怡人的秀女,想要纳她为妃。朕一打听,是蕴蓉举荐的人,偶尔会往她宫里。”

我一怔,回头看玄凌,“臣妾知道那个秀女,是随国公的养女,人是极端正秀气的。只

是……。我看他一眼,“蕴蓉妹妹曾告诉臣妾,要臣妾留她侍奉皇上。”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蕴蓉有心了。他略略有些生气的样子,“既然是蕴蓉为朕准备的人,予漓怎的看中了。这孩子确是不知好歹?”

我递了一瓣橘子给他,轻声细语,“这事蕴蓉只和我提过,怕是皇上也不知道,皇长子如何得知?至多是机缘巧合罢了。”我抿嘴而笑,“难为了皇长子来和皇上说这番话呢,看来这许怡人确是有动人心处。”

玄凌若有所思,“也是,这孩子一向在朕面前怯懦,如今敢来说这个话,倒也难得。”

我微微颔首,“皇上一直说皇长子气性不佳,如今看来是很有些气性的呢。果真男儿有贤妻是极要紧的。”

玄凌含笑,“如此说来,那许怡人当真不错。若她能让予漓有些气性,朕倒是放心了。”

我忽然敛了笑意,犹豫道:“许小姐是蕴蓉为皇上准备的,怕她知道了要吃心呢。且前几日皇后已为皇长子安排相看了十几个醉出挑的秀女,还有皇后母家的朱茜葳。”

玄凌轻哼一声,很是不以为然,“想看不过是幌子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朱茜葳罢。朕已不许皇后过问选秀之事,颗她还是费心不少。”

我温言劝慰,“毕竟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了皇长子,母子情深。”

“朕也希望是母子情深,皇后隐约和朕提起,朱茜葳姿容虽不出众,但性情十分和顺。”

胧月闻声转头,眉心隐隐有怒气,气愤愤道:“母后说得不对!那朱八小姐很不喜欢。儿臣,儿臣喜欢她裙子上的牡丹花摸了摸,她嫌儿臣手脏,赶紧抹了。”她搁下怀中琵琶,扭股糖似的往玄凌身上爬,儿臣不喜欢那个朱八,大皇兄若娶了她,一定也不喜欢儿臣了。”

玄凌一向最疼这个女儿,几乎气得发怔,“童言无忌!看来皇后察人不明,任人唯亲了。她既然嫌朕的帝姬手脏,自然也很嫌弃皇家了。朕也不会勉强她!”

“那么蕴蓉那里……”

他冷道:“朕晓得蕴蓉的心思,她千方百计举荐佳丽给朕,无非是朕不要冷落她,朕会善待她,无须她费尽心机!"

我温婉依在他臂膀上,”蕴蓉是有心人,最体贴皇上的心思,皇上看重皇长子选妃,若有合意的人选,她必是肯的。”我摇一摇他的手,“只怕皇上到时见了许怡人会舍不得。”

玄凌绷不住笑,“别说玩话。随国公的养女,门楣不算特别高贵,然而朕是看重她能让予漓有心性些,其余都不是要紧事。等选秀那日朕再好好看看,若真是好的,朕自然允准。”

窗外雨声沙沙,我伏在他胸前,静静想,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无极的天与地,就这样连在一起,难舍难分。恰如缘分与人为,随意一牵,便是一段姻缘。

6.奼紫嫣紅開遍

乾元二十四年三月十六,正式春光融冶之时。

春日的阳光如轻绸软缎静静铺满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庭院内十六株花树开得白粉粉新雪初绽,树枝花间彩蝶翩翩纷飞,格外好看。不过这一切都比不上云意殿内的选秀盛事,即便是没有鼓乐山呼震天,亦可从欢庆喧闹的丝竹管之声感受到那份热闹与期待,不用想也知是春临人间的繁盛景象。

所谓春光如醉,此刻皆在云意殿中。

因皇后身子仍然需要静养,不宜过分劳神,故而让贵妃、淑妃、德妃三名高位妃子前往相陪,一后三妃陪同皇帝在云意殿内甄选。秀女早已初选过两遍,生肖八字不可与皇帝相冲,不可有残疾疤痕,不可口吃口重,种种条件,细到嗓音粗细皆在考选之列,今日能来到云意殿的秀女,自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佳丽。

天际尚有半弦冷月未褪,我便起身盛装。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次妃子亲自选秀大典,不能不隆重待之。我如此,想必德妃与贵妃亦如此。

想起昨日午后还与德妃笑谈,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苏遂信听闻淑妃出席选秀大典,立刻上奏玄凌指我“狐媚君上,败坏宫规。皇后健在,竟敢僭越犯上。”直到玄凌笑吟吟劝他,“皇后的确健在,身子却不好。况且淑妃若狐媚,同去的德妃与贵妃不也成了狐媚。淑妃协理六宫,却不专断跋扈,凡事皆求教于贵妃与德妃,极为贤淑,乃是后宫的表率。”我笑言,“没有德妃姐姐与贵妃姐姐,我便是狐媚惑主;有了两位姐姐,我便是贤淑的表率,可见两位姐姐才是贤淑的大旗,我到哪里都得躲在你旗下才好活着。“

德妃笑的打跌,“没有你,我与贵妃姐姐不过是架空了的德妃与贵妃,自己寻地方凉快去罢了。不必说贵妃姐姐,且说失了生母的温仪,如今有谁敢小瞧她?”

我合上双眸不语,满朝文武,谁不会看玄凌的脸色。而司空苏遂信,他是老臣呵。当年力保朱氏登上后位,如今,如何能看我一点点将皇后宝座蚀空。

槿汐的手势均匀轻柔,紫葵粉将一张脸妆点得精致而细腻,浑然不见昨夜为玄凌看阅奏折至夜半的疲惫。我轻轻一笑,老臣贵在“老”,两朝元老,辅佐帝王。然而,也失之于“老”,我何必与他斗,他的敌人是时间。

睁眸时槿汐已为我梳妆完毕。我慵懒的微笑,因为主持选秀大典,所以穿了茜草翟衣,比正宫皇后的朱紫略暗一色。衣着太过华美,总有喧宾夺主之嫌。毕竟,皇后尚在其位。衣着太过简约,又是不敬礼仪。这样盛典,岂可随意疏忽。我无意在此等场合挑衅皇后的权威,陡起风波,因此还是中规中矩地佩戴淑妃礼制的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梳望仙髻,别无他饰。

天方亮,皇后宫中的绘春已来相请,“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秀女已在云意殿候选,皇后娘娘命奴婢来请淑妃娘娘,莫误了时辰。”

辇轿早已备好。皇后早已端坐其上,我轻笑,人前,她永远是气度不失的正宫皇后。贵妃之位居左侧,我与德妃在右侧。玄凌尚未到来。三妃之中,我是最末一个到的。

景宏深远的大殿中,站满了秀女如花堆玉,却安静得连衣声窸窣也不闻。亦无人教识,已有秀女带头跪下请安,山呼之声盖过环佩玎珰,我和颜悦色吩咐了“起来”。我向皇后行礼后。再与贵妃、德妃互相问安。

待到坐定,德妃悄悄在我耳边笑,“方才皇后先到,秀女们请安可没有这样整齐恭敬。”

我瞥一眼容色端正的看不出悲喜的皇后,低低道:“宫中吹什么大风,宫外下什么雨,向来如此。”

德妃看向皇后的温和目光里透出无限苍冷,“宫中淑妃得势,皇后无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有谁不知呢?”

待到玄凌来,一众秀女目光皆被点燃,似暗夜里亮起的明星灼灼。一番行礼过后,选秀开始。

其实无甚新意与意外,此番选秀重在为予漓。而我与玄凌是心知肚明,这一番功夫皆以落定在许怡人身上。

我端居高座,只是有些茫然有些迷醉的俯视那些娉娉婷婷的女子。坐在这样高远的殿堂深处,妙龄众生之上,听着内监特有韵的尖尖嗓音报着每个女子的家世、姓名、年龄;听着德妃偶尔治安我耳边私语评论几句秀女的样貌。看着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颜遵照宫规虔诚而恭敬地跪下行礼,仰头面圣;看着她们流转的目光柔婉地流过玄凌的脸,流过炫耀的宝座,流过她们对未来荣华的期许与忧虑。

她们,多么像极了从前的我,从前的眉庄,从前的安陵容。

时光一宕,只叫人觉得无情。云意殿还是云意殿,只流转了花样容颜。如今,只剩下我独自置身宝座之上,看着从前的时光仿佛又回到眼前,一场镜花水月的繁华。

“太学礼官朱衡铭之女朱茜葳,年十四!”内监念这个名字,音调拖得格外长。

玄凌转首问皇后,“朱衡铭——仿佛是皇后的堂兄?”

皇后端容半日,此刻方有了破冰笑意,“是。茜葳是堂兄的幼女,倒是很聪慧懂事的姑娘。”

“聪慧懂事便好。”玄凌唤她,“你上前几步。”

茜葳依言上前,皇后扬一扬脸,德妃会意,举起盏中茶水往地上一泼。茜葳却是从从容容踏水而过,并未有半分迟疑犹豫,也无避让之色。

玄凌不觉含笑,“确是朱氏的好家教。”

皇后微微含笑,如春风吹动波心,“茜葳今年14,予漓16,年龄上也正好相配。倒非臣妾偏心,只是很喜欢茜葳的稳重,恰如淑妃当年。”她笑着看我,“妹妹当年也是如此,可还记得?”

玄凌忆几及往事,不觉嘴角含了温柔笑意,打量茜葳道:“今日的打扮也很妥帖,清减而不失贵重。”

茜葳着一身湖水蓝色纱地彩描花鸟纹大袖衫子,一条暗绿色牡丹纹齐胸襦裙,的确衬得她颇有几分楚楚。

站在茜葳身后两列的正是忧心如焚的许怡人,她咬着嘴唇,鼻尖沁出晶亮的汗珠,奈何她前面的秀女个子太高,实实遮住了她的容颜。

这几日玄凌朝政繁忙,或许忘了许怡人之事也有可能。我心口不觉吊起,玄凌似乎还是喜欢朱茜葳的,若等他开口定下了茜葳,之前种种功夫,可都是白费了。

我莞尔一笑,“皇后抬举了臣妾当年哪有朱家这般年少稳重,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我眼波温柔,只定在玄凌身上,“皇上最心疼皇长子,朱小姐出身后族,身份尊贵,匹配给皇长子倒也堪宜。朱小姐与皇长子本是姑表之亲,不知素日宫中来往可曾见过,彼此可还心仪?’

皇后正待要说话,德妃恍若未觉,笑吟吟的说道:“朱小姐很会选衣裳颜色,湖蓝色原是皇上喜欢的眼色,臣妾倒是记得,皇长子素日倒是很喜欢樱色。说起来,若皇长子看到了朱小姐,也是觉得她更合皇上的眼缘呢”。

玄凌摇头轻笑,“德妃和淑妃在一起久了,惯会淑妃那些油嘴滑舌。”

贵妃正襟危坐,举起障面的水墨团扇遥遥一指,“话说起来,与朱小姐同列的不是有一名着樱色的女子麽?”

玄凌随手一招,出来的正是许怡人,一色樱子红对襟绡沙新衣,底下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裾,横挽一只梅花银珠长簪,清爽中不失娇艳动人。

司礼内监唱到:“随国公养女,许怡人,年十六。”

玄凌闻得许怡人三字,眉心一动,便往下瞧去,不觉颔首道:“姿容不错,年岁也与予漓相仿。”他问利于阶下的怡人:“可读过书么?”。

怡人不假思索,“女则之外,也略读过诗书。”

玄凌略想了想,:“朕考一考许氏和朱氏,你们各自想好再回答朕。”“是”。

玄凌道:“诗经开篇,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何解?”

茜葳略一沉吟,从容不迫道:“诗三百,思无邪,关雎是讲后妃之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身为贤德后妃,应为君王求取淑女,繁衍子嗣。”

这是毛夫子所解诗经,照本宣科,必不会有差池。皇后含笑颔首,端过茶盏饮了一口,颇见轻松之色。

怡人颇为踌躇,只是沉默不语。经不住内监再三催促,片刻,她似下了极大的狠心,镇定神气,仰面含笑道“诗三百,贵在民风纯朴,举止自然。淑女与君子皆出自民间,淑女窈窕,君子见而思之,可见百姓不顽化,君子求之不得,亦不失礼,之辗转苦思,可见民风淳厚,并非强取豪夺之人,乃是教化之功。所以臣女以为,《关雎》只写民风,不讲后妃之德。民间皆是淑女君子,品格高贵之人不拘于后妃之间,天下又怎会大治呢?”。

玄凌沉吟片刻,含笑抚掌道“以小礼而见大德,很好。”

皇后眉心微蹙,轻轻向玄凌道“听闻随国只有两子,这许氏是养女,门楣不高。”

玄凌看她一眼,依旧笑着,“皇后心中已经先入为主了吗?朕求淑女为媳,未必要出身豪门。”

皇后忙垂首,“那倒不是.。”皇后想一想,“皇上不让臣妾多置喙此事,不如……让皇长子自己选择吧,毕竟是他自己的婚事。”

德妃笑着看我一眼,转首向皇后道:“其实皇上与皇后拿主意就可以了,何必要问皇长子呢。皇长子究竟还是要听两位的。”

皇后略一迟疑,瞧见玄凌看向怡人的赞许神色,眸光倏然一沉,道“让皇长子自己做主吧。”

片刻,皇长子已到,皇后温言唤他上前,为他正一正束发金冠,“这许氏与朱氏都是父皇与母后相中的,你自己选定了谁,把玉如意交给她就是。”她郑重叮嘱,“娶妻娶德,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予漓握了如意在手,迟疑不定,“还请父皇母后为儿臣做主。”

玄凌蹙一蹙眉头,“现下不必求谁问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是。”

予漓见皇后面无表情,玄凌亦不多言,求助似的看向我,温厚的面庞满是忧郁与优柔。我温和道:“殿下去吧。娶妻可是一辈子的事呢,最紧要感情亲厚,才能夫妻和睦。皇室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