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之踏进她屋子的那一瞬,几乎恍惚了眼睛,下意识地叫唤了一声:“诗怡!”

红溪回过头来,却是一张冷静得近乎冷漠的脸,见到来人,这才轻轻一笑:“将军这是在叫谁?”

李璟之皱眉:“抱歉,一时之间认错了人。”

“难道……小女子不才和尊夫人很像么?”

“像?”李璟之似乎在思考,苦笑道,“其实,一点都不像。”他的神情蓦然一变,近乎粗暴野蛮地扯过了红溪的宣纸:“你画的是什么!”

红溪淡然地看着他失措的模样,淡淡问:“不知红溪,画的可有三分相像?”

李璟之的手都在颤抖:“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你难道……难道……”

“我不认识尊夫人,尊夫人也不认识我。”红溪反问,“卖后悔药的,难道不能有些非常的本事?”

他的拳头骤然握紧,咯咯作响:“你是妖道?”

她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你是妖孽,我会杀了你!”李璟之一身正义凛然。

红溪终于再次淡淡地笑了起来,声音却透着与笑容截然相反的无尽的冰冷:“就像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和夫人那样么?”

“我没有!”李璟之脱口而出否认,可是脸色却更加惨白,一刹那浑身颓然无力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摊开自己双手的手掌,就好像看到满身的鲜血。他无力地呓语:“你说的没错,我虽然没有动手,却的确是我害死了他们!”

那一年,虞国的西北部的一个叫做吉帕的部落起了叛乱,李璟之领兵平叛,过程十分顺利。

他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带着李家军凯旋归来。一起归来的,还有该部落的三个领袖级人物的首级,以及一位被俘虏的王储。

受封加爵之类的事情,李璟之早已麻木,并没有多大在意。

可是,当他回到王府的时候,妻子朱诗怡焦急地朝他跑过来。他以为,妻子是担心他的安全,他笑着拥过自己的娇妻,正想安慰两句,却见妻子浑身发抖,泪水簌簌而下。

“诗怡,怎么了!”他慌乱。

“英儿,英儿不见了!”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丈夫,“整个将军府都翻遍了,没有!璟之,英儿不见了!”

李璟之一沉:“别担心,我立刻派人去找!”

整个李将军府果然一团乱,这时候,一支利箭从屋顶飞射而来。

李璟之猛地推开妻子,空手接住了那一支利箭,白纸黑字的纸条映入眼帘。

朱诗怡一把抢过了纸条,脸色血色全无,嚎啕大哭了起来。

李璟之一惊,从妻子手里接过纸条:“子时三刻法华寺,若想儿子的命,孤身来见。”

他心里一个咯噔,暗叫不妙,却也只能拥住自己的妻子,宽大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诗怡,别担心,我一定将英儿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朱诗怡握住李璟之的手,浑身颤抖,沙哑道:“你一定要小心,你千万不能有事!”

李璟之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别担心,你丈夫是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连自己儿子的命都保不住么?在家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我和英儿就平安回来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名扬四国的大将军,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能保住。

是吉帕部落的余孽。他们的唯一王储被李璟之关进了天牢,就绑架了他的儿子,想要用他的儿子来交换。

李璟之阴沉着脸,冷笑道:“你们部落的人难道只会用八岁不到的孩子来威胁人?难怪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那些亡命之徒,首领的那个大汉的大刀逼近李览英的脖子:“李璟之,难道你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么!”

李览英害怕地大哭起来:“爹!救我!我害怕!”

李璟之铁青着脸训道:“哭什么哭!我李家的男人从来流血不流泪!把眼泪给我逼回去!”

李览英哭得更加汹涌:“爹!我怕!爹快救我啊!娘!”

李璟之强压制住心头的痛惜,对那个首领道:“何必为难一个孩子?有本事,就冲着我来!”

“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你李小将军威风凛凛,我们哪里是你的对手!我们知道李将军治军严明,一言九鼎,今天若是不给我们一个承诺,就别管我们不客气!”

李览英的哭声让李璟之心头一阵烦躁:“我不会给任何承诺!这是虞王的决定,纵然是我,亦无法改变!”

歹徒恶狠狠道:“你无法改变,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说着,一刀劈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璟之等的就是那一个时候!

他袖中的暗箭飞射而出,干净利落地射中了那一只大手!

歹徒痛呼一声,刀柄落地。李璟之迅速地踢倒了周边的小罗罗,将孩子抱在了手上。

却是更多的歹徒围了上来!

李览英哭个不停。

李璟之心烦气躁,呵斥道:“还哭什么!给我住嘴!”

“李小将军果然厉害!”那吉帕部落的首领拔出了那支箭,鲜血直流,狰狞着脸冷笑,“既然如此,今天,就让李将军给我们部落所有人陪葬吧!”

“休想!”

李璟之顺手夺过了一把剑,抱着李览英开始厮杀。

李览英竟然又开始哭了起来。他从小在朱诗怡的溺爱之下,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何见过这样凶残的场面?

就在李璟之带着他杀出重围的时候,李览英忽然开始奋力反抗起来,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朝着敌方的方向跑了过去!

“英儿!”李璟之大叫了一声。李览英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那眼睛里,却那样陌生,仿佛,还有恨意……

李璟之当场怔住……

为什么……孩子的眼里……会有那样的怨恨?

就在这时,飞过来的一把利剑,贯穿了李览英的心肺……

就是那么一瞬间……

李览英,这个八岁都不到的孩子,当场死亡。

“英儿——!!!”李璟之横冲过去,撕心裂肺,却再也无法挽回。

李璟之抱着李览英冰冷的尸体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那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阴沉沉的,将军府却是灯火通明。

朱诗怡整整一夜提心吊胆没有睡着,不断地在佛堂祈福,当听到丫鬟叫嚷着“少将军和小公子回来了”的声音之后,欣喜若狂地跑了上来:“璟之!英儿!”

李璟之僵硬地抱着李览英的尸首,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一言不发。

朱诗怡发现了不对劲,脚步慢了下来,脸色苍白地、小心翼翼地问李璟之:“璟之?英儿……是睡着了么?他……怎么不说话?”

李璟之的眼睛也终于红了:“诗怡……”

“璟之,英儿是睡着了是不是?你说啊,你说啊……”

“诗怡,你听我说!”李璟之想要说什么,可是朱诗怡却是一把抢过了孩子,那触目惊心的鲜血顿时暴露在灯光下。

李览英的身体,冰冷而又僵硬。

朱诗怡绝望地抬头望向李璟之,顿时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地大吼:“李璟之,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把英儿平平安安地给我带回来的!”

李璟之无话可说。这次的确是他失了诺言。

朱诗怡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失声恸哭。李璟之死命地想要拉开自己的妻子,想要安慰她:“诗怡,你听我说……”

可是朱诗怡却是愤恨得近乎疯狂地望着他:“李璟之你这个窝囊废!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你还提什么保家卫国!”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有把英儿救回来,为什么——!!!”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是他的错,这是他犯下的永远不可饶恕的罪孽。

作者有话要说:李璟之其实不是渣男啊……

李璟之VS朱诗怡

英儿的葬礼过去了、头七过去了、七七过去了……朱诗怡几乎日日都是以泪洗面。李璟之一次次想要安慰自己的妻子,可朱诗怡的一个冰冷的眼神,就足以让他却步。

朱诗怡恨他。恨他身为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却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可是他,同样不能,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而背叛国家。

李璟之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亲眼见到儿子死在自己的面前,再加上妻子始终不肯原谅。他终于在一场秋雨之后倒下,发起了高烧,昏迷不醒。

朱诗怡终于还是不忍心怪罪自己的丈夫,整整照顾了他一整夜,用冷毛巾敷他那滚烫的额头,替他擦身子,一边偷偷地抹泪。

在他终于醒过来的清晨,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终于冰释前嫌。

可是,平静的日子,也仅仅是那半个月而已。

不知道虞王又是听信了哪里的谗言,吉帕部落的王储,最终竟然还是被虞王放了回去。 李璟之再三进谏不能放虎归山,可是虞王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李将军,只怕是你小题大做了吧。”一句话,李璟之的心沉入谷底。

接下来的整个早朝,李璟之是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将军府。

书房里,李璟之跪在爷爷身前,交代了这件事。

如果……如果早知道虞王最终会放走那个吉帕部落的王储,那英儿的牺牲……岂非无辜?当初……当初如果他能够狠下心来交换……他闭上眼,满眼都是李览英的痛哭:“爹!救我!”

李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孙儿的肩膀:“璟之,这件事,本不是你的错。我们李家的男人,从生下来,就是为了虞国。英儿是为了虞国的江山而牺牲,这也怪不得你。”

“啪!”门外茶盏落地的声音。李璟之仓惶地回过头去。

朱诗怡终于明白,当初李览英死亡的真相。

原来李览英不是被歹徒误杀,而是因为李璟之不愿意用那什么王储去换儿子而死!

什么李家的男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虞国!凭什么!

英儿还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就这样硬生生地卷入了政治纷争中!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朱诗怡在英儿的坟冢前哭得昏厥,最终被李璟之轻轻地抱回了家。

区区几个月,李璟之却仿佛过了十几年,日日饱受精神的折磨。

朱诗怡看李璟之的眼神变了,不是从前的柔情,也不是后来的疏离,而是如今的憎恨。她望着他的每一道眼神,都是无声的掺了满腔恨意的谴责。

这个眼神,让李璟之感到害怕。因为那和当初英儿不愿被他救的眼神一模一样!

甚至有一天,朱诗怡半夜醒来,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高高举起,就这样朝李璟之刺了过去!

却被李璟之抓住了胳膊。

在黑夜中,李璟之漆黑的眼神哀恸地望着她,声音嘶哑:“诗怡,你想要杀了我么?”

匕首滑落,朱诗怡将自己埋入锦被中,蜷缩起来,痛哭流涕。

李璟之叹了一口气,伸过手去,将她抱在自己温暖的怀里。

诗怡,诗怡,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是,那时候的李璟之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远不止如此,到了最后甚至到了此生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最终成了日日折磨他,让他体无完肤的梦魇。

红溪看着李璟之的模样,微微转过头去看画中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到画中的那个朱诗怡,嘴角竟然勾起了一抹恶毒的笑意。她甚至还能听到那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李璟之,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最爱的虞国,最终会不要你!”

她的画笔“啪”地一声投进了旁边的青瓷笔洗,溅出点点水花。

李璟之终于回过神来,目光触及到了那把七弦琴,皱眉:“你动了这把琴?”

红溪一怔,目光有些不自在:“抱歉,动了你妻子的琴。”

李璟之摇了摇头,叹气苦笑道:“自从她走了,再也没人弹过这把琴。将军府都是粗人,哪里有人会弹琴?”

红溪的耳边不禁想起一个遥远的声音来,有些无赖,有些得意:“话说,虽然说我是个武将,可是平时除了舞刀弄枪之外,也挺喜欢琴棋书画……”那个人还说:“那我帮你弹,行不行?”

红溪不禁嗤笑一声:“睁眼说瞎话。”

“嗯?”李璟之莫名。

红溪一默,目光有些不自在:“抱歉,我不是在说你。”

李璟之默了半晌,霍得站了起来:“不知道能否请姑娘帮一个忙?”

“什么?”

“能不能为我……弹一首曲子?”

红溪定定地望着他:“你想听什么曲子?”

“……踏莎行吧。她生前,最喜欢弹这个曲。”

“好。”红溪点点头,一个旋身落坐在了琴案前,开始试音。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郞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竟让李璟之这样的铮铮铁骨都潸然泪下。

诗怡,诗怡,黄泉路上,你可觉得孤单?

可是那愤恨的怨咒却如同恶鬼一般再次缠绕过来,让他耳朵轰鸣:“李璟之,我永远都不会瞑目,我要看着你最忠心的虞国,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灭亡!”

李璟之霍然惊醒,大步走出了倚楼轩,不做一点停留。

琴音却并未因此而停止。红溪看着李璟之的背影,无声地绽放了一个灿烂而又冰冷的笑容。

甚至,在万籁俱寂的子时,从红溪的指尖倾泻而出的音符组成的曲调,依旧是这一曲《踏莎行》。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自从那一日朱诗怡行刺李璟之失败之后,她就失踪了。

李璟之将整个将军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妻子的身影。他跑到了朱府,朱勤雨和朱勤云两兄弟一听说妹妹失踪了,也赶紧调动了全府的力量搜寻,也没有她的身影。

于是,李璟之将范围扩大,在整个卫城展开了地毯式搜寻。

他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地害怕和无力。

英儿的尸体的冰冷的温度还在他的心头,让他寝食难安。如今……就连诗怡也失踪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四天……终于到了第七天,皇宫来人,将李璟之急招入宫。

他以为,那是因为他私自调用人手寻妻,惊动了国君。他跪在大殿正中间,打算向国君认错,并请求支援。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没有等到虞国国君,却等到自己苦苦寻找了七天的妻子朱诗怡。

朱诗怡是被五花大绑着带上大殿的,两个太监粗鲁地将她摔在地上,迅速退去。

李璟之大惊失色,都来不及问什么,就一个箭步冲上去,解开了朱诗怡嘴上的封布,开始解她身上的绳子:“诗怡,诗怡!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