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半夜里偷偷地从家里溜出去。

顾眠是跟洗车行的同事一起住在三室两厅的套房里,每一间卧室都住了两名员工,其实也就是洗车行的寝室。区晓觉之前有去过一次,顾眠的房间明显比其他人的房间整洁干净,只是一米二的铁架子床,薄薄的凉席和毛巾被。没有空调,只有吊扇,晃悠晃悠地在头顶,还要发出低鸣的声音。除此以外,都很简陋。

区晓觉很是心疼,偷偷去买了一台电扇给他,顾眠怎么也不肯收。

“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他很顽固地说。

“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太热了。”她有些不悦地嘟起嘴来,为什么他还要跟她这样客气呢?他们之间不是已经很熟悉很亲近了吗?

“你拿走吧!”他板着一张脸。

“挺好的呀,一点噪音都没有。”和顾眠同一屋的耿强摁了摁开关键,打着圆场地说。

“拿走!”他的怒气有些莫名其妙。

她在他的呵斥里委屈不已,只不过是一台电扇,也不见得多贵,可为什么就是不肯收下呢?

“顾眠,你看买都买了…”耿强笑着说。

“你闭嘴!”顾眠恼怒地打断他。

耿强有些讪讪,看着区晓觉,无奈地摇了摇手。

“可是,我拿回去也用不了呀?”她也有些赌气地说。

“哦?你们家都是空调当然是用不上,”他盯住她,“那么,你可以退掉,可以送给任何一个人,但我不需要你做慈善事业!”

“顾眠!”区晓觉的眼泪涌上来,她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不可理喻。她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而他还在身后冷冷地说:

“把你的电扇带走!”

她抹了一把眼泪,回转身,瞪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地有些吃力地搬起电扇。

“我来帮你!”耿强上前。

“不用!”她拒绝。她拖着电风扇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只是轻轻一推,它就咚咚咚地滚了下去。他不要,那她也不要!

那一天,她的眼圈一直都是红红的。回到家里连晚饭都没有吃,只是抱着她的猪公仔打个不停。卢悦清来喊她吃饭,她扬声不舒服,怎么哄就是不吃。

“你这大小姐脾气,真不知道谁受得了。”没法哄了,卢悦清也批评起来。

她愣了一下,难道她的脾气就真的这么坏?

“我不是大小姐!”她辩驳。

“是,你不是大小姐,你是姑奶奶,让你吃个饭还要哄上半天!”卢悦清好笑地说。

区晓觉心里哼哼两声,不耐烦地把卢悦清朝门外推:“烦死了,烦死了!”

她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他就不能来哄哄她吗?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不帮她出头的时候,她可以谅解,他不接受她的好意,她也能够忍受,但只是对她说一句软化,也不可以吗?或者只是一句,区晓觉,别闹了。她就一定会收起自己的情绪。

可,明明他们这么亲近,为什么总是无法感觉亲密呢?

因为电风扇的事,他们有冷战几天。她下课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在巷子口,她每天都恹恹的,倪兰问她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男朋友?他是她男朋友吗?她表白过,但他连一句回答也没有。每次都是她亲近他,但除开她眼睛受伤的那次,他连手都没有主动牵过她的。他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不像是一个恋人。

她是极度郁闷呀。

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洗车行找他。他们说他生病了,发烧咳嗽,在寝室休息呢。

“他就是不吃药,说是睡一觉就好了。”耿强说,“脾气真是不小,你还是别去,免得当炮灰。”

“知道了!”区晓觉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

她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又去街口的河南煨汤馆买了一盅乌骨鸡汤就朝他寝室走去。为了怕鸡汤溢出来,她的手举得稳稳的,不一会儿就酸了,又怕凉了忍着不停下来休息会儿,到的时候手都要断掉了。但,汤一点也没有泼出来。

顾眠挣扎着开门,看到她,冷冷地扫了一眼:“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她笑着说,前几天争吵过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出来。

“没事了。”他说。

她抬起手在他的额头摸了一下,滚烫。手倏然地收回来,惊呼:“怎么不去医院?”

他躺倒床上,背过身去:“我想休息,你先走吧。”

他就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冷漠、疏离。

她忍着酸楚,把退烧药递到他的面前:“你先吃药,吃了我就走。”她倔犟地坚持着,手一直举在空中,对峙了片刻后,他终于接过药,喝了一些水送服下去。

“你走吧!”他不耐烦地说。

她深吸一口气,默默地说:“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没有吭声,她停了几秒,还是轻轻地退了出去。在经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了她买的那台电扇,除了铁网那里有些凹陷,竟然一点摔过的痕迹都没有。

夜里的时候,她辗转着无法入睡,心里都是沉沉的担忧,怕他的烧不退,怕他因为太热而更加难受…左思右想,就突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念头,时间慢慢地走,这个念头在心里却被放大了无数倍。终于她从床上起来,换上衣服,赤裸着脚轻轻地穿过走廊。区晓觉的房间在二楼,父母的房间在楼梯口的右边,她在黑暗中适应了光线,小心而谨慎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楼下是保姆许姨的房间。时钟上的指针指向十一点,卢悦清这个时间是已经睡下了。许姨的房间还亮着灯。刚想穿过客厅从正门出去,外面传来汽车声,看来是区海城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惊慌间闪身进到厨房。而此时区海城已经开门进来,皮鞋咚咚地蹬在木地板上。他打开客厅的灯,换鞋,倒茶…区晓觉紧张地屏住呼吸,她看了看四周,厨房那里有个窗户,她从里面打开来,站上去然后一跃,动作轻捷,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她在黑暗中听了一下,区海城并没有察觉,她悄然立起来,又轻轻地把窗户虚掩过去。

她飞快地打开铁栅栏的门,并没有扣严。若是今夜有小偷上门,就会惊喜地发现他们家的大门都没有锁上。她也顾不得那些,穿着拖鞋在路上奔跑,路边黑影婆娑,有些沙沙的声响,但她竟然没有觉得害怕——真的,再回头想想,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如何快赶到顾眠的身边,竟然没有丝毫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忘记了顾眠对她发火,对她冷漠,即使她有怎样的大小姐脾气,娇蛮任性,遇到他,就像遇到了化骨绵掌一样,没有了锋芒。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对她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还有,她其实对他毫无了解。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生活…他是从一开始就隐瞒了下来。她却按照他预期的那样,深深地喜欢上了他。

她在路口的地方拦了辆的士。她敲开他们寝室门的时候,耿强愣了一下,但随即明白过来。

“他的烧还没有退下。”耿强说。他好心地把房间让给他们,自己去隔壁睡去了。而整个晚上,区晓觉都在不断地用冷毛巾擦拭他的额头、掌心,他迷糊间醒来,看了看区晓觉又迷糊地睡着了。他的眉头紧紧地蹙起,脸因为高烧而绯红,浑身就像炭一样烧着,咳嗽的声音扯到胸腔那样难受,区晓觉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守着他。

天蒙蒙亮的时候,看着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顺的时候,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又拧了一把毛巾,给他换上。她看着他的薄嘴唇,心里微微一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地伏下身,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嘴唇。

她终于碰到了他的唇,因为发烧的缘故,他的嘴唇有些皻裂,但她的心像要跃了出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初吻了吧。

是她吻了他。

原来被某个人冲得七零八落,是这样的感觉。迷恋,痴狂,无所顾忌…那个早晨,区晓觉溜回家里,她跳窗户的时候,觉得阳光那么明媚。

嗬,这一天,她把初吻给了那个喜爱的男孩。

如此虔诚,如此慎重。

你知道童话故事总是这样写着的。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但,这是童话。

不要轻易地去信。

那几日,区晓觉在家里自己学做便当,在米饭上用豌豆摆成一颗桃心,她这样大张旗鼓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欢,把自己的心都捧到了他的面前,一点余地都没有。

因为年轻,顾眠的病也很快就好了。他又开始去洗车行打工,在傍晚区晓觉快要下课的时候出现在巷子口,他骑着单车慢慢地绕行,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是越发沉默了。

区晓觉朝他迎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太过诧异。他一向都是有些冷漠内敛,即使是陪着她的时候,也只是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而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有些若有所思的表情。

夏天就快要到尾声了,想想暑假快要结束,区晓觉就很是遗憾。

“以后不能每天都见面了。”她悻悻然地说。

他突然别过脸,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我脸上有东西?”她狐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他怔了一下,“哦”了一声,笑着说:“你都变黑了。”

她抬手朝他的胸口轻轻擂过去一拳:“是很难看吧!”

“其实也不。”他说。

“等夏千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兴致勃勃,“不过——”她突然严肃认真地看着他,“你不许喜欢上她!”

她始终是个青涩的女孩,对感情有着自己的占有欲。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竟然会这样快地答应,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你喜欢我吗?”她问。

“你怎么这么啰唆?”他皱了皱眉头,“天都快黑了,送你回家吧!”

她抬手看了看时间,真的已经很晚。最近对于她的行踪,卢悦清已经表示怀疑。她不让司机去接她,非要自己一个人回家。而卢悦清给Adair打电话的时候,Adair说已经下课了。

今天区海城专门有叮嘱过她,他会回家吃晚饭让她早点回家。

到家的时候,看到区海城正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难得在这个时间段在家里,所以区晓觉换了鞋就腻坐在父亲的身边。

卢悦清看到她回来,责备地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今天要早点回家吗?还是这么晚,最近你都在忙些什么?”

“在跟Adair学外语呀。”区晓觉不满地说,“妈,你看你还不到四十岁,就变得这样唠叨啰唆,怎么不跟Adair学一下,有气质,有品位,漂亮又会打扮。”

“Adair?”卢悦清白了她一眼,“你的老师就这么好?”

“当然!”区晓觉侃侃而谈,“跟她的小院相比,我们家这别墅的装修,就是一个字——俗!”

“好了好了。”区海城咳嗽一声,打断她们,“吃饭去了。”

卢悦清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饭菜都已经准备妥当,大约是因为区海城难得在家,所以今天的菜都是他喜欢的,香菇银鳕鱼、翡翠玉贝、上汤娃娃菜…区晓觉直嚷:“妈,你多偏心,全是爸爱吃的菜。”

“还跟爸爸争宠?”区海城哈哈笑起来。

整餐饭区晓觉吃得非常愉快,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幸福而美满。如果要把这个场景画一幅画,你也会察觉到,这需要很多阴影的部分。

也许生活中,就是藏着很多的阴影吧。

吃过饭以后,区晓觉才明白区海城今天特意在吃饭的原因了。

卢悦清在厨房里和许姨一起准备水果,区晓觉挨着爸爸坐着,看一档芒果台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在竭尽搞笑之能事,下面的人也都笑得热闹。

“前段时间你眼睛受伤,方姨说送你回来的是个男生?”

区海城不经意地问。

区晓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事情过去这么多天才会想起来问,但还是随口地应着:“是呀,我朋友。”

“怎么认识的?”区海城摁了摁遥控器,把音量调小了一些。

“爸!”区晓觉烦躁地说,“你到底想问什么呀?朋友就是朋友!”

“你这孩子,刚跟你说几句就这样不耐烦。”区海城也板起面孔,“他好像每天都来接你…”

“Adair跟你说的?”区晓觉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气急败坏地问。

“你是我女儿,我是为你好!”区海城严厉地说。

区晓觉突然有了种被出卖的感觉,她一向是喜欢的,她虽然是美国人,但说得一口流的中文,年轻、漂亮,并且生活非常有质感,住在闹事中一个安静的小院,喜欢品茶和看书,她会跟她们说简?奥斯丁,说《呼啸山庄》,也会跟她们讨论关于恋爱的话题,区晓觉喜欢她,觉得她们之间一点代沟也没有,但不知道她竟然在背后把她和顾眠交往的事告诉了区海城。

“Adair怎么可以这样!”区晓觉不满地嘟囔。

“你们是在谈恋爱吗?”区海城沉着脸说。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倔犟地说,“我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区晓觉说完,就噔噔地上楼,穿过走廊的时候,还朝面前的盆栽狠狠地踹过去一脚。她怒气冲冲地打开门来,“嘭”的一声又合上门。

趴在床上生气的时候,却听到楼下有些嘈杂的声响。她走到门口,倾听了一下,依稀是卢悦清和区海城在吵架。

平日里她很少听到父母争执,在她的眼里,父母是很恩爱的一对,他们总是一同出现在亲戚朋友的面前,一起接受媒体的采访,谈他们相爱的过程,也谈他们发展事业的过程。区海城现在的企业是区晓觉外公的,不过之前只是一个制作水龙头管道的小企业,后来因为区海城的经营慢慢地开始与地产商合作,成批量地参与项目配套建设,再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一个集团化管理的企业,涉及到很多领域。

在别人眼里,区晓觉也就是那种富二代吧。只是她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优越感,在学校也是很有人缘,虽然还是会有些坏脾气,但这个年纪的女生,谁又没有自己的个性呢?

区晓觉拉开房门,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你今天给我解释清楚。”卢悦清站在区海城的面前,拍着茶几情绪激动地说。这让区晓觉吓了一跳,明明刚才她被质问,怎么现在轮到区海城受批评?

“告诉你,没事就是没事。让晓觉跟着她,就是为了练习口语,你不是总说她的外语成绩不稳定吗?”区海城解释。

“不要跟我扯开话题,为什么骗我她的补习老师是个中年女人?”卢悦清咄咄逼人。

“还不是担心你会误会。你看你现在不是误会了?”

“你不要糊弄我!区海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吗?你在外面怎样我不管,但你让女儿跟着那个什么Adair学习…到底是什么意思?”

“跟你说了,没事就没事!一天到晚疑神疑鬼…”

…区晓觉已经听不下去,她在二楼的台阶上朝他们大声说“别吵了”,只是一声,却已经让他们立刻噤声。

无论他们在外面事业是怎样成功,多么受人尊敬和仰慕,但在家里,对这个女儿,竟然有着几分忌惮。

这一场争吵就没有在台面上进行了,只是私底下如何,区晓觉是知不道的。

父母的这一场争吵让区晓觉心烦意乱,里面有个讯息是,区海城在外面一定有些什么,只是卢悦清不追究下去而已。但跟Adair有关系吗?当初区海城让她去跟着她补习外语,只说她一定会愿意跟Adair学习的。她去了,果然喜欢。但她从来没有想过,Adair看上去不像是补习老师,她几乎不按照课本上的来跟她谈语法结构,只是让她在小院里看书,听歌,自由散漫,就像…度假。

第二日,她早早地就去了Adair那里,倪兰还没有来。

正在露台上练着瑜伽,她穿着白色紧身的练功服,绾着头发,曲线毕露,仪态优雅。她比区晓觉只大十岁,二十六岁。她应该喊她姐姐。她和区海城会有什么关系吗?

见到她来,Adair只是笑笑,示意她稍等。她把一整套瑜伽动作做完,才起身。

“今天怎么这么早?” Adair温和地问。

“你跟我爸…”区晓觉有些难以启齿。

而Adair只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释然。她走到她的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欣赏他,崇拜他,我也喜欢你。”

区晓觉没有想到她这样坦白,心里却对她的回答方寸大乱,什么意思,欣赏?崇拜?

“那么,我爸喜欢你?”区晓觉干脆把心里最想问的问出来。

“是。”

只简单的一个字,却让区晓觉心惊肉跳起来:“他有家,有妻子,有女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晓觉,你现在不明白,但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明白的…”

“不要脸!”区晓觉粗暴地打断她,“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三者,你是让人唾弃的小三!”

她没有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区晓觉。

区晓觉的心里像烧着一锅汤,滚烫的。

“你必须离开他,你不能…”

“其实你父亲已经打算和你母亲离婚,他是让我们先相处…”Adair打断她。她的蓝眼睛就像湖泊一样透明而无辜,却刺疼了区晓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区海城会让她当她的补习老师了,不是为了学外语,而是为了培养她们之间的感情,他要跟卢悦清离婚,要让她接受Adair,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多可怕,多可笑。原来她竟然被自己的父亲给设计了!

区晓觉在错愕愤怒之间,却只是抬手把Adair树下的那一套茶具给推了下去。上好的景泰蓝的茶具,在碎裂之间再也没有了光彩。

在那一刻,区晓觉最想见到的人,是顾眠。只是顾眠。她要把自己的愤怒,自己的伤心,自己的怨恨统统告诉他。

“我要离开这个家,我永远不回去了!”

“他们休想离婚,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