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云缩着头,略带心虚道:“我做活得时候,不小心折断了一只,便一齐都剪了。”

萧渡笑意更盛,道:“哦,我怎么不知道王姨娘房里的贴身丫鬟,还需要做什么粗活。”他脸色猛地一变,朝外吩咐道:“给我将她带出去,好好审问!”珠云一听,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双眼一翻,便昏死了过去。

第二日,侯府内的下人中开始传着几个流言,据说赵夫人最喜爱的丫鬟萍儿在侯爷大婚当晚被奸杀,而害她得竟是王姨娘房里的丫鬟珠云。

于是有人好奇:这珠云身为女子,如何能奸杀萍儿。随后才传出:珠云不仅狠心地杀了萍儿,竟然还胆大包天地企图嫁祸给来参加婚宴的郑将军,幸好侯爷明断是非,不过一日就查明真相,将她给揪了出来。

过了一日,又有传言道:郑将军见过珠云之后,曾产生了怀疑,据说郑将军虽然酒醉认不清人,但是他一向对气味十分敏感,只说珠云身上的香味不对。但侯爷手中握有重要证据,认定珠云就是真凶,已经将她移交官府,不日即将法办。

不过两日,各种流言就愈演愈烈,下人们发生在身边的这桩奇案极感兴趣,每日闲时就聚在一起谈论,将各种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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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更鼓敲响,正是夜半无人之时,被云遮得忽明忽暗的月光,照着一个黑影悄悄穿过角门,来到侯府外的长巷内。她小心地朝四周打探,见无人跟随,才偷偷松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包东西扔在巷内,又觉得不放心地点了一把火。

这时,她突然背脊一僵,转回头一看,忍不住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栽倒在了地上!

第7章 迷城

时已破晓,第一缕晨曦照上屋顶的兽脊,为整座侯府涂上了淡淡的金色光晕。而在偏院的一间耳房内,阳光却仿佛永远透不进来,将屋内那人永远地留在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屋里跪着得是个女人,纤弱的身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看起来颇有些我见犹怜的味道。而在她上首坐着得两人,却毫无怜香惜玉的心情,萧渡不耐烦地以手指叩着桌案,皱眉道:“哭完了吗?哭完了就好好说!”

跪在地上的女子凄凄抬起头来,瞪着一双盈满泪水的大眼道:“侯爷想让奴婢说什么?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直冷脸站在萧渡身边的郑龙,大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抬起她那张楚楚动人的小脸,冷冷道:“芸香姑娘,你我好歹做了一晚夫妻,这么快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被唤作芸香的女子眼神中闪过惶恐,想要低头逃避,怎奈下巴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只得颤声道:“郑将军…只怕是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郑龙冷哼一声,将眼神扫过堆在芸香旁边的一堆衣衫、香球和香囊,道:“那你说说看,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芸香抽泣道:“这是奴婢的一些旧衣,想着随意处置了省得占了屋里的地方。奴婢实在不知,到底哪里做错了。”

“旧衣?”萧渡目光一寒,直直盯在她身上道:“是什么旧衣需要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偷偷跑到角门暗巷外去毁尸灭迹?”

芸香被这眼神吓得打了个哆嗦,正要开口,脸上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她惊恐地移开眸子,只见郑龙已经抽出靴中匕首,轻轻抵在她的脸上,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道:“想好了再答。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如果脸上被挖去几块肉,可就不太好看了。”

芸香吓得浑身颤抖,她惊恐地闭上眼睛,终于把心一横,坚定道:“奴婢什么都没做!就算将军再怎么逼问,奴婢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罢了”萧渡十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似是懒得再与她再兜圈子,冲着郑龙道:“她不愿说,就由你来帮她说吧。”

郑龙收起匕首,想到自己竟会着了这女人的道,便气不打一处来,带着怒意质问道:“你在侯爷新婚那日故意勾引我与你苟且,又趁我熟睡,把萍儿的尸体移到我床上,布置成被奸杀的假象想陷害本将军,是不是!“芸香惊恐地瞪大眼,拼命摇头道:“冤枉啊,奴婢哪敢做出这种事。”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些什么,又抬起头道:“那真凶…不是已经被捉到了吗?侯爷大可检查奴婢的指甲,绝无半点折损,怎么可能是凶手啊!”

“哦?”萧渡双眉一挑,慢悠悠道:“我们放出去的消息,可从没提过凶手将指甲断在了尸体的脖颈中,你又是怎么知道得?”

芸香身子猛地一震,终于软软倒在地上,目中露出绝望之色。郑龙用匕首抵住她的喉咙道:“你这个贱婢,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将主意打到本将军身上!你以为你够聪明,提前藏起房里另一个丫鬟的半截断甲,就算事情败露,也能让她为你顶罪。谁知侯爷早就看穿了你的伎俩,像你这样心思缜密、能做出如此布局之人,又怎么会大意地把自己的断甲留在尸体的皮肤里!所以侯爷就将计就计,先故意捉了珠云,又对外放出风声,说我能认出那晚那人身上的气味,果然逼得你不得不换了熏香,还慌着去销毁旧衣香料,才被我们逮个正着。”

芸香绝望地瞪大了眼,喉中发出恐惧的咯咯声,只是伏地求饶道:“芸香自知罪该万死,侯爷,将军饶命啊!”

萧渡轻哼一声,斜眼朝她瞥道:“肯认了?”

芸香哽咽着点了点头,老实交代道:“那萍儿仗着自己是正房夫人的大丫鬟,经常压制欺侮我们。那日侯爷大婚,我与她一起在房中布置,实在看不惯她那颐指气使的做派,便和她顶撞了几句,但她二话不说竟回了我一个巴掌,我一时气愤,便与她扭打起来,谁知竟失手将她杀死!我知道在侯爷婚宴上闹出这样的事,若是被发现了必定没有活路,索性破罐子破摔,把郑将军拖下水来。本来我想着郑将军身份显赫,不小心杀了个丫鬟,一定会被侯爷想办法压下来,也不会再去追究什么真相,谁知道后来竟会闹得那么大。幸好我事先弄断了珠云的指甲,将它嵌进萍儿的脖子里,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直到昨日我听见府里的下人议论,才知道郑将军竟能辨出那晚我身上的熏香。我想着着珠云既然已经被定罪,这件事已经彻底了结,才想着把以前的熏香衣物全部拿出去烧了,省得夜长梦多。谁知…”似乎是已经预知到自己即将的命运,她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嘤嘤哭泣起来,郑龙听得嗤声连连,萧渡却皱起眉头问道:“你说你本来准备借郑将军把这件事掩盖过去,也就是说那声“杀人了”,并不是你喊得?”

芸香点了点头道:“我巴不得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哪还敢四处嚷嚷!”

“那你知道是谁喊得吗?”

芸香把双手从脸上滑下,目光呆滞地摇头道:“我那日布置好了一切,心里早就怕得不行,一刻也不敢多呆,哪里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萧渡蹙着眉沉思起来,片刻后,才唤了门口的小厮进来,吩咐道:“你们几个轮流看着这间房,不准任何人进出,知道没!”见几个小厮连忙点头称是,他才带着郑龙走了出去。

郑龙一出门就忍不住嘀咕道:“还关着做什么,应该直接送上官府,好还我个清白。”萧渡面色冷峻地朝前方望去,道:“她的供词中还有许多漏洞,这件事只怕并没有这么简单,背后很可能另有内情。这人还需要留着,再多审几次,必定要找出真相。”

顺着他目光落下处,院内一株杏树开得正艳,将茂密的枝丫斜斜越过粉墙,花随风落,飘在了元夕的裙摆上。元夕轻轻弹下裙上落花,在心中叹了口气,被一个丫鬟领着,走入了王姨娘的房内。

王姨娘正靠坐在锦榻上,与房里的丫鬟们说话,一见元夕进来,便热情迎了上去,又吩咐丫鬟们端了茶果上来,一边招呼她吃点心一边笑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新媳妇免不得操劳,多睡会儿也没人会说你。”说完又朝她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元夕知道她是故意拿自己打趣,但她本就是不善交际之人,即使遇上了王姨娘这般八面玲珑之人,也免不了拘谨胆怯,生怕自己多说多错,便只笑了笑当作应答。幸好王姨娘也未往心里去,又扯了几句闲话,才问道:“以前在家里看过账簿吗?”

元夕连忙摇了摇头,以她的身份,以前自然不可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王姨娘叹口气,又道:“侯府家大业大,除了京中的铺面、钱庄,在城外还有三处庄子,养着几百号人。外人看着虽是风光,但是这家却不好当啊!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看,等着揪你的错处。你姨娘我这些年,虽揽了个当家的名声,但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生怕哪点没做好,就被戳着脊梁骨骂。现在你来了倒好了,能把这背了许久的担子交出去,我是真高兴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拭着眼角,似是情难自控。

元夕听完她这般言辞,也有些被触动,暗想也许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本来只想着为了应付萧渡而来,现在倒是提起认真学习的心来,道:“可我什么都不懂,还得劳烦王姨娘费心教我,那现在,我该先从哪里学起?”

王姨娘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收起帕子又笑道:“你有这个心就好。”随即领着她来到架柜旁,打开柜锁,从里面搬出一大摞账薄来。她一边将这些账簿摆在元夕面前,一边道:“你就先从学看账薄开始吧,这里是前几年府里的账目,你好好看完了,全背下来了,我再来好好教你。”元夕盯着那数寸厚的账薄,眼神顿时有些发直,怯怯问道:“这些…都要背完吗?”

“那是自然”王姨娘十分认真道:“要将每一笔账目往来都烂熟于心,才能知道进出数目是否合理。我明白,让你背这些是为难了些,但是万事开头难,你姨娘我也是这么过来得。”

元夕直愣愣地盯着那堆账簿,总觉得有些欲哭无泪。这时,王姨娘已经朝身边一个丫鬟吩咐道:“杏桃,你帮夫人把这些抬回房里去。”元夕便晕乎乎地朝她行礼道别,跟着杏桃走出了门。想着自己才刚刚进门,就要面对这如山的账本,顿时觉得头疼欲裂。她就这么心事重重地跟着杏桃往前走着,也不知穿过了几道门,一抬头却发现不见了杏桃的身影。

元夕猛地一惊,朝四周望去发现全是陌生的景致,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她进侯府才不过几天,不管去哪儿基本都由下人们带着过去,现在陡然被扔在一个毫不熟悉的地方,顿时心中又慌又急,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连忙环顾四周,想要找个下人问问,谁知这院子里的下人们好像都被谁故意遣了出去,找了许久,竟一个人都没遇上。她心中焦急,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院子碰碰运气,突然听见前面的厢房内传来一声声惨叫!

那惨叫声一听便是属于年轻女子,此刻回荡在寂静的院中,听起来格外令人惊心。元夕咬唇踌躇一番,实在做不到置之不理,于是一路找到那声音所在的厢房外,从窗子偷偷往内看去。而那房中的一幕,却让她彻底呆住,半晌忘了动弹。

只见萧家的二少爷萧卿,正半裸着上身,手中拿着一只鞭子,狠狠往身下抽去。而趴在他身下那名女子,明明痛苦地呻。吟着,却并不挣扎,眼神中还透着些许快意。凝脂般的背脊上,殷红的血迹蜿蜒而下,如雪中红梅妖冶盛放。萧卿看得眼中冒出火来,一把将鞭子扔掉,俯下身去舔着那女子背上的伤口,又撕去她的裙摆,猛地挺身向前…

元夕再也不敢看下去,连忙蹲下身子,忍住腹中强烈的作呕感,只想赶快逃出这院子。就在这时,一双手却轻轻拍在了她的肩上,吓得她差点惊呼出声。

她连忙回头一看,上方是一张温婉端庄的脸,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神色,正是萧卿的正室夫人王诗琴。元夕顿时明白过来,屋里的事王诗琴一定是知道得,她于是慢慢站起身子,不知为何也生出许多悲戚,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耳中还听着屋内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声,顿时感到无比尴尬。

倒是王诗琴先对她友善地笑了笑,用手势示意她走到院门处说话。元夕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蹑手蹑脚地随她走到门廊处,王诗琴柔声对她道:“大嫂是迷路了吗?”

元夕连忙点了点头,王诗琴仍是温柔笑着,牵着她的手细细为她说明了如何走回正院房中。元夕见她明知自家相公做得丑事被人撞破,还能保持如此沉稳态度,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叹,同时又感慨这么好的一位女子,偏偏是所遇非人,平添了许多坎坷。她忙向王诗琴道了谢,想了想还是将要说之话咽了下去,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比血淋淋地揭开伤己伤彼要好得多。

经过这番波折,元夕只想快点回到自己房里,见到熟悉的李嬷嬷和安荷压压惊。她顺着王诗琴所指的路,匆匆穿过院门和游廊,却越走越觉得有些奇怪,为何感觉所经之处越来越偏僻,路上竟连半个下人都碰不上。

她心中怀着疑虑,终于又走过一道门,门内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少有人打理。元夕正在纳闷侯府里为何会有这么一处地方,突然从前方跳出一张脸来!

这张脸被散乱的枯发缠了一大半,仅露出半只眼睛,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元夕被吓得往后猛退几步,那人却步步紧逼上来,咧开一口黄牙笑了起来。元夕这才看清这是名约三、四十岁的妇人,而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却盘踞了一条数寸长的刀疤,看起来越发可怖。

元夕觉得心跳得快蹦出,连忙提着裙裾往回跑去,那妇人却飞快跑到她面前,冲她喊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元夕见那双枯瘦泛着青筋的手马上就要抓上自己的胳膊,吓得几乎要哭出,连忙将胳膊猛地一甩,谁知那妇人身子瘦弱,竟一下被她甩到了地上。她慢慢撑起身子,用那只如枯枝般的手指,恶狠狠指着元夕道:“你不会有好下场得!这是诅咒!是诅咒!哈哈哈”她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如贴片刮骨石板,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时一个小丫鬟从里面跑了出来,一把扶住跌在地上的妇人,焦急道:“芸娘,你怎么能随便往外跑呢,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元夕不敢耽搁,连忙转身朝外跑去,谁知猛地撞上一个壮实的胸膛,抬头一看,那人竟是萧渡!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见到自己的相公,正当她欣喜之时,萧渡却将她一推,冲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妇人,为她细心拂去头上的枯枝。元夕顿时愣在那里,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她竟在他眼中发现自己从未见过的关切与温情,而那被称作芸娘的妇人一见到萧渡,突然又哭又笑起来,竟猛地晕死过去。

萧渡铁青着脸抬起头来,望着那丫鬟道:“你是怎么照顾她的,竟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那丫鬟已经吓得哭出,道:“我不过去做了个饭,她就不见了,不知道是哪里来得外人刺激了她,才让她又犯了病。”

萧渡将目光移到元夕身上,吼道:“谁让你在这里乱转得,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府中的禁地!”

元夕此刻才回过神来,刚想开口解释,突然想起刚才王诗琴温柔地笑着,将自己指向了这个院子,顿时全身冷得如坠入冰窖。这侯府中究竟藏着多少她看不透的人和事!她到底又该相信谁。

萧渡见她还在发愣,便也懒得再搭理她,一把抱起地上的芸娘往里走去,那小丫鬟急得打转,却无法插手,只得低着头跟在后面。元夕愣愣看着这一幕,突然叫道:“不对!那天晚上还有另一个人!”

萧渡猛地回过头来,却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芸娘,便加快步子把她送回房中,才走回来冲她问道:“你刚才说得是什么意思?”

元夕刚刚想通这关键一点,急切道:“犯事得既然是个小丫鬟,她一个人如何能把和她差不多身量的死人运进运出,还有时间在郑将军酒醉未醒之时,摆出这么复杂的一个局来。”

萧渡也皱起眉头,道:“你是说有人帮她把尸体运到房外,等郑龙睡熟,再和她一齐搬进来,一齐布局。”他突然想起芸香此前的供词,暗叫一声不好,连忙往外跑去。元夕不知发生何事,但她打死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便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跑到关押芸香的那间耳房门外,果然见小厮们都被迷晕在地上,而房内的芸香瞪着双目躺在床上,早已没了气息。

此刻已近正午,各房的仆妇们都开始张罗着今日的午膳。天香院内,王姨娘被丫鬟们伺候着上了桌,刚要执箸,门外突然匆匆跑进一个丫鬟,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她冷笑一声,道:“这次便宜她了,我倒想知道,她是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

东绛院内,蔡姨娘正在如往常一般抄写着字帖,她的字体并不清秀,但经过了这些年的练习,到底也写得有模有样,写到中间一页,突然顿了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佛堂里,赵夫人被余嬷嬷扶着站身来,轻轻叹息一声,那张一向清冷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喃喃道:“我已为你诵经祈福,你就安心去吧。”

而躺在榻上晕迷不醒的芸娘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坐起身来,双眸中一片澄明,再无半点疯癫之色…

(第一卷终)

第8章 花雨

四月孟夏时节,还有半个月便是端午节。宣远侯府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下人们忙着采艾叶、捻百索,准备着包角黍的各式材料。这一日,上午刚下了一阵新雨,空中碧云如洗,娇艳的桃瓣被雨水打落,簌簌遁入湖水之中。而那些悄然消失的生命,也如这落花一般,匆匆地被卷走,匆匆地被遗忘,甚至未在人们心中留下一丝涟漪。

元夕却是记得的,记得那美丽而年轻的尸体,记得那亲眼所见的丑恶,和丑恶背后难测的人心。她还清楚地记得,萧渡自新婚之日起就再也没来过她房里,这一面令她大松了一口气,另一面却又未免有些难过。也许这便是她的命,从爹爹到新婚的相公,注定得不到宠爱的宿命。

她呆呆望着那些身不由己在风中打转的花瓣,觉得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从出生到嫁人,每一样都不是她自己选择得,而这一生,又到底有没有什么是她能真正把握的呢。

她心中有些难过,忍不住轻叹一声,突然又想到那日在荒院中,疯癫的芸娘指着她叫道:“这是诅咒!是诅咒!”心头又突然猛跳了一下,从她嫁入侯府之日起,就有太多奇怪的事发生,甚至连她的相公,也从没真正看透过。

而她总觉得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甚至只是个开始,这念头令她顿觉不安,有些透不过气来,连忙将眼光从外面移开,轻轻将纸窗阖上,转过身对李嬷嬷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李嬷嬷瞅了瞅漏壶,回道:“夫人睡了快一个时辰,现在已经是未时一刻了。”

又到了要背账本的时辰了,元夕扶着额,无奈地扁了扁嘴,决定不再让自己沉溺于这些奇怪的思绪中,又问道:“安荷和容翘呢?”容翘是王姨娘新为她拨来的一名贴身丫鬟,王姨娘说她身为侯府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太少,安荷年纪又小,总得添些个手脚麻利的,于是便把自己房里的一个丫鬟先拨了过来。

李嬷嬷一边为她梳发,一边笑道:“我见你方才睡着,就让她们去外间歇着了,现在就叫她们进来。”

李嬷嬷为她梳好发髻,便朝外唤了一声,随两个丫鬟一齐进来得却还有王姨娘,元夕不知道她为何这个时辰到自己房里来,连忙慌张地请她入座,又吩咐安荷去取些茶果招待。

王姨娘坐下来,笑眯眯道:“今儿来是有事和少夫人商量。马上就是端午祭祀了,老爷觉得祠堂太过陈旧,想赶在端午前修一修,我就想着顺便也将佛堂翻修一遍。这样一来工程必定不小、时间又太紧,所以赶着过来,要和夫人一起好好商量出个计划才是。”

元夕瞪大了眼,感到有些羞愧道:“可是这些我根本不懂,我连姨娘上次给的账目都还没记清呢。”

王姨娘仍是笑道:“那也无妨,要不就这么着,这事儿还是由我来安排。届时所有人员调配、账目往来先报到夫人这边来过目,等你核过了才能算数。”

元夕其实很想说自己就算看了也是不懂,只怕还会多耽误事,但王姨娘既然如此殷勤,自己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答应下来,又道:“那便劳烦王姨娘费心了。”

王姨娘似是放下一件心事,又握了她的手道:“侯爷既然开口让少夫人当家,我这个做姨娘得当然要好好配合。那这次修祠堂和佛堂的事就由少夫人你来做主,其他得,都交由我来帮手。”元夕总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一时也想不透,便也勉强笑着应了。

王姨娘又坐了会儿,仔细问了问她有什么住不惯吃不惯得,一直到茶上了两盅,才说要去老爷那边回话,一阵风似得匆匆离去。

元夕终于松了口气,眼看时辰不早了,便让安荷和容翘抱着账簿和纸笔,走到了隔壁的清芷院内。行过一道水榭廊桥,便看见几株生得郁郁葱葱的栀子花树下,摆着几个石凳和一张石桌。

元夕在相府中的闺房旁就种着栀子花树,她从小便最爱伴着那香气读书,前几日无意中发现这处栀子花环绕的幽静处,顿时觉得又惊喜又怀念,正好她嫌房中太过憋闷,便每日下午专程到这处来看账簿。

她看了一会儿,抬头看见旁边伺候的安荷和容翘已经研好了墨,此刻都有些无聊得昏昏欲睡,心中有些不忍,便柔声道:“我还得看一会儿,你们先到外面去玩玩吧。”

安荷听得眼神一亮,容翘却还有些犹豫,但见到安荷已经兴奋地谢过夫人,又拉着她往外走,只得朝元夕躬身道:“我们就在外面廊桥那处玩儿,夫人有需要大声唤我们即可。”

元夕笑着点了点头,自己又低下头看着账簿,她并不知道,在最大的那株栀子花树后,一扇敞开的窗棂内,萧渡也正愁眉苦脸地听着周景元一项项念着端午节前后的安排及府中布置事项。

萧渡斜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百无聊赖地听了一阵,见周景元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道:“周叔,这些事你去安排就行了,我哪会有什么意见。”

周景元却强硬道:“那怎么成。老爷交代过,这次端午祭祀是府中的大事,侯爷现在可是一家之主,当然要事事都禀报清楚才行。”

萧渡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忍住想打呵欠的冲动,悻悻将目光移向窗外,突然间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地发现自己的新婚妻子正坐在栀子花荫下,认真盯着手中的账簿。

只见元夕神情恹恹,身子却是挺得笔直,正蹙着眉努力记着本子里的那一个个数字。萧渡想起下人曾向他回报过,王姨娘让她背下前几年府里的所有账目,顿时感到十分有趣,索性也管不得耳边不断絮叨的声音,凝神朝那边看去。

下过雨的午后,明媚的光束自薄薄的云层中穿过,又透过花叶的间隙,斑驳洒在她鹅黄色的侧影上,她的眼神认真而明亮,白皙的脸上沐着细细的光晕,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实在看不下去,便无奈地揉了揉眼睛,索性又拿出纸笔,对着账簿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写起来。

萧渡忍不住勾起唇角,也难为她想出这个法子,逼自己硬记下那些枯燥的数字。他就这么扒在窗棂边看得出神,直到耳边有人不停唤道:“侯爷!侯爷!”

回过神,便对上周景元那双带着愠怒的眼神,好像对他的走神十分不满。萧渡心虚地掩唇轻咳两声,又摆出诚恳的笑容道:“我在听呢,周叔继续讲吧。”

周景元狐疑地扫了他两眼,又掏出一张纸来,开始念起此次祭祀需用要的物品。萧渡连忙又将眼神飘了出去,发现元夕此时好似遇上了什么难题,正蹙着眉咬起了笔头,羽睫沐着光晕上下扑闪着。

萧渡被她这孩子气的举动逗得想笑,又不敢惊动正念得认真的周景元,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戏耍她的念头,便走下榻来,在桌案上装着小食的瓷盘里抓了一把松子,然后藏在身后走到窗边,趁周景元未发觉,猛地掷向元夕头顶上的树叶。

经过半日的暴雨洗刷,那树叶上已积上了许多雨水,他在军中又练得一手好准头,随意一掷便击中许多叶片,叶上雨水哗地洒了下来,如细细的雨丝,正落在元夕的头上身上。

元夕以为又下了雨,慌忙站起身来,正要唤安荷她们过来,却发现头顶上阳光正艳,哪有半点落雨的痕迹。她纳闷地朝四周望去,又盯着纸上已经晕染开的墨迹发呆,蹙着眉头想了许久,也不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渡见她朝这边看过来,连忙放下窗子,将自己藏在阴影后,想着元夕刚才那傻傻愣愣的表情,嘴角掩不住地上扬,心情突然大好起来。这边的周景元已经发现不对,却又不好发火,只得压着怒意又喊了一声:“小侯爷!”

萧渡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确实玩得有些忘形,转过身来正要再安抚他几句,门外突然跑进一名小厮,十分紧张地在萧渡耳边说了些什么,萧渡面色一变,方才大好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沉着脸道:“我马上就去。”

第9章 弓藏

紫檀木案,龙涎熏香,丫鬟紫鹃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抬眼偷偷瞧着站在上首那人。

那人穿着酱色蟒纹杭绸锦袍,冠上缀着的双珠圆润夺目,衬得整个人气度不凡。他此刻正负手盯着墙上悬着的一把银弓,紫鹃见他看得入神,便在心中犯了难,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断他。她想到李副总管刚才赶着去禀报小侯爷,只一脸紧张地让她小心伺候着,却并未交待这人的身份,她看这衣着气派必定,也知道是来了难得的贵客。

她又等了一会儿,不敢怠慢了贵客,便斟了杯茶小心地递了上去,谁知那人正好转身,袍角一挥扫到茶盅,“砰”地摔到地上裂开,紫鹃吓得快哭出来,连忙要跪下求饶,谁知有一双手却稳稳扶住了她,她含着泪水,抬眼对上了那双温柔的深眸,听见他用温润的嗓音道:“地下全是碎片,小心划伤了腿。”

紫鹃痴痴望着眼前这张面庞,明明是温和俊逸的五官,却又有种天生的贵气,令人觉得高高在上,不敢冒犯分毫。她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蹲下身去捡起碎片,又忙不迭地道着歉,那人却微微一笑,仍是柔声道:“慢慢来,小心伤了手。”

紫鹃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低着头不敢再看他,好不容易将地上收拾好,正准备再为他重斟一杯,萧渡已经走了近来,一见她这幅模样,便黑着脸问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紫鹃吓着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萧渡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紫鹃不敢再多说一句,连忙逃也似地走了出去,萧渡见她掩上房门,便对站在屋内那人双膝跪下道:“微臣参见陛下。”

而站在他面前那人,穆文帝赵衍却微微皱了皱眉头,撩袍在身边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下,带了丝调侃道:“这成了亲,礼数倒是越发周全了。”

萧渡站起身,不以为然地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陛下,不然像我这般声名狼藉之人,哪能娶到左相府家的小姐为妻。”

赵衍也笑道:“你放心,我替你查过,夏元夕虽是庶女,但性情娴静,心质纯良,我又封了她郡主称号,应该足以配得上你这个宣远侯了。”

萧渡拿起桌上斟好的那杯茶,递到赵衍手上,道:“陛下今日前来,应该不是夸一夸我的新婚妻子这么简单吧。”

赵衍接过茶盅放至唇边,笑意更盛,道:“许久未喝到你们府里的碧螺春了,实在是有些想念啊。”他顿了顿,面色渐转凝重道:“前几日据安在芜国的暗探回报,芜国私遣了一名暗使去了木戎,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商议了些什么,但是只怕边关那边又要蠢蠢欲动啊。如果这次,他们两国一起来犯,不知道玉函关,萧家军那几万军士能不能抵挡得住。”

“哦?”萧渡也皱起眉头,却马上又轻松笑道:“这等重要军机,陛下应该赶快召集兵部户部好好商议对策,何必纡尊降贵地来找我这个赋闲许久的无用之人。”

赵衍面色渐寒,带了怒意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进宫,今日才特地来找你,想不到你仍是这副态度。大敌将犯,边关岌岌可危,萧家军现在群龙无首,你真得完全不在乎?”

萧渡却仍是轻松道:“我是我,萧家军是萧家军,这些和我早就没了半点干系。”

赵衍盯着他许久,终是叹了口气道:“崇江,你变了。”

萧渡瞥了他一眼,笑道:“是吗?也许是这京城的水土,比边关的水土更养人,我在京城有得吃有得玩,现在又有娇妻为伴,早就不想再理那些打打杀杀之事。”

赵衍终于被他激怒,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指着墙上那把银弓道:“你可还记得父皇赐这把银弓给你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可还记得我们当日的誓约!”

萧渡玩世不恭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些震动。他闭起双目,想起那一日,他初获大捷,执弓与他在京郊山上策马而驰。两人一直骑到山顶,他才翻身下马煞有介事与他行君臣之礼,他也笑着去扶,然后两人闹作一团。他还记得自己指着山下繁华的街市,怀了满心的壮志,道:“铭成,有朝一日你君临天下,我便帮你守这江山。”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即位三年却已深得民心的年轻帝王,才发现那些少年意气,激昂往事不知道何时早已变得遥不可及。于是,他又挂起那无所谓的浅笑道:“芜国只是强弩之末,即使与木戎联手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我相信萧家军的将士们不管有没有我在,都能稳守边关、保家卫国,陛下又何必再来为难我。”

赵衍面色数变,终于带了歉疚之色,叹道:“我知道你还在怨平渡关的那件事。当时拖延了物资的督运夏正,我也顶着母后的压力,坚持以延误军机之罪将他斩首,这些难道还不够偿还吗?”

萧渡听见这名字,眼中闪过丝愤怒,道:“他对不起得,是在平渡关惨死的近万名将士,不是我萧渡。陛下赐他死罪,也是为了那些为国战死的忠魂,与我萧渡有何关系。”

“你!”赵衍见他怎么都不为所动,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萧渡却嬉皮笑脸道:“陛下不用再劝了,如果陛下真得惦记着往日情分,想与我赌上几盘双陆,或是京郊狩猎,萧渡必定奉陪。那些行军调将之事,我早就忘了,就算勉强上了战场,也是百无一用,倒不如把机会让给那些有大志有胆识之人。”

赵衍摇了摇头,无奈道:“罢了,你执意如此我再说也是无用。姑母最近身子如何,说起来我也许久未去看她了,今日既然来了,就顺便去看看她。”

萧渡的笑容微敛,道:“娘的身子一直不好,陛下去见见也好。”于是他便领着赵衍走出门去,刚走到赵夫人的屋子前,突然听见有杯碟掷在地上的声音,好似还夹杂着赵夫人虚弱的质问声,萧渡从未听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连忙走进去,问道:“娘怎么了?”

赵夫人正坐在桌案后,面色有些苍白,身边的余嬷嬷正在为她抚背顺着气,下面跪着一排丫鬟婆子,有两个正慌张地捡着地上的碎片,一见萧渡他们进来,急忙又朝这边行礼。

赵夫人余光看到后一步进来的赵衍,大惊失色地站起就要行礼。赵衍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道:“姑母免礼。最近的身子还好吗?为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

赵夫人低着头刚要回话,却掩住唇,猛地咳嗽几声,一副喘不上气的模样,屋内人均是吓了一跳,萧渡连忙也要上前来搀扶,赵夫人却朝他摆手道:“没什么大事,你们不用着急,我坐一下便好了。”余嬷嬷连忙走下将赵夫人搀回坐上,眼中含着泪劝道:”大夫专门交代过,夫人不能动怒,今日只怕是伤了元气,要好好歇息才行。”

赵衍皱眉道:“若是不行,我去宫中差个御医来看看?”赵夫人忙摇了摇头道:“不过一些旧疾而已,何必劳师动众。只是陛下难得来一次,我却不能好好招呼下,真是…”她说着忍不住就要垂泪,赵衍连忙道:“姑母何必说这种话,我就不打扰姑母休息了,等姑母养好身子,再来探望。”

赵夫人点了点头,对萧渡道:“渡儿,你也去吧,放心吧,娘没事,不过是些不长眼的下人而已,我自己能处置。你好好送送陛下。”萧渡犹豫了一会儿,只得道:“那娘亲好好歇着,千万不要再动怒,有什么事,便让余嬷嬷来找我。”

见两人走远,余嬷嬷又将满屋哭哭啼啼的下人遣了出去,端了杯热茶递给赵夫人,赵夫人喝了茶,才好似缓过气来,冷冷道:“这件事,到底是谁做得主,把她给我叫来!”

于是过了一刻,元夕就被莫名其妙地叫到了赵夫人房里,她不知发生何事,只战战兢兢地在屋中站了好一会儿,才听赵夫人冷冷道:“那些工人是你找来得?”

元夕愣了一愣,才知道说得是修葺祠堂和佛堂的那些工人,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道:“是王姨娘找来得,但是事先都向我报过确认过,才让他们动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