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冷哼一声,道:“佛堂是敬神明清修之地,谁准你们随便动得!”

元夕想了想王姨娘对她的说辞,便老实答道:“是为了端午节祭祀,老爷让他们连祠堂和佛堂一起翻修一遍。”

赵夫人气得脸上发白,道:“很好,才进门几日,已经懂得用老爷压人了吗?”

元夕吓了一跳,但她本就嘴拙,一时不知该辩解,只急得额上不断冒汗。身旁的容翘眼看情况不妙,连忙打圆场道:“夫人不是这样得,少夫人她…”

“住口!”余嬷嬷怒斥道:“哪里来的丫头,如此不懂事,夫人们说话,哪轮得到你开口!”

赵夫人将眼光移了过去,轻声道:“我看你有些面熟,以前是哪个房里的。”

容翘眼中闪过浓烈的惧意,颤声道:“是…是王姨娘房里。”

余嬷嬷冷哼一声道:“下人房里出来的,就是不懂规矩。不好好调。教一下,如何能服侍得好少夫人。”

容翘吓得双腿发软,连忙抓住元夕的衣袖,用快要哭出的眼神向她求救。元夕忙道:“婆婆要罚便罚我吧,容翘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赵夫人摇头道:“胡闹,你是少夫人,身娇肉贵,哪能替个奴婢受罚。余嬷嬷,带她下去,随便掌几个嘴巴以示惩戒也就罢了。”

容翘瞪着一双惊恐的眸子,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拖了出去,听着院中传来哭喊声,元夕感到全身发冷,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只听赵夫人的声音冷冷传来:“不管你们要干什么,佛堂不许动!不然触犯了神灵,这责任是由你来担吗?”

元夕抿着唇,死死攥住手中的帕子,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道:“修葺佛堂是公公吩咐下得,又是关系到端午祭祀的大事,元夕实在不敢自己做主,还望婆婆体谅。”

“你!”赵夫人盯着那双带着怯意却毫不退让的双眸,死死扶住身边的黄梨木案,冷笑道:“很好,渡儿真是娶了位好媳妇。”余嬷嬷连忙扶住她,道:“夫人小心身子啊。”

元夕一见赵夫人气得身子发颤,刚才好不容易做出的气势顿时灭了一半,她知道自己不该那般顶撞婆婆,可是木已成舟,她只得苦着脸低着头站在赵夫人面前,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难熬。

另一边,天香院内,王姨娘正持着一把银剪,小心地修剪着一盆牡丹。一边的小丫鬟奇怪地问道:“这枝新蕊已经快长成,为什么还不把上面的残叶剪去,到时候缠在一起就不好看了。”王姨娘笑了笑道:“你懂什么,就是让它们缠在一起互争养分才好,若是没这残叶纠缠,让这新蕊长了起来,旁边的花如何能开得艳。”

小丫鬟听得似懂非懂,这时房里的大丫鬟司琴跑了进来,王姨娘连忙遣了那小丫鬟出去,待听完司琴的回报,她放下手中的银剪,得意地笑道:“她终于沉不住气了吗?我已经等不及要看看,她那佛堂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第10章 谲云

天方蒙蒙亮起,青灰色的天空上,还隐约闪着几颗暗星。十几名工匠揉着惺忪的睡眼,背着各式工具,随着侯府的管事走入后院,在穿过几道游廊之后,他们便被分成了两队,一队被派去去了祠堂,另一队则走向了佛堂。

檀香袅袅,菩萨在坛上拈花端坐,佛堂顶上的琉璃瓦在晨曦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晕。那几人踏入殿中,先虔诚地朝四面拜了拜,才自包袋中拿出工具,开始认真地做起活计。

一时间,大殿内只回响着“乒乒砰砰”的声音,过了一阵,这些声音中却突然生出一些怪声,那声音似远似近,仔细一听好像是有人正念着佛偈,明明是劝心静性的佛偈,却被念得尖锐而愤怒,在这空旷的佛堂内回荡,听得人背脊有些发寒。

那领头之人皱起眉头,在殿内外到处张望着,但在这清晨僻静的佛堂,哪看得到半个人影。他纳闷地挠了挠头,低头嘀咕道:“谁这么无聊!”见其他人都望着他,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可能是有人恶作剧,没什么事,继续干吧。”

几人于是拾起手上的活继续干起来,但那刺耳的佛偈声不紧不慢、不绝不断,就这么回荡在耳边。这些人做这一行久了,多少对神明存了些敬畏,此刻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去听,再下手时却都有些哆嗦。

正在这时,有人猛地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上方摔了下来,他的面容已经因恐惧而扭曲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上方,却只发得出“啊啊啊”的惨叫声。

其余人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只见空中升起一股黄烟,佛坛上供着的几尊金身罗汉在这烟雾中显得面容狰狞,再仔细看那些罗汉的脸上,深陷的眼眶内竟流出了鲜红的血液!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呆住,待反应过来才扔下手中的工具拼命朝外跑去,而转过身后,却发现刚才还光洁可鉴的地板上,突然生出几个巨大的脚印,几人顿时被怔住,不知道这脚印从何而来,踩上去又会有何后果。

就在这时,有人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然后从佛堂四面突然涌出许多蛇来,青灰色的滑腻身子绞在一团蠕动,又纷纷吐着血红的信子朝这涌边来。工匠们顾不得其他连忙往外跑,但是已经太迟了,有几人的双足已经被众蛇缠住,锐利的尖齿刺入小腿,那几人恐惧至极拼命朝蛇身上踩去,一时间殿内全是惨叫声与血肉搅烂的腥气。

那领头之人跑出门外,回头看见佛堂内的情形,突然双腿一软跪下喊道:“是无间地狱!是佛祖降罪了,佛祖降罪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惊起了一树飞鸟,也让平静的侯府提前唤醒。元夕刚刚梳洗完,就听见佛堂那边出了事,忙带着安荷她们匆匆朝那边赶去。

此时佛堂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人,几个工匠一边呻吟着一边被人抬出,下人们不知这蛇的来历,也不敢在佛堂前轻易杀生,只得费力捉了放在袋中准备扔到野外。许多人看见里面的惨景,连忙一边念着佛号一边跪拜求佛祖恕罪。

人群的背后,王姨娘正在紧张地和逃出来的领头人说话。那人已经吓得抖如筛糠,面色惨白。王姨娘往他手中塞了一袋银两,悄悄道:“今天的事,千万不能传出去!明白吗?”

那领头之人却不敢接,只不停摇着头,喃喃道:“不行,我们触犯了神灵,日后必遭大劫。这佛堂不能动不能动啊!”王姨娘面色阴沉,一抬头看见元夕过来,忙走过去急道:“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会出了这样的大事。若是老爷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怪罪。”

元夕勉强朝她应了声,突然看见一个小厮拎着一袋蛇就要往外扔,连忙快步走过去拦下道:“给我看看?”

那小厮吓了一跳,这些蛇自己瞧着都有些发憷,少夫人竟然敢看?但眼看元夕态度坚决,只得死死掐住一只蛇的七寸,拎到她面前。元夕忍住内心的怯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蛇身,冰冷滑腻的触感让她身上寒毛立即站立起来,但她却很快发现这蛇身上竟是湿漉漉。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将头凑了过去,那下人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眼看那蛇信离元夕只有几寸远,她才终于停了下来,仔细地闻了一闻,果然闻到一些有些奇怪的味道,元夕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总觉得这一切有些蹊跷。

她突然想起昨日赵夫人和她说过,若是执意要修佛堂,触怒了神灵,这责任便由她们来担。而今日一开工就出了这样的事,是不是有些太过巧合。她不敢再往下想去,决定到佛堂里面去看看,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只见到怒气冲冲的赵夫人,被余嬷嬷搀扶着她缓缓走过来,她望着佛堂内的一片狼藉,身子有些发颤,道:“你们还要继续下去吗,这次出事得只是几个工人,难道还想连累整个府里都一齐遭殃吗?”

元夕霍地抬头看她,赵夫人身子孱弱,素色的洒金云罗衫空空荡荡挂在身上,好似风一吹就会被吹倒。她眼神中却射出凌厉的光芒,直直盯在元夕身上。元夕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疑惑,朝她遥遥行了个礼,听话地往后退去。而在不远处的树荫之下,王姨娘嘴角噙了一丝冷笑,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

这时,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匆匆赶来,打破了这对峙的画面。萧云敬黑着脸分开人群走入,后面跟着周景元和几名小厮,王姨娘一瞥见他,连忙冲过去哽咽道:“老爷,都怪我不好,没将您吩咐的事办好!”说完只是低头垂泪,似是十分内疚。元夕也连忙走过来行礼,却说不出自责的话来,因为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云敬望着眼前的场景,感到胸口有些闷痛,“私自动土、触犯神灵”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又会引起多少关于侯府的流言蜚语,他叹了口气,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姨娘掏出张帕子边拭泪边道:“都怪我不听夫人的话,她昨日说过佛堂不能动,我只当她是一时接受不了,谁知道今日竟出了这样的大事。”她又将眼神瞟向一边的元夕,道:“少夫人,你说是不是。”

元夕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被她提到,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啊”了一声呆呆望着她,只听王姨娘继续道:“昨日夫人是不是和你说过佛堂不能动,不然就会出事。”元夕见萧云敬以疑惑的眼神盯着她,顿时心中慌乱,只得老实地点了点头。

这时,赵夫人已经扶住余嬷嬷的手,缓缓朝这边走来,一见这场景,便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没错,是我说过得话。看现在的情景,老爷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萧云敬冷冷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对周景元道:“给我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少爷去哪了?把他给我找回来!”说完便一脸愠怒地拂袖而去,王姨娘连忙跟了过去,小心在旁劝说伺候着。

元夕抬头望向赵夫人,发现她正盯着萧云敬离去的方向,神情悲戚,双唇有些发颤,这一刻,她曾经努力维持的清冷与孤傲终于溃散,看起来像一个期待相公回头的柔弱妇人。元夕心中突然有些不忍,走过去轻声道:“婆婆,这里风大,先回去歇息吧。”赵夫人却只瞪了她一眼,又重新拾起冷傲的外壳,牵着余嬷嬷转身离开。

元夕呆呆站在原地,无奈叹了口气,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细细想了一遍,只觉得头疼欲裂。于是,她决定暂时抛开这些自己不明白的事,乖乖回去背账簿,毕竟,她宁愿对着一百本账簿也不想再让自己置身于这些争斗中。

萧渡回府时已经过了午时,一进门周景元早已等在这里,为他将今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萧渡听着听着便顿住了脚步,皱起眉头道:“现在查清楚没,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景元一脸愁色,摇头叹道:“现在只是封锁了佛堂,却查不出是何人所为。但风声已经传了出去,说我们侯府犯了风水,触怒了神佛,木匠们也都吓得不敢再来。老爷也是一筹莫展,王姨娘现在正陪着他。”

萧渡冷哼一声,道:“自从府里来了新人,这些事真是一桩接一桩没个完了。”周景元不敢接口,只领着萧渡往老侯爷屋内走去。

萧渡从老侯爷房内出来时,已经将近寅时,他望了望天色,心中突然一动,便遣退了下人,快步走到清芷院的书房内。

他推开纸窗朝外望去,果然看见元夕坐在栀子花树下,正认真地抄写账本。她脸上不再挂着无奈与疲惫,却透着无比的认真。萧渡记得以前这个时辰,她早就应该回房了,于是,随手拿起一本书来靠在榻上翻看,且看她能坚持多久。

更漏声声,转眼寅时已过,期间安荷和容翘来劝了几次,元夕都坚持留在这儿继续抄写。她额上不断沁出汗珠也顾不得去擦,只是不断抄着念着,墨香晕着花香一路飘入窗内,萧渡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她以为躲在这里,就能真得什么都不管不顾吗?

眼看天近黄昏,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出房门、行过廊桥,又令守在安荷和容翘噤声,背着手偷偷走了进去。

元夕正聚精会神地抄写眼前的账簿,突然一个身影挡在面前,遮住了许多光线。她抬头一看,吓得手上一抖,差点将墨汁渐到身上。

萧渡的脸藏在逆光中,悠悠笑道:“娘子在抄些什么?”

元夕脸上一红,突然觉得有些丢脸,忙将案上那一大摞纸往怀中紧紧抱住,萧渡却淡然捻起旁边那本账薄,道:“原来是在抄写账薄啊。”

元夕知道自己又做了蠢事,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桌子下。萧渡却把那账簿随意一扔,道:“想不到你一个相国府长大的的小姐,居然会这般没用。”

元夕一时忘了害怕,抬了头望着他,只听他继续道:“你难道看不出,王姨娘让你背这些无用的账簿,不过是故意刁难你,不想让你有机会去接触关键的账目。也只有你这么蠢的人,才会认真地一本本去背。这有这次的工程,她自己把持着经济大权,却给你安个虚名让你去出头。”他似是十分不屑地叹口气道:“不过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也能把你耍得团团转。”

元夕眸光微敛,放下手中那摞纸,起身捡起那本账簿拍了拍灰尘,轻声道:“我是不懂算计伎俩,可我并不蠢。”萧渡抬了眉,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只听她继续道:“昨天的事以后,我就算再傻,也明白王姨娘是借我的名义出头去对抗婆婆。很多事,我不懂得迂回周旋,只懂得做好自己的本分。”她眼神逐渐坚定,将手上的账簿递给萧渡,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气道:“你随便抽一页问我!”

萧渡狐疑地打开账簿,随意挑了个日期,元夕略微思索,很快背出那日的的所有进出账项与事由,萧渡又连问几项,见元夕竟然全部答对,他眼中闪过惊讶神色,道:“你真得全背下来了?”

元夕终于笑了出来,双瞳中闪着得意的光彩,点了点头道:“我现在可以去找王姨娘,和她说:她让我做得事已经做到了,现在该教我怎么真正得当这个家了!”

萧渡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笑容,她微扬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沐在黄昏灿烂的云霞下显得格外动人,他于是倾身过去,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尖才慢慢停下,笑道:“难得娘子如此用心,想让为夫怎样奖励你呢!”

第11章 夫子

天幕适时地暗了下来,树上有鸟儿轻啼,栀子花的香气萦萦绕绕,元夕却仿佛浑然不知。眼看萧渡的脸越贴越近,刚才的自信顿时一扫而空,她慌忙朝后退去,谁知却很快抵上背后的树干,退无可退,只能看着他的眉目不断放大,任由他鼻间的气息扑到自己脸上。她从未与男子如此接近过,即使这个人是自己的相公,却也掩不住心跳如雷,低下头不敢看他。

萧渡叹了口气道:“娘子为何总是如此怕我,好像我会吃人一样。”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拨弄着落在她肩上的细发,又抚上她白皙纤细的脖颈,突然敛了笑容,道:“外面都传我爱食人血,尤其是女人的,你信不信。”

元夕只觉得脖子上又痒又热,又不敢伸手去推,于是歪着头将身子躲开,声如蚊叮答道:“我…不信。那人血又无用又不好喝,哪有人真得会去喝它?”

萧渡本来想吓吓她,谁知,便又饶有兴致地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人血好不好喝,又知道它没有用处?”他又将唇贴至她耳边,嗓音低沉而魅惑:“我听说年轻女子的血喝了能驻颜强身,百病不侵呢。”

元夕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十分勇气,才敢抬头面对这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她眼神中写满认真答道:“血若喝下去只会直接被排泄出来,根本不可能渗透到体内,如何能驻颜强身。正经的医术中也从未提过人血有治病之用,所以这些功用根本没有依据。”

萧渡的笑脸终于僵在脸上,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回她,只得瞪着眼朝她打量着,实在不明白自家娘子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眼看吓不着她了,萧渡只得无趣地站直身子,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以她这一根筋又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去对付那位王姨娘倒是正好。他这么想着就已经觉得十分有趣,突然想等不及看到王姨娘的表情会有多精彩了。

王姨娘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尤其是当她接过元夕递来得那一大摞账簿,听她说这些已经全部背完之后。让元夕背账簿不过是她的权益之计,只想让元夕知难而退,明白这当家之事不是她随意就能插手得。

可现在…她就这么怔了许久,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勉强扯了个笑容道:“少夫人果然聪慧过人,这么快就背完了?”

元夕坚定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闪着亮光,道:“姨娘可以随便考我,”

王姨娘狐疑地将眼神移向账簿,扶在案上的手指僵了僵,才终于抽出一本,翻开内页细细考过,一连问了几本,眼看元夕竟真得能背得一分不差,这下她连笑脸也有些挂不住,只得讪讪地夸赞了几句,心中却有些慌乱起来。

元夕还是柔柔笑着,声音中却透着坚定道:“姨娘吩咐我做得功课已经做完了,现在可以教我真正的管家账目了吗?”

王姨娘身子一震,双手自袖中交握,克制着自己心中翻腾的怒意,面上却仍是笑着道:“那是自然,不过少夫人刚刚上手,也不好一蹴而就,不如就先把京郊的几处田庄交给你来打理如何。”

元夕侧头想了想,觉得这已经算是个不错的开始。她并不太贪心,明白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短时间接管所有事务。只是从昨日起,她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既然无法做一个得宠的妻子,至少能努力学着去做一个好的主母吧。反正在侯府的日子会是如此,所以她并不太着急。

见元夕应允,王姨娘便自柜中拿出几本册子,大致和她说了京郊几处田庄的人口、收成及进出项目,又反复和她念叨着不要操之过急,元夕也不戳穿,只仔细听着记着,直到月上中天,才从王姨娘房中走出。

王姨娘站在门槛处,眼看元夕走远,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冷了下来。她转身回屋,猛地被屋内熏香呛得咳嗽起来,于是唤了两个丫鬟进来,恨恨道:“这什么香!想熏死人吗,全给我换了!!”两名丫鬟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日日点着的熏香会让她发这么大的火,但她们一看王姨娘的脸色便知道她心情不佳,忙乖巧地应了下来,熄了香炉跑出去换香来点。

王姨娘走到香炉旁,一脸嫌恶地拨弄着里面的香灰,咬着牙喃喃道:“想不到啊,以前倒真是小瞧了你。”

元夕带着安荷往回走去,想到自己今日的收获,忍不住嘴角翘起,偷偷笑了起来。她脑中想着尽快熟悉田庄事务,脚步也就越发轻快地往回赶去。

刚走到门口,她突然听见屋里李嬷嬷正和一人在讲话,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出谷,又不似府中哪个丫鬟,元夕心中生出些疑惑,推开门去,却见到一个她从未想到会在屋内见到之人。

只见萧芷萱穿着杏黄妆花罗缎,白绫细折裙,正与李嬷嬷说得眉飞色舞,一见元夕进来,便冲上去亲热地拉了她胳膊道:“嫂嫂,你终于回来了。”元夕有些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但她对这位小姑素有好感,便也没有拒绝,只拉了她一起在榻上坐下,笑着道:“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萧芷萱甜甜笑道:”没什么事,就是觉得闷了来找嫂嫂聊天。自从佛堂出了那件事,爹爹就不许我在府里到处走,说是怕出事,实在是憋死我了。“说完,她气鼓鼓地撅起小嘴,似是十分不满。

元夕忍不住想笑,果然是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就是没地方去玩,哪知道这几日宅子里的勾心斗角腥风血雨,比不能去玩要令人烦恼万倍。

她正想说些什么安抚她,萧芷萱突然又激动地抓起她的手道:“嫂嫂陪我到田庄去玩可好。去年大哥带我去过,这个时节,那里的桃子正好结得又大又甜,大哥还能教我捉鱼,可好玩了。”

元夕心中一动,她正好想去田庄看看,毕竟要了解田庄的真实情况,到实地去走走问问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她还是有些顾虑,问道:“就我们两个女眷去吗?是不是不太方便?”

“当然不是!”萧芷萱立刻叫道:“自然要大哥带我们去,不然爹怎么可能放我出府。再说,也正好让大哥大嫂好好培养下感情。”说完她又意有所指地朝元夕眨了眨眼。

元夕听得有些奇怪,这小姑娘哪里会懂得这些事,余光突然瞥见站在一边同样笑得别有深意的李嬷嬷,顿时明白了过来,定是李嬷嬷见萧渡总不往她房里来,太过替她着急,每日在她耳边念御夫术还不够,现在连小姑都一并扯了进来。

想着萧芷萱正似懂非懂地撮合着她与萧渡的闺房之事,她脸上便有些发热,忍不住嗔怨地瞪了李嬷嬷一眼,李嬷嬷却不以为意,只开心地替她应道:“正好少夫人也要出去散心,就劳烦萱小姐了。”

元夕生怕她又说出什么话,连忙轻咳几声,遣她去外面伺候着,李嬷嬷也不以为意,欢欣地出去交代安荷和容翘进来为元夕收拾箱笼,那样子倒像比她出嫁还高兴。

元夕忍住想扶额的心情,这边萧芷萱只当她答已应了,也一脸兴奋道:“太好了,我这就和哥哥去说,等定好了时辰,就差人来和嫂嫂说。”

第二天一大早,萧芷萱就带着丫鬟和箱笼到元夕房外等她,几人一起走到院门外,看见几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翠幄青紬的马车旁,萧渡一身绛紫团云直缀,闲闲站在花树下,却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元夕想到李嬷嬷昨晚反复和她交代的:一定把握这次机会,将生米煮成熟饭,于是脸上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幸好萧渡正在认真和车夫交代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

萧芷萱一见萧渡便开心地跑了过去,拽了他的手道:”哥,都准备好了没吗?“萧渡摇头笑道:”一听到要去玩就这么没正型了,真该那位赵夫子好好给你立立规矩。“萧芷萱一听赵夫子便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那样迂腐的老顽固,我才不听他的呢。”她又朝元夕招手道:“嫂嫂快过来,我们一起乘车。”

萧渡也看见元夕,却只淡淡笑了笑,道:“你与嫂子乘一辆车,我另有安排。”

萧芷萱觉得奇怪,正要问缘故,却和元夕同时望见不远处正走来两个身影,其中一个丫鬟装扮,走得小心畏缩。而另一个穿着青色粗布衫,身材削瘦,目光呆滞,竟是那偏院中疯癫的芸娘。

元夕猛地想起那日之事,脸上便有些发白,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萧渡却走过去扶着芸娘朝这边走来,柔声道:“不用怕,她那日是受了刺激才发病,我见她这些日子精神不太好,所以想带她一起去散散心,不知道娘子能否应允。”

元夕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心中却满是疑惑,不知这神秘的芸娘到底是何身份。此时车夫来催说时辰已到,元夕便与萧芷萱一起上了车,萧渡带着芸娘共乘一车,几个丫鬟小厮又坐了两乘,排成一行朝城郊驶去。

车行了一阵,元夕坐在颠簸的车厢内,实在觉得好奇,便向萧芷萱问道:“那芸娘到底是什么人?”

萧芷萱叹了口气道:“芸娘以前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大哥出生后夫人身体就一直不好,便将大哥交给了乳母和芸娘一起照看。据说,芸娘对大哥从小就照顾得细心周到,有一次大哥发了高烧,几乎不省人事,芸娘守在床边三日未眠才将他救了回来,因此大哥便将她视作义母一般。可惜五年前芸娘突然生了一场怪病,突然神志不清疯癫了起来,本来夫人想将她安置出府,大哥硬是不让,在府里找了一处偏院,又派了个丫鬟去照顾她,他自己也能时常会去看看她。”

元夕心中一软,未想到表面任性妄为的萧渡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对那芸娘也多了一份同情。马车走过一段崎岖小路,停在了一处渡河旁,萧芷萱兴奋地掀开车帘道:“过了这河就能到田庄了,再坐下去我的屁股都快要长茧了。”元夕听着这天真之语,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一行人于是下车来到渡河边,那船夫一见这马车就知道是侯府的人,连忙恭敬地请他们上船,元夕坐在船头望着远山隐隐,碧波粼粼,感到心中说不出的舒畅。

就在这时,从河中央遥遥划来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一人,青衫玉带、墨色方巾,眉目清雅俊秀,如一泊清流,悠然与山水之间,他朝这边微微揖手,恭敬道:“翰林院编修骆渊,拜见侯爷。”

元夕觉得这声音甚是熟悉,待那船行得近了,看清他的眉目,顿时惊呼出声:“小夫子!”

骆渊将目光移了过来,顿了一顿,才浅浅笑道:”萧夫人,好久不见。“萧渡狐疑地望着自家娘子一副激动地难以自持的表情,忍不住轻哼一声,嘀咕道:“这次倒是不怕羞了!”

第12章 婉婉

和风习习生暖意,书墨生香的学堂内,十四岁的元夕正在趴在案上写字,在她身边坐着一位青衫少年,正凝神看着手中的书籍。阳光自窗棱处透入,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一长一短,默默相对。

元夕只写了几个字就顿了笔,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正看得出神的小夫子,偷偷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眼神未错,却好似能洞悉她的所有举动,开口轻声问道。

元夕放了笔,歪着头悻悻道:“我今天听见爹爹唤二姐的小字了,姐妹们都有小字,只有我没有。”她突然生出个念头,期盼地盯着他道:“小夫子给我起个小字吧。”

他终于放下书,只思索了一会儿,便笑道:“好,就叫婉婉如何。“她觉得这态度太过敷衍,于是瘪着小嘴,道:”小夫子不愿起就算了,何必随意起一个搪塞我。“小夫子仍是温柔笑着,轻轻执起她刚放下得那支笔,在纸上写下“婉婉”二字,笔走龙蛇,将这二字写得晓风拂柳一般秀丽清颀,又对她道:“婉有和顺之意,诗经郑风中曾有一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所以,这可是个和顺的美人名字,怎么你还不乐意。”

她听得十分开心,笑得眉眼弯弯,将那张纸小心地叠好,揣进怀里。她觉得小夫子是她见过最有学问的人,那他为她起得名字自然也是最好的,于是恨不得现在就去昭告天下。小夫子却说,女孩的小字不能随便宣扬,也不应由外人来起,于是这便成了他们之间的小秘密,只有和小夫子独处时,他才会唤她婉婉。

后来,小夫子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她婉婉了。现在,连小夫子也不能叫了。再度重逢,他站在山水之间,仍挂着她熟悉的温柔笑容着,却对她道:“萧夫人,好久不见。”

元夕突然觉得心中莫名有些酸涩,她不知道这情绪从何而来,只知道这样并不应该,于是她掩下方才那一瞬的失态,站起对他躬身行了一礼,就转过身不再敢看他。

那边骆渊却又朗声道:“在下久闻宣远侯大名,想不到今日有缘遇上,正好可以结伴同行?”

萧渡斜眼瞥了瞥他,故意以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区区五品小官,也配与我同行。”

这话说得刻薄,骆渊却并不气恼,仍是挂着不卑不亢的笑容道:“敢问这湖中鱼鸟,山中草木可有品级,既然是游山玩水,又何必被俗世虚名所累。”

“你如果非要跟,就跟着吧。”萧渡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抛下这句话便往船舱走去。回头一看,却发现萧芷萱还和元夕一起朝那边张望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这里风大,回船舱去。”

萧芷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么好的天气,哪里有风啊?“萧渡狠狠瞪她一眼,咬着牙道:“阴风!”

萧芷萱见他真要动怒,连忙缩着头跑进了舱内,元夕也不敢多留,提着裙摆也跟了进去。

一进舱内,萧芷萱就缠着她叽叽喳喳地问:刚才那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嫂嫂。元夕瞥了一眼装作不在意地歪在一旁的萧渡,道:“我在闺中的时候,夏家专门为族中子弟办了太学,男女皆可入学,不过女子只学一年。当时请得夫子是京中的大儒柳文道先生,骆先生是他的意门生,届时他刚中了举人在等待会试,柳先生便带着他来一齐为我们讲学。骆先生讲课讲得好,为人又亲切和善,我们就都称他为小夫子。后来我不去学堂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萧芷萱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瞧着他谈吐不凡、人才出众,原来是柳老先生的门生啊。”

萧渡在旁轻哼一声道:”只见了一面,你如何知道他人才出众。“萧芷萱正为刚才莫名其妙被拉进舱里不忿,于是丢了个白眼过去刚要反驳,元夕连忙轻咳一声,劝道:“别说了,小心把芸娘吵醒了。”

那两人果然噤声,同时望了一眼躺在不远处睡得正沉的芸娘。芸娘上船后有些不适,一直躺在舱内休息,只留了那小丫鬟照看。这下几个人都挤进了船舱,萧芷萱看不见湖上风景,心中烦闷得四处乱窜,元夕靠着舱身,心事重重地发着呆。萧渡却掀开舱帘,望着那一直不远不近跟着的小船,自言自语道:”正巧碰上…真得有这么巧吗?“行了一阵,船终于靠岸,萧芷萱如获大赦钻出船舱,欢天喜地地拉着元夕朝田庄快步走去,萧渡却故意慢下步子,果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他倏地转过身去,道:“骆翰林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到底意欲何为啊?”

骆渊仍是那副淡然表情,道:“骆某初来此地,一时找不到去处,不知能否在侯爷的田庄借住一晚。”

萧渡冷笑一声,道:“你如何知道我们是去田庄的?”

骆渊被他戳破,脸上却不见尴尬之色,仍是挂着笑道:“不知侯爷可否行个方便?”

“全是女眷,不方便!”萧渡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只听骆渊在后面喊道:“侯爷不愿,骆某也不能勉强。不过骆某却有一句话想问,问完即刻离开。”

萧渡理也不理,继续朝前走,骆渊快步跟上,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侯爷真得相信,平渡关一役,仅凭夏正一人,就敢延误萧家军的军资吗。”

萧渡霍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死死盯住他,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你可知道,仅凭刚才那句话,不光你这五品的小官做不成了,只怕连脑袋也难保。”

骆渊却不躲不惧地回望他,道:“骆某自然知道,可若不破釜沉舟,侯爷如何能明白我的诚意。”

萧渡眯起眼,死死盯住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骆渊两袖一挥,朝他揖道:“骆某只想要侯爷明白:我知道侯爷现在最担忧的是什么,而我,可以帮你。”

萧渡眸色数变,最后却笑了起来:“原来是个不甘人下,想耍手腕向上爬之人。可惜你打错了算盘,我不过是一个闲散侯爷,就算你费尽心机来投靠我,也是捞不到任何好处得。”

骆渊却坦然看着他道:“如果我说我此举不为利禄,只是想帮侯爷,不知侯爷信不信。”

萧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道:“只可惜我现在过得舒服自在,并没有什么需要你来帮。”他脚步顿了顿,又道:“不过田庄中空闲的农舍倒是不少,你若不嫌弃,就跟来吧。”

骆渊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挺直了背脊,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后面,正午的日头正艳,将一行人的影子投在了黄泥路上,转眼,又没入一片金黄的麦穗之中。

第13章 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