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记事开始就极少能见到母亲,印象中母亲一直是那个病弱而孤傲的妇人,而父亲却深沉而威严,只是逼他练功、读书,每当他感到害怕、难过时,都是芸娘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安抚,那时他便对自己说,等他长大,一定要将芸娘当亲人一般好好孝顺。五年前,芸娘不知道为何突然疯癫起来,他心中愧疚难当,只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于是坚定地将她留在府里,发誓不能让她再出事。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如果她并没有疯呢…平渡关一役后,他曾以为自己对任何事都能处变不惊,可如果连至亲之人都不再值得信任,他又该如何面对。

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过头发现元夕正站在他身旁,脸上挂着与他一般的疑惑与不安。萧渡慢慢过身,脸上越发阴郁,道:“你想起来了?”

元夕点了点头,猜到他也是为此而来,忙道:“但是事情并不是你以为得那样,昨晚的真凶一定另有其人。”

萧渡挑眉看着她,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道:“先进去再说吧。”

两人于是走进院子,一踏入屋内,就看见芸娘呆呆坐在凳上,旁边的小丫鬟正一口口给她喂着粥,萧渡接过那丫鬟手中的粥,对她道:“我来吧,你先出去。”

那小丫鬟忙站起身走出,又轻轻掩上房门,萧渡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几下,又送至芸娘嘴边,柔声道:“现在没有外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芸娘却仍是那副呆呆表情,只机械地咽下那口粥,浑浊的眼中毫无任何情绪,萧渡刚要开口,元夕又蹲在芸娘旁边,轻声道:“芸娘,昨晚你想要救我是吗?你想告诉我什么?”

芸娘木然转过头望向她,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这一笑让她脸上那道刀疤翻起,看起来说不出的可怖。元夕心中一紧,忍不住急急问道:“你知道的是吗,到底是谁想害我?”

“够了”萧渡突然道:“她不会答你得,她如果想说,五年前就该开口了。”他又舀了一勺粥,一边喂一边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不管是谁,如果想要害你或是害我的家人,我都不会让他好过。芸娘,你放心,渡儿已经长大了,一定可以保护你。”

芸娘却好像什么也没听懂,只是呆呆地吃着粥,屋内于是陷入一片沉默之中,直到那碗粥喂完,萧渡才带着元夕走出屋子。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垂花门旁的一棵桃树之下,萧渡突然笑了笑,道:“今天晚上还要我过去吗?”元夕猛地一愣,同样的话语昨日他在溪边说过,可此刻两人心中却都多了一份难以言明的沉重,她心情复杂地低下头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她忐忑不安之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回过神来才发现萧渡已经拉她压在门上,又低下头朝她唇上慢慢贴近。

元夕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惧意,内心挣扎一番,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头猛地一偏,萧渡倏地停了下来,仍是笑着,声音中却透着些凉意,“这种事自然要你情我愿才有意思,既然娘子不愿意,为夫也不好勉强。”说完便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远。

元夕觉得身前猛地一空,温热的气息撤去,只余淡淡的凉意,一点点渗入心里,化出一片难言的愁绪。

第17章 佛堂

寂寂四更天,沉睡的侯府内只剩几盏残灯未熄,在冷暗的石径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晕。这时,一双穿着素色缎面鞋的小脚踩在青石板上,极快的朝前走去,马面裙摆不断将径旁斜伸出的花草扫落到地上,冷月如钩,将她的身影在石径上慢慢拉长,又随着晃动的灯火微微扭曲起来。

她的脚步又快又轻,在这寂静的长夜中竟未发出一点声息,她手上好像还提着一袋东西,只是隔得远了看不真切,长风澈澈,猛地将袋口吹开,才隐约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是人的头发,只是那袋口很快又被她收在手中,随着夜风划出一道弧线。

她一边走一边警惕的朝旁边张望,终于走到了佛堂门口,推开眼前的兽头漆门,月光随着冷风一齐溜了进去,凉凉月华下,有一人正跪坐在蒲团上,似是被门外灌入的冷风吹得一缩,她听见声响猛地转过头来,楚楚动人的眉眼间却含了冷霜,竟是常年在此吃斋念佛的赵夫人,而她的脸,竟有半边都是溃烂得!

来人急忙走了进去,佛堂的门又慢慢阖上,门后的神佛不语,将慈悲的慧眼藏进了浓重阴影的之内…

“后来呢?”萧卿坐直了身子,脸上写满了迫切。

“我怎么会知道。”王姨娘以一只金钗懒懒挑了挑烛芯,精致的脸庞在烛光下映的火红,“后来那门就关上了,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时的我刚刚进门,又哪敢多看多想。不过…”她对着烛火照了照指上鲜红的蔻丹,得意笑道:“她们一定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真相总有被揭开得一天。”

萧卿脸上也露出玩味的笑意,道:“如此说来,倒是很值得期待。只是娘真得确信,她那秘密还藏在佛堂里?”

王姨娘冷哼一声,道:“你也看到了,她一听要动佛堂,就急成那副模样,甚至不惜装神弄鬼来阻止外人进入,你说她藏得是什么心思。只可惜上次被那个丫头横插一脚,不然若是能整治掉那个贱奴,等于断了她一臂。明日的好戏,也能看得更加过瘾一些。”

萧卿笑着以指节轻叩桌案,道:“所以娘亲这次顺水推舟,利用明日端阳祭祀的时机,让爹去请伽蓝寺的高僧来佛堂做一场法事,还要请来旁系宗亲一同酬拜神灵,名义上是要彻底洗清佛堂闹鬼的传言,其实是要在众人面前揭开她的老底。”

“没错!”王姨娘眸光闪动,道:“明日我就要当着老爷和所有宗亲的面,让她的丑事曝光!”她眼中闪过一抹怨毒,道:“她以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凤凰,我却是低贱如泥,这次,我偏要让她知道跌下云端、让所有人唾弃的滋味!”

萧卿似是觉得此事十分有趣,脸上也不禁露出兴奋神色,王姨娘望了他一眼,又拉下脸道:“昨天诗琴又上我这儿来了。卿儿,你何时能长进点,也给我争些脸面,要不就正经扶个妾室起来,不要成天和那些贱婢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她老到我这儿来哭哭啼啼,我看着也心烦。”

萧卿面色一变,不耐烦地将头偏到一边道:“哼,她除了会哭会告状还能做什么,只会做这些无用之事。”

王姨摇了摇头道:“她到底是你的正房妻子,又是我的表侄女,到底还是要给她留些脸面。”她叹了口气,眸中隐隐闪出泪光,道:“娘知道你心里苦,你放心,娘一定会为你争得…”

“够了!”萧卿猛地站起,道:“无端端提这些做什么。反正无论我怎么做,也比不上我那个废了的大哥,在这侯府中又有几个人是真的尊我敬我得!我这一世都仰他宣远侯的鼻息生存,争?争什么争!”他说完一把将桌上铜镜挥到地上,愤愤朝外走去,摔出无数裂纹的镜面上,映出王姨娘四分五裂的怨恨的面容。

第二日便是端阳节,因接近夏至,天气变得潮湿而闷热,京城的街巷内,家家户户门前插着艾叶与蒲草,孩童们系着五颜六色的百索绳,愉快地分食着香粽。而绕过高高的鎏金铜门与威严兽脊,宣远侯府内却响着整齐的诵经声,许多穿着青灰色纳衣的僧人们,正站在佛堂前,双手合揖、闭目虔诚地诵读着经文。

在他们后方,萧云神情肃穆地站在最前方,萧渡与赵夫人站在他身旁,后面则站着元夕萧卿等小辈与两个姨娘,再往后站满了萧氏宗亲,皆是虔诚地低首肃立。

一场诵经结束,身披袈裟现在众僧中间的住持证云法师走到萧云敬面前,道:“老侯爷,可以进去开始祭礼了。”

萧云敬点了点头,领着一行人走了进去。佛堂内檀香萦绕,满室神佛或坐或立,默默地俯瞰着众生。佛堂内虽已被彻底清理过,但仍有人想起那日的惨状,便觉得这本应庄严的清修之地,变得十分阴森可怖。

元夕偷偷抬起头,望着上方面目狰狞的金身罗汉,忍不住蹙眉想着,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罗汉只是泥身包金的死物,怎会无缘无故的流出血泪。

她想了一阵,余光却瞥见赵夫人正死死抓住身边余嬷嬷的手臂,脸色有些苍白。而在她身后的王姨娘发觉这一幕,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神色。

证云法师朝四周一拜,又掏出一张符咒,压在面前的佛坛下,又开始闭眼喃喃念着经文。萧云敬忙吩咐下人抬上祭祀所用的牲畜与果品,几个僧人将祭品抬上佛坛,就在他们转身之际,那压在佛坛上的符纸突然自行燃烧了起来!

证云法师猛地睁眼,大惊失色道:“怎么会这样!这佛堂里有人做过手脚!”

下方众人本就有些心神不宁,乍听此言都吓得面色发白,慌张地面面相觑。萧云敬忙上前一步,皱眉道:“大师这是何意?”

证云法师急急转过身来,面色沉重,道:“此前老侯爷说这佛堂里发生过怪事,老衲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这镇邪的符咒竟然自行燃起,老衲愈发确信,这佛堂里只怕是被有心人布了邪阵。若邪阵不除,只怕贵府会根基不稳,子孙不兴啊!”

底下众人听得愈发惊恐,萧渡这时却轻哼一声道:“大师何须如此危言耸听,我也没发现我们府上有什么祸事可言。”

法师正色道:“如果老衲没弄错,侯爷和令弟都还未有子嗣吧!”

萧渡仍是不屑,萧卿却猛地变了神色,这时,王姨娘已经急急出声喊道:“那可怎么办,大师可有方法破除啊!”

萧云敬忙瞪她一眼,道:“不得放肆!”王姨娘吓得忙退了回去。证云法师又道:“如今之计,需找出那个邪阵,只要邪阵一破,府上便能重获安宁。”

此时,人群中已经有不少人出声让法师快些破阵,以保萧氏一族昌荣。,萧云敬犹豫一会儿,朝证云拜道:“还请劳烦大师了。”

证云对他还了一礼,开始在佛堂内四处打探搜寻。赵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眼看所有族人都翘首以待,也无法出声阻止。就在一个小僧人走到观音前的功德箱前,她猛地向前一步,却被身后的余嬷嬷死死拉住,朝她摇摇头使了个眼色。

王姨娘一直将目光死死钉在赵夫人身上,此刻嘴角轻勾,猛地惊叫道:“那个箱子!好像有些不对劲!”

赵夫人回过头狠狠瞪住王姨娘,这时证云法师已经走上前去,仔细端详那个功德箱,又闭眼口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朝萧云敬道:“这里确实有些邪气,可否允许老衲打开查看。”

萧云敬还未开口,赵夫人已经冲上前去,伸出双臂挡在箱前道:“这里面只有我平日放下得供奉银两,并没有什么邪物!”

赵夫人一向冷静自持,在场之人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以狐疑的目光朝她望去,王姨娘冷冷道:“姐姐为何笃定里面没别的东西,既然只是银两,打开一看也无妨。”

“你!”赵夫人气急攻心,猛地咳嗽几声,身子软软朝下栽去,萧渡连忙冲上前,一把将她扶起,朝下扫视一番,冷冷道:“怎么你们还要怀疑娘亲吗?”

人群又是一阵嘀咕声,这时一位老人拄着拐杖颤颤走出道:“即是关系到子孙血脉的大事,便一定要查清,侯爷也不想萧氏就此败落吧。”

此人是萧家旁系的一位老太爷,在族人中素受尊敬,叫他发话,萧云敬面色冷硬,道:“既是如此,便请大师动手吧。”

赵夫人猛地抬起头,眼中不断涌出泪来,萧渡将她扶住,叹了口气,柔声道:“娘,既然心中无碍,让他们看看吧。”

萧云敬于是令人取来钥匙,证云打开功德箱,却发现里面竟塞满了淡黄色的纸笺,他满脸不解,正拿出一叠准备细看,赵夫人突然挣脱萧渡的手,冲了上去拍打道:“不要看!”

淡黄色的纸笺,在轻燃的檀香屑中纷飞而起,散落在地上,许多人好奇地捡起,发现上面写满了娟秀的字迹。

己卯年十月,萧郎出征已三日,妾念其安危终日不得安睡,妾愿食长斋,抄经书,求佛祖佑他平安归来。

甲申年六月,萧郎已三月未至,妾心惶惶,无心抄经,求佛祖原谅。

乙酉年四月,萧郎已一年未至,妾不知缘何生怨,若佛祖有灵,可否为妾点拨。…

字字句句,写满了一个女人对丈夫说不出的相思与爱恋,诉不尽的情愫与愁怨,这些本应永远被掩埋在青灯佛像之下,此刻却被残忍的公示于众,剥落在众人脚下。赵夫人终于捂住脸,无助哭泣起来,余嬷嬷忙冲上去将她抱住,扶到众人身后,一边哭一边轻声安抚。众僧看得目瞪口呆,王姨娘也终于从惊愕中惊醒,一抬头,便对上萧云敬那双写满震惊与愧疚的眸子。

她忍不住朝后两步,自顾自地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佛堂里明明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何会变成这样!她目光呆滞地朝前望去,突然发现赵夫人那双掩在双手后的眸子,正闪着微光,直直盯在她身上,而她的嘴角正轻轻勾起一个居高临下的笑意。

第18章 酸甜(上)

娇翠满院,轩窗半掩,窗内一名妇人正在对镜梳妆。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却带着如怀春少女般期艾的笑意,那笑容顺着眼角的纹路漾开,令本应苍白的脸颊上,染上如春霞般的红晕,看起来竟比施了胭脂更为动人。她唇角轻勾,眸中流动着灼灼的光华,在檀木妆奁中左挑右选,终于找出一支金累丝双鸾步摇,高高扬起手腕,朝身后之人问道:“戴这支会不会显得老气。”

她身后的余嬷嬷一边替她将步摇插入发髻,一边笑道:“夫人哪里老,连根白发都未生呢。今日气色又是大好,戴什么都是好看得。”

赵夫人娇嗔地瞪她一眼,道:“就你嘴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老爷要过来了吗?”

余嬷嬷看了眼漏壶,道:“夫人别急,才刚申时一刻。老爷不是说了,要将近晚饭的时候才能过来。”

赵夫人心神不宁地抚着手上的玉镯,脸上突然挂上抹红晕,低头轻声道:“你说…老爷今晚会留在这儿吗?”

余嬷嬷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笑道:“老爷既然主动提出说要和夫人一起吃晚饭,自然是准备好要留宿。”她弯下腰,贴在赵夫人耳旁道:“夫人放心吧,今日的熏香特地选了依兰香,到时再加些酒水助兴,不怕他不留下。”

赵夫人的脸在铜镜中泛起酡红,好似又回到青春少艾之时,她忐忑地坐在新房内,等待着那个在心中念了千百次的人儿到来。如果还有机会,一切是不是能重头再来。

就在她怀揣着百般心思、焦急等待之时,有人正在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萧芷萱掀开车帘,看着天边渐沉的红日,忍不住转头埋怨道:“大哥都怪你,昨天明明都和你说好了,今日还弄得这么迟。若是天全暗了,那赛龙舟只怕是看不到了。”

萧渡眼神瞟过元夕拿在手里的一只青粽,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就只想着玩,昨日佛堂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和爹忙了一天才把那些宗亲安顿好,还要封住那些和尚的嘴,你以为各个都像你这么清闲。”

想起昨日佛堂之事,萧芷萱的眼神黯了黯,道:“其实夫人她也挺可怜的…”话音未落,就被萧渡一瞪,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得话,连忙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只听萧渡道:“记住!平日可以胡闹,长辈的事不要随意议论。”

此时,元夕终于慢条斯理将一条条粽皮全部剥完,笑着将又白又糯的香粽递到萧芷萱嘴边,道:“李嬷嬷和我说,里面加了桂花,快尝下味道如何。”萧芷萱刚挨了训,此刻闻到香气,又眉开眼笑了起来,刚把粽子接在手里,就感觉旁边有一道带着怨念的目光斜斜射来,萧芷萱眼珠一转,得意仰起头将粽子往往嘴里一塞,道:“嫂嫂剥粽子就是好吃。”

萧渡狠狠瞪她一眼,黑着脸将头偏向窗外,元夕愣了半天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又剥一个粽子递给萧渡,谁知萧渡望也不望一眼,只冷冷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欢吃甜腻的。”元夕想了想,只当他是真不爱吃,便“哦”了一声放进自己嘴里。谁知口中的粽子还咽下,就被他带着怒意的目光死死盯住,元夕眨了眨眼,这粽子算是吃不下去了,但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招惹了他。

窗外疾驰的骏马不知车内的微妙心事,脚步不停地驶到了京城最有名的玉泉湖畔。几人还未下车,就听见湖面传来震天的鼓声与喝彩声,十几艘彩绘的龙船,随着着鼓点的节奏,在湖水中驶出一道道白浪。

湖面上彩舸争流,两边岸上则挤满了沸腾的百姓,他们兴奋地高喊,挥着手为船上的桨手助威。但在距湖岸最近的地方却留了一大片空地,地上搭了许多凉棚,棚上扯着厚厚的幔帘,供富家公子、小姐们在此歇息观看。

萧芷萱立即被这气氛所感染,拉着元夕地手蹦下车来,急匆匆走向插着“萧”字小旗的凉棚,回过头,却发现萧渡板着一张脸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她于是抿嘴偷笑,又跳回萧渡身边,在他轻声耳边道:“我知道嫂嫂昨日做了几根合欢彩索,我方才去找她时,特地留了心见她带了出来,那一定是等着送给你的。好了好了,现在总该高兴了吧。”

萧渡轻哼一声,道:“几根破绳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脸色却不自主缓和了下来,脚步也不由变快了些,萧芷萱暗地做了个鬼脸,挽着他的手开心地朝元夕走去。

一行人走入凉棚之内,棚内早背好了茶果,只见眼前的竞渡正到了激烈之时,坐于船首的吹鼓手卖力的撞锣擂鼓,耳边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头系红布的桨手们划得兴起,纷纷脱下外衣,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汗水自肌肉上滴滴淌下,衬着身旁不断翻飞的白浪,显得格外养眼。

岸边的世家小姐们哪里见过这般场面,纷纷发出惊呼,有些连忙掩面转身,有些胆大的虽是低头含羞,却忍不住睁大了眼,想要趁热闹看个够本。

萧渡他们所在的位置离船最近,看得也就愈发清楚,他一见这场面,连忙回过头看身边的元夕,果然见她正目不转睛,十分坦然地盯着那些汉子猛看,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将茶盏猛地朝桌上一放,道:“出去透透气!”

元夕正看得入神,突然被萧芷萱扯了扯衣袖,回过头,就看见自家相公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萧渡又道:“有什么好看得,随我出去走走。”

元夕虽极不情愿错过这难得的热闹场面,但见萧渡脸色不好,只得认命地随他走了出去。谁知刚一出凉棚,就看见不远处另一座棚外,有几人穿着月白绸衣,戴着纱帽方巾,正对着竞渡场面吟诗作赋,其中一人转过头来,见到他们似是有些吃惊,随即又挂了笑,遥遥一揖,道:“侯爷,夫人,想不到田庄一别,今日又有缘相见。”

萧渡却笑不出来了,他皱起眉头朝里面喊道:“这位置是谁选得!”

一名小厮不知发生何事,便迎上来得意道:“是小的一早就来占得,这里看竞渡可是最清楚得了,不知侯爷觉得如何?”萧渡回头瞟了他一眼,冷冷道:“回去后,自己领杖二十!”

那小厮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张开的嘴来不及合上,只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古怪表情。当他愁眉苦脸地琢磨着,到底哪里出错得罪了这位侯爷时,宣远侯府内,萧云敬正推开一扇房门朝内走去。屋内赵夫人一听声响,连忙站起紧张地理了理衣衫,走到门边将他迎了进来。

萧云敬撩袍坐在桌案旁,道:“你身子不好,就不用专门来迎了。”赵夫人笑了笑,道:“酒菜早就备好了,就等着老爷来开席呢。”说完便吩咐房里的丫鬟们进来,酒菜刚一布好,余嬷嬷便领着丫鬟退出房外,又贴心地将房门掩好。

屋内的烛火下只剩两道身影默默相对,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独处过,一时间都有些拘谨无措,赵夫人柔柔起身,为两人各斟一杯酒,端起道:“今日是端阳节,正好喝上一杯菖蒲酒应节。”

萧云敬轻轻按住她的手腕,道:“你不能饮酒。”赵夫人却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天我高兴,小酌几杯不碍事的。”萧云敬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没有阻止,两人对酌了几杯,又说了几句闲话,气氛慢慢融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赵夫人扶住额头,一双美目盈盈望向萧云敬道:“我有些不胜酒力,不知老爷能不能扶我去榻上歇息。”

她脸颊泛红、双目含波,带这些媚意的醉态映在烛火中,令萧云敬心中莫名有些悸动。他站起身将她扶起,赵夫人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散乱的发丝轻轻划过他的脖颈,身上的熏香不断钻进他的鼻间,令萧云敬终于感到有些情动,忍不住将她的身子搂得更紧一些。

赵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他已有些沉醉的双眸,内心更是欣喜,柔柔道:“老爷,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吗?”

谁知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他的身子猛地僵硬起来,萧云敬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方才那片刻的柔情早已消散,一把将她放在榻上,道:“夫人醉了就早些歇息罢。”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慢着!”赵夫人扶着床帏支起身子,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颤抖着身子,不甘地喊道:“这么多年了,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萧云敬顿了脚步,转过身去盯了她许久,终于缓缓道:“你真得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赵夫人眼神中充满愤怒,在他的注视下,终于转成惊愕与惧怕,她的身子慢慢滑下,终于软软坐在了床榻之上,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19章 酸甜(下)

耳边不断传来欢呼声,萧渡心中却是无端烦闷,负着手疾步朝前走去,元夕只得提着裙摆默默跟上。刚走了几步,一大群笑闹着的百姓突然涌了过来,将两人冲散。萧渡顿住步子,回过头见元夕低着头,小心地在人群中避来躲去,心中突然生出些愧疚:自己只顾负气,竟忘了她一向害怕生人,于是又快步往回走去,一把牵起她的手,扒开众人朝外走去。

元夕感到自己的手被他牢牢包裹住,手心传来暖意,还略带粗糙的触感,却并不令她觉得反感。他宽厚的臂膀,为她挡住眼前汹涌的人潮,让方才的惊惧立即消散,莫名觉得心安起来。元夕于是任由他牵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坡之上。

而在他们身后,有一人不远不近地缓缓跟着,带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落寞与孤寂。

元夕从坡上往湖面看去,只见彩绘龙首在波光中起伏,旌幢绣伞迎风招摇,一艘艘大船伴着浪花相逐,与刚才在近处的视野相比,竟另呈出一派极致景象。元夕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赞叹,萧渡见船上的桨夫远得看不太清,才觉得十分满意,撩袍随意坐下。元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直以为他事事挑剔讲究,想不到就这么大剌剌地席地而坐,萧渡仿佛看穿她心思,道:“以前行军打仗之时,餐风露宿都试过,这算得了什么。”元夕觉得有理,便也挨着他坐下,萧渡见她态度自然,丝毫不见扭捏之色,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任谁也没有发现,小小的土坡上,宣远侯与夫人就这么随意坐在地上,如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津津有味地看着下方的热闹场面,微风将他们身后的垂柳吹得轻轻摇摆,更添几分惬意。

突然,一声惊喝声,打破了这静谧的画面:“侯爷小心!”

萧渡面色一变,极快地抱着元夕朝旁边一滚,一把飞刀钉进树干。

随后,从树后又跳出几个黑衣人,直扑萧渡而来。萧渡迅速恢复冷静,从容应对,但顾及身边之人,始终腾不出力气还击,只得拉着元夕不断避让,眼看便落入下风。

他焦急地转过头,朝向刚才示警之处望去,只见骆渊满脸焦急站在不远处,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帮手。萧渡见那几名黑衣人越攻越猛,心中虽极不情愿,也只得将元夕往骆渊那边推去,大声喊道:“快带她离开!”

元夕乍逢此剧变,又被他扯得晕头转向,直到现在才慢慢清醒过来,眼看萧渡被围在中间,心中又乱又怕,这时,一个黑衣人已经转头追了过来,骆渊一把捉住她的胳膊道:“快跑!”

元夕咬了咬牙,知道自己如果出事,只会给萧渡带来更多麻烦,于是使尽全身力气,被骆渊拽着朝人多的地方飞奔。

那黑衣人跟到人群中,猛然失了方向,正在四处寻找时,元夕已经蹲下身子,随便抓住一个看起来憨直的汉子,取下头金钗交到他上,道:“求求你,帮我找插着萧字旗的凉棚,告诉他们,侯爷在西边山坡上出了事!”

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元夕只觉得胳膊上一紧,抬头发现黑衣人已经发现他们的踪迹,亮出尖刀朝这边追来。元夕连忙与骆渊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心中只期望刚才那人不是见财忘义之人,能帮萧渡去找来救兵。

两人使劲浑身解数朝湖边跑去,但他们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弱智女流,到底是敌不过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看身后那人越追越近,骆渊灵机一动,看见面前一艘龙舟正解下绳索,准备开始下一轮竞渡,连忙将元夕往船上一推,道:“快跳上去!”

元夕望了望涛涛湖水,腿下顿时有些发软,骆渊在旁着急道:“快!晚了就来不及了。”元夕于是把心一衡,纵身跳到船上,回过头,却正看到黑衣人将刀砍上了骆渊的右腿!

她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眼前一阵晕眩,幸好骆渊以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前一跃,险险扒上船沿,船上的桨夫连忙将他拉了上来,黑衣人看见船上满是身高体壮的大汉突然有些发怵,只是这稍稍犹豫的时间,船已经飞快地驶离了岸边。

此刻夕阳染红了层云,又投入潋滟的水光之中。在水中疾行的龙舟上,元夕惊魂未定地瞥见骆渊的腿,忍不住惊叫道:“你流血了!”她连忙找来船上的一名小工,替他将伤口包好。那小工望着他的伤口皱眉道:“就怕刀上淬了毒,现在还上不了岸,万一毒走全身可就麻烦了。”

元夕听得心中咯噔一跳,突然想起些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几根百索来,对那小工道:“把这个缠在他伤口上,先压制住经络,就算有毒也能走得慢些。”那桨夫忙将百索紧紧缠在伤口上方,元夕又是担心山坡上的情形,又是担心小夫子的伤势,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骆渊的脸早已疼得发白,却仍然挂着温柔的笑意,安抚她道:“都这么大了,还是爱哭鼻子。你往岸边看。”元夕呆呆抬起双眸,只见岸边侯府凉棚的方向,有几个人影正往这边走,其中一人风姿绰绰,身躯伟岸,一看便是萧渡。

“他没事了吗?”元夕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泪水还未干就笑了起来。

骆渊见她又笑又泪的模样,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三年未见,你还是一点都未变。”他顿了顿,却终究没将那个名字叫出口。

元夕以手背拭去泪水,又担心地望着他还在渗血的伤口,道:“还很疼吗?”

骆渊连忙摇头,生怕她担心,又望着身后你追我赶的龙舟,道:“这也许是因祸得福,我还从未试过坐着龙舟,亲身经历竞渡呢。”

元夕终于忍不住笑出,道:“我以前总觉得,小夫子读过那么多书,去过那么多地方,这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事是小夫子做不到得。”

骆渊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开口道:“我寄给你的书,你都看了吗?”

元夕连忙点了点头道:“每一本都看了许多遍呢,我很喜欢。”

骆渊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过了一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那里面的字,你也都看了。”

“嗯,每一条我都仔细看了,小夫子的批注又有趣又丰富,看得受益匪浅”

骆渊的眸中染上一抹苦涩,他再也未发声,只斜斜靠在船沿上,眼神不知飘到何方,任由湖风吹乱他的鬓发。元夕见他不说话,便也抱着腿静静坐着,只觉得这船头的夕阳格外美,美得让她忘了今夕何夕。

驶了一阵,龙舟终于靠了岸,桨夫呼喝着朝船下走去,元夕和骆渊却都觉得有些恍惚,觉得这段路好像驶得太快了一些。骆渊猛一起身,身子陡然不稳,差点栽在地上,元夕连忙想要上去搀扶,却突然忆起自己的身份,伸出的手便硬硬僵在了空中。骆渊仿佛看穿她心思,柔声道:“没事,我自己可以走。”随后便一瘸一拐地,扶着缆绳上了岸。

两人走了不过几步,就看到一群人焦急地跑了过来,萧芷萱一见元夕就猛地扑上来,道:“嫂嫂你没事吧。”元夕摇了摇头,道:“放心吧,多亏了小夫子。”萧渡却死死盯住骆渊腿上系着的合欢索,眼中好像有火在烧。

元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连忙解释道:“我怕刀上有毒,就用这绳子帮他把经脉绑死,以免毒会走到全身。”

萧渡阴沉着脸,步步走向骆渊,骆渊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忍住向后退的冲动,勉强挂上一个笑意,这时,就听萧渡慢慢道:“血色鲜红,刀上不会有毒。”随后,以眼神瞪着他示意:“识相的,就把合欢索取下来还我。”

谁知骆渊好似完全看不懂,只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如此我便放心了,那在下就先告辞了。”他顿了顿,突然又道:“我上次和侯爷说得话,今日之后,还请侯爷再好好想想。”随后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低飞快。

萧渡一脸怨懑地盯着他的背影,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他竟敢就这么跑了,还带着我娘子做得合欢索!

元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萧渡面色铁青,转过身道:“上车,回府。”萧芷萱拉着元夕正要跟上,萧渡回头命令,道:“你换辆车!”萧芷萱给元夕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乖乖跑到另一辆车上坐下。

马车颠簸而行,元夕看着身边板着张脸的相公,心中忐忑不定,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些羞涩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递到萧渡面前道:“我…我给你做了个香囊,但我从小就不善手工,做得不太好看,本来想着还是编些简单的百索送你,谁知…”

萧渡心中一动,将眼神移到那个香囊上,只见最简单的荷叶被绣得不成形状,封边也封得歪歪斜斜,可见她确实不善绣工,萧渡掩住嘴角笑意,故意轻哼道:“我堂堂宣远侯,就让我带这么难看的香囊。”

元夕脸上一红,知道侯府的绣娘各个手艺高超,就算是丫鬟也做得一手好活计,自己这个香囊确实有些拿不出手,她于是悻悻地想将手缩回来,却被萧渡一把夺过,再看时,那香囊已经被他系在腰间,萧渡一脸无辜,状似随意道:“不过既然是娘子亲手做得,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元夕见他带起,心中有些欣喜,又道:“这香囊虽然绣得不太好,但是里面的香料全是我精心挑选的,有芩草、排草、山奈、甘松,我翻了本草纲目,这几味配在一起,能醒脑、安神、辟邪、除尸臭…”

萧渡本来听得面露春光,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狐疑地问道:“尸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