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渡负手走过去,乘旁人不备在元夕脸上轻啄一口,被元夕红着脸狠狠一瞪,才清了清嗓子朝正在忙碌的安荷笑问道:“夏相没为难你们吧。”

安荷叹了口气道:“相爷发了很大的脾气,说我们不中用,没能看好小姐。不过最后倒是没派人阻拦,由得我们把这些都带走了。”

萧渡脸上的笑意更甚,他今日特地派人大张旗鼓地去了相府,说是奉了夫人的指令要把贴身丫鬟和箱笼全带回去,夏明远爱面子,自然不会承认元夕是偷偷摸摸自己溜回了候府,表面上也只得应允。

他想象夏明远当时有火发不出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心中便越发畅快起来,这时元夕却因为想起爹爹而略有些失神,这次将错就错回了候府,始终是对爹爹有些愧疚。

萧渡看出她心中所想,轻轻叹了口气道:“屋子里乱,陪我出去走走吧。”元夕点点头,便任由他牵着朝外走去,两人的手在袖底交握,踩着一地落叶在园子里漫步而行,虽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却都好似能明了彼此心中所想,无需开口,已抵千言。

一直到走到一处水榭旁,萧渡见元夕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便轻轻脱下外袍将她裹住,又把她一把揽在怀中,柔声问道:“后悔吗?”

元夕埋在他温暖怀中吸了吸鼻子,摇摇头道:“不后悔。以后也不会。”

萧渡双臂倏地收紧,恨不得将她融在自己的骨血之中,两人就这么对清溪流水相拥许久,萧渡才深吸一口气,道:“你今天去见了爹和娘吗?和他们说了些什么。”

元夕今日一早便去了老侯爷和公主房里请安,又去萧芷萱房里陪她说了会儿话。此刻听他提起才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才发现老爷的气色差了很多,还有萱儿也瘦了,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掉泪。想不到我走了以后,府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指得正是蔡姨娘自缢之事,萧渡被她提起,才正色道:“说到这里,我正好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你帮我一同想想。”说完便领着她朝书房走去。

当元夕拿起那张纸笺时,看着上面一排寻常文字,一时也有些理不出头绪。

萧渡在旁对她简单说明了当日的情形,又道:“后来萱儿对我说,蔡姨娘死得那日曾经去找过她。按她所说得,蔡姨娘背后一直藏着一个人在操纵着她,而蔡姨娘好像已经掌握了那人的某样证据,本来是准备偷偷潜逃出府才去向她道别,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会回到房中,还无端遇了害。”

元夕蹙眉,道:“你不是说过,她已经被老爷禁足,门外的护卫和丫鬟都证明她那日从未离开过屋子,那她是怎么跑出来得?”

萧渡道:“这件事我已经查清楚。萱儿和我说蔡姨娘当时是一身丫鬟的打扮,于是我马上捉了她身边的大丫鬟桂禾去审问,那丫头吓得够呛,不用多问就全都交代出来。据她所言,那天蔡姨娘故意找她一个人进房送饭,然后便将她打晕,随后又扮作她的模样,偷偷溜了出去。那时正是中午,门外的丫鬟们和护卫们精神不济又急着用饭,便没有留意到这种小事。桂禾还说那日她醒来后,发现已经被绑死在床上,本来已是万念俱灰,想着必定会被安上与蔡姨娘勾结助她潜逃的罪名,谁知道过了不久蔡姨娘竟又折回来了。蔡姨娘替她松绑后,又叮嘱她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然后就让她装作若无其事回到外间。后来蔡姨娘死在房里,桂禾怕会惹祸上身,便也故意将这件事隐去未提。”

元夕想了想,道:“这倒是奇怪了,蔡姨娘既然做好周全的谋划想要出逃,为何又会折回房里。是谁能进她的房里害她,你说得那个桂禾,她当真没有嫌疑吗?”

萧渡摇头道:“我初时也曾怀疑过,但是那丫鬟十分胆小,不过吓唬了她几句就吓得什么都说出来,我看她不像是装得。还有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蔡姨娘死时应该是大概申时左右,那是桂禾和几个丫鬟都待在外间,其他人都可作证。”

他见又拎起那张纸笺,道:“除了这个疑点,还有这封信也十分奇怪。你看这些墨点,我觉得应该都是蔡姨娘有意为之,为了像我们说明某件事情。只是我想不出,这到底是代表着什么。”

元夕沉吟片刻,突然道:“你刚才说,蔡姨娘让萱儿好好保管她这些年抄得字帖?”

萧渡点头道:“所以我猜测她知道了一些事,又偷偷藏在了字帖里,所以才会遇害。但是我们进屋时那字帖已经是缺失的,关键的那几页应该是被凶手给带走了。”

元夕道:“蔡姨娘既然习惯将所有秘密藏在字帖之中,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墨迹所表达的讯息,会不会也和那字帖有关。”

萧渡心中一动,连忙从柜中拿出他那日特地收好的一堆字帖,和元夕一起仔细查看,果然发现在密密麻麻的字迹中,竟也夹杂着几个小小墨点,如果不留心很难发现。而且那墨点的颜色明显与原本的墨迹不同,显然是后来才加上去的。

萧渡和元夕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激动的光芒,看来这条路应该没有走错。只是当他们铺开一张宣纸,将那墨点旁的字连起来写下才发现,这些字组合起来仍是杂乱无章的。元夕握着笔咬唇沉思,道:“也许,我们需要将这些字帖理出个顺序来,这样才能知道这些字该如何组合。”

可是从字帖上看不出前后顺序,幸好他们很快发现蔡姨娘是在抄写一本名为《法华经》的经书,只要对照经书上的内容,便能够理出正确的顺序。

只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想要去做却并不容易,两人一起整理到晚饭时分,才为每一张纸编上了顺序,这本经书一共有二十一章,其中有几章中少了了几页,应该就是被偷走的那些。剩下厚厚一叠被两人记上数字整理好,再将每张纸上有墨点的字按顺序圈出记下,最后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那些字还是连不成有意义词句,难道是他们找错了方向。

看着元夕十分失望地耷下眉眼,萧渡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脸,安抚道:“别着急,总会想出法子的。”

元夕叹了口气,直直望着眼前的一大摞经文,道:“可我总觉得好像就差一点儿了,如果就这么错过,真的太不甘心。而且萱儿到底曾经帮过我,我不想再看她这么难过下去。”

萧渡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替她揉着眉心,道:“你才刚回来,我不想看你发愁的样子。你放心,我答应了萱儿会帮她查清楚就一定会做到,你只要陪在我身边就好。”

元夕却坐直身子,倔强道:“那怎么行,我既然是是你的夫人,又是萱儿的大嫂,就得负起该负的责任,这件事我一定要想办法弄明白。”

萧渡见她一副不找出真相誓不罢休的模样,不由有些失笑,道:“好好好,那就由你去查,从现在起整个侯府里包括我在内,一切都由你调遣总行了吧。”

元夕被他安抚了一番,心情也放松了许多,两人差人将晚饭送到房里,却因为怀了心事,都吃得没什么滋味。用完了饭,元夕又拾起那张已经被揉出许多皱褶的纸笺反复的读着,突然对萧渡叫道:“你来看看,这封信里是不是一共写了二十一个字!”

萧渡一听,脑中也有灵光闪过,连忙接过纸笺来数,果然所有字加起来一共是二十一个。两人惊喜地对望一眼,同时想起了那本《法华经》正好是二十一章,再看那纸笺上的墨点,好似都和其中几个字有所对应。

原来那字帖中不是所有的文字都有用,蔡姨娘想告诉他们的,只是其中某一章某一页中的那个字。两人终于找出了正确的线索,顿时觉得无比振奋,连忙铺开宣纸,对着纸笺上有墨点标记的字数找出正确的章节,又按墨点的数目圈出了其中的页数,将其实标记的字记在宣纸之上。

两人满头大汗的对着找了许久,终于在纸上记了一句话,这应该就是蔡姨娘真正想告诉他们的话。而这行字却令两人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只瞪着双目,感到身子有些发凉,只见那张宣纸上竟赫然写着:余么么害我。

余嬷嬷是公主最为亲信之人,如果蔡姨娘最后留下的这句话是真,那这件事只怕连公主都脱不了干系。元夕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转头望着萧渡试探地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萧渡脸色发青,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不用管了,明日一早,我会去问明白。”

第二日清晨,公主房里仍是满室的药香,公主的脸就埋在这飘渺的雾气之后,显得有些疏离。萧渡坐在下首,抬头观察了下公主的神色,道:“娘亲最近的气色越来越好了,想必心情应该是不错吧。”

公主扯了扯唇角道:“府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的心情如何好的起来。不过是换了一味新药,对我这病倒十分对症。”

萧渡笑了笑,无论如何还是为娘亲的身子好转而感到有些欣慰,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萧渡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我有一件事,想单独问下余嬷嬷,不知娘亲可否答应让她能随我走一趟。”

余嬷嬷正在为公主斟茶的手猛地一抖,那茶水便歪出了一些,溅到了公主的裙裾之上,公主瞪了她一眼,道:“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是如此毛躁。”余嬷嬷连声道歉,又吩咐门外的丫鬟去找件干净的给公主换上,公主摇了摇头,又对萧渡,道:“余嬷嬷虽然年纪大了,但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这屋子里到是一刻也离不了他,你有什么事要问,现在问就是,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背着娘才能说。”

萧渡犹豫了一会儿,终是目光炯炯盯住余嬷嬷,问道:“蔡姨娘死得那日申时,余嬷嬷你在哪里?”

余嬷嬷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公主已经瞪大了眼睛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身边的人吗?”

萧渡生怕她气急攻心,连忙摇头道:“娘亲莫急,只是现在有样证据刚好和她有关,所以想来问个明白。”

话音未落,余嬷嬷已经噗通一声跪下道:“奴婢每日都呆在公主房里伺候,申时正是公主吃药之时,奴婢怕手下的小丫鬟们怠慢,一向都是亲自为公主煎药又伺候她服下,步步都不敢离开啊。侯爷可要查清楚啊!”

萧渡皱起眉头,还未开口,公主已经捂住胸口道:“你听明白了,余嬷嬷那日寸步都未离开我的房里。不管你查到什么,必定是有人刻意陷害,除非…你现在连娘都不信了。”

萧渡见她脸色煞白,生怕她会引发旧疾,顿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先上前软言安抚,不敢再往下问。

而另一边,元夕坐在房中,反复想着萧渡对她描述过得蔡姨娘死时房中的所有细节,这时,李嬷嬷提了炭炉进来,道:“天越来越冷了,也该把炭烧着了。”元夕盯着那炭炉看了许久,脑中迅速闪过一样不寻常的地方,她突然想明白了,那日蔡姨娘是如何在密闭的房里被杀害,凶手又是如何逃脱的…

第61章 056

因头七未过,蔡姨娘的屋内被挂起了几条的丧幡,惨白色的布条,正随着门口处灌入的冷风,不断地飘摇着摆动着,远远看去好似招魂的符咒,正伴着风声诉说着不甘与冤屈。

按照萧渡的吩咐,蔡姨娘死后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间屋子,所以除了地上那些被萧渡收起的字帖不在,屋内倒下的花架、一地的狼藉,甚至连蔡姨娘爬过的作案,都保持着当日的情形未变。

元夕跟在萧渡身后踏进屋子,一进门就感到有些凉意窜入颈后,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萧渡察觉到她的不适,转头问道:“怎么了,很冷吗?”

元夕摇了摇头,眼神却落在床榻旁摆着得那个炭炉之上,她拢了拢衣襟,慢慢走了过去,发现里面还有些未烧完的余炭,转头问萧渡道:“你那天进来的时候,这炉子是点着得吗?”

萧渡回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当时火已经熄了,不过明显是刚刚才烧过,因为屋子里还有些气味未散,而且炉身是热得。”

元夕转过头,道:“我就是觉得这件事不太寻常,蔡姨娘死时刚过了仲秋,我记得那几日天气还有些燥热,根本用不到烧炭炉来取暖。而且她那时本来已经准备出府,为何在死之前,会想到去库房里取炭来烧。”

萧渡皱眉道:“确实有些奇怪,那你觉得你,会是因为什么原因?”

元夕慢慢走到窗子前,盯着那正好抵住窗棱的黄梨木的花架上下打量了许久,又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才站起身指着花架的底端,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当时应该有一摊水。”

萧渡又仔细回忆了一番,点头道:“确实有一摊水,当时我只以为是花盆中洒出的水,因此也并未放在心上。怎么你觉得这里有问题?”

元夕指着那花架的脚道:“这里明显有水浸过的痕迹,如果是从上洒出,应该整个花架都有水迹,为何只是这里有。”她不待萧渡回答,又一口气道:“还有你不觉得奇怪吗,这花架为何会倒得这么合适,刚好抵住窗子,让我们认定凶手不可能从这里进出?”

萧渡有些明白过来,道:“你是说,这全是有人刻意为之。”

元夕点点头,面上有些激动,道:“没错。其实这法子也并不算太复杂,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凶手只要从窗子外翻入,杀死蔡姨娘后再用一块冰搁在花架脚下下,然后点燃屋内的炭炉,炉火烧旺之时,冰块会慢慢融化,那花架没了支撑便会倒下,只要开始放得角度合适,就会刚好抵住窗子,于是所有人都会认为这窗子已被堵死,根本不可能进出。“萧渡眼神一亮,觉得这推测十分合理,又将整件事从头理一遍,道:“如此说来,那天,那个凶手是先从窗子外翻入,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蔡姨娘服下了毒药,又让她写下遗信。然后这人翻出蔡姨娘藏在字帖中的把柄将它带走。再用刚才你说的法子,从窗子逃出去,等冰块融化后,窗子就会被抵死。所以,就不会有人想到房里曾有外人来过,便只会以为蔡姨娘是自缢而死。

元夕点头道:“但她一定没想到,蔡姨娘竟然会在遗信中留下讯息,向我们指出凶手。”

说到此处,萧渡脸上露出犹疑之色,道:“可是我查过,余嬷嬷当日确实一直呆在娘的房里,也许这件事真的和她毫无干系。”

元夕明白他心中不愿将公主身边的人牵扯进去,在心中踌躇一番,终是说出口道:“可是余嬷嬷也可以买通府里其他人来做这件事。”

萧渡眸色一黯,缓缓道:“那你觉得,是什么人替她做了这件事。”元夕望着他的脸庞,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忍,她走到窗前望向满院的萧瑟,轻轻叹了口气,才开口道:“上个月还未到向各房拨炭的时候,我去库房问过,那日之前,只有一个人的院子里去库房领过炭。去领炭的丫鬟说自己的主子怕冷每年都是提前生炭炉,而你也曾经和库房说过,这个人不管想要什么,他们都不得过问只管拨给她。”

她突然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萧渡的脸色已经变了。元夕回过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又道:“蔡姨娘一死,当日在她院子周围出现过的人必定会被怀疑,特别是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而只有一个人做这件事不会引起注目,因为…她本来就已经疯了。”

萧渡身子猛地晃了晃,他按住有些发抖的手,突然失笑道:“你想告诉我,是芸娘做了这一切。她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元夕见他这幅模样,明白他心里难过,于是走过去紧紧将他抱住,道:“我也愿不相信是她所为,但是你还记得当初田庄那件事吗,我怀疑芸娘其实根本没有疯,而这整个计划,确实只有她最有可能办到。”

萧渡心中虽有百般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承认,元夕方才推测得有理有据,而他到这一刻才发现,相比起公主身边的人,竟是芸娘的犯案让他更为心痛和不安。

元夕抬起头,轻声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将这件事揭过去,毕竟所有人都以为蔡姨娘只是自杀…萱儿那边我可以和她去说…”

萧渡阖了阖双目,再睁眼时脸上已有决然之色,“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萱儿,答应了你,无论背后那个真凶是谁,我一定会不会轻易放过她。”

窗外有飞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越过树尖,待它们再度回巢之时,芸娘正呆坐在院内一颗枯树之下,低着头专心地补着一件褂子。

微风吹起她鬓角的几缕白发,使得她眼角的皱纹越发清晰起来。这时,她房中的那个小丫鬟端了碗药出来,正准备走上前去喂,有一人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中的药碗,慢慢走到芸娘身边蹲下。

芸娘抬头见到这人,眼中突然泛起异样的光芒,道:“少爷,快来看看,这褂子芸娘给你补好了!”

萧渡诧异地望着她手中那件已经有些陈旧的靛蓝色褂子,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那件褂子是他十几岁时爹爹特地给他做得,他也十分喜欢,几乎日日穿在身上。谁知过了几日就不慎被刮破了个口子,他怕爹爹责罚,便央求绣工极好的芸娘帮忙补一补。芸娘允诺后,却因后来府中有其他事让她去帮忙而耽搁下了,而他也慢慢忘了这件褂子。

他掩去心中涌起的酸涩,将手中的药汁送到芸娘口中,柔声道:“芸娘,渡儿已经长大了,这褂子,穿不上了。”

芸娘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张嘴咽下那口药后,又转回头开始认真地织补手中的褂子。萧渡也未在开口,一直到将手中的药汁喂完,才递给那小丫鬟让她回屋去不要出来。

萧渡掸了掸袍角站起身,见院内外只剩他们两人,才终是开口道:“芸娘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是教我,人生在世,千万不能行差踏错。如果不小心做了错事,哪怕所有人都不知道,可却绕不过自己的良心。而你的良心会日日折磨你,直到你能赎罪的那一天。”

芸娘做针线的手滞了滞,却很快又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听不见,只继续做着手中的活计。

萧渡却弯腰一把捉住她的手,身子有些发颤,道:“芸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到底有没有疯。”

芸娘呆滞的瞳仁转了转,却依旧没有答复,只将手轻轻挣脱出来,若无其事一般地将那件褂子展开看了看,随后,又似是十分满意地哼起了一首童谣。

萧渡听出那首童谣正是小时候芸娘哄自己睡觉时常哼得那首,许多回忆顷刻间涌来,令他心中一阵钝痛。

他又一把握住芸娘的手,软声道:“如果你还想我记着曾经的那个芸娘,就现在告诉我,蔡姨娘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得,这些年,你是不是在装疯。”他痛苦地闭了闭双目,语气转为冷硬,道:“如果你执意不说,我只有找人押你出去审问,到时候就莫怪渡儿无情了。”

芸娘口中的歌谣停了下来,她突然站起身,用手中的褂子在萧渡身上比了比,苦笑一声道:“你果然长大了,再也不需要芸娘为你补褂子了。”

然后她终于放下手中的针线和褂子,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那双浑浊的许久的眼眸渐渐转为澄明,盯着萧渡一字一句,道:“是的,所有的事全是我做得,侯爷想怎么处置我,芸娘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第62章 056

“咣当”一声,天青色的青花瓷瓶被人一把挥到地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八岁的小萧渡怒气冲冲地站在一旁,一个小丫鬟连忙手忙脚乱地捡起起地上的碎片,生怕他会不小心被割伤,其他的丫鬟们已经急得快要哭出,不住央求道:“小少爷,求求你了,你还发着烧,郑太医交代了,要你这几天一定卧床休息,可不能再乱动了。”

萧渡已经烧得头脑昏沉,双腿好似灌了铅一般,而他脸上和脖子上全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色水痘,此刻发起急来,越发痒得令人钻心。

他狠狠朝身边的丫鬟们瞪去,大吼道:“滚!都给我滚!我这病可是会传染的,到时候让你们的脸全烂掉!”

那些丫鬟纷纷露出惊恐神色,却都不敢吱声,也不敢挪动半步。萧渡见她们这幅样子,越发觉得心烦,脸上身上无一处不痒不疼,忍不住想要朝脸上抓去,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不能抓!抓了你这脸可就废了。”

其他的丫鬟们看到这人,都顿时松了口气,用祈盼地眼神朝她望去。萧渡怔怔抬起头来,望着芸娘那张关切又略带威严的面容,她沉稳的嗓音仿若一股清流令他暂时平静了下来,然后又觉得十分委屈,鼻子一酸哭了出来道:“芸娘!娘亲她不肯抱我,她说我这病会传染,怕她身子受不住。我好难受,我只是想要娘抱一抱我!”

芸娘脸色一变,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屋内吓呆住的丫鬟们全出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慈爱地将他搂在怀中,柔声安抚道:“小少爷乖,不要闹脾气,你看平日里公主对你多好,只是她身子弱,若是不小心过了病气要吃许多苦才能好起来。所以你不要怪公主,她其实还是关心你的。等你病好了,她一定会好好抱你。”

她见萧渡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便将他抱到床上,又温柔地为他将锦被盖好,歪着头一边轻拍着他的身子一边哼着哄睡的童谣。萧渡实在烧得有些迷糊,此刻在芸娘的安抚下终于不再那么躁怒,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又在半梦半醒间,低声喃喃着念道:“芸娘,要是你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芸娘抬起得手在空中滞了滞,随后又重重叹了口气,双手再落下之时,却慢慢移到了他的脖子上,然后…狠狠地掐了下去。萧渡感到一阵窒息,连忙睁开眼,竟发现芸娘双目开始发红,面容变得狰狞可怖,他吓得大叫起来:“芸娘…咳咳…你要做什么!”

芸娘却不听他的叫喊,手上越发用力,令萧渡完全喘不过气来,这时,她的脸上突然凭空生出一道刀口,血肉朝外翻飞开来,而她却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露出了一个阴阴的笑容…

萧渡猛地从梦中惊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子,那种窒息的感觉还十分真实,而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

元夕被他惊醒,迷迷糊糊地翻身搂住他问道:“怎么了?”

萧渡摇了摇头,又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没事,你继续睡吧。”可他心中却再也平静不下来,小时候的记忆和现在混淆了起来,他却再也分不清到底哪个芸娘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元夕察觉到他的异样,便坐起身,偎在他怀中问道:“到底怎么了?是为芸娘的事睡不着吗?”

萧渡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芸娘所为。可她昨日认了所有的事之后,就非要我将她送去官府,无论我怎么问都不愿多说一句,甚至不愿再看我一眼。”

元夕沉吟一番,抬头问道:“阿渡,你究竟是不愿相信芸娘是凶手,还是真得觉得不可能是她做得。”

萧渡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但是我从小认识的芸娘,绝不是个恶毒的人,而且…她也绝不会加害我身边的亲人。”

元夕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她应该是有苦衷的,那日在田庄,如果不是她提醒我,也许我早就死了。”她又想了想,道:“这样吧,我明天去找她试一试,也许她会愿意和我说。”

萧渡苦笑起来,道:“她现在根本不愿见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帮我告诉她,无论她有什么苦衷,只要她愿意说出真相,我绝不会为难与她。我明天再去义庄一趟,也许能找到些新的线索,”

元夕点了点头,将头在他怀里蹭了蹭,柔声道:“好好睡吧,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萧渡轻轻吻上她的额头,眼眶有些发热,是啊,无论多么难熬的长夜总会过去,只要有你相伴,噩梦也就不值得恐惧。

第二日一早,元夕便独自来到了芸娘的小院之外。萧渡始终不忍心将芸娘关押起来,便只是找了几名护卫在院子里看守,叮嘱他们日夜轮班,一刻都不得让芸娘走出这屋子。

那护卫见是夫人前来,只稍作犹豫便放了元夕进房。那名一直呆在芸娘身边的小丫鬟已经被遣走,简陋又冷清的屋内,芸娘正独自坐在窗前好想在朝外张望,走得近了才能发现,她眼中只有一片虚无。

元夕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轻轻唤道:“芸娘,我来看你了。”

芸娘眼珠朝这边转了转,却连姿势都没有变一变,只冷冷道:“夫人何必来这种地方,该认得我都认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得了。”

元夕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阿渡从小就尊敬信任你你,甚至将你视作亲人一般。这次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难受,可你为何不愿向他解释清楚呢。”

芸娘身子颤了颤,脸上露出悲戚之色,语气却仍是冷硬,道:“你告诉侯爷,芸娘愧对他这些年的信任和照顾,我不过是一个奴婢,让他不必为我挂心,只需好好保重自己,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元夕似是被她激起些怒意,道:“好!你说所有事都是你一个人做得,那你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和蔡姨娘联系,又唆使她做了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要说清楚。”

芸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转头道:“反正所有事都是我做得,大不了就是一死,你问得这些我全记不清了,只管将我送官府审问好了。”

元夕咬了咬唇,又继续紧逼道:“好!远的你记不清了,那我就问你近得,蔡姨娘死得那天,你是如何喂她服下毒药,又是如何做到让她无法反抗,只要你能解释清楚,我就信你全是自己一人所为!”

芸娘也有些激动,盯着元夕道:“我那日进了屋子,用把刀抵住了她的脖子,逼她服下毒药,当她毒发之后,我就拿走关键的那几张纸回来销毁。走出前,我用冰块抵住花架的脚,然后烧起炭炉从窗子那边离开,等冰块融化后,花架就能正好抵住窗子。然后所有人都不会发现我曾经去过,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元夕突然露出奇怪神色,盯着她道:“你说你逼蔡姨娘服毒,然后拿了字帖就离开了?你没有做别的事吗?”

芸娘被她看得有些心虚,随后又梗起脖子,强硬道:“没有,该死的人死了,该拿的东西也拿了,我还要做什么。”

元夕道:“这么说你完全不知道那封信的事了?”

芸娘脸上有些迷茫,道:“信?什么信。”

元夕叹了口气,道:“那日,蔡姨娘的身下还压着一封遗信,信中告诉我们,是余嬷嬷害了她。而你确完全不知道此事,足以见得你是在蔡姨娘死后才进得屋子,也根本没动过她的尸体。芸娘,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又为什么一定要帮她认罪。”

芸娘挣扎许久,终是长叹一声,道:“夫人,许多事明明可以在我这里了结,你又为何一定要追究下去。你只需信我,有些事一旦挑明,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元夕有些激动站起身,道:“所以我们就该心安理得让你一个人抗下所有罪名,让真凶逍遥法外,让阿渡活在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内疚之中吗!”

芸娘仰头看她,眼中已经含了泪光,道:“夫人,你知道吗?一个人是不能做错事的,一旦做了错事,哪怕用一生也偿还不了。我实在有些累了,你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就让我安心去赎罪好不好。”

元夕握住她的手,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帮你。”

芸娘却很快恢复冷静,抽出手冷冷道:“你方才说得不过是自己的推测,不管到了哪里,我都会咬定是我自己一人所为。我想不管是老爷还是官府,都会很乐意让这件案子在我身上了结。所以夫人也无需多费唇舌,请回吧。”

元夕气得快要哭出,却明白她心意已决,无论怎么劝都不会改变。只得忿忿道:“我不会放弃,我相信阿渡也不会放弃,必定会有法子证明你是清白得!”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芸娘摇了摇头,突然又低头道:“少爷总算娶了个好媳妇儿,你也该安心了。”再抬头时,她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上,已经满是泪水,绝望从她的眼眸中扩散开来,一点点将全身淹没。

第63章 056

眼看就快到立冬时节,天气变得越发寒凉起来。元夕自芸娘的房中走出,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顿时钻进她的心肺中,令她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拢了拢衣襟,缓步走在石板路上,胎青色的天幕沉沉压了下来,目光所及处全是枯枝与残花,这偌大的侯府,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死寂而清冷。仿佛在黑暗处藏了口会吃人的深井,默默地将一切鲜活都吞噬殆尽。

她突然觉得周身泛起寒意,这寒意从心底而生,如同蜿蜒的藤蔓,将她一点点缠绕起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这时有人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一件斗篷,熟悉的气息钻入鼻间,一双稳定而干燥的大手牢牢将她环住,让那些哀伤与恐惧顷刻间消散开来。

元夕惊喜地回过头,道:“你回来了。”

萧渡一身月白色的直缀,眸中藏着的柔情足以消融一切寒冰,他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笑道:“想我了吗?”

元夕始终不惯在外如此亲热,于是连忙躲开他扑在自己脸上的温热气息,道:“今晨才分开,有什么好想得。”

萧渡薄唇微抿,幽幽道:“我却觉得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