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渡似是才想明白这点,于是皱起眉头,道:“那就不扮作男子。我萧渡的夫人要去哪儿,谁敢说你半句不是。”

元夕听这话中隐含万千豪气,知道他已有了几分醉意,她于是也将杯中酒饮尽,柔柔望着他道:“那以后你去哪里我便陪着你,也能和你有个伴。”

萧渡将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内心平静又满足,酒意涌上头来,他突然间来了兴致,道:“光这么喝酒实在无趣,你不是说想亲眼看看我说得场面,不如,我来唱首军歌给你听好吗”

元夕直起身子,惊异地望着他,又觉得有些好笑,道:“你还会唱曲子吗?”

萧渡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道:“都是以前和他们唱得熟了的调子,哼几句给你听听”

他望了望桌案上的酒具,又笑道:“前人是击缶而歌,我手中没有器乐,就以这桌案为缶,但博娘子一笑。”说完他一边用玉箸轻轻敲着桌沿,一边唱了起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起初只是轻轻哼唱,随着手中的敲击声渐急,他仿佛忆起战鼓声声,沙场峥嵘,调声也渐转激昂:“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刀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兮击鸣鼓。”他的嗓音有些粗粝,却仿佛含着铁马山河,元夕听着听着,眼前好似出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战场,旌旗飘扬,飞箭交迭,战士们身披铁甲,为了守住身后的城池,在沙场上拼命死战到最后一刻。

萧渡的声音却突然停了下了,过了许久才轻轻开口,调子却已变得苍凉而悲壮:“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他唱着唱着竟已经是调不成调,几乎要落下泪来。元夕知道他又忆起旧事,眼中不由也泛起眼光,她轻轻扶住他的胳膊,盯着他悲怆的双眸,随后也跟着他的调子轻声和唱了起来。她并不十分会唱,只随着他的字句柔柔相应,仿佛要凭着这不成调的歌咏祭奠那些逝去的冤魂。

一曲歌毕,萧渡阖上双目,将手中的酒倒入雪地之中,。元夕怕他又陷入往事,便紧紧握住他的手,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陪他对饮,让他疏解心中愁闷。

但她实在不胜酒力,多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萧渡低头见她脸上脖上都染了酡红,眼中好似蒙了一层雾,令人忍不住沉溺其间。他于是轻轻取下她手中的酒盏,将她拉起身道:“冷不冷?我们换个地方喝好不好。”

元夕脑中已有些迷糊,只被他揽着穿过丛丛梅树,树枝上偶尔掉落几团积雪,落入元夕的脖颈之上,令她冷得一个激灵,连忙缩起了脖子。

萧渡见她如此怕冷,索性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走了不远,才将她放下,贴在她脸庞处,指着前方道:“你看。”

元夕瞪大眼睛,发现眼前竟出现一片热气腾腾的温池。池中雾气蔓延,池外是皑皑白雪,几朵梅花飘落池中,令人仿佛置身仙境之中。

元夕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相信眼前所看到得,萧渡闷笑一声道:“这片温泉池是候府的产业,一定不会有外人闯入,我们就下去那池中再喝好吗?”

元夕仍有些回不过神来,转过头怔怔道:“我们?一起吗?”

第67章 056

冰雪之境,微风乍起,飞絮伴着嫣红的花瓣一起卷入腾腾的白雾之中,令元夕觉得好似误入桃源仙境。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总算稍微清醒一些,腿在积雪中已经冻得有些发硬,不远处的热流翻涌,仿佛诱人的邀约,引得她心生向往。可她到底是相府闺阁中长大,虽然现在已为人妇,但让她就这么大喇喇在野外与人共浴,就算那人是自家相公,也始终有些抹不开面子。

这时,萧渡却已经脱下外袍,一边沿着石阶往下走着,一边冲她伸出手,道:“快下来,这里面暖和。”

元夕咬了咬唇,脸被雾气拍打的有些发烫,犹豫道:“那衣服怎么办?”

萧渡已经舒服地靠在池壁上,湿透的里衣全部敞开,赤·。裸而结实的胸膛被热气泡得有些泛红。他闻言翻过身来,趴在石壁上对元夕眨了眨眼,道:“脱掉就好。放心吧,这边过去还有我一处别苑,里面备好了更换的衣裤。”

元夕看他一脸坏笑,总觉得他是故意戏耍自己,索性扭过头道:“那我不泡了,那宅子在哪里,我去歇息一下。”说完转身就要走。这时却听见萧渡在池中大喊了一声“啊!”

元夕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池面上已经没了他的身影,连忙提着裙摆跑到池边,大声喊着:“阿渡,阿渡!”

然后而池面上只有雾气氤氲,根本看不见任何踪迹,元夕只觉得一片白茫茫阻住了视线,心中焦急万分,勉强等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试探着往石阶下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喊道:“阿渡?你怎么了,别吓我!”

谁知还未走到几步,萧渡的身子已经从水中猛地跃起,一把就将她拽了下来。

元夕猛地栽入热气腾腾的温池中,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刚要往水中沉去,就被一双大掌牢牢托住,她吓得够呛,连忙勾着面前这人的脖子几乎将整个人都攀在他身上。待她终于稳下心神,就看见萧渡那张笑得十分开心的脸晃在眼前,水滴从他的发尾滴在古胴色的赤裸肌肤上,显得阳刚而耀目,元夕看得心跳有些快,便扭过头,咬着牙愤愤道:“萧渡!你太过分…”

话音未落,她的手已经被捉住,湿漉漉的唇贴了上来,随后便有酒液顺着他的舌尖滑入喉中。酒香迷散浓郁,伴着他温柔的汲取和舔舐,令她彻底迷乱起来。他坚实的胸膛与她紧紧相贴,四周是温热的水流涌动,撩得每一寸肌肤都酥软滚烫起来。

直到元夕全身都瘫软下来,萧渡才终于放开她的唇,又轻轻含住她的耳珠,哑声道:“酒要这样喝,才有意思。”

元夕额间已经渗出细汗,眼神却是迷蒙一片,扶着他的胳膊大口喘着气。温泉水动,白雾纷纷,她的衣襟已经全部散开,好似艳色的花朵在她身边飘摇,凝脂般白皙的肌肤被热气染成嫣红,如红梅在雪地绽放。这情景太过诱人,让萧渡看得血脉喷张,忍不住伸手想触上那团柔软,却又被猛地拍落,元夕这时终于清醒过来,一边牵着衣裳朝池边走去,一边愤愤道:“光天化日得,你休想动什么别的心思。”

萧渡低头轻笑,忙不迭地跟到她身旁,元夕方才只是羞怯,此刻既然已经入水,便干脆将湿衣脱下,整个人舒服地埋入池水之中。

萧渡见她将发髻解开,轻轻地梳理着,海藻般的乌发浮在水面,显得露出的半截肩膀和脖颈越发白皙,又似蒙了一层嫣红的柔纱。萧渡的眼底要窜出火来,可无论他如何试探,元夕都只用眼神警示他不许乱来。最后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这池水有些太热了,恨不得到那雪地中才能冷静下来。

这时,萧渡的余光瞟见她搭在池边的丝绦,突然生出一个主意,于是绕到她身后,贴在她耳畔,道:“若是看不见,是不是就不算光天化日了。”

元夕怔了怔,还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眼前突然一黑,一条柔软的丝绦已被轻轻系在她的眼睛上,随后萧渡拿起池边的酒壶,慢慢喂入她口中,芬芳又火辣的酒香泼洒出来,顺着脖颈流的全身都是。他的唇复又贴了上来,纠缠着她的舌,温柔汲取她口中的残酒,方才是予,此刻是求,却一样令人醉到醺然。

元夕只觉得脑中身上都紧绷地快要炸裂开来,只捉住最后一丝理智,含糊喊着:“不行…”却又被他按住后脑,暗哑着嗓子道:“别说话,只要感受就好。”那双大手也一刻不闲地开始在她身上和腿上游移。元夕因为目不能视,身上的感觉也越发强烈起来,他滚烫的气息全熨扑在她的肌肤上,烫得她一阵阵发颤。心头像小猫一样乱抓乱挠,身上又痒又麻地飞窜灼火,双手开始无意识地攀上他的胸膛,腿也无意识地往上勾,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闷笑,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挂在他身上。

元夕臊得想往后退,却被他的手扣在腰间,顺势压在了池壁上,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地开始攻城掠地。

翻涌的热流,随着剧烈的撞击飞溅起水花,不断落在元夕的背脊与脸颊之上,与又两人的汗液混在一处。元夕眼前黑漆漆一片,所有的感官便都集中在灼热的那点,一时被坠入深渊,一时又抛入云端,从未有过的体验,令她急促的喘息着,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疯掉。

终于,池水渐渐平静了下来,元夕将身子埋在萧渡怀中,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小猫,欢愉渐渐褪去,酒意全部涌上来,让她连口都懒得再开,只依着他温暖的胸膛,迷迷糊糊地闭眼睡去。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天边瑰丽的云霭映照在氤氲的水面上,晕染出玫瑰色的柔光。

元夕眯起眼,轻轻捞起身旁的池水,看水流从指缝中倾泻而出,由衷地叹道:“好美。”

萧渡揽住她的腰,将脸庞贴在她光洁的背脊之上,闷闷地发笑。元夕被他弄得有些发痒,回过头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她想起方才的放纵仍是有些脸红,突然又转过一个念头,便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低着头羞赧道:“你说,我们圆房也有些时日了,为何还没有…”

萧渡一边替她将湿发拢起,一边笑道:“你急什么,多给我们些时间在一起不好么。”他的手又往她腰肢下滑去,轻轻吐气道:“要不我们今天多努点力,说不定就有动静了。”

元夕拍掉他不安分的手,道:“总是这般不正经!你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萧渡道:“是什么都好,如果是男孩我便教他骑射,如果是女孩你便教她诗书…”他顿了顿,脑中浮现出一个成天嚷着要看尸体的小女孩,这念头让他吓得一个哆嗦,嗯,若是个女孩可要把她房里那些书先好好筛选一遍才是。

元夕此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有一天,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他或者她会生得什么模样,又会有怎样的际遇…这时,萧渡柔柔执起她的手引她朝前方望去,道:“以后就带我们的孩子一起来这里,让他们在林子里打雪仗、堆雪人,你我就在亭中对饮谈心,好不好?”

元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仿佛看见孩童们嬉戏玩耍的场景,而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喊着孩子们的名字,让他们莫要玩得太疯。想着想着嘴角就不由向上翘起,心中充满了甜意,又问道:“你想过没,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萧渡想了一会儿,道:“男孩就叫萧慕,女孩就叫萧瑶,你说可好。”

“萧慕,萧瑶,慕遥…”元夕喃喃念着,心中隐有所感,他到底还是惦念着远处的边关,于是点了点头道:“嗯,我喜欢这两个名字。”

萧渡将她搂得更紧些,望着池中的花瓣在白雾中浮浮沉沉,突然心中一动,道:“你看这像不像上元节的花灯,不如我们来许个愿如何。”说完趴在池壁上,用手指在雪地中写着:“愿娘子安康,愿早添儿女,愿自身长命。”

元夕歪着头看了他写完,笑道:“哪自己祝自己长命的道理。”

萧渡慢慢收回手指,眼神有些飘忽,道:“因为我总担心我会短命,以前总想着这个家还有爹和二弟可以勉力支持,可现在有了你,我如何舍得让你和孩子单独留在这世上。”他转过头,有些涩然地对元夕道:“夕儿,如果有一天我真得遭遇了不测,你会不会…”

元夕一把抓住他的手,目光盈盈,语气却十分坚定道:“只要你能多活一日我就会就多欢喜一日。若是你真得不在了,无论多么艰难,我都会替你把侯府撑下去,把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我还会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萧渡生怕她说出你若不在我也不活了的话来,此刻听她此言,才终于放下心来,眼眶有些发热,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抱住。他早该知道,元夕就如同蒲苇一般,看似柔弱却有着不屈的韧性,无论在什么境地都能倔强生长。

可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有些事竟比死别更加残酷,痛得更加铭心刻骨…

第68章 056

晨光微熹,宫殿巍峨。东华门外,一乘紫帘幨车缓缓停住,几名侍卫正待上前盘查,车帘内已经有人递了样东西出来,其中一名侍卫看了一眼,立即恭敬将帘子放下,将幨车朝玉清门放行。此时天光渐亮,宫殿顶的琉璃瓦片泛起银光,红木车辙沿着宫墙缓缓而行,在厚厚的积雪上压出两道清晰的印迹。

元夕一身诰命品服,手中攥着块帕子,拘谨地坐在车内。车顶悬着的角铃一路叮当作响,将她的心也牵得上上下下,忐忑难安。她将头抬了抬,偷偷瞟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公主,公主今日也是难得盛装,相比起平日里的清冷模样,更多了些慑人的威仪,而这一路她都只是闭目养神,由得身旁的余嬷嬷殷切侍奉,却好像也半个字也懒得说出口。元夕收回目光,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车内缭绕的脂粉味和熏香,将她的心神搅得有些乱。

昨晚,太后突然下了一道懿旨,说是除夕将至,想与许久未见的亲眷叙叙旧,特地宣瑞安公主和元夕入长乐宫觐见。这道旨意一下,不仅令元夕大吃一惊,连公主都觉得有些愕然。这些年来,除了先帝驾崩之时,公主再未踏回过皇宫一步。太后虽与她有姑嫂之名,但一向都不算亲近,何况中间隔了许多年未曾有过交集,为何偏偏在今年除夕前宣她入宫叙旧。

但疑惑也好,惊愕也罢,太后亲自下的旨意自是不敢不从。于是,今日天还未亮之时,两人皆在房内准备好礼服大妆,早早踏上了幨车准备往太后所在的长乐宫觐见。

元夕从未进过宫,若按辈分来说,太后好歹算是她的姑母,可毕竟身份太过尊贵显赫,又是从未谋面,她昨晚几乎一宿未眠,自上车以来,内心更是不断打着鼓,生怕待会儿不小心犯错,得罪了太后。她本指望公主能对她稍加提点太后的禁忌和喜好,可公主却始终紧闭双唇,只是冷冷坐在对面,好似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

这时,马车慢悠悠停了下来,玉清门外,几名宫女排成一排到车前迎接。元夕和公主下了车,随着宫女们的指引,越过雕龙砌凤的碧瓦朱楹,终于到了太后所在的殿内。

长乐宫内,朱帘飞凤、金银焕彩,香炉内的百合熏香溢了满室。元夕低着头跟在公主身后,隐隐瞥见上首一袭明黄色的大袖斓袍,已经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行完大礼之后,听见一道慵懒而不失威仪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她心中不由又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姑母生出几分好奇。

据坊间传言,先帝当年仅为太·祖皇帝的第七子,又并不受宠,全靠老侯爷所率得萧家军,和太后母族夏氏的强大支持,才逼得当时的太子被废,随后太子就自缢于景元宫,先帝提前继位。而其中藏着的种种隐秘,早已在岁月中掩埋,再也无人知晓。

而先帝和太后成婚多年依然是鹣鲽情深,无论人前人后,均是如胶似漆的模样。先帝即位后,后宫中虽也入了几名妃子,却仍是日日宿在太后所在的椒房宫内,一身专宠无人能及。是以先帝在世时,唯一的子嗣便是太后所生,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其他后妃均无所出。只可惜先帝去得早,据传在他病重之时,太后日日在其身边侍奉,无论是照拂还是喂药样样事必躬亲,在皇宫内外都传为一段佳话。

外能助天子登基,内能独得圣眷,眼前的这位太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元夕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偷偷抬头张望着:只见端坐上首之人,肤光胜雪,螓首蛾眉,虽是温柔笑着,却无时不刻不散发出一种逼人的威压。她虽已年逾四十,却难掩倾城容色,只在微笑时出显出几道细纹,流露出些许岁月的痕迹。

元夕看得有些怔住,太后却轻轻笑了,她一边轻轻拨弄着护甲上嵌着的红宝石,一边对着元夕柔声笑道:“你就是明远家的七闺女儿,不必这么拘谨,说起来我还应该叫你一声侄女儿呢?”

元夕心跳有些加速,连忙低头道:“太后唤我元夕就好?”

太后抬起手,由一个嬷嬷扶着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元夕面前,将她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一番,道:“明远说你素来喜静,平日里就喜欢关在房里看书,如今一见果然是气质娴静,颇招人喜欢。”

元夕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爹爹向您提起过我吗?”随后又觉得有些逾矩,连忙又屏气低下头来。

太后掩嘴轻笑,道:“你何必这么怕我。”她随后又悠悠叹了口气,道:“我自小就和你爹爹的感情最好。只可惜一入宫门,便注定要斩断亲缘,连亲生哥哥的府里都不能随意走动。你们这些小辈我虽然不是各个都见过,但脾气秉性也都听明远提过一些,也全都记在了心里。不然我又怎么会让衍儿为你和宣远侯赐婚。”

元夕心中惊异更甚,原来赐婚竟是太后的主意,可她不敢问出口为什么会是她,只是低眉顺目的向太后道谢,感谢太后对自己的留心与恩赐。

太后又问道:“说起来,我与你爹爹也许久未见了,他现在身体可好?”

元夕脸上有些发红,她执意回了侯府后,便如同切断了与相府的一切往来,也再也没有见过爹爹了,这些太后竟都不知道吗?

太后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也稍稍猜出其中隐情,叹了口气道:“父女哪有隔夜仇,无论是什么事,你等他气消了去给他道个歉,明远的脾气我最了解,他不管嘴上如何,心里总是疼你们这些孩子的。”

元夕目光飘忽地点了点头,心中生出许多惆怅之感,这时太后又转过身子,望向公主所在之处,道:“徽彤,自从你上次回宫,我们也有十余年未见了吧。”

元夕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时才发现公主正坐在紫檀椅上,双手死死攥住扶手,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听见太后的问话,才连忙抬起头来,摆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是啊,那时渡儿才不过十五岁,还未去军中历练。现在他都已经成亲,如今想起来,实在是令人唏嘘啊。”

太后笑着道:“是啊,他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所以我才突然生了心思想再见见你,见见我这侄女儿,你不会怪我吧。”

公主脸色一变,连忙站起道:“徽彤如何敢怪罪您,若不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也想多往宫中多走动才好。”

元夕听她们对谈,总觉得公主的语调有些奇怪,这时,太后突然对她道:“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你婆婆还有些体己话要说,待会儿再唤你进来。”

元夕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对太后行礼告退,却在看见太后背影的那一霎那,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好像见过这个背影…

这想法让她吓了一跳,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太后,以前在相府时,自己只是个被人忽视的庶女,就算太后曾去过相府,她也绝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背影如此熟悉,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一个小宫女走上前,打断了元夕的思绪,她连忙跟着那宫女出了殿门,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时,突然一名内侍的匆匆跑过来,附耳和那宫女说了几句话,只见那宫女忙点了点头,转头站在了殿门口。

元夕正觉得奇怪,那名内侍已经堆着笑脸对她道:“夫人请先留步,陛下请你去养心殿一见。”

元夕瞪大了双目,不明为何今上会独独召她过去。但她明白不能多问,于是点了点头正准备跟着这内侍同去,又想起也许该让那宫女先去和婆婆知会一声。正在犹豫之间,突然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清晰的巴掌声,此时,太后已经遣出了殿内的所有服侍之人,里面只有公主和太后两人。元夕心中狂跳起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敢贸然闯入。

她转身朝四周打量,只见殿门前守着的内侍和宫女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只直直站在一旁,没有主子的吩咐,他们绝不会擅自行动一步。

元夕心中焦急万分,殿内却已经悄无声息,这时那名传话的内侍已经回过头来,笑着道:“陛下正等着呢,还请夫人快些前去。”

元夕咬了咬唇,只得暂时跟着这名内侍穿过重重宫殿,拐过数道游廊,才在一处宫殿前停下步子。

那名内侍先进殿去禀报,元夕站在可映出人影的玉石阶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待那名内侍走出,便恭敬地将元夕请了进去。宫灯高照,龙涎熏香,文帝一身明黄色常服,正在案后写字。见元夕走入,便抬眼打量着她道:“你就是元夕?”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墨汁,又露出笑容道:“也许朕可以叫你一声表妹。”

这笑容温和俊雅,让元夕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些,又想起关于这位年轻君主的许多传言,据传他无论施政还是对待臣子一向宽和仁厚,虽深得民心所向,却在政事上不得不受外戚掣肘,比起前两任君主,手腕稍显软弱。

元夕转回思绪,连忙跪下行礼,赵衍笑着示意她起身道:“想当初你那夫君见了朕可从不管什么君臣礼数,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既是朕的表妹又是崇江的妻子,也不必和朕讲这些虚礼。”

元夕知道萧渡自小在皇宫伴读,和曾经是太子的今上感情十分深厚,可她从未听萧渡提起过和今上的相处,直到现在听他此言才明白两人确实有不一般的情谊。可眼前的这位到底站在皇城之巅的人,无论他的姿态如何的谦和,却也一定有一条无形的界限,由不得任何人逾越。

她于是仍恭敬低头道:“陛下虽然待崇江亲厚,但到底是君,陛下若有问话,臣妾必定坦然作答,但该有的规矩却也绝不能少。”

赵衍见她态度不卑不亢,忍不住朗声大笑,道:“想当初朕和崇江年少之时,都曾想过以后妻子会是什么样的。朕说他性子又野又劣,必定要找个不一般的人物才能治住他。那日朕去侯府本来就想见一见你,他却说你怕见外人,硬是将你藏了起来。他一定想不到,朕想见你总有法子能见到。你这次回去了可别告诉他见过朕,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如何。”

元夕听见他话中的狡黠意味,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瞧,只见今上冲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如少年一般的顽皮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心底倒是彻底放松下来了。

赵衍这时已走到她面前,道:“你既然是国舅之女,也算是朕的表妹。日后崇江若敢欺负你,只管来向朕告状。”

元夕低头轻笑,道:“陛下放心,崇江他待臣妾…极好。”

赵衍听她语气中不经意流出的缠绵之意,便知道这两人平日感情必定深厚,于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待要再说什么,门外却突然跑来一名内侍,神色焦急道:“陛下,不好了,太后她晕倒了!”

赵衍大惊失色,又转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呆立在当场的元夕。

第69章 056

因除夕将至,皇宫内宫灯溢彩,玉柱生辉,显出一派升平景象。而此时的太后寝宫里却显出截然不同的气氛,四周充满着啜泣之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叹息,满脸惊恐的宫女们哭哭啼啼跪了一地,太医则一脸沉重地坐在朱账外诊脉,在他身旁站着始终紧锁眉头的文帝。所有人的目光所集之处,均是那个躺在朱账内,满脸红晕却昏迷不醒之人。

方才还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美目,此刻已经紧紧阖上,不知何时才能睁开。元夕却来不及唏嘘扼腕,她此刻最忧心得是自己和公主的安危。

她们是清晨入得宫,应该是是太后晕倒前唯一见过得外人。而在方才那时,只有公主一个人留在殿内,太后晕倒时,究竟发生了事,恐怕只有公主一人知晓。如果太后能醒来倒罢,若是醒不了…元夕心中狂跳,不敢再想下去。

四周的啼哭声搅得她脑中生疼,她抬眼悄悄在人群中中找见了脸色煞白,几乎要将手中锦帕攥烂的公主。自己离开以后,太后和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声耳光又是怎么回事?太后又为何会突然晕倒,种种疑问在她心头盘旋,她若不能弄清楚这一切,就无法提前想出对策来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

这时,太医诊完太后的脉象,又仔细检查了她手腕上的红疹,皱着眉道:“太后这症状看起来,只怕又是兰花中毒之症。”

今上怔了怔,随后暴怒地朝四周吼道:“是谁!是谁带了兰花进来,明知道母后绝不能碰到兰花有关的物事!”

跪了一地的宫女们瞪着泪眼面面相觑,这时一个宫女向前一步,哭着道:“教习嬷嬷曾经反复交代过,太后一碰兰花便会生重病,是以奴婢们一向十分小心,绝不可能将兰花带进来。可今日瑞安公主带着宣远侯夫人进宫,因公主身份尊贵,便没有过多查问,是奴婢们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今上盛怒未息,将目光移到元夕和公主身上。公主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一步道:“辛酉年时,太后突然昏迷数日未醒,太医院查遍典籍,用了许多法子才发现是因闻了屋内的兰花所致,从此太后身边决不允许有兰花出现。本宫虽然年纪大了,记性却不差,怎么可能戴着有兰花的饰物入长乐宫觐见。”

她说得言辞灼灼,元夕却觉得身子有些发软,她从未听过太后不能碰兰花之事,今晨在屋内,她将所有的品服和妆容全交由李嬷嬷和安荷打理,此刻她脑中乱糟糟得,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佩戴过兰花有关的饰物。可她却清晰的记得,太后在和她问话之时,为表亲近曾摸了摸她的发顶。

这时,今上重重叹了口气,又转向正在开药方的太医道:“母后这次的病症严不严重,她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太医露出为难之色,道:“病症倒不算太严重,只是什么时候能醒,臣实在不敢保证。”

只听“砰”的一声,今上已经将桌案上的纸砚狠狠挥落,瞪着已吓得颤颤巍巍的太医道:“混蛋,你身为太医院的院判,连病人什么时候能醒来都不知道,朕要你何用!”他又朝房中早吓得魂不附体的众人冷冷扫过一眼,唤道:“刘安,给朕好好查查,这屋子里到底是谁带了兰花进来,朕倒是要看看,谁这么的大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暗害太后。”说完便撩袍坐在椅中,余怒未息地瞪着眼前众人,似是一定要在今晚求得一个结果。

刘安是跟在今上身边多年的内侍总管,知道今上平日里虽是温和宽厚,却是最为孝顺,太后这一倒下,实在是触了陛下的逆鳞。他偷偷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连忙躬身上前领旨,又唤了几个年长的嬷嬷进来,吩咐她们在屋内每个角落和众人身上仔细搜查,因是今上下得旨意,公主和元夕也列在了排查之列。

众人忙活一阵后,一个嬷嬷贴近元夕身边,在她头上闻了许久,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但想到此事非同小可,便转过身对赵衍跪下,道:“回陛下,宣远侯夫人头上,好像抹了兰花所制的头油…”

此言一出,不仅元夕惊得后退几步,连今上也皱起了眉头,将怀疑的目光死死盯在她的身上。跪着的宫女们暗自松了口气,屋内的气氛却越加凝重起来,终于,今上收回惊疑的目光,吩咐太医道:“你去查一查,宣远侯夫人头上是不是真得擦了兰花头油。是不是就是这样导致母后昏迷。”

那太医抹了抹汗,站起身走到元夕身边轻声道:“夫人莫怪,为了太后凤体,老夫不得不得罪了。还请夫人借老夫一看。”

元夕脑中一片茫然,愣愣扯下一根头发放在太医手上,那太医放在鼻间嗅了嗅,又用一块帕子在太后手上抹了抹,两相对比,终是再度对着今上跪下,道:“如果臣没有判断错,宣远侯夫人头上确实是擦得兰花头油,而太后手上沾了夫人头上的气味,可能是不小心放在鼻间,才会导致这中毒之症。”

元夕此刻在终于拾回一丝清明,连忙攥住不断颤抖的双手,直直跪下道:“臣妾不知太后忌讳,无意中抹了兰花头油,还请陛下恕罪!”

公主此时也是一脸惊恐,连忙一同屈膝恳求道:“本宫也有错,未尽到提醒之责,陛下要罚,就连本宫一起罚吧!”

赵衍望着两人,脸上阴晴难辨,过了许久才冷冷道:“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关系到母后的凤体安危,朕也不能随意就放走你们。所以暂请姑母和夫人留在宫内,等到母后醒来再做安置。”

元夕猛地抬头,感到耳中嗡嗡作响,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次进宫竟会遇到如此变故,如此一来,她和公主就在相当于宫中软禁起来,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怕是谁也无法预料。

窗外夜幕渐沉,侯府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不停摇摆,一个内侍打扮男子被匆匆地领进大门,绕过几处园子,走入了灯火通明的花厅之内。

花厅之内,萧渡听完了传话,站起身震惊地问道:“什么?你说公主和夫人还要在宫内待上几日,这是为何?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内侍露出尴尬的笑容,道:“陛下只让小的来给侯爷带话,其他的事小的一概不知啊。”

萧渡焦急得眼中冒火,忍不住上前逼近一步,那内侍被他身上的气势震慑住,又想起关于这人的许多传闻,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边后退边颤声道:“小的只是个传话的,真得什么都不知道,请侯爷莫要为难小的啊!”

萧渡见他吓得这幅模样,却仍不愿多说一句,明白再怎么问也是无用,只得恨恨坐下,烦躁地挥了挥手,喝道:“滚!”

那内侍如获大赦,连忙行了礼转身快步跑出,生怕多呆一刻就会被眼前这人生吞活剥。萧渡却在厅中独坐了许久,脑中转过数十个念头,心底却仍是纷乱如麻。最终他唤了一名暗卫进来,压低声音道:“去一趟骆翰林府上,请他去老地方一聚。”

那暗卫领命而出,萧渡将目光投向已经如泼墨一般暗下的天际,双手紧紧攥拳,在心中默念道:“娘,夕儿,你们一定不能有事!”

而越过这一片墨黑的夜空,皇宫的琉璃瓦下,元夕和公主正被领着进了翊坤宫里的芙叶阁中歇息。

元夕麻木地由宫女们领着走入内室,抬眼看见满目皆是珠玉焕彩、灯火辉映,而她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门口处戒备森严的护卫身上,门渐渐关了起来,元夕低下头,内心一片凉意。

今上特地将她与公主安排在了一处,大概也是因为方便护卫看守。元夕偷偷塞了些银子,遣走了屋内伺候的宫女们,正待向公主问清楚当时殿内情形,公主却十分恼怒地瞪了她一眼,道:“你明知道入宫之事需步步谨慎,容不得一点差错,为何不来问我?”

元夕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来,没有再吭声。现在这个境地,再去分谁对谁错又有何用,必须想个法子,让她们尽快能从宫里脱身才是。

她等公主怒意平息,才轻声道:“婆婆能不能告诉我,我离开之后,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的脸上僵了僵,突然狠狠瞪住她道:“你问这些干什么?莫非是在怀疑我。”

元夕连忙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太后这病来得有些蹊跷,如今我们都是身陷囫囵,生死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媳妇只想知道这件事的全部细节,若有其他变故,需提早准备应对才是。”

公主盯了她许久,才慢慢转过头去,道:“你走以后,太后和我聊了一些私房话,也不好太对你说,后来她谈得兴起,捏着帕子捂嘴笑了一会儿,就谁知突然就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