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远并没有对这个主母生下的儿子有特别的眷顾,事实上,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特别的感情。就算那孩子再病危,他也没有想过要穷尽天下之力去救。生死之命在天,他不喜欢做违背天命的事。他连自己母妃的命都无法救回,更不用提他人。

霍静也是因此对这个男人绝望了吧,所以她还是做了抉择,抛夫弃子,入深宫,为宠妃。她走的时候似乎看不出半点留恋,五年的婚姻于她,只不过是一杯平淡无奇的水。如果自己无法在他心上留下痕迹,还不如狠狠划上一道羞辱的伤口,至少让他回味无穷。

只是司徒远这个男人竟然不屑于耻辱。女人于他,真的只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已。

桓辅跟在司徒远的身后,他追随他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他的作为。只是现在,他看不懂了,司徒远真的要娶那个青楼出身的落魄女人吗?楼幻山庄一夜间覆灭于大火之中,只留下了楼明傲一人。司徒远命人接济这位性格乖张的少女,却不想她自求堕落,坠身青楼,掩身烟花丛中。四年后,山庄东院主母之位空缺,司徒远遵从当日的婚书,娶楼氏女,一时引来议论纷杂。

东院正屋红烛耀目。

楼明傲自进屋后低垂着头,眼睛隐藏在密长的睫毛下,只是注视脚下的那块青砖。

门被推开,脚步声渐进,直到青砖上落下了靴子。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屋里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他的平稳低沉,她的却越来越乱。

眼前的红真是刺眼,于是她一把扯下喜帕。对上的,是一双沉静的眸子,深不见底。

她第一次见他,四年前,是他的手下日夜监视着自己,所以始终没有自尽的机会。

四年后,她终于得见他的真面目,原来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轻。

四年了,她只求一个死字,竟是这般艰难。

他想要怎样?!看着自己活在炼狱中,背负着罪孽。他是不是还要亲口告诉自己,他要惩罚自己,所以才要娶自己。这个婚姻,不就是对她的羞辱吗?

远在千里外,他尚能掌握自己的一举一动,更何况如见近在咫尺。

楼明傲缓缓起身,朝着面前的人微微行礼,“妾身为相公更衣。”

司徒远不动生色由她进身,他往往能看穿人的心思,就如同眼前楼明傲眼中挥之不去的伤哀,他把这抹情绪读做“悔痛”。

楼明傲轻缓着褪下他的外襟,直褪至内裳,她的手落在他肩头,他下意识去挡。她只笑了笑:“相公妻妾成群,竟也有不习惯吗?”

司徒远不动声色的放下手,只是瞬间便后悔了。楼明傲的手中藏着一支冷簪,此时已深深扎入他的肩头。

鲜血一滴滴落在楼明傲的指尖,司徒远依然面无表情。

“是楼明雪的簪子。”她在笑,只是眼中有泪,“你还能想起她吗?她本是要做你的女人。不要在我面前装仁慈,你跟她很像,明明不知道什么是仁慈却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人都是要做错事的,做了就要负责。你阻止不了,无论她对你说了什么。”

门窗于霎时被风击开,一股强冷的剑气由贯入。

“桓辅,别出手。”司徒远下意识去喊。

就在声音响起的一刻,冷箭由窗外射出,箭呼啸而过,强劲的力道呼啸着贯穿楼明傲的前胸后背,她身子猛然向前一弓,箭杆嗡鸣着振颤不已。

“她本是在求死。”

这一句太迟了,说完这一句,司徒远怔了。连窗外树上缓缓收弓的桓辅也有些呆滞。

“你的箭,还是这般快。”司徒远没有回身,只伸手在自己肩头一拔,紧紧握了簪子,“她不是想杀我,只是一心求死。真是讽刺,我派人护了她四年,没想她竟在眼前遂愿。”

司徒远这才清楚,她眼中的那抹情绪并不是悔,而是求死。他看错了,他以为她会悔,实际上,到了最终,骄傲如她,仍是不肯悔半分。

是,于她活着一日都是煎熬。背负着楼家一千八百百十人的死债。她是错了,年少时那一把罪孽的火,燃尽了所有的恨意,也燃灭自己的一生。

四年前,她该随着楼幻山庄一同消逝的。她是罪魁祸设,她的一把火,不仅杀了所有的亲人,还连累了太多无辜。她活着就是忍受内心的煎熬和谴责,只是她并不悔。

明佑山庄,正院书斋。

灯下,司徒远淡然地接过杨回连夜从京中接到的折子。

手中毛笔跌一顿,目光定定,半晌仍无一言,终是推案而起。

杨回忙端起桌上热茶递给主上,一面道:“主上,夜冷喝茶。”说着眼光瞟向桌上的折子,一行字立即蹦到眼中,“…皇后仙逝…”心大力一抽,手一抖,茶盅跌落在地。

深夜,司徒远立于窗前,凝望着漆黑一片的远方。

桓辅立于身后,一黑一白,倒成了一副诡异的图景。

衣袂轻飞,冷风贯入,已不能再冷。

“温步卿有尽心去救吗?”

桓辅抬眼看了突然出声的司徒远,慢悠悠道:“说是很难救。”

“你真的有嘱咐他用心去救吗?”

桓辅愣住,恍惚一笑,“是她求死。就算救不活,别人也不会说你什么。”

“你不是更想她死吗?”司徒远微眯了双眼,当时唤出那句桓辅别出手,他明明是来得及收手的。

“你在意她的生死吗?”

“我更在意我身边是不是有人想让她死。”

“我吗?她与我何干?!”

“因为你爱楼明雪。或者说,楼明傲的一把火杀了你最爱的人。”

是,当日那一纸婚约,只是桓辅求他以主上的名义娶来楼明雪,他桓辅是隐匿于世间的人,又怎能出手求亲。如果没有那一场蓄意而谋的火灾,他桓辅也不会是孑然一身的孤独。

“明雪临终之言,你始终不曾说。”那些他不愿触及的疼痛,倒今日也该了结。他还没有告诉司徒远,东院那女人已然咽气。

“你不会想知道。”司徒远眼瞳中一片深远。

“是吗?”

“因为你会后悔。”

“后悔?!”

“她说她不怪楼明傲,她要我尽力护她。”

桓辅脚下一顿,他试图轻笑,只是情绪堵在喉咙无法宣泄。

“还有一件事。”司徒远忽然转过身,直视桓辅,“夏明初死了。”

第十九章 我教你心痛

更新时间2009-11-8 13:27:28字数:2129

一场噩梦后,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源源不断的涌入楼明傲的脑中。直至此时,她方明白,自己记忆中楼明傲的全部已然完整,再没有什么记忆的空缺。当真实的楼明傲赫然而现时,她还是沉寂了许久。

“楼明傲很可怕。”这是自己的第一个想法。

这个自小体弱多病和奶娘相依为命的庶出小姐,忍受着山庄上下的嘲笑和鄙夷,艰难的生存。奶娘为了给自己求药被乱棍致死。仇恨,是她此后生命中唯一的字眼。

一把火覆灭了家族,也是毁了自己。

她没想过苟生,只是命运让自己残存了四年之久。

四年后,她终于得愿。

这就是她不愿归来,引夏明初的魂魄入体的原由吧。

生,是痛,便不如死。

楼明傲躺在床上紧紧闭眼,连个缝都不敢露,记忆零星的收入脑中后,便不再发热,只是此时此状,她想不到还有没有更好的应对。

司徒远坐在屏障后的八仙桌前喝了七八杯茶,也不见楼明傲做任何反应。他也不急,大有多久都可以等的架势,直到床上的楼明傲终于抱着被子坐起来。女眷们撤去屏风,司徒远并没有转头,他等着那女人说第一句话。因为自己习惯了由那女人先挑起话头,按照往常都是她喋喋不休才对。

楼明傲狠狠一咬牙,裹着被子下床,扑腾一下跪下去,好在有一床被子护着,双膝落地的时候感觉不到任何。

“相公,我错了。”

司徒远捏着杯子的手,一紧,她说她错了,她错了什么?!

“相公,我不该拿簪子伤你。更不该伤了你装作没事人一样跟你要银子耍脾气。相公,你说句话,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找地方自我解决了,相公你千万别拦着。只是,我怕我会想你…呜呜呜…”

不仅说个没谱,连假哭都用上了。司徒远轻轻揉了额头,“我不怪你,只是你也不用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

“嗯?”

他从来不问,不代表他不会去查。虽然他不熟悉真正的楼明傲,可也看得出,眼前这个陪自己睡了很多回的女人不是楼明傲。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有种感觉,真正的楼明傲自倒下便没有起来了,这个楼明傲,真不知道是哪路的神仙或是妖孽。

“你到底是谁?”

“呵呵,相公你真会说笑。”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比起这个女人,司徒远算不上喜欢说笑。不过这个女人也不完全是说笑,就比如那天她对自己说的那个荒诞至极的故事,他细细琢磨了,并没有多少漏洞。她的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在说故事。其实那天他可以继续问下去,只是他没有,他不想听到一些不愿接受的话。就比如他不想接受真正的楼明傲已死的事实。那个在自己肩头留下印记,那个伤口仍不时地作痛,只是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我说了,相公会信吗?”

“不会。”这一句很肯定。

“那么说了还有什么意义啊,我眼下可以跟你说几十个名字。”

“那你就老老实实做她。”

“做谁?”

“楼明傲。”

“我当然会,因为现在我就是她啊。”

司徒远没想到这女人能答得如此痛快,她难道都不想借机逃跑吗?现下倒是个机会。

楼明傲看穿了司徒远的心思,她是想逃,只是不是现在。她若想逃,一定会是出其不意,让司徒远来个措手不及。她不喜欢跳进司徒远理所应当的思想中,她乐意在那些思维之外积极活动。

他们二人,简直就是一场博弈。

一个不在乎输赢,一个只是乐于其中。

无论他用了什么办法,都摸不清这女人的底细,他甚至不知道这女人存在的意图。正是无法琢磨,就越发好奇,好奇过了头,会油然而起一种焦躁的情绪。他司徒远的情绪竟然会被操纵,这简直是不能被想象。那一刻,他竟想杀了她。

“相公,你答应过我,不会暗杀我。”楼明傲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坐在他身旁,递过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他有吗?他好像没有回答。

“沉默也算是应答。”

“….”只有这女人有的逻辑。好的,他可以不用暗杀,哪一天,如果他自觉不对劲了,他会亲手解决她。

“你亲手杀我,会心疼的。”楼明傲喝了口茶,叹了一声。

“什么是心疼。”

“相公,你心疼过吗?”

“没有。”

“很酸,很紧,然后心要裂开了。想喊又喊出来,心脏的地方空出了一个很深的洞,什么东西都填不满。”

司徒远皱了眉,这是很强的内力吗?不过,他真的对此有了兴趣,“说下去。”

楼明傲瘪瘪嘴:“那一刻,你觉得死亡也不痛了。我心疼过一回,是死的时候。当时心太疼了,都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七窍流血都没有了感觉。”

“他亲手杀你的吗?”

“算是吧,他就在屏障外,他下令动的手。”

“那他心疼了吗?”

楼明傲眨了眨眼,拍拍司徒远的头:“相公你真可爱,只有自己才知道疼不疼啊,我怎么会知道。就像我只感觉到自己的疼。”

“他杀你,你为什么会心疼。照你的说法,应该他痛。”

楼明傲眼神最深的地方被什么触动了,她看了司徒远半晌,抛出一个不在乎的眼神:“相公,你杀了我。我也会痛的。”

司徒远垂下头,喝了一口茶,他看出了她又在撒谎。她撒谎的时候都是在躲避。是因为现在还在痛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有了些怒意,霍静弃子而去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的酸意,偏偏此时被这个五句话三句假的女人戏弄了。他是生气,明明信誓旦旦说什么爱自己的女人,却在心底为别人痛。他不知道那个东西痛起来怎样,只是还不笨,毕竟明白,心会因重要的人才会痛。

“相公,你今天说了好多话啊。”

是阿,他今天说了很多话,是因为谈到心疼吗?也许有一天,这女人能让自己知道,心在疼是什么感觉。

第二十章 我儿长生

更新时间2009-11-9 12:16:49字数:3681

佛家的子弟向来要回避明佑山庄,司徒庄主厌恶教法,什么也不信,似乎只信自己。正因为司徒在佛门的臭名昭著,楼明傲进香自然要保持低调。低调到连女眷都不带,只身一人,独行于皇觉寺中。

“法慧住持来了。”身边诸多信众一拥而上,楼明傲亦夹杂在人群中被推到前方。远远的,她看清了这位被呼作神仙般的人物,清淡的眉眼还不清,应该如同所有和尚般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能感觉到周身散发出不可亵渎的威严。

这就是京城远近闻名的最年轻的主持,以不入三十之龄接应了空静大住持的衣钵,听说是悟性极高。一说他亲民,百姓多来向他悟道。楼明傲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才来此问经,她不懂佛经,只是图个心安。

“第一百七十七号。”屋外的小沙弥跑出来传号。

险些睡着的楼明傲看了看手中的布条,忙挥上手臂:“在。”

三步并作两步,楼明傲直入屋内,瞟也没瞟脚边的凳子,掀了帘子就入内间。帘子后坐着法慧,平日里他都坐在这里垂听民苦,百姓大多坐在帘前。只是今日,这个女人掀帘直入,倒真是把自己骇了一惊。

楼明傲也怔住了,不是因为她反应到自己靠得太近,而是自己从没有见过这般英俊的和尚。

眉目清朗,一张脸是清风白玉般的温雅隽秀。他惊骇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楼明傲,却又随即化作温婉的笑意,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颇为良善亲和。

楼明傲从没有见过笑起来这般温柔漂亮的人,他一笑,似乎窗外的花都要瞬间绽放。所有的光华都自那笑容中散去,原来万物之灵气竟比不上一记真挚舒缓的笑意。楼明傲下意识摇摇头,眼中有什么忽然落了下来,是泪吗?因为这种久违的温暖,自己都感动落泪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美好?!”已经无法自持,楼明傲脱口而出。

法慧下意识愣了愣,唇边的笑意更浓,伸手做了一礼,“请施主回到帘后静坐。”

楼明傲这才反应过来,讪讪的回到帘子后坐下,不等坐稳就道:“可不可以我先说。”

法慧从没有见过这般另类的施主,往常那些人都是敬了又敬,安安稳稳的等自己先问。可见,这位女子,与佛无缘。

“我叫楼小楼。”楼明傲张口即言,“当然不是我的真名,我讨厌太真实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是假的。我知道你们佛家信轮回转世,那你能不能帮我解释我没来及转世的原因?!其实我跟这具身体没有任何关系,我本来是要脱胎的,可偏偏进入了这个身体,成为一个半真半假的人。有一次还莫名其妙的见到了这具身体的正主,她嘱咐我要近僧人,方可躲过一劫。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其实,我跟释迦牟尼不认识,也没想跟他太亲近。只是为躲过一次劫难。”

“人,对尘世间有留念,方会灵魂不散,无法超度。”法慧沉寂了许久,静静道出。

“要怎样才能离开这一世?!”

法慧抬起头,他听了太多的祈求,那些临终之人一遍遍苦苦寻问自己要如何留在这一世。今日,是第一次听人说要如何离开,或者说,不是人,只是一缕孤寂的幽魂。

“一定要离开吗?”

“有我不想见到的人,不想听说的事,还有不敢预想的未来。离开是最简单的方法。”

法慧又一次轻轻笑了,他伸手似握住一丝空气:“给自己找一个留下的理由,再找一个离开的缘由,相互比一比再作定夺吧。如果施主真是想离开,又怎么来找我以求躲开劫难。施主心中只是迷惘,不知会归向何方。其实只需做好现在的自己方可,归向的地方就在脚下。佛曰,人既生亦死,施主又何须将生死看的太清。”

楼明傲亦随着笑了:“她们说的对,你的确有某种奇特的力量。让人心安。”

“是佛祖的力量。”

“也许吧。”

楼明傲转了个身,利落的走出满是檀香味的屋子。室内的法慧静静的抬了笔,一个“劫”字跃然纸上。耳边响彻师祖当年的预言。

“很多年后,你会遇到一个来求你躲过劫难的女子,你若助她,她便会成为你的劫难。”

法慧淡淡的笑了,苦修了多年,自以为可以躲过此劫。没想,人生真的一如一盘棋。只要不助她,便可躲过自己的劫吗?可是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