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花苑的主人好闲适,无论是檐上挂着的紫玉兰,还是池中的水仙,抑或是摆了满坛的牡丹,都是精心调养用心培植的。璃儿亦随着蹲下来,摆弄着坛子里的六月菊,楼明傲忽然道:“璃儿,你知道,六月菊的意思吗?”

璃儿微蹙了额头:“儿时有听祖母讲,菊花都有忍耐的意境。”

楼明傲一手点在菊花瓣上,不禁呆住,声音有些涩涩的:“六月菊,是永相离的意思。”

璃儿的心亦随着沉下去,久久的沉默,楼明傲忽然捏下一支菊花的骨朵别在璃儿而后,侧身看了过去,笑得前仰后合:“傻丫头还故作深沉起来了,这菊花配你倒有了那么些街上卖身葬父的意思。”

璃儿悻悻取下了花,歪了头就想回上一两句,忽听身后有了动静,二人都相互作了噤声的动作,闷声屏气听着那声响越来越近。

“狗奴才,前日朕从京中带来了几束长春花的苗子,怎就被你侍奉成这般?!”

“大主子骂得是,小奴这就补救。”这人说话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丢了小命。

上官逸于另一间花室端着坛子心痛的左摆弄右看看,摇头叹了气,一掀帘子入了另一间房,只看见那两个蹲在花丛中的身影,忍不住厉声道:“谁在里面?!”

楼明傲狠狠皱了眉,索性拉着璃儿一同起来,扭头转了身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皇上,是我们。”

第二十四章

上官逸三两步靠了近,吓得楼明傲忙拉着璃儿退了两步。他直接越过二人,蹲在花坛边,一手端着六月菊的枝头仔细打量,另一手捏起刚刚被人捏下的花骨朵,额头顿时蹙到了一起,时下温度又冷下几分。

楼明傲忙掩了璃儿在身后,坦言:“是我掐的花,只是玩心大起,不知这花还是皇上在意的。”

上官逸并未回声,只从坛子里刨了土埋了花骨朵,接了花奴递上来的花壶,浇了手这才净了手起身立于二人身前。楼明傲悄悄打量了他,满目的病色,看上去精神甚差,气色不畅。不想是生病还是这会子恼怒,连着眉间又好似蕴着一团乌云不散。

“哪支手?!”冷冷出口三字。

楼明傲心下一颤,暗自琢磨了要砍还是砍左手吧,右手平日里多用。极不情愿的伸上了左手。上官逸不做任何反应,出手捏上她的指尖,看不出一丝善意。

“小富子,去拿戒尺。”

这一声落下,楼明傲心底大喘了几口气,好在不是斧子或者匕首。小富子动作倒也快,不多久即递上了七寸四分濶一寸的红木戒尺,上官逸五指清瘦,握着这尤物俨然一副师长为尊的模样。楼明傲侧目瞅了那戒尺一眼,油光水滑,只见那厚度,便狠狠咽了口水。

“树先春而动色,草迎岁而发花。”上官逸捏着楼明傲的手一紧,猛落下了戒尺,复又厉声接道,“岂是你这等俗人能够碰得?!”

楼明傲起先还忍着不出声,牙关紧咬,另一支手紧紧攥着裙裾,直要攥出个洞。戒尺下的小手由泛红化作了血色,只眼神无一丝惊惧,直直盯上用刑之人。上官逸本就受不得这般不示弱的神情,这样的倔强倒让自己想起了那个女人,他痛恨太过执拗的女人,这一刻她的执著坚守都好似那个女人嘲笑的神色,熟悉的眼神紧绷着自己每一寸神经,这女人此刻的坚持,就仿佛最锋利的利刃,生生划开自己的还未愈合的伤口。下手也就越发狠,直打到红肿的小手此刻已血肉模糊。

楼明傲咬着的牙根一松,突然道:“‘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弄妆,杏娇疏丽,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肤,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皆砌,金莲冉冉池塘,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古人世人皆能以此圣言品花论道,怎我就是俗人,怎我就能脏了你的花,污了你的道?!你若因伤花罚我,我无话可说。但若夹杂着私情念欲,我是万万不能从的。堂堂九五之尊,因着一处花骨朵就捉弄人,岂不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去?!”这一番话到最后,楼明傲忍着噬骨的灼痛大声喊了出来。

上官逸持尺的手忽得愣住,满眼寂寥,好半晌对上楼明傲的目色,声音有丝丝隐忍:“这六月菊…是因亡妻而植。”

楼明傲依然目光清定,淡淡言道:“因为永相离吗?”

上官逸眼中有太多的情绪,那些生生压抑在他胸口郁闷不散,倒是他低估了夏明初还是高估了自己,原来思念一个人竟是可以成伤成痛,无以消解。四周空荡而寂穆,银色月光,耀着楼明傲的眉眼,连着轮廓染上银色的光环,有那么一瞬眼,他看眼前的女人,竟染上了她的色彩。

剑眉舒展,浅黛深眸此刻只映着她的影子。楼明傲举目以视,二人眼神于一刻间交汇,时间如流水般驻留,生生堵住前缘和后世。上官逸手指轻轻点在她唇间,温度尚好,只比指尖的微热一分。

“长相别,永相离…”上官逸声音很痛,痛至肺腑。

楼明傲浅浅的呼吸,努力扬起了唇边的弧度:“皇上…您何苦在小民眼前故作深情呢?!您无需这般做,天下人亦会把你视作忠情不二的楷模。”

上官怔住,只望着楼明傲深深的眼眸不作声,他试图看清那深处的波涛汹涌,甚至于感受到那股子愤恨从何而来。楼明傲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反抽了自己的手出来,狠狠盯了上官一眼,退了三步行礼即转身离去,再不肯逗留片刻。

一路上冷风贯入,璃儿跟在楼明傲身后,只觉得主母步子越迈越快,她费尽了气力才勉强跟上。

“璃儿,有朝一日我定要绝了天下的六月菊。”

这一声入耳,璃儿浑身打了个寒颤。

龙阳寺听说存了龙脉子息,是历朝历代奉为仙地的寺院。香火更是历经五朝不减反盛。寺中古柏苍苍,金桂沉嵌。据说是因花雨长年绕宫寺才得以有香台宝阁坐拥万年长青的兴旺。此地尽占山灵水秀人杰,实乃风水最佳,方保有龙息帝脉。

“这便是天皇殿了。”就连日里说话随意的楼明傲入了大殿后,亦变得有所收敛。身边之司徒依然面带沉静,随着她一并由正门而入。这时候正赶上新春祈福的光景,百姓云集,檀烟不散。天皇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周绕以回廊。屋顶前脊“风调雨顺”后脊“国泰民安”皆由青砖镶砌,尽显巍峨帝王之势。

老沙弥迎了上来,对着二人即是一声:“阿弥陀佛”。好在楼明傲于皇觉寺和法慧相处多日,这时候自也不会慌张,大方回了礼便拉着司徒等着沙弥出言。

“施主二人是因何而来?!我见施主二人非我乡民求今年的收成,而是另有欲求。求子方入我寺的观音殿,求功名近多罗,求禄则入如意大殿,姻缘自是要入天后池。”

楼明傲抬眼看了司徒,司徒半皱着眉头,他是被这女人拖来的,眼下也不知道答什么。老沙弥倒是个有眼色的,见这情状忙言:“我看施主乃夫妻一双,必是求子吧。”言罢,回身对着身后的小沙弥道:“释空,你领这两位施主入观音大殿吧。”

小沙弥应了一声,随即来印司徒二人。楼明傲不确定的仰头看了看司徒,司徒只轻道:“既来之则安之,去看看也好。”

一路上,楼明傲情不自禁打开了话匣子,司徒也知道她这个样子是憋不了几时的。

“相公,求子还是求女?!”

“…”

“相公,是不是求了就一定要生?!”

“…”

“我有些后悔了,我们这时候逃回去吧。”

小沙弥引着二人至了观音大殿自己便退身了下去,偏巧前殿人丁拥挤,这后殿却寂静的异常。楼明傲绕殿行了一周,并未跪拜一座真身,只摆弄着殿上的签筒,选来选去也没有抽定。司徒近身轻言:“有你这般取签的吗?命数都要乱了?!”

楼明傲侧身看了眼司徒只道:“都拜了遍?!”

“还没。”

“这大半天你倒是拜了什么?!”

“连着拜了好几回送子娘娘。”

楼明傲脸上一讪,忙把满筒子签支倒在司徒手上,哗啦啦落下百余支签,恰有一支落于掌中,且是不偏不倚夹于其两指之间。楼明傲抽出了竹签看着上面一连串的梵文皱了眉:“写成这个稀奇古怪的模样,定不是什么好签。”

司徒落目于那串梵文,眉间忽蹙,戾气顿显。猛一抬手,夺了楼明傲手中的签,一手紧握,竹签于掌中瞬间化作粉末流下,惊得楼明傲忙去抓他的手:“你的签。”

不等楼明傲回神,司徒已然攥了她的手腕,寒气之中二字清晰:“回去。”

楼明傲顾不得满地的乱签,便也被司徒连拉带拽了出去。蒲团中那竹签的粉末由风扬起,飘洒而散。大殿后,老方丈徐徐步出,其身后的小沙弥出声问道:“师傅,方才那男施主倒是抽了何签?!”

老方丈笑了笑,只眼神迷离道:“天机…不可泄。”

“师傅。你常教我看人断签,我见那女人只想起一段签文。”

老方丈不动声色道:“哦?你倒是看出了什么。”

“那签文是旧时王谢堂前燕。此女是帝后之命,只可惜似乎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非也非也。”老方丈意味深远的扬了笑意,“此女出王谢,却惜为帝王落雁,今日恐怕只是人间罗刹。那男人空有帝王势,实乃无冕之王。他们二人倒也绝配。只你言寻常,老衲道大不寻常。”

马车出了龙阳寺一路朝北,司徒自出寺后连个大气都不出,骇得楼明傲躲到他对面的小角落里自求多福。暗道他无非就是求了个签,就能郁闷至此?!她从小到大,道士和尚见了都要连连摇头唉声叹气,她难道不是要郁闷至死?!这年岁,就奔不得万事太计较,太认真。

垂了头摆弄着手指,左掌中的伤处依然触目惊心,好在已不是最痛的时候,这时候用了温步卿的药,愈合了许多,但她最怕落下疤,尤其小心翼翼的。对司徒只道是自己贪玩在花坛里跌了,连着手心磨了碎渣子才落得伤,她实不敢说自己多手捏了人家的花还极其丢人现脸的被戒尺打。想当年那是她挨南书房讲学先生惩罚的招数,真没想上官逸竟延用至今,估摸着他年少时也没少挨这掌心之苦。

马车停稳后,司徒麻利的掀帘而出,楼明傲跟上,只发现并不是停在彦府之外。一间土砌的小屋舍,三两间屋子的模样,连带着个不大的院子,推了院门进去,倒觉着这户人家简陋却雅致。璃儿从小厨房里探了半个头出来,直唤了一声:“温公子,主子们回来了。”

屋里的人应了一声,掀帘而出,脚下的靴子还没穿好,半提拉着,见了司徒就乐:“怎样,小弟眼光不错吧。”

司徒微一点头:“还好。”

楼明傲一琢磨也看清了名目,心下自然颇有微词,这种简陋的宅院怕是几辈子也没住过,她从小娇生惯养,饭粒里多了一粒砂子都要闹个鸡犬不宁的人,怎么可能适应的下这般环境。如今又不是当日在陋寺的紧急状况,既是嘱托温步卿去安置,怎么就不挑个稍微住的惯的院落。她也不求几进的院子,最起码也要是砖砌瓦建的,住得也踏心。

司徒倒是二话不说进屋,由着简陋的茶桌坐下,对迎上来的温步卿道:“这等小舍自不会引来多少关注,养伤休息再好不过。”

温步卿一点头:“我也是照着你的意思选的。”

司徒再不出声,只垂头看着破漏的茶碗出神,自龙阳寺中出来,便是乌云密布,此时心神俱定,细细想来一些事情,神色禁不住更戾。

温步卿小心翼翼道:“你今日情绪不大好?”

司徒并不回应,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顾不得外间的事物。温步卿偏着脑袋寻了忙络着铺床放被的楼明傲,做了口型说:“你惹他了?!”

楼明傲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口型回着:“我哪里敢?!”

温步卿再不多言,屏息轻声出了内屋,空留冰冷的铁人给楼明傲。楼明傲咬了牙迎上自讨无趣道:“相公,你若嫌我也烦,我自个找地清闲去。”

见司徒远依然不回神,她习惯性的当做默认,心里窃喜着踮脚蹭出去,走到半倒。忽听司徒声音闷闷的传来——“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相公…”

司徒起身朝着床榻走上去,拖了外袍,半卧在榻间,手里的书翻了几下又扔在一旁:“我有些累了,你同我讲讲话也好。”

楼明傲心里叫苦,面上还是乖乖蹭到榻前,对着司徒坐下,抱了个枕头于胳膊间,寂寂的看着司徒:“相公,你是不是心情特不好?!”

司徒眼中这女人此时大有幸灾乐祸的神情,好在早已习惯了这虚情假意的问候,垂了眼道:“你那长篇大论今日怎么不说了?!”

“相公想听吗?”楼明傲一点头,马上接到,“那我说。人生苦短,何必为了眼前的得失愤愤一时呢。相公至今还是风调雨顺啊,无非就是挨了一刀,留了点血,至今还存有阴影。我也是挨了一刀的人,都从阴影里走出来了,相公不能连我都不如。”

“我曾经得罪过一伙人。”这一声随即打断了楼明傲的声声不息。

楼明傲这才认真地看上他,唇边微微一颤:“然后呢?!”

“我曾经剿灭过一帮暗人,同一个家族下的暗人。”司徒定定出声,“因为我要称霸一方,必定震灭凡能危及我势力的族群。我不允许天下还有另一方的势力与我相悖,他们要么臣服我,要么做我刀下鬼,没有第三种选择。”

楼明傲轻轻呼了一口气,依然道:“相公好有魄力。”

“我灭了他们一族,仅留下少男少女各一名,那名女子,我留她在庄中做了我的女人。”

楼明傲目光留连于窗外,她此时觉得这农户人家的简单生活倒也不错,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无需审时度势,甚至不用忌惮下一分钟说了什么话的后果。出了神又徐徐回了视线:“很有趣,然后呢?!”

“那女子一直存心要暗杀我,后来我命人杀了她。”司徒声音渐渐微薄,他对上女人的眼,即便此时这女人并不看自己,“山庄众多女人中,她是我杀的第一人。”

楼明傲垂头收拾了床头的一本本古书,心乱的时候她多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就像此时,无意识收起了本就摆放整齐的书榻。待到手间的动作停下,微微释然道:“杭子夜…原来是这个样子。”

“现在那伙人在寻仇,上一次追杀你和桓辅,这一次伤我,尽是他们所为。”

“相公你说这一切,倒是为了说明什么?”楼明傲眼中渐渐冷寂,只看着司徒,唇边连笑意都扯不上来,“或者你想跟我说…楼明傲亦是一样。你方时对待杭家和同对待楼家所为一样。你根本…就知道楼明傲要去覆灭楼烈山庄,你可以阻止却没有;你旋身做了个好人,保存了楼门余孽,然后再为己用;难道说,你当日就是用楼烈灭门的假象逼迫她嫁你。难怪她嫁个不情不愿,宁死也不肯做你的女人。是,现在楼氏残支和杭家余孽勾结,一来为了杀你,二来则是取我这个灭门的孽障,你想说…很不巧,我们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吗?”

司徒冷寂看着她半晌不动,忽得扯下了帷帐,与外间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帷幕下的床榻封闭而阴暗,楼明傲只看到司徒眼中的寒光,再无其它。司徒猝然翻身,强压她于身下,整个人压制她不得喘息。二人皆屏息,司徒冷唇微落,由着女子的额头一路点至唇畔,声音低缓:“只许你聪明这一回。”

他的身子依然寒寂,只是较之前已适应许多。楼明傲已做不得反抗,咬了唇垂下眼皮,视线所及便是司徒轻微滑动的喉结。司徒见楼明傲神色有隐隐的痛楚,忙停下动作,支臂而起,为其余出空隙。楼明傲就势大喘了几口气,忽得迎上司徒半裸的肩头,狠狠咬了下去,声音含糊着:“楼明傲到死也没能知道真相…

”唇齿间尽是司徒的味道,男人的气息,血腥的味道,苦涩的泪息,总之这味道是复杂纠缠了。楼明傲于那一刻心中百转千回,若是司徒没有操纵其中,那笨女人亦不会至死背上这等罪名压抑终生,没有这一切,她定会圆那个死生契阔的诺言,与心爱之人携手为人间眷侣。只是…那时候自己又要何去何从。她恨司徒出于私利毁了那女人,却实在是司徒助自己成了楼明傲。

司徒任其这般咬着,似乎那痛自己根本感受不到。直到楼明傲咬到毫无气力,倚在自己肩头低声啜泣。司徒心中一震,觉察到是第一次听这女人哭出声来,可却是为了其它的女人。他出手轻柔,扳过楼明傲的脸,弯了手指去擦唇边的血迹,只怎么抹也散不开,索性垂了头深深吻去那些嫣红。又是一袭攻城略地,连着泪迹血色都被这男人吻尽,楼明傲再不抵抗,由着他去了。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而至。

屋内,春光流泄,映亮了满室的寂陋落寞。

轩宄三十六年 盈国

春水已逝,盈江的水入了峡口便不知道再会分流至何处。中土春寒未尽,唯有此方南方偏隅一带暖意十足。一场春雨洗去了满城的萧索,只这长垣宫中依然凄离,正宫之上高悬着鹿骨,时人信奉为神灵,不敢亵渎一分,只于九重宫阙才敢供奉此等神灵遗骨。宽衣长带,倒是那时的风范,男人皆高高悬起束发,掩于高帽之下,上至君臣,下及百姓,众人皆视男子露发以不齿。女人却反而不束发,时无发髻之说,未成婚女子皆散发,妇人只以一种名为桑草的枝条轻轻绾发。

跪于殿下的男子长袖垂地,云广长袖,倒是身份尊贵的象征。殿上之人乃皇朝世袭而立的异姓王——君髯,冷眉扫了殿下之人,忽推案而起,步步上前,其年岁已生了华发,只精神矍铄,长袍拖曳,于冰冷的石板地砖间摩擦出声。一出言即是咄咄逼人。

“不视,不听,不言。我只同你说一句,君家若还能苟延残喘,断然留不得这对母女。”

殿上男子闻言僵直了身体,重重磕头以对:“父亲错谬了,柔儿只是生来残疾,绝非妖孽之说。小人空穴来风之言,父亲断不可信。您若见了柔儿,必欢喜她的良善。”

老者甩了长袖只道:“这番话,你还是留着解释给族老听吧。”

男子磕长头不起,这大殿上再无一人。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而后蔓延出满腔的忧虑。

盈州城,绾发的女子在寺庙前支了一口大锅,招呼着乞丐来讨施粥。一群乞丐拥了上去,讨了粥亦讨了张姜心饼,一个个蹲在寺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个会说话的临走时还不忘随了句:“君夫人多福。”那女人浅笑着一点头,眉眼中尽是柔情。

长街口,一顶锦软缎子稳稳落下,轿外的小厮忙冲内轿中人禀道:“千岁爷,君夫人又在施粥啦。”

轿中人并未掀帘,只传来声音:“去讨个姜饼吧。”

第二十五章灭口

这一夜,冷硬的床板直咯得楼明傲骨头生疼。天未大亮,即翻了个身,后脊骨由床板碾过,直痛得她从美梦中惊醒。索性披了长衣起身,见这时候还早,身旁的司徒睡得沉稳,连平日里起早的璃儿都不见人影。越过司徒翻身落地,踩着鞋,三步走到桌前斟了杯冷茶,几口清冷入腹,忽想起来昨日竟是连晚膳都没来及用,这下胃中更空,环视了一圈,连个糕点碟都不见。索性更好了衣,就着夜里留下的冷水梳洗了几番,落在这贫民土间更是懒得上妆,只对了铜镜随便在耳后随手绾了个髻鬟,一袭素衣单服便也推门而出。

璃儿正打尾房出来,迎面撞上主母,忙道:“这就给您烧水洗漱。”

楼明傲一挥手,示意她免了,视线落到厨间,口中只道:“昨夜里留没留个存食,这会肚子空的心慌。”

“温公子在的地方,哪里还留得住存食?!”璃儿叹了气,随着楼明傲走山厨间。

巴掌大的厨间,支了一口砖砌的土锅,案台上倒是配了油盐酱醋和几只破碗烂碟。楼明傲情难自禁的挽了袖子,头也不回道:“看看厨间都还存着什么?!”

璃儿开了厨柜,仔细打量了回言:“薯粉糠粉,还有几味草药佐料。”

楼明傲一点头:“烧火吧,先把晨间的点心做出来。”

“主母…您做?!”璃儿大不确定,手里抱着粉罐子,心里暗到这女人从来都有吃得份。

“还记得来时船上的姜饼吗?那时你们都笑我信口捏来,今儿非要做出个样子给你们尝尝。”

璃儿暗做了鬼脸,把罐子搬到案上,透着窗纸打量了外间的气色,忽道:“杨归回来了。”

楼明傲仰了头果然看到杨归由院门疾步而入,步履匆忙,一身夜行衣略显零乱。璃儿正打算出屋迎上,反被楼明傲一手拉住,“别去。”

璃儿一时懵住了,张望了杨归,又回首看了面色凝重的楼明傲,微微没了头绪,眉间轻轻蹙起。楼明傲甩了个眼色,扬了声道:“小姑娘家家天天就知道缠男人,羞不羞?!”

内室中,脚步声渐入,本是沉睡的司徒赫然抬目,猛然坐起,三两下披上单衣外袍掀帘而出。杨归守在外堂间,喘息尚不均匀。杨归朝窗外望了望,雾气很重,站在此间已望不到对面厨厅的土方,长嘘了口气,退身立在一侧。

司徒座于首位,满了冷茶漱口。眼神微微扫了杨归,示意他开口。

杨归得了命令,近身一步轻言:“本是一个不剩,却未找到…鸠真主持。怕被人尾随,绕了几座村镇才回来。”

司徒一手端着茶碗,目光落于青黄的冷茶中,耳边似乎在听厨房厅间楼明傲和璃儿的嬉闹声,沉吟片刻,冷道:“回屋换身单衣。”

“可是鸠真…”杨归是深知司徒的性子的,平日听遣服从贯了,这时却忍不住多心道。

“去换。”司徒眉间微染了不耐烦,一挥手,半盏冷茶落在脚边,碎了瓷碗。

门外,温步卿半拎着裙角几步迈进,只袖子一摆关照杨归退下去,回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碗茶渍,忍不住扬了笑意面向司徒坐了下来,眉眼间神色轻洒明丽,语意轻快:“心平气和延寿,恼不得恼不得。”

司徒并不看他,只是起身几步走向窗口,透着重雾去寻厨房间的欢声笑语。炊烟渐起,暖意倒是徐徐散了浓雾薄霜,对面的人儿和屋渐渐清晰入目。司徒声色不动望着锅台前切姜磨粉的女人,自是发现她今日毫无日里的大俗大雅,反倒化作铅华散尽,素眉淡抹的邻家子妇。

温步卿步至他身后,一同望向炊烟燃气的方向,落目于忙碌间的妇人,他轻笑了两声,于司徒身后寂然道:“你随时要认命,因为你是人。”

晨膳间,三人于桌,杨归侍奉于后,璃儿去集市上买菜挑肉。白粥姜饼,怕是再没有这般简单的晨膳。司徒只小喝了几口粥,伸手便捏了半块姜饼。楼明傲从碗中偷仰了视线,见司徒捏了一小口送入口中,咀嚼了三两下,眉头便蹙起。心下大骇,自己忙放下粥碗,皱着额头捏了另一半饼尝试,眉头徐徐舒展,偏了头看司徒道:“不合相公口味吗?”

司徒回了神,忙应上:“甚好。”

“那你为何要蹙眉?!”

司徒落目于姜饼,复又偏了视线看着楼明傲道:“有吗?”

楼明傲怔了怔,也不再纠缠,垂了头去喝粥。今日的气氛大有诡异,司徒心神并非于此,她心下明白,也不在这种小问题上喋喋不休,细细品着自己的白粥。璃儿拎着满满一篮子回院,杨归在屋里见了状,忙应步走上去想帮她分担些。反被璃儿退身一步,连着手里的篮子都掩在身后,注视杨归的明眸间有惊魂未定的神色。

“璃儿。”杨归出言轻唤了声。

璃儿忙摇头坚定道:“你别碰我!”

杨归伸出的手就怔在半空中,尴尬的落了下去。楼明傲偏巧注意到这一对于院落间扭扭捏捏,一扬声,招手唤璃儿:“璃儿净了手进屋来喝粥,就要凉了。”

璃儿再入屋时,心情已然平定许多,立于一侧,远远隔着杨归。楼明傲瞪了她好几眼示意她坐上来一起用膳,璃儿近了两步,忽又停下,转向楼明傲,淡定出言:“主母,今日才集市上,都听百姓议论说龙阳寺一夜之间被仇敌灭口了,无一生还。”

楼明傲似做充耳不闻,只伸手由司徒手中抽出空碗,好意道:“相公要不要再喝一碗?!”

司徒缓言道:“不必。”

楼明傲这才回身对上璃儿,神色不动:“收了吧,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璃儿咬了唇,忙要继续开口。温步卿忙拍了桌子,摇头晃脑道:“怎么差不多了,我这还不饱呢。”

楼明傲扔给璃儿两支空碗,言语清淡:“把空碗收到厨间,给温爷贴两张饼再出来。”

璃儿蹲在灶前出了神的想着清晨见杨归的模样,还有来来往往行人议论纷纷的灭门事件,心中越发躁了起来,连着三张饼的火候都大了,扔在了脚下,心不在焉的去糊第四张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