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信——

这个字太难——

对夏明初而言则是更难!

她能信得了一时,却难以一世——

日光寸入,云雾缭绕,这龙阳寺紫竹林的九重山顶确实是静心理佛的好归处。燃一炉檀烟,静看迷雾袅袅,是凡尘,亦为仙境。法慧顿了手中捻了一个晨间的佛珠,目视山腰上持着油纸伞以近的女子,她自满川烟雨中走来,那抹身影似梦如幻,冰冷的雨丝砸落后颈间,冷意方带来了一丝真实。

那女人迎上来第一句话必是说:“法慧,你让我找的好苦。”

只她一张口,他就无论如何也猜出她心中所想,言中所语。他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却一眼能透过那清眸浅黛,看穿她的心思。他今日便是于此等她的,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

她伸手覆上他的眼,她不要他张目就把自己看透,指尖微凉,这晨间薄霜刚退,细雨便接踵而至,不得半分的暖意。

“法慧,你不在的时候。我真辛苦。”

法慧淡淡笑着移开她的手,出家人不可与人亲热,只是对着这女人,他似乎也已习惯了。楼明傲就势临着他坐下,轻轻收了袖口问着:“这半年你都云游到了何处?!”

法慧抬手捻着几团香粉扔进香炉,笑意不减半分:“沿着文成公主入康巴藏地的旧道一路讲经,一路乞讨。吐蕃故地倒是收录了不少佛门圣经,此去受益不浅。”

“你…同康巴人讲经?!”

“说来笑话,法慧初以汉话讲经,只看着他们男女老少对着我乐,你若问他们,便一个劲儿的摇头。而后才明白,他们根本听不来中原之言。索性同那里的老卓玛学了不少康巴话。再后来多半的时间是将经卷中的梵文译了汉文和康巴文两个版样,康巴经文就留在了吐蕃大昭寺的释迦殿,汉经由法慧一路带了回来。现下正交由鸠真师傅细细琢磨去了。”

楼明傲收了笑意,略显尴尬道:“你见了鸠真。”

“就在昨夜。”法慧神色微顿,腕中佛珠转了三下,出言清晰:“昨夜彦施主请了法慧去见师傅。”

楼明傲转眸掠上法慧,言语中难掩黯然:“对不起,法慧。”

“这本不是你的错。”法慧静静的微笑,再言:“此乃佛门劫难,并非任何人的过错。”

“其实…很多我也不明白。”她摇摇了头,在心底,自己也是渴望可以相信那个人。

法慧扬着笑意,习惯以佛语抚去她眼眉中的倦意:“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一切唯心造。小楼,你不可以样样都要他勉强,更不能凡事求他尽力为善,他总有些是做不到的,即便是你,换到他的位置上,一同做不到。”

楼明傲发觉自己还是这般喜欢听他讲佛语,道禅意,那些看似虚幻缥缈的话,于他言中却是真实的伸手可及,好像佛祖真的被他带了来,环绕于周身。楼明傲凝视着他,欲言又止,只将目光转到他处,云淡风轻道:“法慧,雨停了。”

法慧因着这简单的五个字浅浅笑了,灭了香炉,缓缓起身道:“小楼,我们一处走走吧。”

下山的石板路湿而滑,楼明傲紧随在法慧身后每一步走得谨慎小心。法慧每每回头,都发现身后的人落了好几步之远,不得以回过去伸出一支手:“你拉着法慧的袖子吧。”

楼明傲伸了手又有些犹豫,歪着脑袋看法慧:“佛祖不会怪罪吗?”

法慧宛然一笑,淡淡摇了头:“法慧心在佛祖身边,空留了这幅身躯于此,他不会怪罪。”

楼明傲这才放心攥上法慧的袖子,法慧随着她慢下了步子,声音很轻:“法慧想不出,你是怎般劝说了鸠真师傅,他是固执的顽石,却被你说化了。”

她眼不离脚下,只笑了三两声,方道:“我同他讲的话,多半是用了你从前教我的东西。我只给他讲了个佛门的道理。”

法慧微微回身,静看着她,眼眉因着好奇轻扬而起:“什么道理?”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说着对上了法慧的注目。

二人相视先是一怔,面面相觑后皆笑出了声。楼明傲笑她自己现学现用好不得意,法慧笑她慧根不浅,能有此良友,实乃大幸。二人笑尽了,法慧静静凝视了她,双瞳亮如少年般,其实他依旧很年轻,只是纵观千万佛法经卷,看破人世间浮尘伤华后,总有那么些与年岁不符的明心净性,却常被楼明傲笑他身上存着那么一股子老和尚骨子里的腐朽气息。

“小楼,你这么做…是在帮法慧吗?”这一句话压在心头好久,诵了百次经文亦压不下。

楼明傲愣在半刻,眉头一点一点蹙紧了起来:“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法慧,我不喜欢你掺入私情,我只要你做清心寡欲的得道圣僧,我要时刻看着你位列于玄镜高台之上受万人景仰膜拜。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的你,是小楼心中最真实的法慧,仿佛法慧你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法慧只想知道…女施主是不是在做法慧的恩人。”法慧细细看了她的眉眼,淡淡说道,她要不得他添私情己欲,那他便不言小楼,唤她一句生冷疏离的“施主”,如此这般,最好。

“我不是法慧的恩人,只是做了自己的恩人。”她浅浅笑了道,见法慧清眉又蹙,再言:“都说父母作孽,子女偿还,我实不想看着子女受累还债。”她唇间是隐隐的颤抖,那深处夹杂了太多情绪,有喜有哀,有彷徨亦有坚持,无奈而又淡定。

法慧微颤了额间,看着楼明傲不动须臾,他不入世尘多年,不懂此时的状况,终需要人点拨一二,方可明白这前后到底是什么道理。

楼明傲轻轻放下了他的袖子,缕缕霞光落在法慧的眉间,看得她自己也生出几分暖意。这竹林间本就荒芜人间,此时更是寂静一片,隐约有三两声蛙鸣从远处袭来。她缓缓直视着法慧,细细咀嚼了他眉间每一寸不明所以的诧异,那声音自喉咙口幽幽飘出:“小楼一个不慎有了他的孩子。”

法慧忽然之间彻悟了,目光落于她腰间,她那里还平缓着,却藏了那么个小东西,定有着同她一般清透亮丽的眸子,然后一张口就能把人说的云里雾里。法慧忽觉得原本生命是这般奇妙的存在。

“恭喜。”法慧微一点头,满是真诚道。

楼明傲久久未动,唇边含着颤意,丝丝勾起:“我想帮他少作一分孽,日后也不必那么辛苦的看着子女还债。”

法慧微点了头以表明白之意,回了身继续前行,楼明傲复拉上他的袖子,二人只余一步之遥,法慧时而垂头打量石板间斑驳落下的人影,从而调整着步速。

“他知道吗?”法慧轻轻出声。

“不知道。”寂寂出了声,生孩子本是她一个人的事,又何必尽人皆知。

这话一落,法慧脚下随着顿住,心中起了责难之意,本想回了身子看她,却被眼前一窝蜂涌上来的宫人围了上来。楼明傲拉他袖口的手于瞬间落了下去,那些宫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回身欲触上她的身影,发觉离得不远却是无论如何也触不上了。

“圣僧大人。您可让咱家好找。”领头的公公见了法慧恨不得贴上他的衣襟,“皇…大主子可在后殿等了你好一阵子了。再等下去可真要怒了。”

“圣僧啊,你这回要名扬天下了!”

“你且等着拿大赏吧。”

法慧情急下回身再去寻那抹身影,楼明傲已远离了人群,独自一人朝着竹林的出口徐徐走去。法慧紧紧盯着那背影,忽觉得她走时竟有几分说不透的落寞。

这龙阳寺依然静的出奇,一路只闻鸟虫之音,日头渐渐迎上,额头微微发烫,倒增了几分躁意。出了紫竹林,正是龙阳寺的偏门,车马均等在外间,此时心中并无多少想法,只想着尽快出这阴阳鬼气的地方。脚下步履匆匆,眼下并未在意大步迎上的来人,半个身子刚迈出门栏便由不得自己的冲撞了上去,这人怀中宽绰,抵着自己的额头倒也不痛,楼明傲仰了视线对上那从头顶漫下的视线,目色猛然凛冽了起来。她愣愣的推开眼前的男人,衣襟上五爪金龙绣刺痛了双目。缓缓退了一步,紧紧盯上男人脚下金底明黄缎面的龙靴,僵硬的行了礼:“皇上…金安。”

上官逸近了一步,忽得盯上她,竟有些恍惚,声音仍是不带一丝温度:“司徒夫人似乎每一次见朕都很紧张?!总有那么些…失了分寸。朕倒是把它当作你的谨慎,还是你故意以此引来朕的关注?!”

这种情况下由不得自己犹豫片刻,扬了笑意随即迎上:“我有吗?”

上官逸紧盯着她的眸子,这女人不是简单之辈,单看她的眸子,虽以清透,却是一望不及底。他只看见了那里的清澈明净,却实则是空空的,好似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无。

“你怕朕?!”上官逸步步紧逼,周身自上而下萦绕着那种驾驭万人的气势,不给人喘息片刻,只逼得人乱了心绪。楼明傲随着步步后退,直退到再不能退,满目的神色是坚定到绝然。两人之间似添了看不见的屏障,纵相视于咫尺之遥,却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他们曾经多么亲近,由肉体至灵魂纠缠不离,是身心的融合,他言她是他身子里的一部分,刻印上他的名字,她但凡离开一刻,都是他生命的抽离。可眼下,二人之间有如鸿沟横贯,他终是认她不出,只是一味的戏她,讽她,吓她。仿佛那之前一次又一次无尽的侮辱。他在夏明初身上留下了羞辱轻蔑的印记,如今,更要这般对自己!

“我怕你杀我。”虚脱的笑意漫上眉眼,楼明傲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悲哀,她逃得那么远,终归是逃不出他的阴影,躲不开他的羞辱。

“朕…在你眼中就只是个魔障吗?”上官逸满目严峻忽得化作了轻柔的笑意,这女人日里对着自己尽显轻蔑,三言两语便是顶撞,今日好不容易逮到她心虚慌乱之时,他是存了心要吓她一番。却没想,逼她说到这番田地,也罢,毕竟是肺腑之言,这天下都是他的,身为帝王一手握了全天下的生死,能有哪个不怕?!

楼明傲倒也迷糊了,平稳了心绪,只琢磨着想个法儿离开这魔障。只上官逸定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她,他看着她鬓间的冷菊簪,方又想起六月菊的事端,出手即捏上楼明傲的腕子。

巾帕本是攥在手心里,猛然间被人抽去了腕子,吓得楼明傲手里一松,帕子随着一落,被小风一吹滚到上官逸的裙袍边。楼明傲由着帕子微微转眸,凝眉看着上官逸,唇边怒意微显。

上官逸只全神贯注的捏着她的手细细打量道:“果真没留下疤,还是那一日朕手下留情了。”

楼明傲静静望着上官逸专注的神情,她印象中,这般的专注只会出现在朝堂上,是她太久不见他,已经了解不透了吗?

上官逸半是认真的抬了头:“还痛吗?”

“疤都褪了。”楼明傲平心静气回了句话,“皇上您说它还能痛吗?”言罢安安静静抽了腕子出来,抽离的瞬间他五指抚过她手背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长年握笔,指间早已生茧,每一次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总觉得又躁又粗。如今熟悉的质感袭来,就仿若于她心头扎下一根冷针,酥酥的,隐隐的痛。

自阴影里走出,背对着阳光射入,她行了个全礼,旋身退下。上官逸赤手空拳愣愣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手间微攥了攥,似要回味方才的触感。这女人的手同宫里的女人不同,她定是于民间做了不少粗重的活,不细腻亦不是柔软,葱葱玉指更相去甚远,只握在手心里隐隐的温暖让人十足的安定。

辰时刚过,街道上即已人来人往,小贩摆了摊位迎接叫卖,城中满是繁华之景,似乎随着圣僧的到来,法事的告罄,龙阳寺的离奇灭门渐渐被淹没下去。百姓还是要过活的,他们这等尘世中人,离了佛祖亦能活,佛只是他们遇难蒙灾时求救的去处,不能日日落于他们心头。

马车滚滚前行,出了城门即朝着郊外的村落而去,楼明傲于车中感应到车夫勒马的颠簸也知道回到了自家院中。她由璃儿扶下车,站在院门口面向柴扉,院落里植满了木兰草,由着某一个方向看过去大有春机盎然的光景。杨归和温步卿双双站在院落里,楼明傲正惊讶这二人什么时候殷勤到等起自己来了,推开院门,那两人即大步走来。

还是温步卿快了半句:“你小情人在里面!”

注解:二十八章佛语的意境

佛语“眼睛不要老是睁得那么大,我且问你,百年以后,那一样是你的。”

意为“不要什么都想占有,不要什么都想要,我问你,等你死了以后,你所拥有的一切,有哪一样还是你的?”实际是一则反问,不需要回答。正意则为“你死了以后,你所拥有的一切,没有哪一样是你的”。

佛陀从不勉强人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佛陀只是告诉众生,何者是善?何者是恶?善恶还是要自己去选择,生命还是要自己去掌握。

第二十九章情敌变知己

楼明傲瞟了里屋的方向,回神道:“哪一个?!”

这话直让温步卿起了心思把她扔到祠堂口去入猪笼,扇子一扬挡了额前的日头:“彦彦。”

“彦彦也是你叫得?!”不无好气地回上他,顺手抽下他的扇子甩了开给自己摇着,这时候她正躁着,睨了一眼里间的方向,冷哼了道:“里面打起了没?他二人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温步卿亦随着张望了,点着头附和:“这情敌见面…难免是要格外脸红的。”

内室中的两个男子,一个素衣长袍,另一个华衣缎服。素衣男子剑眉冷眸,薄唇紧抿,此刻正执着的盯着杯里飘浮着的茶叶沫,华衣男人概说了什么,皆未入耳。

彦慕今儿穿了一身紫底锦面的华衣长衫,却也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大有贵公子的气派。无论是眼底还是唇边都沾了酒意,只手边的茶满了一杯又一杯,话不断:“永逸二年雪落的比往年早,深秋还不过就飘了那么点小雪,那时她还穿的单薄,被谴了去给凌霄楼的名角儿买番薯,冰天雪地的就看那小身影在摊位前冷得发抖。”

“咳。”司徒不经意的轻咳了声,喝了口茶,声音淡淡的,“这一段,你讲了。”

彦慕扬了眉毛,有些慌张:“讲了?!”

“一进屋的时候便是这段。”说着握了拳在唇边,“初遇。”

“是!是!”彦慕猛一点头,“讲了初遇这段,翻过去,下一段。下一段——石门桥再遇,向她讨了名字。”

“过了石门桥,是凌霄楼里当众给她解围。”司徒微蹙了眉头,他也是知道彦慕是喝得多了,尽是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的念道。

彦慕闻言怔住了,似那些往事又翻滚着现于眼前,喉咙一哽,话语不清:“她没有叛我,不信她的人是我。”

这一句倒是先前并未提及的,听得司徒也忍不住回了目光,见他手里的茶尽了,忍不住重新满上,微攥了拳,轻描淡写道:“她是个实心眼的人,爱了谁,便是不顾一切的付出,不在乎她自己得到了多少。她看着自己于你身边是脏了你,便拚了命要洗干净自己。死,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亦是最笨的。”

彦慕于这一番言语中挣扎着抬了目,眼底闪烁着褶褶的光华:“我从前还道她是同我这一世修缘分来的,没想…是有缘无分。这人啊,一挥袖子就是走得干净。天底下难道说真有迈不过去的槛吗?什么不能一起努力解决,我想不通,不通了就责难自己,问自己是哪一点做不好,让她不敢信我,不敢同我说穿自己的苦。亏我还暗地里查了那么多,查她的身世,寻根摸底知道了她年少时铸下的大错,这些我都知道,怕触了她的伤疤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半个字。我等着她何时同我敞开胸襟,让我一并分担她的罪,咀嚼她的苦,安抚她的不安。我以为我去了一遭,便能等到这一切…我真是,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废物。”

司徒淡淡的看了他,本想摇头叹息,却忍住了,偏头瞅向了外间,目光直落外间大看热闹的楼明傲,那女人还真是一脸无关己事的悠哉。

“这天下美好的女人很多,偏再没有她了,纵是容貌一模一样又如何。”彦慕亦转眸淡淡飘向了院落中的影子。司徒暗道彦慕来了大半个上午,只这一句话说得大快人心,不由得随着点头。

彦慕浅浅笑着,笑意倦倦的,收了眸子从袖子里端出了那支镯子,紧紧攥了于手中,眼中柔意顿显,连着声音都是柔柔的:“她连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而后还临着我给她送去的帖子用心练着,也不知她到底知不知那是我的字帖;她泡得茶不得精髓,胭脂也擦不好,琴更是不敢碰一个音。难怪她在凌霄楼做了那么久还是不受待见;不论是名门闺秀,还是青楼红粉,她都做得不尽人意;脑子不好用,别人学一遍,她定要多下十倍的功夫;也不是耳聪目明的,从不见她去讨好妈妈,让她笑脸迎客更是难为她;口中就说不出讨喜的词句,你看着她,她要么偏头看别处,要么低头攥自己的帕子,往往一个下午,真是一声也不出,直让你觉得无趣。就是这么一个样样不通,处处平庸的女子,却让人觉得真实,我不要她聪明不要她识体大方更不要她能得天下人的称赞,我只要她那么一副永远都知足都淡然的安宁。她身上有那么一种平和的气息,你看着她,就想忘却功名利禄,甩开那所有的身外之物。她眼底那一碰就要碎掉的脆弱,是我一生都想要守护的珍宝。”

司徒再不出声,他从前并不了解楼明傲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那是个卑微却执拗,庸碌却安然的女子,今日从这三言两语中大致对那早已逝去的魂魄多了几分印象,他想不到她竟能平凡至此,更想不到纵是这般平凡还能让彦慕如此倾慕,他们二人是真情,却修不得正果,直叫人叹然惋惜。

日头正上,外间连清爽的柔风都吹不到了,只顶头的烈日炽晒着大地。楼明傲摇着扇子直摇到手酸,甩到温步卿手上,不无焦急道:“怎么还不见动手?!”

温步卿也有几分不耐烦:“怕是远远忍着不发吧。”

院落外一路马蹄踏响,马上的女子英姿飒爽,拉疆下马动作利落毫不犹豫,看得温步卿都是赞赏不已,摇着扇子叹道:“这女子…是重口味。”

楼明傲一脚踢上他膝盖骨:“你敢背着岑岑朝三暮四我第一个不饶,也不会让相公饶你。”

“乖乖,我就说了那么一句。”温步卿大哭着冤枉,却时不时朝走上来戎装的女人多瞟去几眼。

蝴蝶推了柴门直入院落间,看着众人皆候在屋外,忍不住皱了眉头道:“他真来了这?!”

楼明傲一指身后屋内的方向,做了个无辜的表情,讪讪一笑。

蝴蝶猛得把手里的缰绳一摔,“真是丢人丢在外面。我家四公子同大公子闹了几番,昨夜在凌霄楼大醉,我得了消息晨早去接他,听七凤说倒是耍酒疯耍到这里来了。”

“闹?!”楼明傲随口一问,复又看了看屋内的光景。

“还不是问大公子羞辱你的那番事情,那等旧事你也能翻出来说,怪我从前高看你了。你现在说这些倒是还有用吗?嫁都嫁了,耳光也打了,你真要看到彦府鸡犬不宁人丁涣散才舒心吗?!”

只一个字便换来噼里啪啦一顿数落,楼明傲心里实在憋火,但出于要当着众人保持风范忍着不怒,搬了板凳,自己坐了一个,扔过去一个:“你也坐会,等着看里间打架。女孩子家生的这么个人高马大,我看着你都眼晕。”

“你…”蝴蝶被说得红了脸,好歹也是个姑娘家,自是挂不住脸面,偏头打量了一番,“你这是等什么?”

“等着热闹啊。”楼明傲自然道,“入了景州都没得戏看了,赶着机会好,看一回真刀真枪的。”

蝴蝶直瞪大了眼珠子,楼明傲玩闹也就罢了,连着这满院子的人可是都跟她一个愿景?!狐疑着抬了头看温步卿,温步卿本就不习惯被漂亮的女人怒目以视,忙以扇子敲了楼明傲肩头道:“怎么只见嘴巴动,不见出手?!”

“先是舌战吧。”杨归突然加进来道,他盯着那屋子里的动静也不是一两时了,只等着主上一个不敌彦大帅,即时迎上去护主。

蝴蝶狠狠眨了眼睛,愤恨看着三个凑热闹的人,最后瞅了眼安安静静不出声的璃儿,璃儿一个冷颤,想了主母从前的教导,扬了笑脸迎上,:“蝴蝶姑娘,今儿天真好啊,风和日丽的,要不璃儿给你端杯茶来?您和几位慢慢看着?!”

来不及蝴蝶回上话,楼明傲即回头应上:“我要不加糖的茉莉,辛苦乖璃儿了。”

内屋中,茶已冷,彦慕的酒意退下去三分,清醒了片刻亦发觉自己叨扰了大半天的光景,忙起身,身子颤颤巍巍的还有些不稳,司徒亦站起来好意去扶他。

这一举动惊得屋外看好戏的人群雀跃起来,只见楼明傲一手拉了温步卿的袖子:“看见没?要动手了!”

这一声不大,可向来耳力敏锐的司徒却尽数听了去,在这之前院落里的动静早就是心知肚明,之前是懒得理会,这时候看她有看戏的兴头不减,也实不想扫了她的兴。淡淡看了眼彦慕,漠然道:“你我二人打一出吧。”

彦慕因着酒意本就不大清醒,这时候更要迷糊了去。但看司徒微微扬了嘴角道:“外间看戏的人要急了,今日不打一番,估计她夜里都睡不安稳。砸两个茶碗,摆出个样子就好。”

这叫怎么回事?!彦慕怔了片刻,看着司徒一脸的认真,复又琢磨过来,眼中混沌渐渐散去,轻笑了出声:“这就是…司徒将军宠女人的方式?实在是开眼界了。”

“司徒不会宠女人,无非是想要什么就随了她罢。”说着淡淡一笑,袖子一挥,碎了一个茶碗,怒下几分,扬了声音道:“彦大将军,喝酒闹事倒也要选对了地方!”

彦慕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下寻摸着可以摔的物件,只看见小茶桌上一套镶着红珠的紫砂茶壶是个易碎的,忙近了几步攥在手中。司徒本想再摔个茶碗,一抬眼看见彦慕拿着那个物件,忙道:“那个放下,捡不值钱的摔。”那紫砂壶本就是楼明傲一路搜刮到最值钱的物件,摆在小案桌上只为了好看充门面,日里都是不允随便碰的,连温步卿想用它泡茶都被数落了一番,今日要是摔了这宝贝,真就不是她楼明傲一两夜心疼到无眠的境地了。

楼明傲温步卿二人一狼一狈颇为满意看着二人动手摔碗,只觉着没白等一出,蝴蝶冷眉相视,之前还担心她家公子人单力薄会吃亏,这会看了一家子边打牙祭边凑热闹的景状倒是放下心来。

温步卿歪头吐了颗荔枝核,好心提醒了楼明傲:“你那宝贝要命的茶壶是不是还摆那小案桌上?!”

楼明傲整颗荔枝差点卡在喉咙里,一瞪眼忙起身,吐了核,直奔内间。

司徒和彦慕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气势汹汹自外间而入,双目在触及安然无恙的紫砂壶间霎时熄灭了火焰,直搂至怀中“安慰”了道:“乖儿子,没事就好。”言语间,不忘回头甩了身后两男人各自一眼:“你们继续,继续。”

司徒握拳咳了咳,以眼神示意彦慕到此为止。彦慕掩了笑意,手里放下桌上最后一个烂茶碗,这等不入流的瓷件定不会让某些人心疼几分。楼明傲完全不顾二人的脸色,选了安稳的地方重新摆放好茶壶,只觉着满意了,才回头看了彦慕道:“蝴蝶在院子里等你呢。”

彦慕微一点头,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刻印在心底的脸,还是不能轻而易举把二人完全分割。只是心里已然清楚不过了,实不该因着这副躯壳再纠缠下去,斟酌再三,终是神色复杂道:“有劳嫂夫人了。”

楼明傲还没吃过味来,只惊诧至发愣,听他这般相称反而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了。

倒是一旁的司徒淡然,以手微弹了袖间的轻尘,落位于上座,随着出言道:“听在这一声嫂夫人,势必要留饭了。”

彦慕依然注目于楼明傲不动须臾,今后恐怕再没有名正言顺看她的机会了,于这片刻间再细细的看了去也好。楼明傲就由他这么看着,一面回味着彦慕的客气,又惊讶着司徒怎么突然之间大方了几分。

彦慕意犹未尽,但收了视线,淡淡微笑道:“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得幸定是要品尝嫂夫人的手艺。”言罢即大方的回身与司徒一点头,脚下抬步而去,连着往日的眷恋和不舍都没有。

楼明傲看得一头雾水,一指彦慕的背影,对上司徒:“他怎么了?!”

司徒淡然地摊开手边的书,随意翻下几页,端着茶,眼眸不转道:“喝多了罢。”

楼明傲还是觉得不对,她本是看热闹的,却看到现在是满头浆糊,脚下踩到了几片碎碗,皱着眉头想刚才的情景,一出口想询问司徒,反由司徒抢了话道:“戏,看够了?!”司徒细细读着文里的一段话,专著的喝茶看书,那四个字亦是于漫不经心间飘出。

楼明傲一脚踢了碎碗碎茶杯,紧走了两步于司徒身前,出言即道:“我可是又被相公算计了?!”

“说算计重了点。”司徒眼不离书,头也不抬,只递了空茶碗过来,“演了一出实在饿了,午膳就吃那姜饼吧,倒是吃上瘾了。”

昔日的旧情人该唤“嫂夫人”,以往的情敌善意留饭,不是掐架,反而合伙演起戏来糊弄她?!乱了乱了。楼明傲扭头看了看今日的日头,暗想着若非太阳也是一个不慎自西边出来了…

自午膳用后,小院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内室中男人看书,女人小睡,与往日并无二般。温步卿照例无聊,在不大的院子里绕了三两圈后,从杨归处讨了点银子去城里喝花酒。

日头照着人从头到脚暖暖的,璃儿搬了院子里的凳子临着井边坐下,捞起盆里泡了一个午膳间的湿衣衫,她每次都是按照主母规范的步骤提前将换洗的衣裳浸泡了才洗,捞起衣衫铺平、抹上胰子,以双手搓细柔而有力。每每此时,杨归则闷声而出,蹲在一边替她拧干洗净的衣衫,今时亦不例外。只璃儿狠狠瞥了他一眼,轻言:“怎么不同温公子喝花酒去?!”

杨归转了个身子背对着她,手间猛得出力,水珠子倒贯入袍袖中:“我不欢喜去!”

璃儿蹙了额头,放下手中的衣物,两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蹭干了手,拉过杨归的袖子,闷声闷气挽着他的湿袖子一撸,撸到了半肘上,仰了头责难道:“干个活都这个不利索!说什么不欢喜,京郊恒春楼里的小桃姑娘倒说杨大爷您是常客呢!”

杨归一急,忙接上:“你别变着法骂我成不?!真是现在不欢喜了!再言…恒春楼那都多早晚的事了。”

璃儿也不理他,甩了他的手,回身忙络自己手下的活。倒是杨归满脸的委屈,心下五味杂陈,终是闷声闷气道:“主母说了,再让她发现我去一回那种地方,死也不会把你许给我。那地方,我真是笃定再不踏进一步的。”

璃儿瞪了眼,脸上一热顿时像转了两盏红灯笼,赌气骂了上去:“混说!谁愿意嫁你这号人。”

“不嫁就不嫁!”杨归索性也大方起来,“我这号人,自有人惦记。西院里的尤夫人倒还念念不忘我呢。”

“她还不忘二厨房的雷虎子。”璃儿面色不屑,一笑而过,甩了手上的水珠子起身朝着尾房即去,空留下一脸讪讪的杨归。此话不假,尤如绣那女人念念不忘的目标多了去了。

第三十章忠奸之分

龙阳寺 ,盛世梦。

菩提影 ,帝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