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落 ,佛门痛。

一花一叶一世界,一僧一帝一如来。

永逸六年四月十八佛门双吉之日,帝兴大法,着皇觉寺住持法慧于佛门大圣——龙阳寺主持莲师净土开光祈福大典,为盛君求万年大寿,祈福佑民,超度天下地、水、火、风灾难人生。法事连兴三日不休,龙阳寺之景州城举灯三日不歇,夜如明昼。

四月二十一,帝亲旨拟于京都建大法寺,朝廷奉养寺中僧行童,封圣僧法慧以大法寺主持,授予国之六品圣法禅师之职,赏以大住持钵多罗。

江波静如谭,船离岸已有大半光景,只景州城今时无夜。楼明傲站在甲板上看着城中灯火盛明,焰花笼夜,江风自耳边吹拂而过,身后青衫长袍之人徐徐走上,出手轻柔直揽了扶栏而望的女子于怀中。

楼明傲微微回目,明眸转动,巧笑嫣然道:“相公,我们错过大热闹了。”

司徒寻着她的目光一同望过去,只淡淡一笑,这些日子同她处久了,竟也习惯了同她一起笑:“这般热闹不凑也罢。”

夜风吹来了微微凉意,彼此相偎相依的暖意一丝丝清晰起来。鬓边的发由几缕风吹乱,微恼着抚上鬓间,反被司徒捉住了腕子不放,蹙着额头迎上头顶的深眸,恰由其中不淡不浓的柔意弄得不明所以。司徒眼眉清淡,出手抚平了她鬓间乱发,又将碎发绾至耳后,一系列动作连贯而自然,竟不显笨拙。

不等楼明傲出声,更是将她往身前一带,揽在自己胸前紧了紧,下颔抵在其额发之间,唇轻触到她额头,划出了一丝笑意:“这是小温教予司徒…宠女人的方式。”

楼明傲听得有些出神,却不敢在他怀中乱动,反倒松了浑身的气力只倚靠着身后的胸膛,安静下来竟是能感应到他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一下下趋于同步,两颗心跳竟是难得依着同一个节奏共同——“咚咚咚”。

楼明傲自心底微微一笑,应许是三颗心…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渴求太久的安稳,很想很想就此沉溺再不用醒来…

这一日风和日丽,正是舶岸的好时机。一大清早西渡口就挤满了老老少少,明佑山庄除却主母之外最尊贵的三位夫人,沈氏,陈氏,陆氏迎在最前端。其后是岑归绾一类的众人,吴惠惠蹲了半个身子拉了拉司徒墨的领子,拍拍他的小脑袋:“小子醒了没?!”

司徒墨于半醒半睡间晕晕乎乎道:“娘…娘亲到了?!抱抱~~~”夜里一众人宿在西渡口的江秀楼,他前先念着转日就能见到娘亲兴奋得半夜不眠,直到四更间才被焕儿哄着,睡不到几时又是集体来渡口准备接迎,这时候正像隔夜蔫了的菜花,无精打采着。

司徒一从未见过这般气势宏大的漕船,十桅十帆,只扬起的云旗就比自己高出几个头。船自天边云海之际渐入了河道口,这场景,恰若古人沈佺期言“船如天上坐”。管家忙扬声吩咐了渡口两边官道的小厮:“放鞭炮放鞭炮!全响起来!”

船,依岸而靠,金桥落下,司徒墨已等不及要冲上去,反被吴惠惠拉住了领子。船上官民商客鱼贯而出,都为司徒家的气势所感染,抬步下船时自觉得身价足了几分,就算是平民百姓亦轻飘飘了起来。岸上的众人紧紧盯着自船上而出的身影,眼神自期盼转为焦急寻找。

温步卿是最后一个出舱,一路走出,金桥上只余自己一人的步履。看了等在岸边的一家老小,忙迎上去,讪笑道:“呦,大家都等在这呢?!我小温哪里受得住啊!”

陈景落几步走出,忙问:“庄主同夫人呢?”

“啊,他们自小舱门下船了,这会儿应该在道上。”

“这…”不无失落道,“全家都候在这了。”

“那还能怎般?!”温步卿仰头一笑,“陈夫人您出个口,让大家都散了吧。庄主说了,回都回来了,不在乎一时,有的是机会再见。”

自西渡口扬尘而去的马车上,楼明傲正睡得酣,由小舱门不声不响下船实非司徒所愿,无奈这女人如何也不肯醒,只得抱了她由不引人注意的小舱而出。璃儿照顾着她家主子,小心翼翼探看了眼主上,见他脸上并无怒色,反而沉下了几分气,索性为女人拉了锦被由她一路睡去。

清明一过,宰相府方撤去了从前的白幡黑缎,锃亮的匾额亦是重新粉饰修整过,宰相府如今大有一番勃勃生机。一顶黑绸轿子悄无声息由后门而入,一路麻利的行入西厢院,不做片刻停留,直落书阁外。阁内人闻声忙推门而出,三两下打发走了轿夫和随侍的女眷。

待到闲杂人等尽数退下,书阁前驻守之人方出言道:“澜儿,你出来吧。”

轿中女子生得一双柔荑玉手,出手掀了黑绸帘幕顿显五指白皙明透。一袭缎黑长袍,裙衫及地,女子素眉淡妆,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出挑的个子,身段极佳,从头到脚旖旎动人,举手投足间更添柔情绰态,低眉浅笑中漏出几丝哀愁,只这哀色衬于眼前的韶颜雅容才知晓“情多累美人”的意蕴。

“澜儿,由江陵而来,一路辛苦你了。”夏相轻衣薄衫,于冷风中更显几分单薄。

女子迎上,徐徐以拜:“义父大人。”

二人相望,纵是千言万语百转千回于肺腑之间。女子明目含玉润,款款而望。夏相亦满目沧桑,湿气袭上,伸手抬了女子云袖,久久失声,终出言:“多年在外实委屈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明佑山庄,柴间后堂。

屋中尽是封闭,仅漏了一扇铁窗,杨回倚在窗口间淡淡望着外间的世界。几月里都是这般数着日子过来的,他在等,等那一身酷刑,等一杯鸩酒,等一记漠然轻视的眼神,等着众人的谩骂和旁人的叹气。只除了日复一日的寂静,再等不到其他。

他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深居简出的谋士,于先帝在位时被处以腰斩的极刑。那一日,他于刑场上寂寂微笑,他是个谋士,左手揽及权术,右手操弄官场,身为权谋之人,他无法做到忠,这是他效力一生的主子所不容的。他要他忠,他便只得一死,死即为忠,不死则是奸了。

“杨家若要保脉息,你双生子二人必是侍奉于不同的主子。就算一日你二人效力于同一个主子,一个人尽忠,另一个必为奸。”这是父亲送他离开双亲之时留下的只言片语,他念到如今真的琢磨出了这其中的深意。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冥冥之中安排了他做那个奸人。

冷光漫入,杨回下意识抬手去挡,恍惚中唯见那身影走上来,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再勉强睁眼,看清来人是艳妆华服,颜如渥丹,不由得苦苦一笑,暗道了一句“琪花瑶草自是风流”。本想起身行了礼,无奈双腿不动多日,猛一出力自骨头麻到心底。

反倒是女人出手扶了他回椅中坐稳,玉指轻抬着杨回的下颔,露出他此时的满面目萧然。杨回心里一笑,如今自己的潦倒样定是要被她嘲笑了去。

果不其然,女子啧啧出声哀叹了道:“你这个鬼模样,倒是要心疼死庄中多少佳人啊?!”

杨回转眸对上女子的云髻峨峨,轻轻出言:“让主母看笑话了?!”

“的确。”楼明傲一点头,松了指尖的力道,偏头转身坐了另一侧,直视杨回道,“你问问杨归,我可是一回山庄就来看你了,一刻都不耽误。可见我这个主母有多疼你。”

杨回闻言一怔,冷笑出声:“二弟也来了?!”

杨归并不出声,他躲在阴影里静静观望着自己的哥哥,他这番落寞的样子实在不忍心直视。

楼明傲打量了这密室的构造,略微欣赏道:“其实…比想象中好很多。我本以为他会给你安置在满是虫蛇毒草的屋子里,可见相公对你也算尽了多年的主仆之情。”

杨回依然随着笑笑,主仆多年之情,这六个字怕是讽刺吧。现在这女人随便开口说一个字都能化作毒针狠狠扎在胸口,然后那针口一点点溃烂泛滥,直要吞噬了自己的一切。

楼明傲以袖挥了挥屋中的灰尘,淡笑以望:“你不必笑得这般不屑,我就是嘲笑你的!嘲笑你…连个奸人都不会做。你本就不是他的奴才,又何苦这么些年为他刀里来剑里去,肝脑涂地尽显愚忠。如今反落了叛贼奸奴的骂名,我为你…好不可惜。”

杨回纹丝不动,连眼神都不回一记,只做闭目养神状,仿若女人说得话全不入耳。楼明傲也不觉得扫兴,反倒越说越起兴:“这人啊,非忠即奸。做人做到你这番并不容易,回回你是二者皆未尽心做好,只落个不忠不奸,简直是比太监还不如。噢,你总归比他们还健全点。你说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本来我可是很看好你的,想不到…你也落得个世俗不堪!”说到口渴,寻了口冷茶一饮而尽,抬眸看了面色不动的杨回,终于问道:“你多大就跟了他?!”

“十二岁。”杨回闭目轻言,连阴影里的杨归都忍不住低眉垂目,掩了哀色,十五年,他和大哥自年少扶持主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大哥是一样的,却没想到,原本于开始,俩人就不同了。

楼明傲亦有了微微诧异,她想得出这年头一定不短,却没想到是这个数目,忍不住叹息:“十五年,杨回你大半个人生都是给了他,一个不是你主子却被你视作主子的人。他司徒远真的值吗?或者…这世上真有这么个人值得你这般做吗?”

杨回微微抬目,出言清晰:“杨回不悔。”

“你当然可以不悔。你这个呆人自是眼一闭头一仰,死即死,有什么大不了?!你把悔扔给他司徒远,他杀你要悔,不杀你亦要悔。”

杨回难忍心中复杂情绪,只看着她狠狠蹙了眉头:“是杨回忘了自己的本职,忘了要做一个奸奴,我和杨归不一样,这一点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却没有做到。”

“不,你做到了!”楼明傲猛然出声,绝然道,“你只是…对他们二人都尽了忠,效了力。你没有背叛你的正主——那个高高坐在宰相府批折喝茶的男人,也没有做任何有损司徒远的事情。你将山庄每一则消息状况透露给那个人,再于之中百般周旋,以求他不会做出伤害司徒的举动。甚至…劝言那个人拉拢山庄势力的人亦是你罢,你只想依仗那颗平衡一切石子罢了,因为这是保二人周全的两全之策。你很聪明,于这个尺度拿捏得甚好。你对山庄…并无叛举,或者说你唯一做的…只是要我的命!因为只有我死,那个平衡的石子才有用武之地,杀我,对他二人皆有益处。如果我没猜错,那枚石子,是她沈君慈吧!”

杨回心下瞬时坦荡明快,再不像从前犹如有千斤之重压得不得喘息。平静迎上楼明傲:“是。大人要拉拢主上,沈夫人又牵系了太多,你于之间…实乃多余的存在。那一日,大人于半道请你赴宴,是由我处得到你的行程。他本想最后以利相诱,你收了那封函自是相安无事,你明知道那关系到自己的生死还是故作任性无畏,是你…要绝自己的命。”

“你错了。”楼明傲闭了闭眼,那一幕幕自眼前铺展开来,她努力想忘记,却做不到。睁开双目,轻柔的笑了:“你错了杨回,你不懂,我比你们任何人都看重生死,比任何人更渴望活着。我今天站在你面前,亦是我努力,拼尽全力活下来的结果。我拒了信函,走上那条赴死之路,只是想成全他——那个稳坐高台运筹帷幄你真正的主人!我看他活得这般辛苦,我便比他更难过,我心疼他能不能不要这般费心伤神,你不懂的,你是真的不懂。我想…如果我能成全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亦无谓!”

猛得回了头,自眼底迅速砸落那抹晶莹,微微闭目,一手扶上桌角,声音坚定:“我成全了他,亦是成全了你们,成全司徒,甚至于你…我空有成人之美的心思,奈何老天不允!这是命,你我皆认了吧。”

杨回扶案起身,艰难的移步靠近:“主母…杨回失礼了。”

楼明傲倾然一笑,只摇头轻道:“去告诉那人——下一次,他要杀我,我仍不会逃。”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但凡他们要拿走,又何来不给的道理。言罢最后看了一眼杨回道:“这一回,你要记着,忠奸只能择其一而为,你是人,非神,做不来两全其美!你再做的不像样,就修怪我骂你连太监都不如。”

杨回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空瞪目而说不出一个字。

“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愚笨。”楼明傲无奈摇了头,转头看向杨归,“快领了你这傻兄弟走吧,出了院门自西,这时不会有人。”

宰相府,上桓辅冷颜快步走过,他刚与司徒远交谈过,才明白连着杨回都是宰相留在山庄的眼线不由得怒火中烧,直想找书阁中的人问个清楚。疾步之间,正遇上黑衣女子从阁中步出,二人一快一慢擦肩而过,上桓辅空迈出几步,忽觉得方才瞥到那身影有隐约的熟悉。不由得顿下步子,回身几步直挡了女子的路,眼不眨的盯上这张端丽冠绝的脸,这种女人美到极至,她的艳丽是藏了毒汁,凡是触到一口,便是思慕至死方休。所以,他对她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逾越半分,生怕她的毒蛇信子会要了自己的命。

上桓辅明眸不转,只目光之中射出凛冽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嘴边扬起阴冷的笑意,原来…他竟也同上官蕊一般,恨透了这女人:“怎么?!你算是…回来了吗?”

女子仰目含笑以视,眼眸中无半丝惧意,依旧称的上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只那隐隐忧郁的神情如雾霭般迷离,让人看不透。此刻她轻启朱唇,清喉娇啭:“桓辅大人,您还好吗?!”

上桓辅恨意顿生,猛捏上她下颚,凑近至这张绝美的容颜,细细端看了每一处丰神冶丽,冷笑道:“不要跟我套近乎,我们似乎没有旧情!是矣十年,江澜你这脸妖颜…仍旧含满了毒汁。”

女子星眸微嗔,徐徐勾出笑意,一笑比褒姒:“多谢夸奖。”言罢猛推了上桓辅,冷步而出。

上桓辅蹙眉轻道:“他…知道吗?”

女子脚下微顿,并未回身,声冷如霜,自朱唇贝齿间字字清晰:“他…为何要知道?!”

第三十一章

宰相府西厢院书阁前的男人又燃起了一把香覃,于梦醒梦幻中方得一丝安宁。一香炉一书一茶,他的生活似乎就该心满意足,偏,人总是能生出无端的欲望,无止无休。他曾经也是无欲无求的人,只一心求名成功就,妻贤子乐,只是他放下了欲求,却难得和美。人生不过如此,到了这番田地,万物尽失,还不如放手一搏。

红木门于瞬间俱裂,夏相淡然地看向门外,出言极缓:“桓儿,为何你每每都是携了怒意而来。”

上桓辅一手指了院门的方向,冷声质问:“原来她也是…父亲的棋子!同杨回一样的棋子!既是在那么多年前,你就下足了功夫!天下人都是你的棋子吗?”

夏相不动声色的满了茶,轻抿了干裂的唇,扬眉道:“天下人都可以做我的棋子,偏偏我的一双儿女做不来。就如你…是绝不会为我所用吧。”

上桓辅失声而笑,他与他只隔了半间的距离,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了:“真的吗?!明初也没有被你所用吗?!”

明初二字落下,夏相手中的冷瓷杯随着跌落,他怔怔的低头寻着杯子,只眼中是什么忽得掉落跌碎,于大理石地板间溅出一抹湿润,徐徐直了身子,愣愣的不知看向何方:“初儿她…真的很懂事,无论任何时候她都期望的看着我,希望能为我做什么,她等我开口求她,是我咬牙不肯。我夏元舫——可以玩弄世间一切权贵,绝不会牵累我妻我女。桓儿你,是为父一生的遗憾,我若有能力,定不会看着你为帝王家所用。我后悔,方日因着那么一丝贪念,没能倾尽一切护你母子三人远离这肮脏的乱世。所以,自初儿来到人间,我便极尽全力要其远离帝王将相,我让她经商,同她讲小百姓的生活,我期冀她平凡,只是…老天并不这么想!还记得…当年摩什真人为初儿算得那一卦吗?空有后命无后福,疏帝王乃存活之道。我…空有一世精明,寄期望于裴皇子一身,我信任不兴兄,他说裴皇子是天命所归,并于死前将扶植盛世新主的重任交付于我。我是势必都要推他为主,于我心中,帝位除上官裴是无人所及。我要他临天下,更要我的女儿远离他!想不到啊,天命与我等凡夫之念悖离,我的一手操纵竟是将我女送至帝王侧,推她入绝境!”

“父亲,你为何一定要坚持呢?上官逸当皇帝有什么不可?!杨不兴的托付就这等重要?!”上桓辅忍不住将心中憋闷多年的话脱出,额顶青筋暴起。

夏相极其不自然的转眸,声音冷淡:“你不懂…君子之约,你不懂!不兴兄…是因我而亡,我辈岂能苟且偷生,置他的余念于不顾?!”

“父亲!你到今时仍认为杨不兴…是因你而亡?!是他自寻的死路,因他选择了上官裴而非上官逸惹了圣怒;是他坚持立裴为世子逼先帝爷不得不杀他,古往今来帝王皆如此薄幸,偏你执意视为己之大过。”

夏相闻言用力阖了双目,声音颤抖:“桓儿,你并不懂帝王心。魏征多次与其主唐太宗意见不合,太宗并未杀他;东方朔忤逆武帝之意,亦未得恶果。帝王的胸襟远超乎我等之辈,但他只要一个字,便是“忠”。不兴兄自先帝为太子时便做了他的谋士,一心一意追随先帝并无二心,他确实配得上一个“忠”。只是…他不该与我交往甚密,不兴与我是难得的知己,上至朝中下至家门之事,与我交谈中他多有涉及,无一分刻意遮掩,而此即是犯了帝王谋者的大忌。先帝杀他,并非因你所言种种,而是…不兴兄身为他谋士几十年,知道了太多不该知晓的事情,先帝实怕那些话会落入我耳以此成为牵制皇家的把柄。杀他,是不得已却势必为之的。我身为要职高官,先帝奈何不了我,可杨不兴是他的谋士,即是他的狗,杀他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上桓辅再无话,满目寂然,只空看着书阁,久久不语。

夏相长叹息一声,眉目尽显痛意,往事一幕幕席卷而至——

世宗十年,裴皇子七岁之际,杨不兴自请为皇子西席,传授其王者之道君者之为。

世宗十四年,逸皇子四岁之际,世宗请杨不兴为逸之西席,杨拒而不从,专心侍奉于裴皇子,帝憎恶之心起。

世宗十七年,不兴二子杨回杨归同入宫中为裴皇子侍从。

世宗二十一年,裴及弱冠,不兴当众出言立裴于储君,帝勃然大怒。尔后昭告天下,杨不兴煽动群臣,暗中培植皇子党势力,乱百年传位之制,着以腰斩示众。

杨不兴亡,其子杨回携父之遗嘱认夏相为义父。年末,帝允裴皇子出宫建府,为皇子妃人选广为征昭,时夏相推举江陵侯之外甥江氏,帝诺,准大婚。

自山庄侧门而出,杨回杨归两兄弟并未出声。直送到云雀桥端,杨归方道:“大哥,我只能送你于此了。你去找那个人吧。既如你所说,是阿爸的生死之交,一定会好生对待你。不要再回山庄了,庄主这也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主母胡闹了。但实不知你再回去晃一圈会是什么后果了,趁着他现在心软,你走得越远越好。”

杨回吸了口冷气寒至肺腑:“二弟,你竟还是…求了她。”

杨归勉强一笑,偏了头看向另一处:“大哥你真以为我会求你吗?想到你…次次同那个人汇报这里的一举一动,想你竟成了书里言及的那等叛臣奸贼,我就忍不下这口气。我们可是追随了主上十五年啊,您看着主上容易吗?!他如此不容易,你怎么还能在他心头上插刀子呢?是,你是真为了他好,想着两全之法,可若如你们所愿,主母有个三长两短,主上他会如何?!大哥,我们不是瞎子,主上…他有多少年没有动过真情了?!这一次,他对主母,再不济也是七八分的真意。主母出事,他绝非伤心一两日便能过去。阿爸从来都说你比我懂人心,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看不出来吗?!你是权衡利弊了,你看得见长远的幻景,却顾不及眼下的实实在在!”

“二弟!”杨回俨然受不住,忙出言阻止。

“我还没说尽呢。”杨归全然不顾,定要一时把自己的愤恨说尽了,“你说我向主母求情,我真还没那个脸面!你的事,我都不敢提半个字。毕竟背地里拿刀尖指着她的人,不是别人,是你,我还有什么脸面去求这个情!是她…问了你的住处,亦是她主动提你。主母面上好似个罗刹,却实则是个菩萨心肠,她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倒是你亏欠了她那一箭。今日一路上装睡绕过众人先回山庄,亦是给你出庄腾出的时机。我也是方才见她放你才明白了的,从前只道她刀子嘴豆腐心,想不到竟是难得…把这一切都看明白的人。”

杨回猛然一颤,微微点头应道:“是,是难得明白的女人。我杨回…敬佩这般的女子。”

密室中,楼明傲百无聊赖的玩着帕子,她直等着司徒远找上来,心下一声声数着,等着司徒脚步声渐进。司徒行至门外方缓了步子转身已近,只看着桌边的女子歪头笑睨着自己,不由得停了步子。楼明傲见他现身不由笑得桃花玉面,出口即言:“相公来晚啦,没能见小回回最后一面。”

司徒徐徐走来,双手搭在楼明傲椅边的扶把上,弯了身子靠近她的气息,淡言道:“小聪明了又?!”

“这叫把握时机,相公我可是帮你解决了件棘手之事?!你定是要赏我吧!”楼明傲字字认真道,低眉转眸间宜笑遗光。落入司徒眼中,心中不禁然一颤,嘴上道了声——“赏”,双手一捞即将其从椅中抱至怀里。

“相公——”双脚猛然离地,惊得楼明傲叫出一声,忙伸手揽上司徒的脖颈,惊魂未定,一手锤上司徒胸前,“学什么登徒子啊!”

“别人都言我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你言我登徒子。”司徒扬眉道,大步走至榻间,将怀中的尤物缓缓放至榻上,凑近其身,半戏弄半认真道:“你这小聪明总要想个法儿来治。”

“别啊。”楼明傲故作了无辜的表情,“我就靠这点小聪明卖弄呢,离了它,我拿什么吸引相公?”

司徒微皱了眉头,临着榻边坐好,回头盯上她的眸子:“他是要取你性命的,你这番无所顾忌的来,不怕他直接要你命。”

“你觉得他会吗?”楼明傲浅浅一笑,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着。

司徒认真思考后微摇了头:“杨回不会。”

“是啊。”楼明傲随着点头,“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我都没有出手,他也只是想成全某人罢了。”

“也?!”司徒敏感的一点头,睨了眼榻上的女人,“看来有成全之心的,还不止杨回一人。”

楼明傲以波澜不惊的笑意阻挡一切:“自是,我可是菩萨心肠的女人。”

司徒也不想去纠缠这般,只探下半个身子细细端看着她的眸眼,平静道:“我由着你闹也就算了,只你也得应我件事。”

“什么?!”楼明傲心虚的应道。

“不管是成谁之美——那心思,”司徒眼中寒意漏出几分,“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我看不得你为他人做嫁衣,更不准!”

楼明傲看司徒看得有些发愣,只伸了手上去蒙住司徒那一双冷目,她见不得那么冷的寒光射向自己,出言极轻:“相公,如果不是我放了杨回,他是不是…过不下今晚?!”

司徒伸手触上她覆在眼上的手,却并没有移开,任由她那么遮着,那个字定定脱出:“是。”

楼明傲吸了口凉气,猛得松了手,由着司徒将自己的手握在拳中,直瞪着天花板道:“阿弥陀佛,我总算又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相公,你看我,天天挖你墙角我多不容易啊,没功劳还有苦劳,那建什么立什么的事我就不提醒你了,你自己心里好歹有个数啊。”

再一抬眸,正看着司徒凝望着自己,楼明傲条件反射对他甜甜的笑,那笑意直要腻了某人。司徒伸手抚上她的额发,忽然冷声道:“明傲,你要清楚一点,我们回了明佑山庄。”

楼明傲并没有敛了笑意,只是觉得笑得腮边有些酸痛,但凡司徒喊她“明傲”的时候都是万分谨慎认真之时,她也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微吸了口气,二人互相把对方看进眼眸中,却再也不出声。这里不是景州,亦不是那间土房茅舍,是不能随意透露半分真心的死牢。很多话,于这个地方,是再不能说的;很多人,你看着他的时候,或许…已经陌生了。

大批的人马拥回山庄,待到司徒墨一行冲回东院之时,楼明傲已扬着笑候于东间正堂,华服艳妆,风髻雾鬓与从山庄离开时并无二样,好像她原本就是这个模样,转了一圈从幻景中回到真实。

司徒墨本想扑上去,却被尤如绣瞪了一眼,忙立于三步之外,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琅琅出声:“好风南来,佳人归兮步迟迟。”

楼明傲笑了迎上来,一手点着他的小脑袋:“长进不少,油嘴滑舌的功力比你老子强。”言罢转眸于人群中寻找司徒一的身影,只看他躲在远处的角落里,忍不住召唤道:“你弟弟尚能扔出几句文绉绉哄老娘开心,你说个什么?!”

司徒一浓眉微蹙,几步走上,嘟嘟囔囔道:“儿子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要不给娘亲背一段《战国策》,日里刚温习过。”

楼明傲忙摇头,看着那挺得笔直的小身板终是道:“你能不能有一点不像他啊?俨然我是把你教失败了。”

司徒墨得意洋洋起来,自恃为娘亲满意的儿子,这时候更紧紧扯着娘亲的裙衫不放,小手够到楼明傲的腰带,嬉笑道:“大哥有心上人啦。”

“司徒墨你闭嘴。”司徒一忙近上一步瞪大了眼睛。

“还是仙姿玉色呢。”司徒墨脚下起风,忙转到楼明傲身后,漏出半个小脑袋。

“我撕了你的嘴!”司徒一心下一急,倒也口无遮拦道。

楼明傲挺身一挡,亦瞪了眼:“你敢?!”言罢把司徒墨推到璃儿身边,回了身子满是欣赏打量了司徒一,赞许了道:“不错,情窦初开倒是比你老子早。”

司徒一方才急,这时便是羞,尤其是被这女人看了笑话去,心下恨不得钻进哪个缝里去。楼明傲围着他环了一圈,眨眨眼睛道:“这个…爱女人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丢人在你爱的女人瞄都不瞄你。那个小丫头…看你了没?!”

司徒一眼眉挤在了一起,憋着气摇了摇头,反倒恨恨看上了司徒墨。楼明傲随着他的目光一愣,诧异道:“你个没出息,女人还被弟弟抢了去。”

“她还没看我,就被司徒墨拉了去。”司徒一咬牙道,心中忿恨之意骤然而起。

司徒墨正坐在桌台前吃着景州的糕点,满嘴的粉渣,口齿不清道:“我就说了声姐姐好漂亮,那神仙姐姐就赏了我串糖葫芦。不是娘亲说的吗?夸女人有糖吃。”

楼明傲幽幽的看了他一眼:“那是我还没有跟你说下一句——夸兄长的女人,没命吃。”

司徒墨吓得一哆嗦,凄凄看上司徒一,眼眸中秋水荡漾,满是委屈:“哥,我错了。”

司徒一自叹了一声,无精打采的冲着楼明傲“请罪”道:“母亲,儿子心情不好,回屋温书了。”

楼明傲一点头允了他下去,只看着他的背影,轻叹了一声:“死心眼。”再回到司徒墨身边,捏上他的小鼻子细细探看了他的眉眼唇色,颇为满意道:“嗯,你最近养得不错。”

司徒墨乖乖伸出三个指头,拖了声音道:“日以汤药三次不敢断。”

楼明傲看着越发光艳逼人的儿子,一浅月眉,明媚妖娆 ,一双明瞳, 寥若晨星,看得越紧,心下越发把持不住,一把搂于怀中紧了紧:“阿弥陀佛,生得这么绝色倒是要祸害多少女人哪?!”

“那就从祸害娘亲开始。”司徒墨仰目浅笑了道,直映出满面春华。

自午后,楼明傲就对着镜子钻研起自己的妆容来,夜里是接风洗尘的团圆饭,无论各房皆要出席,天资够不某些人的倾城倾国,自是要在铅华粉饰上下下功夫。对着铜镜里自己那张脸,竟也恍惚了,总觉得熟悉,也陌生,淡淡描上最后一笔眉,回身看了璃儿一眼道:“这妆…是不是画的太浓太假了?!”

璃儿凝视了半晌道:“那要看您的心境了。”

“怎么个意思。”楼明傲笑笑,垂眉以指尖点了胭脂落于唇间,复有由水帕拭去,淡眉一扫,“这妆…就是画给人看得,也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女人心,海底针,你且看那画的最浓最艳的,往往心底都是深不可见。只是…浓桃艳李中那么一点素颜无华却也是心机最深的。”

璃儿歪头看着楼明傲,随着她的话想想,终不是通,蹙了额头。

楼明傲笑着把玩着玲珑石,声音轻淡:“你且看晚间…万花丛中那一点绿是谁就明白了。”

第三十二章女人相争 一舜一云

璃儿走上两步,细细端看着铜镜里的女人,道:“主子…为什么不去做那一点绿呢?”

“先帝爷曾经宠幸过一个叫舜姬的女人。”楼明傲淡淡回了眸,“那还是在云妃和杨皇后入宫之前,她是先帝爷唯一宠爱的女人。传说中是颜如舜华,才得名舜姬,初为秀女时,便以聪明伶俐广为瞩目。雅宴上的宫妃皆以弄粉调朱,只她不施粉黛,却依然能艳压六宫。先帝爷亦是由此注目于她,更言她是铅华销尽见琼花。这女人,实在聪明,日后荣登众妃之首,权势地位不可小觑,人也越发骄纵起来,往往连太后的权威都不屑一顾。也就是于立后之前,太后对旁人道女人可以生得艳丽,最怕艳而聪颖,便以媚乱后宫的罪名赐死了舜姬,以铅粉毒死了这个不施半点铅华的女子。”

璃儿怔了半刻,垂眼看着胭脂盒中的铅粉,忍不住叹道:“女人…还是离不开这铅粉。”

楼明傲以清水细细调匀了铅粉,再言:“先帝爷宠幸云妃,听说伊始也是因为云妃容颜与舜姬相近。有一日,先帝于深闺中为云妃描眉,看着眼前的丽人忽道想看云妃素颜赴宴,他心中定是怀念那抹万人明艳之中的清淡,才出此提议。不料云妃正色道‘妾不敢与舜姬媲美’,先帝闻言,心中百转千回,拥云妃于怀中大泣不止。想那云妃是何等聪明的人,其娇颜敏慧定不在舜姬之下,而她过人之处便在于懂得尽力掩下锋芒。不敢与舜姬媲美实乃虚言,实则为她不想以此惹来众妒,触怒太后威严。”

璃儿细细琢磨了她的话,释然笑了:“主母是想说…这世间总有不施铅华如舜姬,亦有明哲保身的云妃。只看我们选谁去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