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傲对镜浅笑,由云鬓间插入那枚半月簪:“这世间,也不是所有人有资质去学舜姬,我等凡人还是努力做好自己的庸碌吧。”

除夕的那次团圆饭算不得真团圆,而今日却是名副其实,自院灯挂上,各房大大小小皆陆续而至。临着三大桌各自就位,席间各房问候之声都是尽力压制,大家都知道这正院的男人不喜热闹。楼明傲到的不早,是准备挑了最后一个入席,一路上也能拖则拖。只一踏入外厅间,满屋子的人即起身行礼:“主母福安——”

楼明傲立于门口,仰头看了正厅之间高挂的盏灯,一手指了道:“这灯亮,明日挂我东院一盏。”

众人见是这般反映,忙又垂了头,又言:“再请主母安——”

楼明傲收回了目光,看了满堂的光鲜亮丽,一抬手允她们起身:“一次就够了,用不得再安。”言罢直迈入正座的左端上座,却见那位子后面的小丫头神色不安。楼明傲看了看那位子,果然,正座左方连着两个位子都是空的,可见有某些人比自己来得更晚。楼明傲提着裙袍就要落座,小丫头紧张得直咽口水,却碍于主母身份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楼明傲一手轻轻放下裙袍,冷眼看着她:“这位置…轮不到我坐吗?”

小丫头直落汗,身后倒是走上另一个大方得体的随侍,绛唇映日,出言利落:“按规矩主母坐不得,这位子是留给三品诰命我家沈夫人的。”果然,沈君慈终是要拿她那个冠冕堂皇的三品将军夫人说事。

“简澜儿,主母问及牡丹,你张口狂言,你又是个什么规矩。”倒是璃儿更有三分底气,一出言即把她简澜儿的气势挡了回去。

简澜儿一皱眉,坚持道:“山庄自是按规矩办事,座次的安排更是如此。不过…我家夫人倒是先前有言,主母先她入庄,她以姐妹相称的规矩,愿意让出上位。”那一个“让”字是重重加了力道,三言两语即把争改作了让,自是小占了上风。

楼明傲从头到尾都没有理睬简澜儿一眼,只打量了那两个位子,一个上座,一个次座,虽说坐哪不是坐,但眼下却透着暗地里的较劲。这上座即便争到了也是别人让出来的,还不如不座;次座,今时一座,怕是一辈子都在那女人之下了。主意已定,这两个位置都是不能坐的。回身盯了牡丹,好半天幽幽道:“牡丹…这位子我是坐不得吗?”

牡丹本就胆小,方才都不敢出言,这时更是支支吾吾,直憋了脸红气短,话不成句,反而先落下泪来:“主…主母…牡丹…不知…”

“不知就不知。”楼明傲说着一叹,抽帕子出来给牡丹擦了三两下,“你哭个什么。罢了,你不知,我也不知,这位子还是不坐了。”说罢,回了身,自下桌中寻了尤如绣,扬声道:“绣绣,我今儿想和惠惠多喝几杯,和你换个位置吧。”

尤如绣自是明白楼明傲的意思,默契的起身,边走边道:“主母说换,绣绣必定是从的,只是换了,绣绣坐哪?!”说着还不忘冲楼明傲使了眼色。

楼明傲看在眼底,面上依然平静:“既是别人让出来了,这上座次座任由你做,你自己选罢。”

尤如绣巧笑移步,经由楼明傲身侧,低声道:“放心,我治这女人绝不在话下。”

楼明傲在这点上自是再信任她不过,否则也不会特意要同她换,忍了笑,低声迅速回了:“女人…你可得给我牢牢占住上座。”言罢,即扯上璃儿的袖子,朝着下桌走去。

尤如绣看着装饰奢华的上桌,笑颜如花,直让人看着心慌了去,回身看了眼脸色不佳的简澜儿:“你们夫人见我也是要喊一声姐姐的,那我就不同她客气了。”手下狠狠推了一把简澜儿,稳稳坐上了上座,挽着袖子同上桌其他夫人对上眼色,笑得满脸谄媚:“真是托了主母的福,我尤如绣也能有今日的机会细细端详主上的模样了。”

几个地位尊贵的夫人都是面上随着笑笑,这其中,只陈景落不动生色看了那两个棘手的位置,又以余光瞟向下桌同一伙夫人聊得起兴的楼明傲,冷笑在心。

下桌间,虽不是华丽的布置,但由桌布至筷箸都是上上品,并不大会所座的夫人丢了颜色。此次连着主母都入座其间,这些平日里最受人瞧不起的夫人也都随着增了些气量,看主母的眼神亦比往日更添了分尊崇。倒是岑归绾以帕掩嘴,坐于楼明傲身边轻道:“有绣绣在,沈夫人定是咽不下一口的。”

楼明傲优雅的叠了帕子,莞尔一笑:“同意。”

恰此时,沈君慈由禀报声款款而入,行至堂间,众人再起身行礼念安。楼明傲倒是坐的安稳,抖开了帕子,又重新叠好,抬首间正对上沈君慈的目光,忍不住扬了笑意,今日沈君慈素衣无饰,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于这莺莺艳艳之中,只她一点清雅不俗脱颖而出。她确是有心之人,无论是到场时间,还是座次安排,甚至于自己的铅华弗御都是精心钻研细心准备的。

璃儿亦注意到沈君慈的清眉淡目,忽得明白主母之前言及的种种,心中脱口而出了“舜姬”二字。沈君慈自迈入堂间,便以笑靥而对,注目于众人之间唯一稳坐的楼明傲,笑意不减反增,摆明了大度:“姐姐一路劳累,不必起迎了。”

楼明傲本不想一见面就和她掐上,只她这番语气摆明了是反客为主,什么是“不必”?!她倒是说声“无需”自己还需掂量三两分。眼下甩出不必二字,她是摆着宽宏大度给谁看?!手下帕子甩下,明眸微转,笑意顿显,只声音骤寒:“你倒是哪只眼睛看见我要起迎?!”

这一声落,不止沈君慈愕然,满堂的女人都随着垂目,皆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吴惠惠于静默中冲着楼明傲悄然竖起了大拇指。沈君慈愣在原地,方才坚持了大半晌的笑意也于愕然间陡然消匿,良久,回神重展颜以笑,再不看楼明傲,心中咽下一口恶气,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匆匆行至座位间。

走至上桌前,看了尤如绣稳坐上座,这才想起位次中的事情,回身看了一眼简澜儿,简澜儿附在其耳边嘟囔一阵,只见沈君慈面目陡然发青而后又红下一片,双眉不自然的颤动,眼眸于瞬间打量了下桌的方向。本想以此压制楼明傲的傲气,凡被将了一军,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眼下还要想方设法在司徒出现前弥补。

沈君慈冷吸了口气,看了一眼简澜儿,眼中痛下几分,故意扬了手而去,一耳光落于简澜儿侧脸,显了怒意道:“糊涂,岂有让姐姐入下桌的道理,还不去把姐姐请回来。”

话语未落,侧门后的身影随即显出,司徒蓦然行于首位,其身后是上桓辅和温步卿追随,杨归跟在最后。四人由侧门映入,满堂温度随着直落而下。这一回,众人再起,连着楼明傲也不得不起身行礼念安。

司徒行至正位坐下,其余三人由右边首位依次排开落座。行至门外便听见这堂间不太平,沈君慈出手罚丫头的举动亦收在眼底,本是繁务缠身心神不快,此时更添了厌烦之心。

司徒既已落座,沈君慈再不敢多言,亦随着坐下。司徒习惯性的看了左方,本以为是楼明傲那女人,看到尤如绣的脸由不得一惊,但只面色不动。尤如绣摆出一脸安抚的微笑迎向他,司徒眼眉一挑,眼神漫入周围两桌,果然寻到那抹身影。楼明傲此时正躲着他的注目,偏了头同吴惠惠傻笑。

沈君慈见状,不由得出言解释:“都怪澜儿这丫头多事,座次本就该姐姐——”

“开膳吧。”司徒并没有由她说下去,出言毫不留情面的打断。他也看出来了这本是一场座次之争,只是两方都较着劲,他是习惯了楼明傲那女人频频出怪招,眼下亦是摆明了以退为进,不给沈君慈半点便宜占。他没那个闲心插手这等斗心眼的小事,心里倒是明白,于规矩,要他评判,自也难说这座次该如何制定。索性就由她们女人闹去吧,总之往后这类团圆膳的机会只少不会多。

夜灯换下好几盏,厅堂中人渐渐散去,又是一席食之无味的膳宴。众人皆面无表情的离去,大部分人自是要回到各家院子重开膳桌的,这其中不乏东院。

几碟下酒菜,暖酒一壶,青瓷杯三盏。自主母还未归来,这已是东院亭间早已准备好的。待到温步卿与楼明傲二人笑语嫣嫣由院外而至时,焕儿与亭落间亮起一盏明灯,方退了身下去。

温步卿二人徐徐落座,楼明傲以水代酒先和他敬上一杯。一口竹叶青润喉,温步卿不由得大呼畅快,夹了一口小菜,摇头笑道:“从前总道远远好命,其实还是我命好——他饿着肚子还要回去批折阅案,我则和他女人于这晓风残月间畅快肆意。”

楼明傲笑他得意忘形:“我猜到你没吃饱是真的,他饿不饿倒是不知道了。”

温步卿由一口酒呛住,憋笑出声:“你那个尤如绣,简直不是凡人。连上桓辅都险些因她破功笑出声,更不要说我了。她可是由始至终端着饭碗盯你男人,口水横流都全然不知呢。你说司徒远身边坐个这方尤物,他还怎么咽得下饭!”

楼明傲忍不住随着笑了,摇了头道:“绣绣实乃我之一大法宝,她的神力,可不是你们凡夫俗子抵挡得了。”

温步卿直摇头叹气道:“她不是嚷嚷着要改嫁吗?我看谁娶了她那日子定精彩了,要不我们二人再多费些口舌就劝上桓辅他从了吧。”

二人越说越尽兴,笑声直漫过花厅,跃入东院内屋中。璃儿正于灯下缝补衣物,忽听笑声传来,也忍不住心中明朗起来,只觉得今日这膳虽说用得不大痛快,但自家主母好久没有像今夜般笑得这么痛快了。

正院书案前,燃起了一盏油灯。灯下披袍男子静静的翻看着积压多日的公案,笔间墨迹零星,大有删删减减之处。书阁门由外推进,上桓辅于暗处端了个膳盒看着书案上的人:“不饿吗?我都不饱,更别提你了。从小膳间寻了些糕点来,一处垫垫肚子吧。”说着抬步入内,把膳盒放于窗根下的台案上,转身去泡茶。

屋内只亮着书案前的一盏灯,司徒由案前缓步走入阴影中,推开半扇窗户,由着月色打入。看了一眼膳食盒,临着窗根坐下,掀开盒子,蓦然道:“东院送来的吧。”

上桓辅端了两盏茶上来,讪讪笑了道:“本想借个人情卖,还是被你看穿了。”

司徒淡淡笑了,捏上一角姜心薯饼送入口中,甜而不腻,酥软清香,入口即化,这女人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不是我看穿,是别人做不出这东西。”

上桓辅亦觉得口感不错,点了头道:“嗯,她做糕点从来都是有一手的。”说罢才微微愣住,小心翼翼打量了司徒的脸色。

“从来?!”司徒细细品着这两个字,旋即又不在意了,幽幽道,“别的说不好,这个饼倒是真不错。”

上桓辅扭头看了他处,担心着自己说漏了嘴,心下直想换个话题:“你女人粉黛不施亦能明艳逼人呐。”

司徒脸色旋即冷下三分,抬了目望着上桓辅不出声。

上桓辅浑身上下一个寒颤,出口解释道:“别误会,我说的跟你想得不是一人。我说的是沈君堂的女人,她今日素衣淡妆,倒是极其抢目的。”

司徒远面色微转,转眸端上茶盏,轻抿了一口,淡言:“她想学舜姬,只我并不是父皇。”

上桓辅看着此般的司徒,扬眉而笑:“但愿…她比舜姬多福。”

司徒垂了目,眼神落在杯中浮动的茶沫上,良久发怔,好似茶沫上映了什么影子,直攥住他的视线,忽然道:“其实…那女人素颜时亦很美。”

上桓辅自是明白那女人的意有所指,淡笑了道:“只怕她并不在意这些吧…她从前本是更美的…”

司徒放下茶杯,手触到膳盒上,愣了片刻道:“温步卿又在她院里喝酒。”

“你习惯了吧。”上桓辅安慰道,“我早是习以为常了,那俩人就是一对狐朋狗友,臭味相投着呢。”

司徒随着一笑,起身看着窗外的月色,微阖了双目,他却有些累了:“小温…难得有个交心的知己。”

林间有身影一闪而过,窗外杨归几步迎上,并不抬头看司徒,垂目极不情愿的回禀道:“主上,景落院再来请您。说…按规矩,今日是该去陈夫人处的。”

司徒依然阖目,虽立于窗前,杨归的话全入了耳中,但并未有所回应。连上桓辅都忍不住抬眸掠上他几眼。

杨归犹豫着出言:“您看是不是我以您处理公务推了去——”

“这就去。”司徒猛然睁目,二字于唇间迸出,掷地有声。

第三十三章 我乃俗人,斤两相称,锱铢必较

三更响,亭间更静下几分,各院都相继撤下灯烛。花厅间最后一滴蜡散尽,只由月光空落下一地斑驳的落寞。景落院的小丫头从内间退了出来,两两结对走在月光下。

“你说…主上要在夫人这过夜了吧。”

“我说了什么来着,毕竟是少年夫妻,我们夫人伺候主上那么多年了,主上心里自是有她的。”

“主上面上无动于衷,心里跟明镜似的呢。”

“我看这主母根本轮不着东院的女人做,我还是看好我们夫人。”

“我押了沈君堂的女人,你没看吗?今天就她最抢眼了,那是真真的美人,无需施粉弄妆。”

“不管怎样,主上今夜毕竟来了我们院子里啊。”

内室中,红烛正暖。司徒远手里捏着茶盏,缓缓品下一口,淡道:“很好。”这茶,品了那么多,实话实说还是景落院这女人沏出来的最有味道。

陈景落并未因此动容,只静静再满上半杯,抬了眸子细细看了眼前的男人。这张脸,本是印在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这一次,只想凭一双明目再看个清楚。也许她是习惯了从心中寻出那个影子翻来覆去的念想,好容易贴近了观望,反倒是看不清也看不真了。

司徒远感受到她的目光,淡然如往日,由着她观望,手下翻看着一同带来的案折。

“你瘦了。”端详了好半天,陈景落寂寂出声。

“嗯。”司徒没有抬目,只闷声应了。

“听说受伤了?!”她看他的神情多了分疼惜。

“嗯。”又是一声闷哼。

“伤在了哪里?”说着一手轻柔落在他左肩之上,缓缓滑过他胸前,微微顿住,“又是…胸口之处吗?”

司徒微怔住,习惯性抬手想要移开她的手,心底总是有那么几分躲闪,他不喜别人触碰自己,连东院那女人都是极有眼力,从不轻易主动碰自己。

陈景落亦看出了司徒远的不自然,只她今夜偏偏不松手,“我记得世宗二十五年,我初嫁你的那年冬天,你便是答应了我再不受伤的。”

司徒还是附上她的手,犹豫了下,轻轻移开:“对不住。”

陈景落眉间微颤,柔意顿显,轻摇了头:“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你从来知道的。”

司徒终是抬目以对,他记起这女人嫁给自己时是满身英气不逊男人半分,为人妇多年,竟也磨平了性子,学会了妥协容忍以及与人相处之道,再不是主掌京城第一镖的蛮横少女。再忆,便记起了自己因何娶她,是因陈总镖头的托付,还是为这一座明佑山庄的丰厚嫁妆,抑或只因这女人的苦苦追随不放?!那个时候,其发妻江氏病亡不足两载,他是厮杀于沙场间“铁命元帅”,只看得见满目血腥,看不穿儿女私情。偏偏她还是跟了他,战场上是她随着他披甲杀敌,营帐间是她为他暖床添被。贫贱夫妻,他们也算是血雨腥风中携手以渡的。

陈景落此时远没去想那些久远的故事,只平心静气想着如何对他开口说那个请求,于请求二字是轻了,或者该言决定,她心意已决。淡然仰目,又细细端看了这男人,底气并不足:“前日里,我回了趟镖局见父亲,他问我何日给他领回去一个外孙,将日以继承镖局的祖业。”她陈景落是独女,其父天下第一镖的总掌门期望一个男儿承继家门之风,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司徒于品茶之间,咀嚼了她的话意。她此时提及陈大掌门,亦是想提醒自己受恩于他人的过往。毕竟,这一所供自己安身立命,并由此发家建业的明佑山庄,是她陈景落的嫁妆。他娶她时,亦是接管了这么一座产业,果真是丰厚的嫁妆。但当他身败名裂之时,确又是这座山庄重启契机。陈大掌门于自己是一个“恩”字,陈景落于自己便是恩情并重。

“我想要一个儿子,就是这么简单。”此一言倒是干净利落,大有陈景落从前的秉性作风。

司徒声色不动,自茶盏间淡淡抬目,于氤氲湿气中观望着她。

陈景落微微咬唇:“这一回,我自是有方法保胎。一旦有孕,就会回到镖局养胎,等到孩子大了再回来也不迟,或者…就不做回来的打算了。”

司徒微微垂目,暗道这女人原本是计划周全的,只等着自己开口说个“允”。

“你若想探望我们母子,镖堂的大门便永远为你开着。”这话,陈景落说得有些绝望,她本是不做这般希望的,只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罢了,顿了好半晌,终于喘了口气,黯淡道:“今夜…可以吗?”

司徒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再放落于桌案上,声音同往日一般冷漠:“我尽力。”

这一夜,无灯亦射不入月光,二人同样冰冷的身躯于床第之间抵死纠缠,伸手触上男人更加冰寒的身躯,她的眸子里映着他凛冽的魂魄,陈景落竟悲凉的落下泪来,只这泪还存余些温度。她曾经也是一身暖意的女子,赤情如火。她为他暖了一张张冷铺,无论在简陋透风的塞上营房,还是奢华明丽的端慧王府,她由着他冰冷的身躯一次次贯穿自己火热的灵魂,渐渐的,她也习惯了寒意袭骨,直至自己也化作一支锋利的冰刃。如今,他们二人竟是如此相像,浑然一体。她没有改变他,只是随着他改变了自己。爱上这般冷漠的男人,唯有僵硬自己的心,才可做到坚守。

她依然爱他,如多年前怀着崇敬之心一味追随他的步伐般,她仍不肯落下半步,只这颗心,连着身躯,再无温度。

司徒于破晓之时起身,淡然离去,也是唯一一次,陈景落于假寐中并没有起身相送。门于外间轻轻阖上,陈景落翻了个身,双眼已空洞,抬手枕在额下,于玉枕间触到泪湿一片。

楼明傲浅眠半夜,由窗外鸟鸣的动静惊醒,睡意全无。熟悉她起居时间的丫头多不会在这么早的时候轻易走动于东阁间,连着璃儿都是要等辰时才着手准备洗漱的盥具。一天之间,往往这个时候,东暖阁间是最静的,只归鸟落于枝头有一声没一声的练练嗓子。

起身着衣,踩了鞋子蹭到桌边,一头乱发也懒得打理,只想叫了丫头们来伺候她盥洗。推了半扇窗户,由着新鲜空气侵入寝间,深吸了几口,眼神掠到窗前跪着的身影,赫然一惊。

杨回听见窗前的动静,僵硬了一夜的跪姿终于颤了颤,抬首望向窗户中的人影。这一望,反让楼明傲慌乱起来,杏目圆睁,忙道:“你,头低下去!”

杨回不明所以,只依着她的话垂头。楼明傲有些许的气急败坏,她还未梳妆,顶着一头乌蓬,睡眼惺忪的模样岂不是让下人看到笑话去。来不及关窗,回身寻着夜里剩下的冷水,只粗略的做了梳洗。落座于镜前,点染曲眉,丹铅其面,方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了人样,才呼了口气。

再回至窗前看着那身影出声:“抬头吧,看看你是哪家小生?!”

杨回这才敢再仰头,只不敢直视。楼明傲看清了跪于院落间的人是杨回,心中不惊,也无喜,端了案上的冷茶漱口,再言:“你…也是来认我做干娘的?起来吧,掏银子就成,不必行大礼。”

任由楼明傲的眼神贯穿自己,杨回并不动,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楼明傲出言问“你是来杀我?”

杨回忙摇头,抿唇道:“杨回再不会起那个心。”

“那就好。”楼明傲故作释然的拍了胸脯道,“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喊人救驾呢。不过,我不是差你回你主子那了吗?!”

“杨回再没有脸面回那里,于家父坟前转了一遭,想明白了。”

楼明傲露了笑意:“想明白了,就来跪我?!我又不是庙里的观音。”

“杨回想明白了今后要竭尽忠心的主子。”

楼明傲扶着窗子,忍不住规劝:“司徒远的性子断不会容忍叛他一次的奴才,你还是不要在他眼皮底下乱晃的好。”

“不是主上,亦不是您言中我的正主。”杨回忍下惊惧和不堪出口,喉间狠狠咽了咽,“杨回决意为主母尽忠效力。”

楼明傲扬眉浅笑,并不急着答应,反倒上上下下把他看了个遍:“你还真是好脑子,比太监有脑子,倒是看得出谁是真金实银。是啊,跟着司徒远有什么出息,跟我就不同了。你叛了我,我顶多给你三两巴掌,骂你个头顶开花,再不会怎么样。”

“杨回并不是贪占小便宜。”杨回见此忙出言解释。

“贪小便宜的人是我,不用你提醒。”楼明傲亦言,深深吸了口气,纠起的两眉凝视着瘦削白净却一丝不苟的面容,笑意再现,却掏了句正经话,“叛我的奴才,我通常不会杀他,只会逼他至自断其志,自毁其身。”

杨回定然抬目以视,满目诚意,并没有因此言犹豫半分,他于彷徨迟疑中踯躅十五年,唯有这一次,是坚定到绝然。

“我的奴才只允许…效忠我一人。既已归顺于我,不论是他司徒远,还是夏元舫,都与你无关,用不着你费心他们半分。你的一双眼睛只能时时刻刻落在我身上,若是不经我允许敢多瞟他们半眼,就算露出那么一丝丝旧情难忘的目光,我都会挖下你的眼睛给小温就酒。”这话虽像是玩笑出口,却又实在认真。

“是。”杨回平声应道。

“别急着答应,不是应一声买卖就做下了。”楼明傲这才露出标志性的奸诈笑容,奸商的秉性顿显,“和约我去拟,画押签字一个工序都不得少,准备五十两银子交契定金,他日你违背了和约半条,都要再付上十倍。”

杨回只觉得脑仁攥着疼了起来,几盏大红灯笼顿闪于眼前越转越快。窗前的人一挥手道:“回院子里洗洗,你这件袄子穿了大半月了吧,洗个澡找璃儿讨件司徒一的褂子先就着穿一下。暂时别出东院一步。”

正院,寒气依然不散。书阁靠近院落西间,这时候东日初升自是照不入。司徒于案前写信,信是写给兵部尚书于广胜,贪恋于清晨间的清醒,这时候处理一些公务最是适宜。信写毕,即交由杨归封好送出去,脱口说了一个“密”字,实则是嘱托该信乃机要,定要杨归亲自交付。

照例以蜡油封好,谨慎的塞入袍袖,退身而出,这边阖门,这边一个回身看到楼明傲迎上来的身影。楼明傲今日看上去气色不错,眉目清朗见了杨归,直接道一声:“早。”一手指着屋内的方向,问:“你们昨夜去哪厮混了?!”

杨归握拳咳了三两声,一来咳给屋里人听,二来以掩尴尬之色:“还是…您自己问吧。”言罢,旋身即退,好不干净利落。楼明傲歪着脑袋自门缝里打量着,见司徒面色不动,依然于案前批改文书,只道他心情尚好,这时候提一些过分的要求不大会被打回。

抬腿推门间,司徒以坦然放了羊毫与砚台上,抬目看着自门外直入的女人。余光打量了日头并未入室,这时间的确早了些,至少于这女人言是太早。见她破天荒晨起还来拜访自己,也断定不是什么无关痛痒鸡毛蒜皮的小事。

楼明傲自书案前绕到他眼前,见司徒远目光坦诚全无躲闪之意,似乎是一点也不恼自己耽误他办公。眼神扫了眼他肘下的文案,再回眸至他身上,只掠了一眼也能瞬时捕捉眼眸间的疲怠之色,这眼力太好于何时何处都是受用无穷的。一手指向其眉间,大有讥讽之意,巧笑道:“相公这是昨夜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

司徒愣了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闷声回了:“就不能换个说辞?!”诸如问及昨夜关顾何房之类也算是含蓄能接受的。不过直来直往,绝不在多余之处浪费时间绕圈子确是她楼明傲一大特点。

楼明傲拉了他的袖子于鼻端一过,点了头道:“嗯,看来是后者。”手下并不打算放过他,更细细闻了一番,古怪笑了,继续道,“倒是有陈景落的味道。”

司徒只道能说得都被她抢了去,反更坦然了几分,收回了袖子,回身摊开另一份文案,只不动笔,大致览了前后,坐等楼明傲说明来意。他自是不信她是为“捉奸”而来,若为了这个,她纵有千万计策,犯不着晨觉也不嗜了,总规是有他意。

楼明傲这时候倒有些困了,行至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握茶盏于手中,漫不经心道:“我想要个随身护卫,最好是个有底子的男侍。”

司徒并无反感,更大方道:“把杨归遣给你。”

“不用。”楼明傲头摇得如拨浪鼓,“他哪里是护卫我,占着机会尽日同璃儿眉来眼去了。”

司徒远微微一怔,细琢磨这话不无道理,犹豫道:“那就…上桓辅。”

“更不要。”厚着脸皮无赖道,“他对我有非份之想,你放心?!”

司徒扬眉回应道:“照你的说法,全天下人对你都该有非份之想。”

“我不反对。”楼明傲喝了口水,心道这凉水也塞牙,回了个身子推开半扇窗,正对上梅花落尽的梅园一片,“我看着杨回不错,他既看不上璃儿,也看不上我。你大可以放心。”

司徒持章的手缓缓落下攥成了拳,原来这难得早起叽叽喳喳的女人竟是因个杨回而来,心下明白几分,嘴上冷笑道:“放心?!”他是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理解得那“放心”二字。猛一仰头间忽对上女人的眸子,浅浅的且清澈无比,亦真亦幻,看着她似乎并不把此当回事,却实则已是决心暗下。她并不是来找他讨主意,杨回亦不在自己手上,讨人更讲不通。她不过是来通告自己一声,杨回从今往后是她的人了,由不得自己杀他动他,甚至于随意处置。

无论他应与不应,她都是笃定要做的。这女人,你道她小聪明也好,市井也罢,总有一点是要佩服的——她的胆子的确很大,做事慎而又细,主意已定便听不得任何置喙。尤其在同他司徒对着干时,更是喜欢先斩后奏。如此这般,还不如妥协的好,司徒想了想,复垂头拾了砚上的笔,匀着墨:“看在你也学会绕着圈子说话,就允这一回。你既这般自信,就由你管教出些规矩。”

这话听在耳里多少有些别扭,楼明傲可是斤斤计较的人,由不得他说得含糊其辞,忙正色道:“不是‘由我’,他本是我的了,就应我来管教。相公,我有言在先,但凡我的人,不管你与他昔日‘交情’如何,都不由不得你随便碰,多看几眼亦是要给我交费的,这点我可是相当计较。相公的归相公,我的归我,总有些混不得。”

“明白。”司徒于落笔间,轻轻抬额,点了头,言语淡而又淡,“我的——夫人。”

怎么又是他的了?俨然是要被他的文字绕进去——人都是他的了,自然连着她的所有亦是他的。不公平,实以不平,索性把他一同绕进来,随着淡然一笑:“明白就好!我的——相公。”

第三十四章

“元帅府里的小少爷怕是要不行了…”早膳间刘嬷嬷面带惋惜之色给一屋子老少嘟囔了道,“听说彦大将军是要三日后随圣驾归京的,正几日传他府里不好,竟是快马赶了回来。”

楼明傲正喝着粥,听着消息愣了半晌,低了头正看见司徒一端着碗发愣。正想着躲闪,反被猛抬了头的司徒一直直盯住。这孩子眼神比起他父亲,倒也是算不上犀利,只此时心虚,冷汗盗生,连着不自然的笑意都颇有些讨好的味道:“小一,你再来一碗?!”

“毕竟也是喊你做娘亲的。”司徒一终是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