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喊我娘亲的人真不少呢。”摇头叹息,错综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毕竟有亲爹在身边…你看那没娘亲的孩子真是很多…你娘亲我不能人人都顾及吧。”

但看司徒墨此时也怏怏放下了碗筷,双眼含神,楚楚可人的望向楼明傲:“娘亲在墨墨眼中…不伟大了…”

“我。”楼明傲说着把碗往桌前一推,“我有那么可恨吗?你们老娘我容易吗?管你们大小吃穿用度,还要给外人做妈。我简直是一御用级奶妈。”

司徒墨由着椅子上蹭下来,两手抱着楼明傲的裙尾,蹭着小脑袋:“娘亲…是菩萨级的…国母级的…”

东院房廊间,杨回正搬了花盆前前后后,楼明傲差他由璃儿指使,眼下也只有这种简单体力活能做。抬首看见妆扮的堂皇明丽的楼明傲由主间迈出,几步迎上去候在一侧。

“去庄外制备车马吧,主母要入京。”璃儿张罗了一声,四下都散了开,杨回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盯着楼明傲由身前走过。反倒是璃儿瞪了其两眼:“还不快跟着!”

京城彦帅府朱漆大门连着两日大敞,内外走动不绝,左邻右宅皆明白府院中出事了。

府中女侍步履匆匆,一路穿花拂柳,小碎步来往于烧水厅和小少爷内堂间。梨花木的床榻终是挡不住病气邪力,内堂间三两个太医候在外间等着轮职,另三位太医于内间施针用药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回天有力。彦慕不发一言盯着床榻上的稚子,两唇愈抿愈深。两日一夜的陆路是马不停蹄,自马上翻下便是满目憔悴,这时候仿佛就由那最后一根蒿草硬撑着,他容不得自己倒下。

主治太医换下银针,握了腕子,三指切关,面色陡然一沉,另两个太医纷纷涌上来探看,一个个面色沉重。彦慕伸手附上床廊,双目红肿间添了几分焦意,掠上幼子泛青发紫的面孔,喉咙口竟涌了腥气。

主治太医发须皆白,只退身摇头道:“天命定矣,恕无回天之力。”

彦慕一挥手,由着众人皆退下。内室中只余他一人的身影,僵硬着身躯坐至榻边,颤抖着手掌,轻轻落在稚子额前,微微摩挲着,极尽轻柔。

“予儿,都怪爹爹不好,守不住你们母子。你娘亲她已然走了,你断不能也走得这般决绝,只留为父一人…”

檐下渐渐落了雨滴,这一场春雨,去了又来,蝴蝶蹲坐在堂外,抬头看了眼阴霾的天空,只觉得这雨下不断了,连着屋内的泣声越发揪人心魄,一府上下皆飘荡出寂寂的哭声…

彦府门外,楼明傲由着那一声声啼哭赫然止步,望着敞开的府院大门,眼中空了,微微转目看了眼一同添了哀色的璃儿。璃儿小心翼翼道:“还进去吗?”

喉间一颤,僵硬出声:“全当我…没有来过吧。”

原路返回,楼明傲心神不安,只觉耳边哭声不断,璃儿见她如此受影响,忙想着法儿引开她的注意。

“主子,我们去吃茶?!”

“听说开了新戏,趁时候还早,我们难得出来一趟,看个戏也是不错的。”

“今儿是讲学的日子吧,也好,早些回去准备着。”

楼明傲慌忙由臆想中回神,看了璃儿道:“我想去趟皇觉寺,绕一遭吧。”

“法慧师傅并不在啊。”

“只是烧柱香。”楼明傲又道,心下惴惴不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慌乱。

皇觉寺,寂静坐落于两山之间,雨中更显几分清冷。不是供香的日子,来往于三殿之中的香众只是寥寥数几,如来殿中更是空有楼明傲的身影。杨回一众皆候在外殿,楼明傲确因心中不安想俸香定神。燃了几株高香稳稳插在高台之上,并不敢抬目看如来的法眼。

“那个孩子死了,娘亲也会伤心吧。”

突兀一声传至耳中,惊得楼明傲忙仰目,正见东面高台上悬空坐着的少女。粉衣薄衫,唇色朱樱一点,眼眉之中闪着异色。楼明傲心中不惧,反而走近了两步,看着她道:“我见过你吧。”

少女由台上跳下来,轻巧的身子稳稳落于殿下的软蒲团上,笑意中顿露皓齿星眸:“娘亲果真好记性,你的魂魄那时撞过我,或者说是我故意由着你撞。”

楼明傲似乎明白些许,也知道上一次彦予的身体里亦是他,只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言语中的激动,反而平声静气自上而下打量了她:“原来你是这个模样,不过…小鬼也敢入神佛供奉之地。”

少女拍拍袖子,由着楼明傲把自己看个遍:“我哪里是妖,我可是有仙职在身的。拿白大哥的话,我是仙用级打酒妹,好歹半个仙啦。”

“你既然有闲心逛寺庙,何不去彦府上了那孩子的身。”楼明傲一指外间的方向,“也算是做了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此言一出,少女眼中添了丝黯然,总觉得自己算是被“娘亲”算计了,面上依然笑得毫不介意:“我上身容易,可要改仙簿是冒着风险的。被阎王知道了,夺了仙职不说,还要去他小阎王地域历练一遭。”

楼明傲微微叹了口气,几尽无声,落寞道:“那你现在又算什么意思?!祸害人间,还是要死缠着我不放?!”

少女缓缓对上楼明傲的眸子,她总归是个小半仙了,那女人眼中藏了什么,只一望便什么都透彻了,绕了个身子,幽幽走到楼明傲身前,浅浅笑了:“娘亲…你或许记起些什么了。”

“我上一世是谁都糊涂着,更不要说六世前了。”楼明傲面上仍做足了掩饰,只低眉垂目的一瞬,脑中不由得浮现出梦魇中飘来荡去的影子。

“或许…娘亲记起柔儿些微的影子了?!”少女紧上一步,目光牢牢攥着她不松,忍不住脱口一切,补全她凌乱不堪的记忆。

“柔儿…”楼明傲怔看了她好半晌,终于颤声道:“原来你真的叫柔儿。”

“君柔。”少女狠狠一点头,斗大的泪珠由眼中砸下,落于脚下的蒲团中竟未碎开。楼明傲寂寂的笑了,由着那泪珠转眸回于少女面容,原来仙人终是仙人,连着泪都是碎不开,散不去。

少女步步紧逼,一双空洞的眼再无半分颜色:“襄水草堂,怀定寺,凤凰北落的君家,玄光门外的姜心薯饼…这些娘亲都能想起来吗?今日彦府院内的哭声盛吗?娘亲,我走的那日,你哭得比他们都惨,那一夜也落雨了——他们说我是妖,说盈国三年大旱皆是因我这个妖生下的祸,君家把我送到皇宫,由着那些秃头和尚围着我作法,他们把扔进铜鼎中用五昧真火烧我——”

“别说了。”楼明傲只觉得后脊由凉风吱吱窜入,连着内衫被汗浸透,额头似乎由什么紧紧箍着,越攥越紧,愈紧愈痛。

“他们烧我,还逼着你和爹爹看…娘亲,我除了感受到烈焰撕裂周身的痛楚外,再无其它,我听不到你哭,听不到爹爹喊我‘逃’的声音,更看不见你们的痛苦…娘亲,那些人,为什么要这般对我们,我们到底有做错了什么?!”

眼周,腮边尽是泪,楼明傲也不明白何时落下那么多眼泪,只由不得那声音入耳,连连却步。

“娘亲,我不懂,为何这般痛苦的记忆,只我背负六世,你和爹爹却好似什么也发生一样。难道…就因为我的骨灰压在怀定寺底永不得超度吗?!”

心口似乎由着一根冷针猛然插入,痛得几欲撑不住整个身子,喉间生生堵着全部的情绪。连着腹下竟一并做痛,浑身冷汗淋漓,一手扶上案端,用力屏住痛到酸软的身子,微微弓起了身,勉力溢出声:“求你…别说了…”

“娘亲,你又有孕了吗?”偌大的如来殿,此时竟比地府还阴冷,少女木然看着眼前痛到极致的楼明傲,“我并不喜欢你和其它男人生下的孩子…可我也不想伤害他们…因为娘亲会伤心。”

楼明傲回身不再看她,由着冷案撑着半个身子,腰下一软,徐徐跌坐在软蒲团上,只攥着案把的手依然在颤。身后的少女惨然一笑,冷漠间回身,只余声音鸣响于大殿的每一处——“这孩子生下来,如若男孩,是文曲星的命端;女儿会更像他父亲,理事经商,主掌山庄。娘亲的孩子都是极好的命数,只我不是…”

如来殿复又寂静下来,疼痛一丝丝脱离,浑身丧失了气力般只由着自己倚着身后的高台,垂目触及到那滴落于蒲团上的泪珠,依然不碎,伸手触上那丝冰冷,竟是染于指尖尽数化了开。楼明傲缓缓闭上了眼,泪由着眉角划过长长的一道痕迹…

璃儿与杨回于车前等候了大半晌,依然不见主子的身影,只道是上注香的功夫,谁又知她如此拖拖拉拉,眼下日头微垂,暮色已近。璃儿再等不及,欲亲自去寻,抬了步反由杨回拉住,随着杨回的目光果然看见楼明傲淡然步出的身影,出了正殿门正缓步走来,只看着这身影似乎比去时更憔悴了几分。

楼明傲看到众人亦不多言,浑身疲怠,一心想回车中即眠,却又担心梦中少不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影。心中沉下几分,璃儿不作声的冲着楼明傲使了眼色,示意着车中。

楼明傲不明白,一手掀开车帘,熟悉的身影猛然入目,视线木然,由着半身而上迎向那张脸。 皇觉寺的上空有大雁成群的飞过,发出阵阵鸣动声,似乎要宣告京都这一群冬日南下的雁子春归了。楼明傲由这归家的声响中定定出神,她望着他,却仿佛又不是他。心中总有一种寂寞的情绪流淌开来,无论何时亦无能泅渡。只是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着同自己一般的寂寞,只他并不把那当作寂寞,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忘记了自己的寂寞有多深,有多宽,因为你看着他眼底的寂寞,是一忘无底。楼明傲发现自己其实是习惯了同寂寞的男人相处,那种感觉会让自己少一份怅然,原来这世间上,有人比自己更寂寞。

习惯性的戴上面具,习惯性的展出笑颜,习惯性的道出那么一句“相公好”,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他和自己都是习惯了的。

法慧说这个世间上每天都会有许多生命亡度,亦有无尽生的机会。楼明傲只知道,这个世间,有很多人手牵在一起,相拥于狭小的空间内,他们甚至会故作亲近,他们看彼此的眼眸中皆有温度,他们时常眼神迷离陷落于情欲之中,但他们无时无刻不是活在自己的寂寞和麻木中,此刻,他们只是需要彼此罢了。

司徒远由书中抬了目,淡然望了眼闷头上车后只打了个招呼,便自顾自发愣的女人,喉间一颤,淡淡解释道:“晌午便把积压的公文处理尽了。”

楼明傲偏头倚在一旁,不明所以得看着这男人。她习惯了这男人说话的不直接,习惯了他于瞬间做下的决意,习惯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暗含着纷杂的情绪,或者…更需要习惯他的万事了然于心。她不过是活在他眼皮底下的一支蝼蚁吧,只现在这支小蚂蚁能引得起他的兴趣。

“以后几个月,住在京中的园子罢。”

这一声依然是淡淡的,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出现的原因,只是无关痛痒绕开了圈子说了其它,或者二者有着某些联系,日夜相继赶着公文处理山庄遗留下的事物,也是为了早日能领她去住那处园子。

“为什么…突然要住园子了?”楼明傲面色不动回应了道。

司徒愣了愣,下颚的线条僵硬到连成了一条线,“安胎!”

第三十五章 皆为安胎

马车行以一路由着司徒的嘱咐,求稳不求快。楼明傲由始至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手撑额抵着车内的小案怔怔出神。以往还会用小眼神兜一圈某位只顾埋头看书的木头,今时,目光瞪着眼前的车内的帷帐不动一寸,好吧,楼明傲指天说大实话——她怕了。

这一回她算什么,知情不报?!瞒孕不说?!站在她的立场上,那个吃人不眨眼的明佑山庄,就算她有比常人多一个胆,也不敢借着此事耀武扬威。小事惊天动地,大事收起尾巴做人,此乃她楼明傲。

一眼看穿司徒似乎对她的隐瞒不报煞有些看法,由始至终不出一个字。刚钻进来时,只二字“安胎”一出口就惊得楼明傲瞬间闭嘴扭头寻着帷帐发愣。好在她是脑子聪颖,反应灵敏,借着发愣充傻,倒也挡回去司徒准备了一车的责难。司徒见她一脸心虚的模样,倒也忍了不发,回头继续钻研手下的书目。

自景州回来,便忍着不说,满门心思直铺在尽力处理积压的公务上,只等着处理干净了再同她好好谈论一番。不想她还真是一刻也闲不住,三天不到的功夫就由着京城乱窜,晌午商定罢最后一件棘手的事端,就随着杨归的轿子一路出来寻他们的身影。彦府自是拜访过了,茶馆酒家一个不落,连着红馆青楼都让杨归上去寻摸了番,终是在这皇觉寺门口堵了个正着。

马车由着官道一路北进,直穿过了几条马尾胡同,一头绕进了太平仓胡同。车里闷热,楼明傲忍不住掀了窗帷的一角,向外打量着,只觉得这家院宅府墙极高,好比大狱的院墙一般给人以压抑的气势。

这一路沿着高墙走了好久,马车终于停稳了,杨归自外间禀了一声,就掀了帷幕。楼明傲忍着不惊,原来这高墙宅院就是自己名下的园子!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身边司徒面色不动的弯身下车,落车时一甩裙袍,仰头定定望着院门的方向,怔了片刻,淡定之余亦掺了那么丝看不穿的情绪。本已抬步迈出去,方想起身后傻傻愣坐在车里的女人,对着已候在一侧的璃儿使了个眼色。璃儿忙掀了车帷,满眼关切的看上稳坐里端的楼明傲:“主母,下车了。”

楼明傲由璃儿扶下车时,院门已由里端的门童推开,连着管家一行人鱼贯而出,排成一列给司徒夫妇二人行礼。

楼明傲由着悬于门屏上的匾额望过去,镶金红漆的灰制挂匾锃光发亮倒像是新挂上去的,“豫园”二字落落大方,尽显风骨。

管家走于司徒身前,卑躬屈膝言了几句大致情况。司徒听了只一点头,出言吩咐:“我先去祠堂间看看,差两个手脚伶俐的丫头领着夫人先去房里歇息。”言罢即由着管家领路直入院内。

楼明傲只觉得司徒远入了这园子就全然不顾自己的存在了,好在她眼下也期望那男人少些关注自己一些。身前迎上来几个丫头,领头的丫头只看了面色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主,见了楼明傲,倒也不卑不亢,贝齿轻启,言辞利落:“夫人还不熟悉园子吧,由婢身先引您回院子,往后有的是光景熟悉。”

楼明傲一点头,便随上她们的步子。路上行得极慢,倒也熟悉了园内的构造,大致分为三路,中路正北面阔三间,大殿面阔五间,前出丹墀,后殿寝间面阔五间。只引路的丫头说中路尚未修缮连着大殿正屋乃至后殿后寝都还是封着的。

中路是封阻的,一路便也只能由东路入进众人所住的东配殿。

东配殿连着三套院落都是通的,其实亦可以算得上一所小园子,只是于这府院宏壮构造复杂的豫园来说,便是园中小园了。倒也看出来这所园中园是重新修缮翻新过的,由外至内皆比一路经过的其他院子看着光鲜许多。

楼明傲这时想起来,于景州逛彦府时司徒说予她的是比彦宅还大三倍的院落,并不是海口。可是如今看起来,这哪是一个大宅院,说它是个小皇宫都不为过。

东偏殿连着的三套院子,一套是楼明傲的寝院,一套分做了司徒看书待客的书院,另一处则由杨回杨归一众住下。园内其余的侍从皆是住在东路的后罩房。

屋里刚住人,自是免不了前后忙络,之前跟随了一路的丫头们倒是帮着璃儿等人前后打理着,只看打理得差不多了皆由那个引头的丫头领着退了下去。等到楼明傲想到要问她的称呼时,人已由东配殿退了出去。楼明傲以一个大字型倒在床榻上,这床垫极软,倒是同她东院的瑶石木软榻不相上下,这会儿直愣愣的盯着床顶吊着满满的吉祥如意绣品,暗道这设计装缮的人倒是费了不少的小心思。扭头打量着收拾衣橱的璃儿:“刚司徒远说什么了?祠堂?!”

璃儿转了个身子,继续道:“主上是个念旧的,似乎无论住哪间宅,都少不了制备间祠堂。我猜啊…主上准是个孝子呢。”

“他那个样子一看就是少年不幸,童年悲惨。”楼明傲以着她对司徒多日的理解,诚然道,“要不,怎么一脸不近人情,好比天下人都欠他的样子。”

说话间,司徒正由窗前转了个身子迎上,楼明傲见状忙闭嘴,翻了个身子,贴到床内侧假寐。随着司徒的脚步近上,这屋内俨然安静了几分,甚至感应不到璃儿什么时候悄着步子就出去了。满屋的空气僵硬下来,心下长叹口气,乖乖转了身子磨磨蹭蹭坐起,瞪着那抹身影,运气出声:“相公,这园子真不错啊,就是大了点,比山庄还多出几套园子,别说子孙三代,五代都有得住了。”

“楼明傲。”司徒远满目厉色突然打断了她,正言道,“我要你听着,司徒远造下的那些孽定会由自己担着负着,绝不累及日后的子孙。”

暮色渐浓,冷意更甚。

楼明傲重重眨了双目,掩不住的失望:“你…怎么就全知道了呢?”

屋内一下下安静了,只余沙漏的声音,司徒几步走上,落座于榻头,目光复杂落于她小腹间,仍不住扬了眉:“你真当我是木讷觉察不出?!再者…温步卿不是哑巴。”

楼明傲水漾眼眸一转,露出三两份愠色,嘴中嘟囔着:“他可是拿了我十两银子答应封口的。”

眼眸中闪过丝狡笑,司徒亦道:“我给了他五十两。”

“奸商!”楼明傲自唇中狠狠迸出两个字。

“无奸不商。”司徒随着一点头,“还不是你的说法?!”

“好吧,算我扔石子砸了自己的脚。”楼明傲摆明了一脸认输的模样,大有几分可爱清透,“只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船上的时候。”司徒应着,一手轻轻悬在楼明傲小腹间,小心翼翼贴着却不敢触,“你说…有多小呢。”

楼明傲见状,倒也大方,一股脑躺回了被窝,拉着司徒的腕子一同落在小腹上,轻轻附上那丝温暖:“估摸着只相公一个手指头的大小,或者更小。”

“这么小。”司徒惊叹了一声,眼中满是好奇。

楼明傲看着这般的司徒,竟怀疑眼前这男人真的是生养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吗?!再一想到船上三日司徒莫名的惶恐不安,温柔体贴之处亦显了笨拙,忍不住笑道:“原来你船上三日不眠竟是因为这个?!”

司徒本想随意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只是看着楼明傲一脸认真,终归是坦诚道:“我那几日紧张。”

楼明傲一手撑着榻,起身忍俊不禁道:“比我还紧张?!”

司徒落在她腰间的手忍不住一颤道:“我们…入住豫园,一来是这胎养在庄中自是养不住的。”此言不假,倒也是陈景落提了回娘家养胎一语惊醒司徒远这个梦中人,思来想去,这招是最稳最妥。

楼明傲只玩着司徒罗袖上的把扣,他的话大也只是由脑中过一下,不留任何痕迹。

司徒顿了顿,见这般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人还真是少有,边收了袖子道:“二来我总归要任职,倒也近了不少。”

楼明傲皱着额头,扯着某人袖子不放:“我怎么觉着我们在逃难啊。”

“差不多。”司徒忍不住冷笑了道,眼中寒意更甚,“这是…逃人。”

“你当初买下这园子…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吗?”楼明傲说话时倒也认真几分,想起之前那次,司徒问自己有孕的事,恐怕那个时候他便着手在京中制备园子了吧。原来他那时的释然,是出于紧张,而非其他。虽说是虚惊一场,但也是多少坚定了他的想法。为了孩子,也为了日后,这园子是不得不制备的。

司徒不答,只凑到她耳边道:“还记得那几家铺子吗?闲闷的时候自可以去打理几番,只是…由个踏实的人陪。”

“杨回!”楼明傲忙道。

“不够。”司徒远就知道定能从她口中听到那两个字,一手攥了她的腕子,细细滑滑,把玩在手中正合适,“明儿给你差个嬷嬷,总归身边要跟个有经验的。”

想起嬷嬷,就是她楼明傲的噩梦,打小受着嬷嬷们的约束,自是知道那种女人比母亲还要繁琐,翻了个身子俯上司徒远,忍不住撒娇道:“嬷嬷就算了吧,我日里最经不住那些教养嬷嬷使唤嬷嬷之类…”

“不行也得行。”司徒远再一正色,“只这事由不得你。”

“真是…何苦怀个孩子找罪受呢?!”忍不住碎碎念了道。

司徒由她身下抽出压麻的半个胳膊,丢上去一个眼色:“说什么?!”

“没。”歪了嘴,一闭眼,“我说我饿了。”

翌日清晨,楼明傲本是不想起的,无奈司徒要领那个嬷嬷来给自己问早念安,只得硬着眉头由璃儿穿衣。待走到外堂间,司徒远已然等了好半时,他身边亦坐了个眉目清朗的老妇人,白了鬓角,只眼中矍铄,人看着也精练。只这场景太奇特,司徒对老妇人倒不似往日对旁人的冷淡清寞,反是有礼有分寸,由着她临桌坐着,自己站于其后。

见楼明傲于屏风后走出,老妇人扭头迎上司徒远,面色不动道:“阿豫…这就是你现在的夫人?!”

阿豫?!由着这一声,楼明傲完全把见嬷嬷的怵头抛之脑后,反倒夹添着三两份笑意睨看着司徒远。

司徒远倒也恭恭敬敬,答了声正是,反走到楼明傲身边,低了声音道:“去给嬷嬷行了礼吧,我从来将桂嬷嬷视为长辈。”

楼明傲倒也不扭扭捏捏,几步走上,对着面前的妇人,按着宫里见长者上位的规矩行了个稽首肃拜。从前侍奉于宫中,行礼念安倒自也不在话下。眼见得这位桂嬷嬷倒像是大宅院里的嬷嬷,定是个讲究礼数的。虽言主子给奴才行礼是开天辟地,但司徒言及为长辈,按着尊长的规矩,这礼节必是浅不得的。

桂嬷嬷断未想到这女子竟是个守礼节懂分寸的,之前司徒远还一味谈及这女人多不知轻重劳烦自己日后多担待几分。只初一打面,印象倒是不错,尤其见这行礼的规格更是符了宫中的标准,平凡人家的女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难得。于心底给她加了几分,只面上故作不惊,满脸淡漠,如同女版的司徒远。

司徒远这时看着装模作样的楼明傲,倒也是先惊后暗笑。早已习惯了这女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怕是她的面具额扇自己都要数不过来了。

“倒是个知礼懂分寸的。”桂嬷嬷出声回了一句,面上仍看不出情绪,起身迎向楼明傲,围着她绕了一圈,样貌身段尽数瞧在眼中,不轻不淡道:“嗯,算是块好地,这身板看着弱而不娇,是个能生养的。”

此言一出,斗大的汗珠已悬在楼明傲额顶。她算是知道了,这种一做三四十年的老妈妈开口就拣那种尖酸刻薄的话,绝不留情半分。难为情的抬了眸子,正对上桂嬷嬷的目光,见嬷嬷似乎在等着自己回应,心虚的眉一皱,“楚楚可怜”道:“谢…嬷嬷夸奖。”此话一出,恨不得由着脚下石板的裂缝钻下去,天知道,夏明初在宫中随侍的光景,最怕的人反倒不是各位正主小主,而是那一瞪眼即能吓破魂胆的老嬷嬷。

司徒远此刻也并未轻松到哪里去,以面无表情掩了尴尬,握拳咳了咳,回了身即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半盏,再寻着楼明傲的脸色,被楼明傲狠狠一瞪,故作了无关己事的云淡风轻,转眸再满上半盏继续喝。

桂嬷嬷紧上两步,手掌直由着外裳深入里裳,隔着一层轻衫附上楼明傲腹间的温热,手下轻揉着。楼明傲吓得不敢动步子,无从抗拒,又不得躲闪,任由腹间温热粗糙的手感麻痹全身每一处紧张的神经。这半刻倒是连司徒都忍不住端了杯盏直打量着桂嬷嬷的举动。

好半晌,桂嬷嬷终于松了手,掠了眼楼明傲的面色,口中淡道:“有近两个月了吧。”

“一月半多的日子。”楼明傲闷声低言了道。

司徒远愣了半晌,心中大略过了一遭,暗道果真是当日于陋庙之中…面上依然淡定,喝尽了最后一口茶,由着案台处走上来,只对着桂嬷嬷出言道:“嬷嬷,楼儿就交待给您了。”

司徒从来对她出言不带称呼,往往需要于人前做足面子的时候,都是随意以“明傲”二字带过,今日出离不正常的于嬷嬷前唤自己什么“楼儿”,浑身一颤,大半晌未揣摩明白。

桂嬷嬷回上司徒一眼,满目厉色皆化为无尽柔意,言语间尽是慈爱:“阿豫,你放心在外做你们男人的大事,园子里就无需挂着心了,你阿嬷还没老,眼力心力都在。”

司徒含着笑意点了头,随即看了眼楼明傲,难得显了几分柔意,温言:“楼儿,万事要记得交待嬷嬷。”言罢即旋身而出,抬步间尽显利落。

反倒是落了不明不白的楼明傲心下百转千回琢磨着那个“楼儿”,从前总觉得自己人前装样是道高一尺,没想今日真见到了魔高一丈,心下既堵闷又不服气,咬了牙嘟嘟囔囔着:“楼儿是谁?我可不认识!”

桂嬷嬷只顾着含笑目视司徒出门的背影,倒没在意楼明傲的喃语,眼中的暖意越发深邃,回了身子看了眼楼明傲,敛了方才的笑意摇头叹道:“你这丫头真是享福的命。我们豫儿啊,那是礼孝情义皆为重,面上冷淡了些,从来都是疼人在心里。真不知你这丫头修来的几世福分啊。”

冷面司徒是名声在外的淡漠寡情,眼下竟被称为疼人于心,楼明傲全当笑话一般听着,一面皮笑肉不笑随着一应,但听桂嬷嬷张口即问:“害喜起了没?!”

第三十六章

“只是早晚间犯些恶心,吃饭倒也无碍。”说话间不得不承认,楼明傲这身板好歹是从小锻炼出来的,并不像从前夏明初那般娇气,连着孕吐都不明显,吃睡全然不受影响。

桂嬷嬷见状忙冷笑了笑,出言犀利:“就说你是个享福的。也别随意了去,只是这三五日的好活罢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怕你要扛不住了。”言罢,抬眼瞅了眼楼明傲的满目倦意,微叹一声,几尽无声,“这时候正是困怠的,吃碗粥,回屋里再补上几个时辰吧。”

只听了此言简直是得了大赦,忍不住讨好道:“嬷嬷,要不您看,粥就免了,我且回去睡半个时辰就好,粥起来再用——”

“免不得。”桂嬷嬷一出口即断了她的念头,一边张罗了几个丫头去膳房端补养的粥羹,再一回目,狠狠看上楼明傲,“你真当是我这把老骨头逼你吃啊!我们阿豫的骨肉由不得你饿着。睡多久我不管,你只顾着午膳时能起来便好,只这粥是定要用的。”

楼明傲再不敢出言顶撞,门外璃儿憋着笑端了羹碗匙勺小心翼翼入间,由头至尾见日里连主上都拿她无法的女人,在嬷嬷面前俨然就成了乖乖听话的小白鼠。所谓一物降一物,皆为此般吧。

在京养胎,还遇上个处处治自己的教养嬷嬷,她楼明傲心里憋着不畅快这也算过去了,只是连着日里生活习性随着该了去,实在不甘,翻来覆去间困意全无。屋内倒是静得出奇,那个桂嬷嬷倒的确是个会照顾人的,为了不扰床上的女人休眠,谴了众人出院,只自己一个人守在帘子外不出声的做女红。她这个岁数了,做起小物件来总不如年轻时得心应手,穿针引线亦是费了大半天工夫。

院外,一顶墨色轿子由着北门直出。轿中的司徒远双手交握,十指紧扣,微阖了双目沉思着。许是由着杨回事端一闹,这些日子他总是反复念起一个人——太傅杨不兴。

自幼年起便受他的督导,那些话,似乎隔了十年依然清晰不散,好像就说在日前、眼下。杨不兴说为皇子者不仅要人品贵重,克成大统,明以兼听,亦需赢以子嗣。

子嗣!这二个字似乎是重重压于自己肩上。十年之中,只两子一女,确实如人所言“司徒子嗣甚难”,这两子,但看他们的母亲,就知道将日不能予以重任。所以眼下,他才会对楼氏腹中的骨肉如此上心,小心翼翼到面面俱到。

他日夺来的江山,定要由能者守候才可做万古常青。霍静为人优柔寡断,其子墨是心明善,性娇弱,做一个楼明傲口中的风雅贵公子倒是十二万分的适合他;而司徒一,这孩子心机重,心高气傲,此一点倒是子随其母。冷漠,谨慎,淡言,乍一看总是有三五分自己的影子,偏偏他学得越像,模仿的痕迹就更重。他处处学自己,却处处学的不像,心志太高,却又不懂得如何掩藏自己的野心,实以不取。

而楼明傲这女人深谙生存之道,善察人心,赢在掩饰,又是个敢作敢为懂得保全之术的。她的儿子…他多少还是存着几分观望期待之心。

宰相府,西厢间,香烛正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