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相屏退随侍,笑意于瞬间消逝殆尽,转眸间即言:“皇上当真三日后归朝?!不是说要拖至月终吗?”

屋内仅剩江澜与之二人,门窗皆是紧闭,外间起了风,内室中只闻窗外风打枝叶的声响,渗不入一丝冷意。“左司马于信中却是这般说的。”江澜淡淡放了密信,与多年前一般,她已是习惯了帮义父纵览密折信函,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任几乎纵越了血缘,是不得撼动一分的。

夏相猛回了身,望向江澜的目光掺杂了太多情绪,隐隐颤动着:“澜儿,你的时日不多,本想我们还可多准备几时,看来你随时准备动身。”

江澜心里亦是明白的,背着他平静熟练的烧了信函,再回身对上夏相的注目,点头应道:“义父,澜儿明白。只是,澜儿怕,于皇上面前,由着那件事——”

夏相眉间一颤,眼神涣散了几分,怔怔回神,冷声道:“早就没有那件事了。你忘了,世宗二十二年间便由我们处理干净的。”

江澜面容沉静不动,是,她心中实不该如此轻而易举起了波澜。

夏相齿间一寒,伸手扶向案台,烛台的橘色光火映出他满眼的混沌。江澜于其身后,稳步迎来,“义父,倘若皇上真的只有四年大限,帝位定是传于长生,义父亦能把握朝局,纵横捭阖。为何偏偏要走这条路?!”

这番言语,夏相自问过。只是,实在不堪答复。他信杨不兴,亦是允了杨不兴,这一条路走得别无选择,纵然挡于眼前是自己亲生女儿的骨肉。

夏相僵直了身子,盯上灯罩中的影影绰绰,落寞出言:“澜儿,难道你就不想做皇后吗?初儿从不想坐的位置不代表你也不想。”

江澜赫然仰目,满目惊色,用力吸着气,仿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事幕幕袭来,她痛苦过,绝望过,亦期待过,幸福过——那个梦想,那般的野心,给了自己一切,她亦是由此苦苦支撑着。她信的,她信那个位置只有他配去坐,他天生就是因它而存在的。只是她同夏相,同杨不兴信他的方式不一样,她江澜是因爱而信他。

“做上官裴的皇后!”这一句,夏相望着江澜断然道,“澜儿,你可以。”

江澜木然摇头,眼底满是惊乱,她还能够吗?上官裴,他还能接受这般的自己吗?他们还回得去吗?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敢想,每一次这般期待,都似活生生拔下一层皮,如坠炼狱般折磨着自己。

夏相眼底满是沉涩,再近一步,凄然道:“还记得二十二年你离开京都是如何说予我的吗?”

“澜儿说——”江澜全然愣住,猝然展出笑意,是凄冷冰霜的笑,而后怵然掠过痛苦绝望的神色,眼眸中的晶莹一丝丝积聚着,“澜儿不甘!”

“是。”夏相随着颔首,每一下都是隐忍,“你义父我——亦不甘,不甘了十年!”十年前他是输了的,只是十年后,苍天未必会再负自己。

江澜面无表情于心中应了,十年前,自己便是放手一搏,听天命尽人事了。十年后,再搏一次又能如何?!报义父之恩,亦是了却自己多年的希冀。她会做,于义父,于自己,甚至为了他,她都要再赴一次火海。

夏相平静了又道:“皇上归朝后,必会为长生选诏乳娘,义父我都已为你打点安妥,送你入宫不过这几日之间。于宫中,只管安安静静做你的事情,抚育好长生,其他…都由义父来做。四年后,大限之期到,携太子以令皇帝传诏。司徒登基,除你以外无人能及后位。他日司徒天命竭,你儿即位,你便是太后。澜儿,这一切本是初儿的命端,是我鲁莽之下毁了她的命数,所以——我要你,由着初儿的命端,替她活下去,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往后都是你的了。她的后命,亦是由你延续了。至于长生,长生,我对他的希望同对他母亲一般,只愿其长命百岁安然于世,别无所求。有朝一日你大权在握,我希望你能把长生还我,还给我们夏家…于此,我对不兴兄便是无憾了,对初儿亦是…”

屋外风似乎散了去,此刻与前时相比更静,小厮于院落外扬言禀道:“老爷,司徒庄主的轿子已然到了。”

这声禀报如雷劈过,江澜整个身子为之一阵,簌簌之间仰目迎向窗门的方向。只刹那,心被猛然攥住,无力呼吸,无力思考。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将这份绝然的思念狠狠埋葬于心底,她一直相信,自己是可以麻木到不动声色,只是时间欺骗了她,幻念蒙蔽了她,当那个人那么真实的侯于院落之外时。她的心还是会痛,由心底蔓延开来,化作全身的无力无知。

夏相看着此般的她,略显失望,他本是希望她能更残忍决绝一些,哪怕再坚强一分,淡淡叹了口气:“澜儿,你先退至偏间。见他,不急于一时。”等她准备好了,再见再忆,都来得及。

西厢门大开,为迎来者,夏相亲自步至园中迎轿。

那一双手掀了轿门,大步阔出,只站在日头下,定定的望向夏相的笑颜,司徒远自是明白那笑意都是堆出来的。现下,他自己反倒连笑都懒及去装。

由夏相相引,十步之间落于书阁之间坐下。两个俸茶的丫头斟了茶被遣了下去,司徒只望着满满的茶,并未伸手去碰那茶碗,转眸淡看了眼夏相:“夏相的信,我看了。”

“哦?”夏相忍不住牵扯出一丝笑意,细细品了茶,叹道,“这新春的毛尖真乃极品。”

“前来并不是为信中一事。”司徒顿了顿,眼神中满是阴狞,“夏相无需用这种方式逼我,一个女人而已,夏相何必如此上心呢?”言下之意,是欲就夏相密谋处置楼明傲一事做番交待。

“是啊,一个女人而已嘛,庄主又何必上心呢?”笑意更深,反问了过去。

司徒握拳的手一紧,只抬目迎视间更添几分厉色。

反倒是夏相释然一笑,放下茶盏,故作大度:“司徒庄主莫急,女人的问题都是好商量的。眼下,您的夫人我看着也无大碍,暂时就由她去吧。”话音一转,旋而再道,“我们还是好好来探讨信中的内容。”

“司徒远并不喜欢假人之手,更无心由他人指使。”司徒远淡定出言,此言却是实在话。

夏相对他的回应早已清楚,只神色不动道:“老身本是想…四年之后辞官隐居,只享受那弄孙之乐。”

司徒断未料及夏相会出言如此,淡看着他,心下揣度着他言语的真真假假。然,来不及他再细细琢磨,偏帘猛然被掀了起。“呦,都在呢——”这一声清洌却幽远,连着夏相都忍不住怒目以视。

上桓辅自偏殿而出,一手轻抬着帘幕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书阁内的状况。司徒并没回身,只伸手端过方才一口都未来得及碰的茶盏,面色不动品了几口,只听这声音便知道是他上桓辅,实在无必要回身观望。

夏相掩了怒色,眼中仍漾着不悦,声音有些涩:“桓儿,你这是什么规矩。”

“一个是老父,一个是多年的老友,用得上通报吗?”上桓辅笑笑,只身子落在帘子处,不进也不退,“看来今儿可都是凑齐了。”

“桓儿,你先退下去。”夏相终于忍不住扬声打发了道。

“要退下去的不只我一人吧。”上桓辅扬了笑意,却更显狰狞,“父亲,你由着美人于这偏殿偷听,要不得儿子正大光明步入吗?”

这一声倒也怔住了司徒远,端茶的手顿住,眼眸中怒色闪过,他从来都是厌恶那些梁上君子隔墙小人。

上桓辅回身看了眼躲在帘后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女人,恨意顿生。冰冷的眼眸微微闪了下,嘲讽之意由着唇边的笑意扯了出来,冷声扬道:“端慧王妃,既是来了,又侯在这偏间,怎就不见见故人呢?”

都言是好话不应坏话应,如今是真真灵验于楼明傲身上了。

睡了两个时辰因着口渴起身,刚踩上鞋,桂嬷嬷即走上来,手里端了盏茶。楼明傲本是感叹这老嬷嬷果真是眼明手快,端了茶碗还未入口,闻到那股子茉莉香气,一口闷气犯着呕已涌上来,忙推了茶盏捂口,“盅盂——端盅盂——”

好在桂嬷嬷是个稳得住的,见这情况,忙走上两步扶着楼明傲半个身子,一手轻抚上她后脊,一下下缓着力道为她疏解闷呕,另扬了声音唤人去取盅盂。只看了眼犯着难受的楼明傲,只觉着她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身子虽不娇,可也着实瘦了些,满眼厉色由着柔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说了什么来着,这可不能得意啊,前半晌还没反应了,这会就由不得自己了吧。看来啊,这小主子又是个不喜茉莉的,跟阿豫一个样呢。”

楼明傲倒听不进去这没完的唠叨,见了璃儿递上来的盅盂如遇救星,只觉得那味道还于周身不散,抱着盅盂呕起来,直把早膳间被逼喝下去的粥吐了出来。待到挥手让璃儿取了盅盂退下去,浑身气力大失,倚着床廊间大喘气,直喘个面色惨白。

桂嬷嬷倒也一点不嫌脏,伸手接了盅盂凑上鼻子去闻那气息,连正喘着的楼明傲都看不下去了,忙阻止道:“嬷嬷,脏——”嬷嬷倒像是全然听不到,自顾自的闻气观色,而后推了盅盂道:“不碍事,吐得不算干净,胃里还是留了点汤汤水水的。”

楼明傲有些过意不去了,刚想出言道谢,却听桂嬷嬷一点都打算放过她道:“看见没?可见逼你晨间吃点东西都明智的,若是空着肚子,就由你吐个昏天黑地了。”言着净了手即靠过来继续帮楼明傲抚弄后背,楼明傲只觉这手感并未像晨间那般粗糙咯得人生疼了,反倒越抚越舒服。

门外倒是传来脚步声,楼明傲以为是司徒远便仰了头打量着,只看见月白的袍子映在另一端,忍不住可怜兮兮道:“小温,你可算来看我了。”

温步卿抱胸倚在门板上,歪头打量着内屋的光景,咧嘴一笑:“楼明傲啊楼明傲,难得你也有今日。”说着掀了袍子即入。桂嬷嬷见是他,忙扶了楼明傲卧好,自己退身到一侧,言语中不失尊敬:“温公子来了。”

“嬷嬷,您外面忙吧。小楼这是闷出来的,我跟她说闹一会,她定好受了。”温步卿亦答得有分寸,直让楼明傲看着他们一来一往,惊讶得合不拢嘴。

看着桂嬷嬷出了外间,这才回眸迎向温步卿:“连司徒都对嬷嬷敬三分的,怎她就敬起你了。”

“那是我曾经救过她的命。”温步卿随着一笑,抬眼环视了这屋中的布景,连连赞,“司徒远就是司徒远,这手笔,这气势,欣羡,欣羡啊。”

“我倒是觉得如同牢狱,总是觉得哪里不对,这里的人看着都怪怪的。”楼明傲低下声音,终是把压了好久的话道出,“连着桂嬷嬷都怪怪的。”

温步卿一笑而过,随即坦然道:“司徒远能把自己乳娘请来服侍你,可见多少也是对你在意的。”

“他的乳娘?!”

“没觉得,司徒在她跟前不同了许多吗?估计这天下由他信任的人,只这一个桂嬷嬷再无其他了。”

楼明傲空眨了眨眼睛,忆起了白天的景况,连着司徒的怪异举动都理解明白了,只道,原来这桂嬷嬷不仅仅是降她的,亦是能降司徒远的。

第三十七章端慧王爷

“端慧王妃,故人于此,怎就不期待这重逢之时?!”

书阁间分外僻静着,殿烛燃烧的“滋滋”声清晰可辩,上桓辅不清不重的声音却如铅重凝固于空气中,茶案前二人皆不得喘息。

江澜仰视上桓辅的惊乱已化作平寂,只那一双眸子由方才的盈波亦转为冰凌子。夏相于暗中攥拳,恼怒之色全然压住。司徒在喝茶,一口一口淡淡的品着,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喝尽了最后一口茶,推手放了茶盏,撩袍起身道:“府上有客,司徒便也退了,多谢夏老几盏好茶。”

此般状况,夏相只有黑着一张脸不敢相拦。司徒言罢转身而退,步履轻盈,并无拖沓,推门行止间更是未向偏殿投去一丝注目,仿若无人,更若无视。阁门大开,春光蔓入,屋内习惯了黑暗的众人皆以袖去挡这强光,只司徒竟是惧也未惧,抬步而出。

偏殿中的江澜终于挪了几步,扶着廊柱怔怔望着日下淡然离去的背影,凄凄的笑了。十年,他并未变了多少,连这背影依然是孤独到令人颤抖。

时已至五月,京城已阵阵泛了闷噪,豫园之中楼明傲大抵适应了桂嬷嬷终日陪伴于身侧的日子。只大半的光景,便也看出了这老太婆实已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明白事,手下做事也着实稳妥,是司徒远能信的人,她还有什么怀疑的来头。至于司徒本人,于豫园亦是过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寅时二刻起,用了早膳,卯时应职,戌时归。没有一日变更过,只是会在月末最后三日归庄处理一些要务。她自是得了准许不必回庄,于那三日便由着桂嬷嬷守榻。

这半个月中,上官逸归朝,京都沸腾了一番便也随即寂静了下去。四月末,皇帝广诏天下由位阶五品以上朝官中挑选乳娘。依惯例,乳娘多是挑选自皇子姨舅家亲戚,念于皇后仙逝,皇帝亦是先垂询了外戚夏相的意见。夏相于圣前推举阁中养女,养女江氏曾生有一子,多年前既以休归于府,闭门锁闺数载,面容姣好,品行端庄,皇后与宫妃初探,亦无异议,帝允。

这消息传到楼明傲耳中,于她只是些许释然,暗道总归是自家父亲差使的人,想长生那孩子并不至于落入多艰难的境遇。

五月初一,皇帝圣驾亲临豫园,楼明傲也不知上官逸如何打探到入住豫园的消息,只那圣旨是直入了豫园偏殿。方时偏殿只有三五人,受了旨一片肃静。连桂嬷嬷都未出声说一个字,楼明傲接了圣旨,攥着那贴金轴绫锦,总觉是假传圣旨。但落目于绢布上的祥云图案,心里也明白这旨意做不来假。回头看了眼嬷嬷,桂嬷嬷眼中玄色黯淡了下去,只起身时扬了声音道:“愣着做什么,伺候夫人更衣,前园后园都去园外迎驾。”

这一声落,惊得璃儿忙去取柜子的正红锦袍,亮目逼人的耀眼直引得楼明傲皱眉:“换了这身,要那件藕荷色的。”

楼明傲于更替间宽衣解带时,一直未吭声的桂嬷嬷衔帘而入,面有忧色:“这都三日了,阿豫怎么还未回来。”

楼明傲面子上还要为他做打点,只得回:“说是庄中临时出了事端,脱不开。昨日就让杨归来报了信,大致要再拖上三天。”言罢推了推鬓上的云钗,竟沾了三两份释然,淡淡一笑,“不就是…见个驾吗?!”

这一声落到桂嬷嬷耳中,由眼中闪了玄色,只瞪着楼明傲:“你当那是个什么?!记着我的话,问什么再答什么,绝不言多余。”

楼明傲抬起脸,眼底平静无波,反倒以安慰的笑意看了嬷嬷:“嬷嬷别担心,我懂,这些…我都懂。”

圣驾亲临,本是无上荣光的喜事,却于此刻的豫园上下有一种说不穿的情绪。楼明傲本以为他会多么庄重的出现于此,却未想仅仅是微服私访,眼下倒有些嘲笑自己穿着的如此冠冕堂皇。上官逸只道是想逛逛园子,豫园的西路倒是建有别致精雅的花园子,别名“容池”,颇有几分御花园的意境。上官逸入豫园后便一心要逛那容花园。楼明傲及众人只得一同随侍。万没想到上官逸见了众人第一眼便只对上桂嬷嬷:“嬷嬷,您竟也在啊。”

他开口即是一个“您”,且不听语气如何,只这敬称出口,楼明傲心中也忍不住去琢磨嬷嬷的来头。只是眼下先顾及上官逸逛园子的事,想把嬷嬷的事推后再顾虑。

由着园口经由百尺长廊,上官逸起了兴致登高望远,便一同随他爬上云鹤山入到八角亭中,刚爬上亭子上官逸竟屏退了众人下山,只由楼明傲随驾。楼明傲自知这男人又起了心思捉弄自己,只得硬着头皮顶上。上官逸在八角亭中坐了半晌,由山顶视下,池里的荷花正是姣美之时,略自欣赏了一番,扬袖一指池边的靠岸石道:“五岁那年,朕于那岸头摔了个跟头,头磕在石岸上,吓坏了母妃,而后多年再由不得朕来这园子里避暑。”

楼明傲眼眸无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记起他后额倒是有个碗盖口的伤疤,从前倒也听他念叨过,那是在园子里避暑时由几个使坏心眼的兄长捉弄落下伤的。原没想到竟是这所园子。

上官逸又转了个身子,摄上楼明傲:“这小御花园本就是照着宫里御花园的构造建的,父皇赐名为‘容池’是取了朕母妃的字。”楼明傲由着此话一想,云妃的闺名倒只一个“容”,再落目于上官逸直等着他说明来意。

“想这豫园的匾额是重新挂上去的吧。”上官逸望向高远苍穹,霞光映满天边,煞有几分味道,“本不是叫豫园的。该叫端慧王府来着,世宗二十二年便是赏了朕的四皇兄——上官裴。”

上!官!裴!

又是这三个字,颤栗的痛楚直穿肺腑,楼明傲猛抬了头,两目空洞似活生生由人勾去了魂魄。记忆仍旧如此鲜明,她拼尽全力躲避的过往,竟然一丝都未忘,那三个字真真要窒息了她。

说不出原因,上官逸只看着楼明傲表情中的惊恐就涌出丝丝缕缕满足的喜悦,他喜欢看着女人手足无措。果真是手足,骨子都是一样的自私和阴暗,原来不只他自己一个人欺骗,司徒远他也会骗女人。想到这点,他恨不得让眼前的女人更惊惧,她眼中四分五裂的惊恐最能挑起自己的兴致。

索性就一说到底吧,上官逸残忍的笑笑:“也许朕该唤您一声——嫂夫人。”言罢即扬着得意之笑落目于北面的景色,留了时间给身侧的女人好好咀嚼他的话。

这一声落地,于楼明傲再不是痛,再不是惊了。

胸口突然空下去,满身惊惧的颤抖竟也随着安静了下来。目光茫然,下意识转动了双眸,却是毫无焦点。风拂乱了耳鬓间的发梢,轻轻阖了眼,脑海中闪现过每一个人的影子,夏明初的,楼明傲的,上官逸的,司徒远…风呜咽吹过,楼明傲望了眼山下的景状。好景,的确是好景,只眼底的一切似要撕裂自己,她自问本已至心神俱碎,这幅身躯还能碎到何状?!

上官逸两手扶在亭栏上,笑若轻喃:“皇兄…倒是个心思细腻的,这园子废了这么多年,他也终是花了大手笔买回来。只是…好歹也是枕边人,怎就不能透个话呢。端慧王妃,这名位,倒是比东院主母气派多了吧。”

看够了这边的景色,心下大块,旋身望了眼身后的女人,却呆呆的愣住。

楼明傲的眸中掠不到一丝颜色,就那么空洞无助的望着不知何处,面色冷白如石,那样的空白,仿佛失了生机。曾经他也见过这般决绝而失落的眼神,他也有试图揉碎那其中每一分的绝望,现下,同样的眼神惊恸了自己。

二人之间没有一丝声音,眼前的女人安静的就像个玩偶。明明是万籁俱静,上官逸却觉得耳膜阵阵压迫的痛起来,突兀杂碎的声音猛然涌上,是忽远忽近,而又忽高忽低。楼明傲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么戚戚的望着自己,或者,并不是望自己,而是凝着自己眼中她的影子。那些嘈杂混乱寻不到出处的声音渐渐化作一记声响——哭声,女人的泣声。

上官逸猛然摇了头,不可能的,楼明傲明明没有开口,她惨白的双唇片刻都未动,何以来的哭声。可是他还是听见了,那声音越来越响,愈响愈真切,是呜呜的泣声,发自心底,一声声凄厉哀绝,锥心泣血。

木兰花的馨香不知从何处散来,缭绕于空气中,久久缠绵不散。楼明傲深深吸足了口气,撑出一记微笑,眼底是淡淡的悲凉,一触即散,声音很柔很柔:“上官逸,你总是喜欢把人世间的一切美好——撕碎至面目全非。”

上官逸耳中只有那呜呜的泣声,睁大了双目看着楼明傲的双唇一张一阖,却听到不一个字!耳畔哀鸣声愈发婉转鸣动,骤然间一个尖厉的音色止住这一切嘈杂,这天地顿然无了声音。他惊恐的想要掠到万物之音,尤其是女人唇齿轻启脱口而出的那番,只是一切都不真实了,失了声音,仿若坠梦,天旋地转起来——上官逸扬了声音,歇斯底里的喊:“来人——来人——朕——朕——”他再喊不下去,泪水潸然而落,他是真的再听不到一丝声响了!

楼明傲的背影萧索而迷离,她在上官逸的歇斯底里中蓦然转身,静静地离去。她的步履极慢,极缓,空洞的笑意依然挂在唇边不落,只是这笑容——是没有生命的。云鹤山上,众鸟飞散,哑哑的鸣声浸没了一切。她已不记得她是怎样的离开了容池,离开了豫园,原来…这世间没有美好,一切都是假象,拼凑好的假象,她本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苦苦戴了个面具,却不知道原来那个人的面具比自己还厚。她苦苦逃离的人,却是一直守于身侧。她曾经庆幸过,庆幸自己逃得彻底而又成功,只是…自己根本就没有逃开过。

豫园外,杨回定定的望着她,他尽力掩饰出所有的不安和惊恐,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主母,只道那还是个人吗?他望着她,只看到了虚弱空洞的灵魂,再无其它。

“我不要住这里。”楼明傲听到自己是这么说的,只是事后她定会忘了此时说过的话。

“不住这里,去何处呢?”杨回紧了额头,“山庄吗?主母回山庄吗?”

楼明傲再听不到其它声音,睁着眼看杨回一次次张口询问,她将所有的声音抗拒在外,只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无以逃脱。杨回见这般失魂落魄的主母,无奈只得不合礼数了,出手将主母抱至车中安置,她就由他这般轻薄,不做声,甚至于感应不到。

杨回叹了口气,放下帘幕,扬鞭而起,马车直冲向京郊的方向。

东院正间,香烛正燃,司徒手中捏了好厚的一沓信,他有些累了。今日翻出这些旧信再过目一遍,心底寸寸冷了下来…原来他司徒远竟也是这般人。楼氏遗孤,楼氏,这些年他利用掌控楼氏遗孤,已然得到了不少好处,由这一封封举表诚言归顺的信函中,便能探究个大概。楼明傲,本就是他要娶的女人,纵然她再平庸,再无奇,只因着她是楼门余脉,其身后便有错综复杂的楼家余势,这样一个女人,怎能随随便便跟了无心成大业的彦府?!四年,自己只是用了四年便掌控了民间大半的势力,这其中,楼明傲三个字有多重的分量,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既已选择走上这条路,便绝无退路。这条路并非所愿,只因出生在帝王家,只因囊中之物天命所赐概由人夺去…

第三十八章

十里楼宇,延绵成峻山险岭的雄伟气势,云黛色的琉璃瓦檐映着满园暮色。明佑山庄如同每一个平凡寂静的黄昏,各院上演着自己的戏码,日日夜夜皆如此,戏码旧了方可换上新的,旧人不哭,新人亦不笑。你看着它,定会觉得这庄子是个没有生命气息的存在。

楼明傲由车上而下,忽觉得起风了,风压云涌自四面八方袭来,她定定仰头观了一番云月,心中反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上路之前的茫恐荡然无存。这一路而来,脑中尽是咿咿呀呀的唱腔戏文,云锣水袖,她本是习以为常的,为何还会惊乱至颤抖。这世间,并没有人值得自己为之神乱。而她…也定由不得这世间吞没了自己。

“这世间不曾有一人信我,我也从不想他们信。只现在…我想你能信我。”这一声再入耳畔,楼明傲冷冷笑了,提了裙摆,轻步迈上…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信与不信。人生无非就是一场戏,只是看谁演得更真,演得更久。不过就是——活下去!

今夜,司徒既是留府,按惯例仍是去了陈景落的院子进膳。景落园本就是陈景落出嫁前的闺院,虽不及东院的瞩目气派,却也占尽了西院间的风水。楼明傲只是掌权了东院而已,而东院也只一个主母的势力。西院不同,是除却主母之外所有女人的居所,其中势力横纵,门派繁杂,能掌领西院中,便是控制了山庄的女眷。陈景落多年来费尽心思整治西院,并得以西院长夫人的尊称,不可不谓熟思远虑。

对司徒远而言,四院夫人皆有用处,不是随意可以置之不顾的。只现下,有一个人,收揽了自己更多的视线罢。

东院楼氏替他招揽楼门旧势,于民间江湖汇集人脉威望。景落院陈氏,天下第一镖局的继任,是司徒势力的起源,亦是磐石。尹素院尹氏,是商贾出身的大小姐,司徒营商之路亦是由尹家一路扶持而上。玄惜院陆氏,其出身乃官道世家,是其暗中勾结官场的一颗石子,灵巧而圆润。由此官商之路,江湖事端,皆为其打开四通八达之势。

他司徒远,并不怕人言及其由女子而风声水起,那些女人,有真心追慕自己,如陈氏;亦有利益权衡的牺牲者,如陆氏。他从她们身上得了多少,亦会相应给予多少,这本就是一门生意。他看得清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才会一路走得执著隐忍。

门边垂落的湘妃竹帘由来人轻轻抬起,陈景落面色不动的看了一眼膳桌旁稳坐的男人,她并未想到他会来,方听嬷嬷传来消息,这时候匆忙赶至,果然看到那男人蓦然的身影。缓缓放下帘子,淡淡行了一礼:“主上,安。”

司徒扬了手由她径自起身。陈景落起身后,稳妥的吩咐随侍的几个丫头布膳,自己扭了头端帕子给司徒净手。司徒竟也不动,只由着她此后,陈景落对此早已是熟记于心。净手,端茶,布菜,盛饭,一步步都是由着他的习惯。

待到该做的都做了,自己方临着司徒坐在另一端,不动筷子,只盯着司徒。司徒远吃了几口菜,抬目看到陈景落盯着自己,便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停了手里的筷子,等着她出言。

陈景落默契的开了口,声音温温的:“今儿晌午,刚由院子里的嬷嬷切脉,说是有了。”

司徒捏着帕子拭了唇边,闷声应了:“嗯。”

“嬷嬷说是再要稳上三五日好,所以…妾准备五日后再动身。”此一出言,寂寂而笑。

“嗯。”再一答。

陈景落微微蹙眉,已不知何以能谈,只听着沙漏一滴滴落着声音,流至心底空空的。二门处传来脚步声,随着望上去正看见司徒双摇摇晃晃奔至厅堂间。

“娘亲,双儿饿了——”人未到,声先至,只张舞着一双肉手要扑上来。无需掀帘,一弯腰由帘下钻入,只看着膳桌一旁另一端的人,怔得忙收了手。陈景落意味深长的瞪了她一眼,司徒双忙规规矩矩行了礼,朗声道:“父亲,安。”

“嗯。”司徒微一点头,依然是满目无色。

陈景落起身走至司徒双身前,半蹲了身子,挽着她的一双袖子,淡道:“不是说好了,同墨哥哥在后堂玩,后要在东院那用晚膳吗?”

“玩到后半晌,墨哥哥被焕儿姑姑叫去了,说是他娘亲回来,便急匆匆走了。”司徒双空眨着双明眸,那双眉是像极了陈景落。

这一声不大,却足以由司徒听了去,转眸蹙眉间放了碗筷,淡淡看了眼司徒双。凝神片刻,回头以眼神示意了杨归,杨归自是明白主上的意思,寻了个不起眼的光景退了出去。

饭用毕的时刻,杨归才回到厅膳间,只对上司徒的目光微一点头,双唇紧抿。司徒双额猛然蹙紧,满目不悦之色。陈景落并未注意到主仆二人间的眼色,只看见司徒眉眼不善,方开口问:“是饭菜不合口吗?”

司徒依然蹙眉,只道:“收膳吧。”

陈景落再细一琢磨想到了东院的女人,试问了声:“主母此时匆忙回来,主上是不是要去看看?!”

“不用。”蓦然开口,人已起身由着东厢间的书阁前走去。

璃儿随着桂嬷嬷由京中赶来时已入了更,庄中正安寂着。入了东院,璃儿抛下身后的桂嬷嬷,直入里间,却见内室中灯已灭,全然无了动静。心下生了些慌乱,回到院落里看见端水走上的焕儿,直拉上焕儿的袖子急急的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回来了?本是在园子里住的好好的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由着杨回领她回来了。”

焕儿前前后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轻松笑了笑:“你做什么紧张,主母只说是想我们了,就绕个路回来住几天。瞧你急的。”

璃儿心中并未平定,只张望了里间,低了声音:“主母…可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焕儿由着她的话想了想,傍晚时那女人入了东院即嚷嚷着要吃饭,饭后逗着墨少爷耍了几圈,与平日无个不同,再以后就说累了睡下了。缓缓对上璃儿急切的目光,摇了摇头:“没,我没看出个什么明堂来,同从前有区别吗?”

身后桂嬷嬷听了她们的一番对答,面色不动迎上来只道:“既是虚惊一场,就由她住几日吧。什么事,明早再说也是好的。”

焕儿打了眼方才一直站在阴影里的老嬷嬷,这会惊讶道:“这位是…”

“是桂嬷嬷,京里园子里的。”璃儿淡淡答了,一门心思只想着内间的女人,嘴上仍是嘱咐了道,“给桂嬷嬷安排间好厢房。今夜,我守榻吧。”

“也好,这几日墨少爷正咳得厉害,我守着他还安心点。”焕儿并无异议,从来都是璃儿更关心主母,她自己是大半个心思扑在小主子身上,这下也是能尽心尽力去照顾小主子。

夜,正浓。

璃儿于内间帘处守着,好几次她都想直入里间看看自家主母的状况,却都没能掀帘而入。随着门“吱”一声由外间人推开,月光射到自己身上,璃儿旋身看着身后人,却愣于霎时。

司徒只披了身单衣出现于门栏处,他本是睡在景落院的,却无论如何入不了眠,终是单衣而出,现下略显尴尬的落于此处,由着璃儿惊讶的打探自己。

偏头看了眼里间,司徒低声道:“睡了?!”

璃儿一点头,忙给他掀了帘子,身子一让,声音轻不可闻:“主上是要睡下吗?奴婢这就去掌灯。”

“不必。”司徒低声断道,“只待半晌就走。”

璃儿也不敢说什么,目送着司徒入了里间,自己旋身而出,轻轻阖了外间的门。

瑶石木的软塌,月梨花的薰香,金镶玉的吊饰,这屋中还是什么都未变。楼明傲是真的睡熟了,不知是发冷还是不舒服,浑身蜷缩着,面冲里端而卧。

司徒蓦然坐于床端,寂寂看着床上的人,脑子里想着她突然回庄的原因。这女人总是想一出做一出,很难以条条框框圈制她,或者真是自己多心了,她无非就是于园子里耐不住寂寞,回来热闹三两天。只是…至少派人先传了信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