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步卿随着一笑,不去在意楼明的话,反倒认真了起来:“远远的信函中多会落上他的私印,你若想做的万无一失——”

这院中又起风了,连着几束花瓣纷纷坠下,二人皆不语,只笑得诡异。

正院间,司徒刚刚用了晚半晌的药,桂嬷嬷亦退下。屋中只剩他一人于榻上支着小案执笔处案。院落里吵闹之声漫入,司徒亦随着出神望向窗外,那女人说是晨昏定省,可见晚间亦不会放过自己。索性推开身前的小案,静静坐等那女人的羞辱,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琢磨如何开口说第一句。

“娘亲,你不会说空话吧。”行至正院外,司徒墨忽仰头望了眼拉着他袖子的女人。

“我什么时候说空话?!”

“温叔叔说你在父亲面前只说空话的。”司徒墨皱着一张小脸,作势唉声叹气:“不管怎样,墨墨乖乖听娘亲的话随你给父亲行礼,做了娘亲嘱咐的事。娘亲就允我吃凉碗,对吧?”

“对对对。”楼明傲随着应付起来,“不仅天天可以吃凉碗,还可以在我床上睡。你能不能不念叨了?你娘亲我没老,记性还在。”

司徒墨暗暗记在心底,脚下不由得更利落了些,嘴上仍碎碎念叨:“为什么不带大哥来?!”

“他不爱吃凉碗,也不喜在我房里睡。”

“哦。”

屋外,楼明傲蹲了身子,摆正了司徒墨的圆襟领,郑重其事道:“儿子,胜败在此一举,你的凉碗睡床大计指日可待。”

司徒墨睁圆了一双杏目,炯炯有神,重重点了小脑袋。

内间屋门再开,内间暖融融的烛光映出门间一大一小的身影。不等二人开口说那套念安的吉祥话,司徒已先开口,目光竟也出奇不意的暖了下来——“来了?!”

第四十一章 伤之痛,恨之切

楼明傲从未见过主动与自己打招呼的司徒远,只那两个字撞入耳畔,恍惚了好一阵子。直到司徒墨拉了自己的袖子才缓了神,略显尴尬的福了福身子,“夫君,妾领着——”

“过来吧。”不等楼明傲做足了样子,司徒已然开口唤。

楼明傲心里一横,暗骂了声“司徒远你竟敢拆我台”。面上依然温雅如水,只推着司徒墨上前了几步,又不敢太过接近。手下一戳司徒墨的小肩膀,司徒墨即拥了上去。

司徒远怔怔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小儿子,只是他个子尚小,亦没有轻功底子,以这阵势,扑到身上还好,撞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床板可就是有的受了。想到此即出手去揽,可惜还是出手慢了,司徒墨未扑到床上,撞了床檐反被弹了出去,直看得司徒远目瞪口呆。

楼明傲也未料到这小子这般不顶用,连爬床的要领都不得,他日怎能成大气候?!只看司徒墨摔得不轻,连人带身子由地上滚起来,放声作哭,毫不留情面。

司徒远是最怕孩子哭闹,孩提嚎啕一声乍响,他即抬手撑额,攥着越发酸紧的额头。楼明傲几步走上去,扯着司徒墨站起来,忙扳过小儿子身板,出言哄道:“来,给娘亲看看,小鼻子撞歪了没?!”

司徒墨吓得一哆嗦,收了哭音,眼泪汪汪瞪大了眸子,直直攥上楼明傲,不时地吸气抽泣,夹杂着哭音胆小道:“歪——歪了吗?”

“没。”楼明傲一摇头,捏了他的小鼻尖,顺手拉过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再哭,可就要歪了,鼻子歪了娘亲就不爱了。”

司徒墨倒是真不哭了,瘪着嘴干抽泣了两声,两只眼眸因着刚被泪水洗过格外光泽,一脸委屈的拉上楼明傲的袖子,“娘亲,亲墨墨一口,墨墨就不哭。”

楼明傲心下一叹,拉过司徒墨的领子,落于其额前浅浅一吻,咬牙切齿道:“小子,又占你老娘便宜。”

司徒墨咯咯一笑,并不满足,回头望了眼床上的司徒远:“娘亲亲墨墨了,那爹爹呢?!”

司徒远本是由始至终盯着他们二人,眼前这对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全然无视自己的存在。然,道不出原因的,方才那一幕落于眼底,竟生出几分暖意。儿时,自己也是这般希冀过。

“爹爹呢?!”司徒墨憋足了气,一双圆目陡睁揪向司徒远。

司徒远回神之间,生出几丝迷惘混沌,声音淡淡的,却也算得上温雅:“做什么?”

“亲亲!”司徒墨说着又迎上去,这一次不敢再鲁莽,乖乖走到司徒远身前,一手揉捏着自己的小鼻尖,“墨墨鼻子痛,爹爹亲亲鼻子吧。”

亲鼻子?!是不是太过暧昧了?!

司徒远本是个面薄的,这时候一拧轩眉,略显几分不自在,全然不知如何作答。楼明傲亦立在一旁观望,只在心里暗骂他司徒墨别玩过了火。

司徒墨倒也执拗起来,一手够上司徒远的腰带,踮起了脚尖,微阖上双目,长长的睫毛忽闪而落,直等着司徒远靠上来赏他那一吻。

司徒远竟也面红耳热起来,慌乱间寻了楼明傲的身影,楼明傲见状连连躲闪。无奈间,摇了摇头,轻轻俯下半个身子,落目于那精致如雕画的鼻梁,终究没能吻下去,只是以自己微凉的鼻梁触碰了他的…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热气贯穿了自己,心底那个角落因之一颤,久久不能平复。

司徒墨全然不顾司徒远,如同得了奖赏的孩童般雀跃的奔回楼明傲怀中,由她身前仰起了小脑袋:“娘亲没有说空话,和爹爹玩亲亲,他会脸红,同大哥一样。”

楼明傲万没想到这孩子竟随口在这种场合说了出来,她自己都不记得何时给他灌输了这思想,眼下只想寻个缝钻进去。方才红透脸的是司徒,这回楼明傲亦好不哪里去。

红脸之际,忙瞪了眼睛,意有所指:“闹完了?”

司徒墨目光闪烁,随着点头。

昏黄的灯烛下,一大一小的影子渐渐拉长,司徒只盯着那两抹影子竟有些失神,恍惚之中,怔怔抬目,心下竟也不思量,直接脱口而出。然,这也是前所未有过的。

“墨墨,你先去找偏屋的杨归叔叔玩,我同你娘亲有话要说。”

出口即是“墨墨”,不仅是楼明傲,连司徒墨都未反应过来。司徒墨愣了好半晌,傻傻走到门端,连句交待的话都没扔下即为屋中二人关好了门。

楼明傲本就一门心思想出去的,万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绕了半圈,双手扶在雕花楠木椅上就是不坐,时不时望着窗外扫两眼。忽觉得这内室再不像往日的寒寂,身子一转,正撞向司徒投向自己的目光。索性大大方方走过去,依然落坐于晨间那张圆木凳上,空瞪着一双清眸:“妾等着夫君指示。”

司徒这次反是不怒了,低了声音道:“你用这话气我…算是气够了?!”

楼明傲偏了头,垂手玩弄着自己的罗袖,上面绣着团花,一束束艳丽夺人视线。司徒看着她故作无谓的神情,由不得心中一颤,反抚首轻啄了一口,那一吻直落鼻尖。

脸蹭得一热,楼明傲吓得往身后躲了半寸,双眼亦随着发亮,只瞪向司徒远不出声。司徒远淡淡笑了,又迅速敛了笑意,言:“倒是谁先红了脸?!”

楼明傲只道这时该是由她发怒,甩了帕子即起身,反被司徒远出手环住了腰。她腰间,软如水,由着他从中掠到丝丝暖意。

“明傲。”这一声,他喑哑出声,“该是我的,终究都会是我的。你认了吧。”

“认了?!”什么是认了,楼明傲怔怔落目于腰间的人,声音空寂,“你倒是告诉我,什么是认了?!”

“六年前,你本就该做我的妻。”这一声,言得好不艰难。

楼明傲心中猛然空了,她最怕最怕的,就是这个人说出这番话。什么六年前,什么婚书,什么夫妻,尽是她一心逃离的。偏偏到最后,还是要一概都认了?!微微阖目,伸手去掰开他的手,无奈,她越挣扎,他揽得更用力。心下又痛又急,忙惊呼出声:“上官裴,你凭什么叫我认?!改婚书的时候,娶霍静时,你又在做什么?!你同他们一样!推我至万劫不复亦掺了你的一分力!别同我讲你不知道不清楚,你终归是逃不开的。是,天命如此玩弄我,我自己认了,可凭什么…凭什么由你叫我认!”

司徒远心中一紧,往昔之事如电光回闪间猛然袭上,他怔怔的放开她,小心翼翼的收手,赤着手攥成了拳,他无力解释,甚至于无从解释。

“因为你,是因为发现了…真相。”楼明傲闪着笑意,只眼中湿气漫上,那些痛苦的记忆吞噬着每一寸理智,整个人仿若随时会幻灭成灰,“他杀了我。”

司徒远满目宁静,直视于她,心中竟是随着她的苦楚一同痛过。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上官裴,这三个字,足以让她崩溃,所以…他才瞒下不说。宁愿她于心中把自己幻化为虚伪之徒,也不敢轻易出口言半个字。那句“瞒则一生”并非言她,而是在说他自己啊!只是…他从不知道,原来她这般痛过,他甚至从不知,眼前这个女人——此刻心所挂念的女人,竟是活在两个人的痛苦之中,楼明傲痛过,夏明初似乎比她更痛。他伸了手想要触及她,却无奈无论如何都是及不到,二人之间已如鸿沟贯阻,无以逾越。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漫天都是她的泪。那些泪,那些苦,缕缕缠绕不散,凝做粉末复又化开,缭绕于周身,自心尖流过,涩了千百万般情绪。

“我从未想卷入你们兄弟二人相争的怨恨之中,虽然我不懂,为何手足会落至此般。但我绝无半分心思想入这潭浑水。偏偏总是逃不开,躲不掉。该做的,能做的,要做的,我皆是尽力了。你们还想让我做什么?!我不过是要好好活下去,我问你,我再问你一次,不论我是楼明傲还是夏明初,老天真的就不肯给我指明一条活路吗?”楼明傲怔怔的望向他,心已被矛枪戳成了千疮百孔,渐渐麻木,再没有抽搐,亦没有疼痛。这一番话,问得好不畅快,“若说恨,我是恨,上官裴你怪不得我恨你。只要我还恨着他上官逸,便是连着你一起恨了。纵然你没有错过一分,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原谅,只因满身的伤疤还一并印着你的名字!”

疾风由窗外蹿入,灯罩中的芯火猛然一扑,焰折而灭。漆黑静默吞噬着内屋间一切感伤复杂的情愫,黑暗中,楼明傲紧紧攥了手间的楠木椅杯,指甲深深地陷入,卡在雕花镂空之间生生要划出几道瑕疵。湿气盈了满眶,情难自抑,寂冷的泪由着唇边簌簌而落。扭头躲闪间暗暗骂了自己一声不争气,而后更多的泪水汹涌而至,迷了一双冷目。虽已极力控制,却是越压抑,心中愈苦。整个身子,都由着哭泣连连颤抖起来。而后,索性肆意了,哭声越发清晰,郁结了多时的酸楚于瞬间溃堤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司徒僵硬的转眸于黑暗中寻找那抹身影,若不是她鬓间别着的冷簪于月色下寂寂发光,他许是寻不到她。他由着那越发清晰的哭泣声声入耳,额头难得并未因此作痛。心下竟有个声音,很静,细细微微的,似乎在说——哭吧,哭吧,你实该这般哭出来宣泄几番。偶尔,他也压抑不住,随着那哭声,轻轻地咳起来。

夜已至日,初月现于天边,冷夜如墨,明佑山庄从未这般寂静着,只闻正院间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咳声。两处声音,时而交杂,一声接过另一声;时而重叠,尽化作寂寞那一种声音。

二更时,楼明傲只身落于院中,她自己都不记得是如何走出那间屋子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连着司徒远的咳声都落在身后。淡淡的掠了眼月色,双目干涩,几乎是把几世的泪都哭尽了。身后寝间依然传来那一声声寂寂的咳音,听在心头一紧,怕是某些人是咳不尽的。杨归的厢房灯还亮着,推门迈入间,正看见杨归支着一脸疲怠守着床上入眠的司徒墨。

楼明傲几步上前,用一方小毯子包住睡得香甜的司徒墨,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冲杨归一点头,即要出去。杨归追上几步忙道:“换我来吧。”

“不用。”哭哑了嗓子,连着此时出声都是怪怪的,不想让杨归看出自己与往日的不同,脸转向了阴影处。怀里的小东西挣扎了几下,睁目间有些不适应光亮,蠕动了几下从楼明傲怀中脱身而出,说什么也不要楼明傲抱,晕乎乎拉上她的袖子,“娘亲,同墨墨回屋吧,墨墨要同娘亲睡。”

楼明傲应了,牵着司徒墨即步出了厢房,一路出了正院,拐至暗处,司徒墨揉着睡眼从袖子里递出个荷包:“娘亲,的确是挂在爹爹腰上的。”

楼明傲蹲下半个身子,平视司徒墨,伸手捏过他递上来的物件,攥在手中,努力扬了笑意:“墨墨乖,果真没让娘亲失望。只是…偷东西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一次娘亲教坏了你。”

司徒墨垂了头,歪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不绕圈子直问道:“娘亲为什么要爹爹的石印呢?”

“…”楼明傲绞尽脑汁去想一个最美好的说辞。

“难道娘亲不喜欢爹爹吗?娘亲都有说过喜欢墨墨,喜欢璃儿,喜欢岑姨娘,还有好些人。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喜欢爹爹。是真的不喜欢吗?”

遇上这个棘手的问题,楼明傲一反常态的支吾了:“这个,不是说不喜欢,而是…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一句小孩不懂,倒是由大人糊弄的最佳措辞。

“唉。”司徒墨叹了口气,微摇了头,“大人的世间,我们总是不懂的。”

第四十二章

楼明傲苍白的笑了笑,只看司徒墨一脸困意,心下生出不忍,一拍他的小额头:“乖,少说点没用的。娘亲背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司徒墨连连却步,满脸坚持道,“墨墨要自己走,娘亲牵着走。”

楼明傲戏谑一笑:“真的不要?!小少爷?”

“其实想要。”司徒墨瘪着嘴,“可是嬷嬷说娘亲身子重,不能累娘亲。”

看着眼前司徒墨的满目认真,楼明傲心下酸酸的,起身拉上软绵绵的小手直向东院走。

“墨墨,你为什么要问娘亲喜不喜欢爹爹。”

“相亲相爱不好吗?”司徒墨仰了头,脚下一个踉跄,好在被楼明傲稳稳握住,“娘亲今天哭了吧。”

楼明傲脚下一顿,垂首间细细打量了这小子的眉眼,“怎么这么说?!”

“哭就哭了吧。墨墨今天也哭了呢。”这小子倒是满嘴脸的无所谓。

“墨墨为什么要哭。”

司徒墨垂了小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软软的:“爹爹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可是他今天喊了我墨墨呢。娘亲也是因为爹爹喊了你,才哭的吗?”

“是啊。”楼明傲随着一笑,言不由衷地应着,垂首间一手抚弄着司徒墨的额头,“墨墨下一次不能哭了,因为爹爹他还会喊你很多次,会一直喊下去。”

“那娘亲也不哭了?!”

“是,娘亲也再不哭了呢。”

幽幽月色,寂寂人间。上官逸拖着长长的影子徒步行于深宫之中,步履艰难,形单影支。这时候,静钦殿依然亮着烛火,两个守夜的宫侍蹲在屏风外,偏目间迎上那抹明黄的身影。上官逸在她们出声念安前做了噤声的手势,袖子一挥,二宫侍即委身退下。

绕过隔断屏风,入目是馨暖的寝间,明晃晃的幔子帷帐由满间灯烛映出玄光溢彩。霍静此刻倦极了,面向里侧而卧,连身后渐进的脚步声都未发觉。

上官逸依着榻尾缓缓坐落,静静审视着榻上之人,但见霍静眉目清静,神色安然,心下也舒缓几分。更声忽起,悠长孤冷的声音由宫道间漫入,竟似浸染了千丝万缕的哀伤,久久不落。

双唇嚅动,好半晌出声道:“静儿,生死无非就是个过程,你我都莫要再难过了。”

榻上的人后脊一颤,艰难的转了个身子,望向来人。霍静未出声回应,只微转了干涩的双眸,上上下下打量着上官逸,目光于彷徨中游弋,落目于他袖间的明黄金丝络绣,心口涌上那么一股子情绪,说不穿,道不明。

“难过的只臣妾一个人罢了。”霍静痴痴的笑了,满目之间尽是刺目的明黄,“皇上何需说那番话安慰臣妾。”

上官逸眼眸轻颤,伸手出袖间握上霍静单薄的双肩:“静儿,朕…亦是难过的,不仅仅是你的骨肉,亦是——”

“亦是长生的手足。”霍静眼神涣散,面无表情的打断他的话,“皇上只是难过…长生无所依伴,要孤零零于深宫中长大。皇上眼中,除了长生,还有其他人吗?”

心头一凛,霍静之言,却是句句切中。上官逸怔了许久,是,此一生,得有长生一子,他上官逸纵然背负子息单薄之名亦满足了。疲惫的摇了头怔怔起身,却看着袖间沾了新鲜的血迹,尚余着温度,染在袖间是那样夺目。上官逸浑身一僵,满目的色彩天旋地转一番,脚下几乎站不稳,脑海中千百万般思量一一闪过。一口血腥涌上喉间,心中空下几分,手间一抖,掀开被衾,霍静下半身直浸在血泊之中…

翌日清晨,明佑山庄。

东院间漂浮着某种气息,隐隐约约,不浓不淡,好似孕育着什么大举动,又好似平静到溃烂。楼明傲起了一个大早,晨膳用过,即侯在厅堂,静静的听沙漏滴过的声音。璃儿焕儿各侯于一侧,暗暗打量着翻着出纳簿子的楼明傲,各房各院的出纳簿子皆是自成一册,楼明傲只有在心情好时才逐一翻过,眼下她翻着玄惜院的出纳簿子看得是字字用心。

门外陆玄惜伫立了许久,方迟疑着迈入。楼明傲自簿子间余了视线掠她一眼——见陆玄惜一身淡黄色夹绸衬底裙衫,系着黛螺色质地极佳的缟带,腰间悬着上等雪玉石佩,环佩玉声璆然。五步之隔,面色不动十指相扣于腰间,淡淡屈膝俯身一礼,沉下气道:“请主母大安。”

楼明傲一手推了簿子,看了她一眼就笑了:“其实你心里在想说…这个礼行得一点都不服气。”

陆玄惜心中一哽,双目渗透出奇特的光泽,只相握的十指攥出了汗。

楼明傲倒也无谓,抬盏间略一沉吟:“我知道…山庄里最瞧不起这个东院主母的人,是你陆玄惜。没错,你有资格看不起我。你是出身世家﹑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我这卑微身段于你闺府中怕也只配做烧水间添柴的丫鬟。你出手阔绰,眼界也宽,什么场面没见过,我这等鼠目寸光平庸世俗定是要被你笑话个千万番去。真真的可惜了,这么气派,这么端贵,这么超凡脱俗一女人,怎么就被我这无赖小人踩在了脚底下?!”

此言一出,陆玄惜眼中波澜顿起,目光生生攥着楼明傲,牙根紧了再紧。

楼明傲由着她瞪自己,面色平缓,自袖中抽出那封信笺,出手即是甩在桌前,轻启杯盏,吹凉了几口菩提子花茶并不喝。

只笺面上“休书”二字格外醒目,看在陆玄惜眼中,由惊痛转为迷乱,张口即言:“楼明傲,你又在玩什么?!”

眉间一挑,楼明傲歪在圈椅中幽幽言道:“白纸黑字,看得清楚明白吗?”

“总有个理由?!”陆玄惜忙以胡乱的笑色掩下惊慌,“你…不能平白无故休了我。”

“没有理由又怎样?!”楼明傲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笑意丝丝冷却,“陆大小姐喜欢个理由,那我就搬出几个理由,你且听,我且说。”

“我没空同你胡搅蛮缠,我要见司徒远。”陆玄惜一偏头,避开楼明傲咄咄逼人的视线。

“你要见司徒远,可以,那我们就一同去见。”楼明傲眼神扑朔迷离,只清冷的目光似要穿透每一分虚假,“我们一同见他,然后我当着他的面,问你——”一句话未尽,停了半晌,只盯着陆玄惜,须臾不动。

陆玄惜双唇翕动,唇边微微勾起一丝颤抖,喉咙口咽了又咽,看着楼明傲,如同在凝视一个陌生人。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竟也会颤抖。

楼明傲忽然好奇起来,想如此光鲜亮丽的女人怎就落得今日的落魄,想她方时也是抗拒过的吧,夫姓司徒,多么诱惑动人的称讳,只于这光芒映照下的女人们才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糜烂虚度的光华。

“宣元二年,四月初一;宣元三年,冬至,小雪;宣元五年的惊蛰,五月十五,十月初八;我且问你——只这几个日子里睡在你屋里的男人是谁?!”楼明傲苦笑了道,连着声音都涩了,“苍术,厚朴,陈皮,芒硝,甘草,大黄,三棱,文术。这八味药,最晚一次是今年正月间从你的小膳房记下的。我再问你,这记药方,是做何用?!是补陆夫人的气血还是祛什么孽障?!好一个名门望族,好一个志高气洁,又好一个矜持娇贵。你看不起他人,倒是做出些由人看得起的事情?!”

陆玄惜脚下踉跄几步,面色忽而惨白,连着紧扣的双手悄无声息的松开,一手紧紧扶上身后的梨花扶案。看楼明傲的神情瞬间迷乱,心中欲嘶吼出声,她恨,恨这个女人以如此平淡的语气质问,她似乎很擅长看戏,不,她实在是爱看戏。眼下,自己竟是落在了戏台上,笛笙悠然,却一直由着她看得极热闹。

“楼明傲,我原以为你是糊涂。” 陆玄惜轻摇了摇自己的头,齿间似要咬碎溢出血色,“我错了,错得好离谱。再见不到比你清楚明白的人了。你不是糊涂,只是——小人而已。”

楼明傲随着一点头,笑妍微绽:“你今天才知道我是小人吗?本主母好像…从来就很小人。”言罢旋了身子,扔了休书上去,抚袖淡然道:“这休书,你最好揣着回陆府还算光鲜亮丽些,否则,倒像是我们山庄轰你出门。夫妻缘分已尽,信里说得很明白,或者…你同他本就未结下哪门子缘分。”

“楼明傲,你当你自己是什么,我们都是什么?!不过是摆在山庄被贡起来的女人。”陆玄惜心有不甘,此时此刻,仍不忘最后一争,“我知道自己于他的价值。”

楼明傲甩了甩袖子,唇角笑意掠过:“你也算是个明白人,万事都糊涂了,只这一件还清醒着。所以你领了休书回去,我放你一条生路,全当你买通我压下那些个不光彩的事,你——也帮我带句话。”

陆玄惜身子一僵,直直望向楼明傲,沉默不语。

“你就同尚书大人说——司徒远不需要他了。”

楼明傲起步至窗根下,出手推窗,由着丝丝柔风暖意驱入,举目之间,眯眼看着日月同在的苍穹,只这个时候,月盘一丝丝淡了下去,日头愈烈。也许,这么多女人中,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词藻,根植于她们内心深处的恨意早就糜烂溃散,每个人,都有自己恨他的方式。

第四十三章

静钦殿,燃香静静升腾。

世宗皇帝在位时,这所静钦殿是云贵妃的居所,金砖玉瓦重檐春色间记下了一代旷世名主对绝代佳人的宠爱,只是江山美人两不侵实乃空言,无论几代君主,都没能做到。

尤记得儿时,上官逸并不觉得父亲是君临天下的九重天子,于他面前,他只像一位慈蔼温和的父亲;于母妃面前,他更是平平凡凡的夫君。

脱却一身礼数繁缛,父亲从不唤母亲为妃,私下中,他只念“我妻”;而她,亦同样不去称他圣上,声声念着他的名讳,“昀硕”二字,此生,他只由母妃口中听过,似乎那二字,就是为了母亲而存在。他们爱得平凡而欣慰,无争无求,这一对眷侣,如若不是生于帝王家,便是极尽完美。

上官逸于配殿坐了一夜,待到几个太医由暖阁寝间退下,他看向众人的视线已蓦然。

“皇上,臣等已是竭尽全力,娘娘的血瘀不散,崩中全然止不住。”

上官逸目不转睛直盯上太医,动也不动,只喉间声声哽住,唇齿深抿,深吸了口气道:“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

三五成群的太医连连跪下,哀声顿起:“皇上,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此劫凭以天力定能安稳以渡。”

上官逸勉力一笑,唇间颤着,苦苦笑个不停,气短息闷间忍不住咳了几声:“凭以天力?!哈哈,好一个凭以天力。”紧绷的面容,冷泪纵横而下。

罗帐一层层放下,上官逸终于看清了床榻上一夜间忽就消瘦下去的人影。她本就比常人身子更弱,尤记得年少时他还曾笑言她是长颦减翠,瘦绿消红。母妃亦打趣道这个女人定要牢牢牵着,身比飞燕难不准会由风吹去。方时倒也是想过,执一子之手,与一子偕老,如父皇母妃般平凡安静的相爱。这个女人,他是真的爱过,她是自己年少时绚烂如蝶的梦。

榻上的女人微作醒转,回眸间淡淡的望着上官逸,眼神不复昨夜的犀利空洞,此刻竟像是装满了款款深情,那是一种真切的眷恋。寂寂微笑,眉眼舒展,她还是那么喜欢看他认真安静的模样,他的卓绝才情,他的俊逸绝尘,他的满袖琴音,他的名诗绝作,那些皆不属于她。只此刻认真注视自己的目光,是真实而又深刻,完完整整属于她的。盈盈笑意间伸出了手落在空中,她这一生,都在努力走向这个男人,她的手,永远是伸去了他的方向。

上官逸懂得她的意思,勉力安抚的笑了,伸手握上她的腕子,紧紧攥于自己手中,摩挲间是浓浓的不舍。他是一个男人,却无力看着自己的女人安好,无力定乾坤,转天命。此刻,他方顿悟,天子之力,亦是渺小而苍白。

“逸,还记得年少时,我们私下约会的九池回廊吗?”霍静的声音柔弱无力,一阵风即能压过,“有一次被母妃见到生生痛斥了我们俩人,那以后回廊就被拆了。可你知道吗?后来母妃拉着我的手,说让我不要急,你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了。我那时骄傲过,欣悉过,亦憧憬过。”

上官逸握着她的手一紧,声音更紧:“那回廊,你若念念不忘,我再予你建起可好?!”

“让我把话都说尽吧…明日我若无力说了就真的要带走了。”霍静眉目深处隽隽真情触手可及,“还记得——你娶夏明初的时候心中复杂不安与我苦苦劝慰,那个时候你不爱她,她于这深宫也是那般的格格不入。你娶她,是想羞辱那个人,你恨杨不兴,你崇敬了他十几年,他却只愿意守在那个人身边不肯多看你一眼。你亦恨追随他的夏相,你想亲手毁掉这其中交纵复杂的势力勾结。所以,于公于私,于恨于义,无论你想与不想,夏明初注定要成为你的女人。而你,无可避免要和她成为一对璧人。”说于此,她心里狠狠地痛过,划出长长的血印,那本是存了多年的伤疤,今日终于又裂开,一丝丝溃烂于心。她会带着这伤恨一同离去,绝不再添累于他,这是她爱他的方式。所以今日,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微微喘了口气,笑意一丝丝散开,眼中宠溺之色蔓上:“逸,你知道吗?其实…有的时候你就像个孩子,顽劣固执不愿长大的孩子,你总是让自己的眼前蒙上一种色彩而不去看其他。你看着恨的那一面,就会全然忘记爱的深刻。你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从不相信自己,正如你不愿相信——甚至于不敢相信夏明初曾经爱过你。你的内心卑怯而又脆弱,你伤不了他人,便只能由伤自己,伤最亲近的人宣泄。你是因卑生嫉,因怯生恨;因嫉生疑,因恨生佞;更因脆弱,要亲手毁掉与你有威胁的一切。逸,你累吗?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到底要想要什么?!你只看得见自己的恨意,看不到因那些无谓的恨意衍生而出的人祸横灾吗?”

上官逸的眸子冻住,那一刻,百种情绪涌上,皆堵在胸口,生生咽不下,吐不出。他从不知道,这世间竟会有人如此懂他,他甚至不敢相信,霍静能忍在心口缄默这许多年。上天何其残忍,为何总要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方露出真相的那么一丝丝缺口。

霍静微微阖上双目,似回忆,又似小做歇息,声音幽幽的传出:“还记得宣元元年我生辰那日吗?你小心翼翼的对我说,你没碰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碰她。那时的你就像情真意切的懵懂少年般,认认真真予我一个解释。可是你…还是需要子嗣的啊,嫡皇子对你而言是多么珍贵,我明白。我不能挡你的路,不能累你负及骂名。所以…我对你说了那句话。”

上官逸眉间一颤,湿气盈上,怔怔回应道:“你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他还记得,只是他未想到,她记的远要比自己更清晰。

霍静安然一笑,笑意深沉而无望,这也是她爱他的方式,既然他选择了君临天下,她就要倾尽一切助他成为一位明君。得失,名位,权贵,那些浮华卑浅,皆可以抛至身后。爱情的这条路上,她既是选择了付出,即是要倾注到底的。可她也是一个女人,那番话出口后便悔恨不休,她如何做到与其他女人分享自己无私的爱?!

“她有这人间最清透的眼眸——那里没有权势,没有人心,只是几吊银钱,几卷帐本,她于这深宫中是多么奇特的存在。后宫女眷最轻蔑不屑的金钱,偏偏又是她的最爱。她喜欢的东西,总与我们不同,而偏巧,她喜欢的,又都是你能给予的。她是沾染了满身铜臭却也奢华至无可触及的高度,一次两次,再到三次,你看着那灵光闪现的眸眼,亦是深深的陷入其中了吧。那么真实的一个人,真实到毫不掩饰她的喜恶,就算是再薄情冷淡的男人都会恍惚。所以…我从不怪你爱上了她,且是爱到如此真切。”明明是她先遇到他,又是她先得到了他,每每都是她于先,只那个深深刻在他心底的名字,却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