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空落至手间滑过半支腕子,上官逸忍了又忍,终是难捺心中苍凉楚痛,泪眼婆娑。

“还——那么恨那个人吗?因为恨,你失去的还不多吗?”霍静忍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把它说下去,她不在乎上官逸的脸色微变,亦不在乎此番言罢的后果,该说的一定要说尽了,才能走得无悔,“逸,他并不比你幸运多少。你不得不承认他的聪颖出众,论才华确是你胜了他,可他的权略之道,你是望之不及的。他生下来,就比你更适合做这个位置,只是…你赢在父皇更多的疼爱,尤在母妃去后,父皇恨不得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所以,你嫉妒不了他,更无从嫉妒。或许,心存不满的人,是他,你夺走了他二十年的父子亲情。父皇把所有的注目都交付于你,那个人,他从来都是忽视的。你有你的坚持,无论母妃之死与他是不是有关联,你都已经做足了报复。够了,真够了。自废后殉主后,你们二人本是扯平了的。你余恨未消,改婚书,娶了他的女人。你让我,让本有了你骨肉的我——嫁给他,已然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他是个男人,他接受了我,亦是由你踩于脚下,颜面尽失。那个孩子的死,真的不是他,无论我说了多少次,你还是不信我吗?是我不慎用了迷迭香引来小产,他从未有心动我和那孩子半根手指。可你…还是让人取掉了陈景落腹中的骨肉。是,你的意念中,一个孩子抵了另一个孩子的命才是公。只是于他,他是真的忍了。墨儿,是我送他的孩子,我看不过,我心疼那个人,所以…墨儿是我送他的礼物,五年的庇护,我无以为报,只一个孩子,我想还清了对他的愧疚。我曾经期待过他爱上我,或者我爱上他,就像你和夏明初一般留有一段相亲相爱的记忆。只是我做不到…我看着他,眼中便涌上你的身影,我爱一个人,竟由着那个人的幻影充斥于满目之间。我真的…好没用。我这无用之人…本还想守着你走下最后一段路,没想——真是废物,到最后都不能陪你。不过,既是你说的,生死无非就是个过程,我只是先去走一遭,等着你。”

上官逸僵硬的摇了头,两手攥上霍静双肩,俯下半个身子,眼中湿气一而再再而三的涌上,迷成一团水雾,滴滴落在霍静的鬓间耳后。他附在她身前,竟是苦苦哀求,全然放下了满身的骄傲,声音哀而又伤:“别走——不要走——”他不准,不准生命中爱过的人,接二连三相继离去。他不能再辜负她,这个女人,用她爱自己的方式,留给自己太多太多的追忆,他想用最后的时光与她一起细细分享那些思忆。思念因为失去会变得越发真实,人亦因痛楚清晰了思念,那份思之苦,切之痛,他绝不要再咀嚼一分。

四年,是个漫长的时间。四年,即是一千四百六十日的寸寸光阴,他可以和她重新来过,重新再爱一番。这一次,他和她之间,再没有那些成山成水阻隔的女人,回到他们开始的地方,拾拣年少之时的相依相伴不弃不离。只要她想,一切皆可以,他甚至可以放下恨,再不去争那些无谓,再不要她去做满足自己恨意私欲的棋子,甚至不要她做任何事,只这么看着自己就好。

他错了,真的错了,苦苦追逐了那么些年的愤恨,却对身边至情至善置若罔闻。

初夏的风为何还会这般刺骨,这风——又起,几束枝叶由风打落,盘旋着落到裙边,碎于脚下。上官逸孤身一人走在空冷的大殿上,已是上朝的时间,不容耽搁,脚下却依然迈不动半步。是霍静嘱咐他——帝王绝不可辜负臣民。她不要他为了自己成了不顾朝政虚糜渡日的废人,那他便强打精神去做她言中的明主。

他从未告诉她,其实她三番五次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和明初一样,她的名字亦是深深刻印于心的。梦中,她多是立身于阳光下,于梨花酥蕊间,顾盼生辉,温言轻笑,一如初见。

东宫与西宫隔空对望,此时间依然巍峨而立。葬花天气,长明宫前的石阶尘土相隔,落英亦纷洒了满地梦杳,之中凄凉,并不少于西宫。谁又会记得,曾经的曾经,不是日辉交映,无梨花纷洒的美景,亦 无那百媚丛生的回眸一笑。只冷雨清夜,一男一女,他们是夫妻,却也是第一次互相走入了彼此的心。

上官已立身于西宫大殿之前,望着东宫前的石阶,寂寂的凝神追忆——那一夜,明初之笑,虽不及霍静的花容失色,却也是一笑千金。心中的声音很弱,却清晰着,吾妻明初,吾妻静儿…

第四十四章

暮春,宣元二年。

京都长明宫前洒尽桃花的暮春,是萧萧风雨夜。

一榭春花,一盏明月,一夜风雨,一百九十八级白玉云阶。

“朕问你…你喜欢什么?”这句话,他揣度了良久,终于出声。

华服下单薄的身躯微转,其实这一身绣有龙云八宝平水锦纹的朝服本就是她撑不起的。醉颜,展露微微的红晕,撩人心怀。她看着一场烟花寂灭,清冷如手间的细雨,丝丝无音。

“臣妻喜欢——银子。”手心轻转,雨滴自腕中环绕而落,悄无声息。

“银子?!”这一声是凉薄的笑意,“皇后可知,宫中的女人都喜欢什么?”言及至死,他唇边隐隐的笑弧勾勒而出。

夏明初偏转了目光对上他,她从他的面容中只看到“骄傲”二字,他的姿态永远都是高人一等,天生富贵,登龙踏玉,也许…他生来即是要受天下人跪拜景仰的。只是眼下,月华阑珊,灯火靡丽,他只像个骄傲的孩子,于人前炫耀着自己的所有。

“她们喜欢的——是您。”楼明傲释然一笑,仿若一切概与自己无关,“皇上。”

上官逸微触伤她的目光,只道她的双眸很清,果真如静儿所言,是深宫之中难得真实的人了。目光交织于瞬间,瞳仁映着瞳仁,静眸深处连着自己的影子都真实了,上官逸凉凉笑着:“她们喜欢的不是我,是朕。她们还喜欢许多——权势,位阶,恩宠,以及其他女人看她们的脸色。不过也只一样,是她们最轻视鄙夷的。”

“银子。”楼明傲浅浅笑着,眼中尽是漂泊不定的暖意。

“是,银子。”

“如若真是这样——”醉眼如饴,狡黠灵慧的笑意淡淡化于眉间,“臣妻只好喜欢金子了。”

上官逸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她,竟恍惚了。许久以来,他发觉她是一个不会寂寞的人,于这空荡荡的东宫,总能寻到自己生活的乐趣。讲学,翻账簿,与户部对账列单,召集无所事事的宫妃吹花泼墨,撕书断弦。她倒是很擅长自娱自乐,总会由着最惬意的方式享受生活。于这波诡云谲的后宫,她并非如履薄冰忌惮求存,只如市井小民般安然自若。论出身,她是出自钟鸣鼎食、相门贵府的大家千金,骨子里的雅韵遣情本该无以遁形,却染就了一身世俗之气,偏偏是这凡俗气息,让她由后宫佳丽万千之中脱颖而出,熠熠生辉。

“朕可以…宠你,纵你,护你。为你建瑶池月台,竖明月塔,建摘月台,垒映月池。金银玉翠,你皆可以取之不尽,只要你…念着自己的本分,坐稳你的位置,不去做那贪心之人、妄求之辈。”

“皇上您知道吗?”夏明初笑得轻浅明亮,那些话,听似诱惑,却更像一个用金砖玉瓦填好的陷阱,只等自己陷落,“银子是天底下最真实的东西,触手可及,捂在怀里亦能变暖。于权势,于人心不同,那些都太虚无缥缈了。”

上官逸随着笑了,好一个聪敏慧黠的女人。此夜,仿若于平淡中谈妥了一笔买卖。他许她奢华,她还他一个安然。流光飞舞,桃花旖旎,相爱也许无需指天言誓,只是简单的一纸交换。彼此所求并不多,他要的无非就是一个顺从,而,她只求“包容”二字。

宣元六年五月十五,帝予静妃求福,大赦三日,佛门连行七日法事。

卯时,楼明傲即携领司徒墨等候于静钦殿外。昨夜圣旨入东院急召楼氏母子进宫觐见,虽不知来由,但见宫侍素面谨言不得多问,只遣了焕儿去正院知会一声司徒,便是随宫轿连夜入京,不做片刻耽搁。

“司徒夫人,皇上有旨,这时候可以进去了。”身前一个小公公恭敬请道。

楼明傲心中无所念想,只平静的牵起随着自己跪了一个晨间的司徒墨。一手抚平了司徒墨略显疲怠的小额头,扭正了小园襟,故作威严道:“进去了,娘亲瞪你一眼,你说一句话。不许尽说些乌七八糟的丢老娘的脸面。”

“知道了,那娘亲还欠我三杯凉碗。”司徒墨乖乖应了,说着从袖子里伸出一双小手。

楼明傲拍下一只肉手,牵上另一只,于静钦殿前愣了愣,方举步踏上九十八级玉阶。

堂间,上官逸已是一身落寞,楼明傲从未见过这般的他,只空着步子怔了许久,直到被司徒墨拉了袖子,方跪身一同拜道:“皇上金安。”

上官逸自软椅中起身,近了几步,语气淡淡的:“她在暖阁子里,说是这个样子不希望朕见到,朕也实在奈何不了她。司徒夫人随着令公子去吧。朕…去朝上了。”

楼明傲旋即身子一让,由着他步出几步,上官逸迎身而出,复停下步子,蓦然间回首望着后侧的楼明傲,眼中满是混沌。

楼明傲并不仰目以对,只淡然出声:“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上官逸眼瞳中一时恍惚,微摇了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淳:“静妃如若不好,遣小顺子给朕带个口信,朕…随时即到。”

“是。”楼明傲身子一退,复屈下双膝一礼。

待到上官逸退下,楼明傲牵着司徒墨行至隔断屏风间,神色复杂的落目于帷幕之间。她看着此番情景惘然失神,曾几何时,也是这么一张冷榻,隔着一座屏风,只是夏明初在床上,霍静站在自己如今的位置。她本不信因果,亦对轮回无修为,只是苍天何其讽刺,让自己又重回此景此幕。回忆如冷酒贯喉,穿心刺肺。然,痛的人,不再只有自己了。

霍静于榻间微微感应,挣扎着起了半身,随侍的嬷嬷忙扶上娇弱之躯,于其身后附上引枕。霍静淡淡咳了几声,挥手命众侍退下。

楼明傲于屏风间静静审视了她,依旧是弱柳身姿,笑意嫣嫣,只不同的是生机于她已是染尽最后的风华,红颜绝色,却化作今时的纤弱枯萎。她依然很美,只这美浸着死亡的气息,萧瑟苍凉,见者心神俱碎。

霍静呆滞的双目牢牢攥着司徒墨的身影,此时她眼中除此以外的景物皆已涣散,恨不得能多一分气力看清那抹小小的身影。她很爱他,这份爱,无关他身上留着哪一个男人的骨血。

楼明傲携着司徒墨步步靠近,她停在帷帐外,只推了身前的司徒墨,司徒墨回身望了她一眼,但见她面目平和的点头示意,心下再无忐忑。回眸对上那个与自己眉眼极相近的女人,迈出半步,声音很轻,轻若不闻:“母亲。”

霍静霎时愣住,那二字竟是好久才全然入耳,胸口堵住,瘦枯无力的伸出手,小心翼翼捏上司徒墨软软的腕子,二字未成音,即哽于喉间:“墨儿。”

司徒墨靠近了半步,只感觉腕间由霍静愈攥愈紧。一时间,霍静看他的眼神夹杂了太多的不舍与哀痛。

“墨儿,忘了母亲吧。”久久的凝视,霍静无力的吐出此言,这是她想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言罢,双目疲惫的阖上,复倚上衾枕,由着身子一寸寸无力的滑落。恨意愧意爱意,无数种繁杂交揉的情绪皆化为一声无言的长叹,随着风起而散。为什么人世间生出那么一个词叫“死别”。原来,生死本就是一条无以泅渡的鸿沟,生者与其要念着亡者痛,索性由一个“忘”字割舍得痛快淋漓。

楼明傲亦未料到霍静会出言如此,瞠目间只觉浑身已冷,下意识盯上司徒墨。

司徒墨与往日一般安静,那一双童稚的明眸间或许藏匿了许多复杂的情感,他本就是个敏感细腻的孩子,善于观察万物生息,懂得在安静的时候缄默不语,这一点是随了司徒远。这时候,他面对霍静的神情,依然很淡,没有同一般的稚童般泪眼盈盈,亦不是于楼明傲前故作委屈的乖张模样,就是那么静静的,仿若看透了生死。

“好。”他应了,乖巧听话一如他司徒墨。

唇边勾出轻谧的笑意,霍静早已干涸憔悴的双瞳,复又湿润了几分。如此这般,再好不过了。

司徒墨由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腕子,愣了片刻,将她露在榻檐外的手小心翼翼收回了被衾,他要做个讨娘亲欢心的孝子,无论他的娘亲是谁。手触及到接近死亡的温度,心中竟也随着碾过一番,是钝钝的痛。

霍静偏转了头至内侧,泪由眼角寂寂的滑落。

司徒墨回身迎上楼明傲,小脑袋埋在她腰间,楼明傲清晰的感受到他在发抖,浑身战栗着颤抖。楼明傲本想自此领着司徒墨离开,落目于榻间,忽想到霍静定有话要嘱咐自己,安置了司徒墨于一侧,自己轻着步子走上。床帏间腥气漫上,无以忍耐,伸手捂唇生生咽下干呕的冲动,再回神间,霍静已寂寂的盯着于帷幕间的自己。

第四十五章

霍静空转了眼瞳,落目于楼明傲腰间,她今日本就穿了件宽大的袍子,只微松的玉带还是隐隐透露了三个月的身孕。时以不至显怀,只她霍静也是过来人,转眸之间,心下已全然清醒。复看向楼明傲,勉力撑出一丝落魄的笑意:“很辛苦吧。”

楼明傲咬牙间微叹,看着她回道:“娘娘更辛苦吧。”

“将死之人,便也不在意了。”霍静蹙眉间,微微偏了视线,压下痛苦之色,“我这做孽之人将墨儿交付于司徒夫人您了。”

“照顾墨墨自是东院主母的本职。”楼明傲定定言道,她不想欠别人人情,更不需要他人卖给自己人情。

霍静微微一笑,目光飘至更远的地方:“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于这人世间没有几个人能说上贴心话。有些话,憋了太久,实不想带入黄泉。到了下面,我自有我该赎的罪,我知道,这是报应,逃不掉。她夜夜守于长清殿阴魂不散等着看我的报应,东宫西宫,任一条宫道,且要我经过,都能听到她的哭声。这些日子,我亦总于梦中见她,她却多隐在屏风后不现身,就像…她离开那日,我躲在屏风后一般。她恨我,是那样恨。她亦在等我,等我一个解释,等我言一声对不住。”

可笑,讽刺,恼怒,那些压抑在心中某个角落中的所有情绪猛然间袭上,楼明傲呼吸已轻。她千百番的思量自己离奇走这一出的缘由,原来是命运的契机于此时等候着自己。天命玄机,本就是一张织好的网子,钻不出,捅不破,夏明初就是苦苦沉溺于此。如今,好容易呼出一口气,看着这命端又转了回去,转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她满心以为,自己会因此舒怀快意,却未想,她看着这一切,如戏如梦,早已不真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夏明初亦是再也不真实了。

霍静于迷惘中拉上楼明傲的袖子,声声如诉,字字如泣:“告诉皇上…那句对不起,臣妾先替他说予姐姐了,她若能原谅…四年后地府相遇,臣妾与姐姐便一同等着伺候他…”

“她不会等他。”这一声,楼明傲突然说得异常清晰,眼神中再无躲闪,“她亦不会原谅。”

霍静身子霎那间僵硬,拉着楼明傲的手微松,双瞳空洞失神,木木道:“她恨我…她恨我们…”

楼明傲深吸了口气,由霍静满目憔悴中看到了方日的自己,那个她逃了许久的夏明初。她霍静眼中的黯然神伤便是自己从前的影子,夏明初败了,无论现在坐在这里的是谁,无论此刻楼明傲于心底笑得多肆意,她都不得不承认,夏明初是败的一塌糊涂。若生与死只是一个界限,她是迈了过来才得以苟且,所以她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人。她若面对霍静言笑,便是笑了她自己,她们本就是一样的啊,失败在——爱过一个更失败的男人。会好的,一切皆会好,迈过了死亡,那些爱,便是寸寸碾碎,幻灭为灰。

“我不恨你。”她还是说了,且说得幽涩坚决,声音穿透生死,纵跃几个轮回,声声不绝,“但我不会原谅你。原谅你们就是要生生撕裂我的伤疤,所以我不要,无论死多少次,我都不要原谅任何人。”

她虽喜看戏,但终不是戏子,戏文上那些以德抱怨皆大欢喜的狗血桥段,她演不来,更不想演。她只想做真真实实的自己,怒了哭了恨了,都是她自己。她要不得多伟大,甚至乐意去做自私的小人。人生并非过而无痕的一场梦,错了即是错了,一笑泯恩仇,她永远都做不到。

霍静痛骇欲绝,死死扯上楼明傲袖间不放,满目哀色,迷离惊恐的泪涌上,湿了楼明傲的罗袖。她终于还是明白,于夏明初面前,她连“对不住”三字都难以出口,她有什么资格予她道歉,哀绝苦悔生生堵在胸口,无以散佚,心悸成痛。

楼明傲知道此刻霍静已命若游丝,她更知道,霍静心中有千百万番情绪,只无以成言。

霍静痴痴的望着她,嗔笑若癫,只满眼盈泪,纵横落下,自心底叹一声苍天何等讽刺。目光逐渐涣散,身前的影子似鬼魅般摇摇晃晃,手指间松开那分执着。恨与不恨,原谅与否,都不重要了,她该走了。霍静微微阖目,她再不要看,太痛了,这女人的目光刺痛了她的眼。最后一滴泪,由着眼尾散开,润入鬓间,染出一片晶莹,这是她于人世间最后的色彩。

楼明傲于榻前怔了许久,呆呆的看着这个女人悄无声息的离去。她去的还算安然,除了那丝匿于鬓发中的晶莹,再看不出任何哀痛的痕迹。

“我不能原谅你,就算你死,亦不能原谅。”这一声,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死亡这条路上,只是谁比谁先行了一步而已,日后那条路,我们都会走。所以…死亡绝不能用来做借口。

几个宫侍端着药膳轻步而至,看着眼前场景,忍不住将心悬至嗓子眼,满目哀戚迎向楼明傲。楼明傲于淡然间收了袖子,罗纹中方才沾染的泪滴,还冷着。

“静妃娘娘血崩而亡。”举眸对上众人青灰面色,楼明傲出言温润,尤记得这一声格外熟悉。当日那个瑟瑟发抖的老太医,于自己榻前亦是这么说了一句,那是夏明初于人世间听到的最后声音——“皇后娘娘血崩而亡”。

药碗顿时碎于榻前,一干人等皆跪下啼哭,满室间除却哭嚎之声,再无其它。涌进来的小顺子随着哭了两声,即蒙着袖子边哭边冲了出去,甚至都不用楼明傲吩咐,他即知道要去禀报圣上。

楼明傲自榻间起身,走出几步,看到扒在屏风处怔怔看着里间的司徒墨。走至身前,以手挡住了他的双眼,声音很轻:“小子,我们回家。”

楼明傲牵着司徒墨的手迈下云阶,大殿气势恢弘,似乎已看惯了这其中的悲喜浮沉。楼明傲垂目看上司徒墨,一脸平静道:“墨墨,你知道何谓生死吗?”

司徒墨愣了愣,复仰头以视,微微点了头:“知道。”

“那你说来听听。”楼明傲笑意疲惫,“说得好有奖。”

“娘亲牵着我在走,你我二人都是生。”司徒墨微微抿唇,一手握着楼明傲更紧,“那个生我的女人走了,便是死。”

脚下一顿,楼明傲的视线有些许的模糊,但看着司徒墨,忽然问道:“那墨墨告诉娘亲,你难过吗?”

“娘亲不要墨墨难过,墨墨就不会难过。”司徒墨略一沉吟,回道,复由一手指于心口之上,“但是…墨墨这里会痛,说不出来的痛,墨墨是不是也要死了?!”

楼明傲再迈不开步子,由着他一丝丝蹲下,手指微抚过他的额头,饱满圆润的额头亦是随了司徒远,寂寂一笑:“娘亲告诉你啊,如果难过,那里就不会痛了。”

“娘亲难过吗?”

“娘亲不怕痛。”楼明傲隐隐一笑。

“那墨墨也不怕。”

楼明傲摇了摇头,看着司徒墨竟有些出神,好半晌道:“娘亲不喜欢太坚强的孩子,也不喜欢太懂事的孩子,更不喜欢故作坚强实则脆弱的孩子。墨墨你是哪一种呢?”

司徒墨忽然展开双臂拥上来,紧紧搂上楼明傲的脖颈,由着一滴滴泪渗入她的衣领中,声音细细弱弱:“墨墨没有故作坚强,只怕娘亲看见墨墨难过会难过。娘亲也不要太坚强好不好,随着墨墨难过,我们就都不痛了。”

楼明傲无力的笑了,耳畔又响起霍静临终之时对亲生骨肉相言忘却的声音,是不是,夏明初也应该同长生说一声——“忘了我吧”。

“呦,可算是追上您们二位了。”身后直跑上来的老太监闯入二人视线中,只听其边喘边道,“皇上说了,要司徒小少爷为娘娘守灵呢,为人子者披麻戴孝这是规矩。您二位巧不冷蹬就出来了,让咱家一个好找哇。求求小主子您哪跟咱家回去,万岁爷啊这时正伤着心,要不得怒起来,咱俩脑袋可都是保不住啊。”

楼明傲闻此言忙挡于司徒墨身前,冷下声音:“公公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能懂什么?如何跟您回那地方?!”

“呦,夫人,这么说也是,孩子太小啊。要不,您跟着咱家一起回去。”老太监眼眉一挤,随着附和了几声,仍不肯放掉司徒墨。

“我是司徒家的主母,何来给皇家守灵的规矩?!于情于理可都是过不去的,麻烦公公回去同圣上说一声还是不要惊扰亡人,乱了祖规。”

“瞧您说的。这不,宫里呆久的人都知道,什么司徒大将军,无非就是从前的端慧王爷嘛。咱家也是冲着规矩不敢唤您一声王妃,不过这说起里外可都是一家人,妯娌之间守个灵,那是和气,怎就能乱了规矩呢不是?!”

楼明傲被这一通话噎住,反由老太监拉了司徒墨出来,扯上小人的胳膊一路走向西间,路上不忘念叨:“您呐,什么都别争了,到了万岁爷那再说说闹闹都由了您,别让咱家不好回差不是?!”

只是一路的功夫,静钦院已挂起了白幡,白缎素绸满目皆是。楼明傲拉着司徒墨候在一侧,满殿的人都在跪着。上官逸尚在暖阁之中,他会再守着她久一些。

皇后入殿之时,脸色极差,她只站于外殿,淡淡看着满室寂寥,眼神落于楼明傲母子身上愣了片刻,复又移开视线。司徒墨从未见过如此光鲜亮丽的女人,简直像上桓辅笔墨下的仙子,猛然伸了袖子指上云诗然的方向:“她真美。”

楼明傲一手按下他的袖子,拉他至稍僻静的角落,狠狠瞪眼道:“我说了什么,你又随意开口了不是。那个是皇后娘娘,除了皇帝,就属她最大。你还想不想你老娘多活几日了?!”

“错了,墨墨错了,罚墨墨一个凉碗。”司徒墨垂了头,咬唇嘟嘴间,不忘再加上惩罚举措,“罚墨墨一个凉碗不能吃,娘亲还欠墨墨两个凉碗。”

“哼,你脑子还不赖。”楼明傲随着她的视线绕了一圈外殿中的女人,回了眼神随口问着:“就那么漂亮?!你娘亲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司徒墨咽了口水,微叹气道:“娘亲想听真话还是空话?!”

楼明傲余光狠狠扫了他一眼,大有痛斥其不孝子之意,憋气道:“算了,当我没问。”

自卯时至未时,足足五个时辰,上官逸方从暖阁中走出,哀绝落寞之色无可遁形。上官逸自东稍间僵步而出,云诗然即倾然拜道,神伤之色顿显:“皇上节哀。”

上官逸淡淡转了眸子,满目皆空,只愣愣看着跪身在地的皇后。良久,怔怔出言:“朕…失子失爱妻,你身为皇后,督导不力,才由奸人钻了空子伤静儿。皇后,朕对你…甚为失望。”

楼明傲由着这一声谈谈抬了眸子,万想不到,他上官逸无一丝进步,这个时候还是要女人来承担自己的过失。

“皇上,臣妻有罪。”云诗然索性俯身于地,“静妃之死,与臣妻失责实难相脱。臣妻无以自圆其说,求皇上落罪于臣妻,臣妻自请落发归庵,自此为吾皇求福,为静妃祈求安渡。”

上官逸忽垂目盯上云诗然,他从不知这女人娇柔之身的背后,竟也是这般执拗刚硬。他初以为她只是个满目春闺的小女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些甜头便作应付。只她竟也由自己眼皮底子下滋生了不小的情绪,一句自请,虽言错在其身,却是好硬的骨气。上官逸退了两步,似要稳不住。

“想不到…朕的皇后,一个个都存了心离朕而去。”上官逸凄凄惨惨的笑了,“一心要留下守在朕身边的女子,朕又无力挽留。皇后,你——终要和那个人一样吗?”

这一声落下,连着楼明傲心中一紧,复又释下,淡淡盯着额前的地砖,仿佛那里铺展而开一片账目。

第四十六章

云诗然兰花般娇美的容颜于空冷淡寂的大殿中隐隐绽放,她本就是个清心寡欲的女子,于尼姑庵中打坐念经的小女子。

庶出,这个字眼是深深烙印于骨子里的。因为是庶出,便做了十五年默默无闻的小尼姑。那个时候也是好的,一方小庵,母女二人相视诵经,亦得了个安稳惬意。而后,那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由庵中寻她,只因云家需要族女入宫。

回归云府,做待嫁闺中的千金,本是多年萦绕于心的夙愿。

因那一个“云”字,因她骨子流着云氏族女的血脉,她似乎走至辉煌的顶峰。

是那些满目权贵,索求望名的族人一手推自己于顶峰,殊不知,站于此处,却是瑟瑟的孤独恐惧,一个旋身即会落空,身败名裂更是顷刻之间。

情闺,情闺,她本就是一个怀揣春闺情毫不安分的小尼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并不仅仅落于诗中,亦是凝在她心头,那一分缠绵的恩爱,亦是她歆羡的。

因着一份闺情,出庵入府,做她的待嫁千金,却等来的是东风恶,欢情薄。笑话,嫁入天子之家,从何去求那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

宫门一入深似海,那情闺早就是断了的。族人贪婪的目光就掩在身后,他们恨不得渗入自己的骨髓操控权势以夺取他们眼中的珍宝。而情闺二字,于此时再念,又是何其艰难。于深宫中求情闺,便是求死!

春风拂柳,佳人似玉,云诗然寂寂的笑了,长叩头不起:“皇上,罪妻同先皇后比不了。皇上亦不会如对她般对待我,因,皇上并未对诗然动情。”

是,他不会对她怎样,无非就是从了她的愿。他们二人,本就是为了演给天下人看这一场戏——夫妻情深,琴瑟和谐。这戏,演至此时,观戏之人,散得散,去得去,戏子亦该退下了。他从未爱她,她亦未敢爱上他。这便是真正的戏子,戏台上演得惹人欢喜惹人泪,只自己却是万般千番的明了——我,非你之佳人,你,亦不是我的良人。

云诗然是清楚于心的,更何况他上官逸。

上官逸甩袖一手相指,神色寂然:“朕不会废了你,因为你是朕母妃的后人,是臣民百姓眼中的一国良母,是他日扶持长生,于龙位后稳坐珠帘的太后。朕的戏码演尽了,可你的戏码还未完,这戏,就算没了朕,你亦是要演下去的。但你若有心侍佛弄经,朕可以由你去,落发…则是万万不准。你有一句话言对了,你对朕,远不及那么重要。”

大殿中空无一声,众人皆屏息垂首,谁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是静妃之殇,如今却成了皇后归庵,后宫尽染上悲戚之色。

上官逸无意于此纠缠不清,举步而出,宫侍为其拉门撑辇,此时,大风又起,楼明傲微微抬了头,记得自己离开时,亦是落了好大的风,命运于她和霍静,真是千百万般的相似。

上官逸一手扶门,微转过半个身子,满殿皆跪下身子,只那个女人淡然抬目,看着外间的风势凝神。上官逸微蹙了额头,复想起命司徒墨守灵一事,眸眼淡淡扫上她,反与其散溢的目光相撞。

四目相对,无惊无骇,却是平静到安逸。曾经也有那么双眸子,由着自己索取了无尽的惬意安然。楼明傲并不作躲闪,只是于适当之时,转眸侧目。上官逸空看了半晌,忽道:“小顺子,领司徒母子换衣。”

静钦殿的东侧殿临着长清宫,小顺子一路引着楼明傲母子二人由静钦殿的东侧门而出。眼下长清宫静钦殿这两所殿宇都是死过人的不祥之地了。

自先皇后亡后,长清宫本是闲置,静妃殁,这长清宫便用来安置哭灵守宫的一干人。皇上亦是特许长清宫开了几所殿宇,以供守灵期间宫侍们歇息落脚。

余晖残日,晚风乍起,时间又起雨,淅淅沥沥扰乱心神。楼明傲随着司徒墨于长清宫偏殿西暖阁换了一身素缟麻衣。司徒墨一日未用食,饿得疲乏,昏昏沉沉间于软榻上睡下。楼明傲坐在榻前干等了几株香的工夫,久不见传唤,索性推门而出。

这一日庸碌终是静了下来,西边静钦殿哭灵之声亦断断续续,楼明傲由着亭廊直步入月华门间,这条路她从前倒是走得顺的。一路延下去便是长清宫的主殿,宣元四年,她初被禁足于这长清宫时,此地寒砖寂瓦尚显冷冷清清,只到她离开之日,已是上下改建、打理得颇有几分情趣。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是看了百遍,了然于心。今日故地重游,心中并无几分陌生之意。

自月华门东进五步,绕过青砖雕镂的照壁墙,迎目间是东西横长的凤熹主殿,当年,她是以昭阳百寺的规格嘱令改建这冷宫下殿。青碧为瓦,琉璃为甓,错以金银,流云漓彩之余更见端雅别致。

此下,长清宫中人烟寥寥,多半守于偏殿,来往于静钦殿中照应。主殿想也空寂了许久,后宫的规矩,但凡不洁之地皆已空宫三年再做安置,自夏明初于此殿离世,远不及三年。

抬步间已跨进门里,殿中收拾得清静素雅,摆设物件皆同记忆中无差别。

迎至内寝间,撩掀云母挂帘而入,帘前五步便是那扇墨绘紫玉华屏。那扇紫玉屏风是极尽奢华,以紫玉玛瑙为料,镶嵌着珐琅翡翠,绘有山水图腾,彩墨之颜与珠宝玄色浑然一体,相映成辉。画屏山海图,但掩不住帝宫春色娇,方时他们二人就是躲于此处尽数羞辱了她。

一股子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楼明傲似乎又闻到血腥的味道。手间扶上华屏,浑身气力运于腕间,“哗啦”一声,一人高的屏风于身前倒了下去。

笑容清远而延绵,楼明傲由破碎支离的玄色异彩中看到了自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由霍静的死亡中获得了安宁,生的安宁。

明佑山庄,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