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盛,余晖已散,院灯挂起。正院间司徒远一如昨日倚于榻上临案阅卷。桂嬷嬷由外间走入换上夜间的灯烛,回身端下案上已凉的茶盏,见司徒远正是专心致志不得干扰,随即抿唇不语。待要出去时,忽听司徒远于身后淡道:“昨夜,就是这个时辰差焕儿来报的信吧。”

“刚京里也传来信儿说,静妃殁了。”桂嬷嬷略一思索,再道,“估摸着是宫城里正乱着,又赶上落雨路上耽搁了,总归有杨回守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司徒远持笔于案前愣了愣,眉间微蹙:“杨回随不了入宫。”

桂嬷嬷嗓子一紧,心思一转,料司徒远是担心母子二人于宫中会出闪失,只是自己又实在言不出什么排解的话,微叹了一声,转了话题道:“阿嬷从豫园里领出个丫头,见你正院只一个杨归前后照应实在辛苦,索性由从前的府院里挑出个能干的丫头留在你正院里可好?!”

“我不习惯身边由外人照应。”缓了神,淡淡拒道,“杨归足矣。”

“也算不上是个外人,本就是从前于王府里照料你起居用食的近身丫头,这些年随着管家守在府邸中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要说用心细致,杨归绝是比不了她。”言罢,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司徒亦紧着眉,这么些年身边没有女侍,自己也早就适应了,况他一庄子的女人都难以应付,自是想于自己院子里多几处清闲。只嬷嬷的吩咐,他从来又都是恭敬不如从命,眼下情绪一时间转不过来。

桂嬷嬷趁他不发话,再劝道:“过些日子,你女人的肚子可就要出怀了,阿嬷也不能在你这守着照料,总归要多操心在她肚子上。你就别让阿嬷日里还要分心想着你的事。”

司徒远闻言,终究是有所动摇了,迟疑片刻,再不言其他,回神于书案前。桂嬷嬷倒是知道这个样子的他便是应了,眉间喜色微扬,嘴上只念叨:“我叫那丫头进来同你行个礼。”复回了个身子去偏间传那丫头。

不多会的工夫,自偏间迎出个身影,脚步极轻,闷头入了内间。王府中的侍从都是由宫中层层选拔而出,尤以这近身丫头,从前在府里也是有几分地位的。无论是样貌还是学识品性,都是引人刮目相看的,历来王府里都有大丫头晋升为侧房的先例,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王府那些大主子宠这些丫头,亦是因她们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不似正室的傲慢,也不像偏房小妾一个个恃骄而宠、谗言媚语。那些个女人总是一门心思争权夺宠,床上床下,于你枕边搬弄是非。只近身的丫头不同,那是从早到晚跟着自己安安静静像个玩偶,你宠她,她亦不敢放肆了去,只得伏在你的胸口膝头,做那温言巧语的解语花,你不宠她,她自有她要服侍你的职责在身,她是真懂你,无论你的起居饮食,生活习性,还是你的难处窘境,她那一双明眸清睑看得比谁都清楚,心里也自是比谁都明白。

眼下,这个由桂嬷嬷领来的府邸大丫头,像六年前一般同司徒远行了个大礼,声音轻轻柔柔:“醉儿给爷请大安。”她知道,此时念王爷金安已不合时宜了,索性一个爷,似乎更显亲近。

司徒愣了愣,清静了半晌,记起来从前府里随着自己伺候的丫头确有一个醉儿,转了眸,淡淡问道:“什么名字?”

跪在地上的女子并不抬头,淡淡回道:“爷,是奴婢——倪悠醉。”

第四十七章

薄命如花。

此刻楼明傲面对着霍静的灵位,满目皆是这四个字。火舌几欲吞没手指,手中再燃数张冥纸币,寂寂看着溶化成灰,由堂间渐起的夜风吹得满身尽是粉末。

司徒墨已然躺在她腿间沉沉的睡下,大人都撑不住,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眼下由身后落下的影子越来越长,亦越来越近。

屏息间,上官逸已行至身侧,一袭缟白缂金丝龙腾虎斗素袍袭着外间的雨气。他没有看她,只是木木的盯上棺柩,久久不作声。灵桌前跪着几个小宫女,三五围成一圈,低低的哭,那泣声压抑在喉中,直让人心神不宁。

上官逸站了半晌,走至堂侧的阴沉木雕花椅前稳稳坐下,淡淡扫视了一周,视线方落于楼明傲身上。夜色如墨,这灵堂本就只燃了数根青烛,于冷风间瑟瑟晃动,上官逸垂眼看她,只能看清月光落于其鬓间的光泽,其余皆匿于阴影之中。

“怎么,皇兄都不肯来接你们母子吗?”上官逸无力的叹了一声。

楼明傲不动声色,全当他的话只入耳不过心。上官逸苦苦笑了,接过自己的话头,径自言道:“皇兄好些年不入宫了,连先帝大行都未进宫哭灵拜棺。”

楼明傲微微阖了双目,只要上官逸一出声,脑中便是紧了几分,疼痛入髓。

“朕这个样子,嫂夫人一定看不起吧。果真是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坐上这个位置便是命中既定的孤绝。”

楼明傲皱了眉头看他,一心想拜托他少说几句话容自己喘口气。不料上官逸无意于此,反倒愈说愈起兴:“朕原本想让司徒墨殉了静儿的,静儿是那么疼他、舍不得他。”

这一声由不得楼明傲去回味,瞠目结舌间怔怔望向上官逸,连脑中嗡嗡鸣鸣的嘈杂都静了下来,双眸微颤,唇边寒意若有似无,似怀疑般颤声冷笑了问:“什么?!”

从未有人质问过自己,天子之口更是只此一言,绝无二遍,这也本是他习惯了的。可偏偏眼下这个女人如此不怕死,她可知道单凭那两个字,换了宫中其他人断是要杖则二十。

楼明傲何尝不知道自己是触怒了龙颜,这宫中尊卑礼规,本就是由她一一甄定。

然记起帝初即位元年间,有一位名叫宋媛的贵嫔,因上官逸连宿其寝殿五夜便恃宠而骄,全然不把夏明初放在眼中。晨慰安请间,夏明初问及帝昨夜几时入寝,那娇纵肆意的贵嫔只一轻笑,反问了一声“皇后说什么?”只那一言,便引来了廷杖之罚,于众妃前受罚,那自诩清高的小女子不甘受辱,杖至十下,便咬舌自尽。那是夏明初第一次借以正宫之权责罚宫眷,亦是从那之后,六宫上下皆不敢轻视东宫之主。

权力就是这样一种利器,引人生怖生谓。

天地间,只她楼明傲能咬碎了恐惧和敬畏,无视其眼中的佞色,怔然问出声,且绝不低头妥协半分。她也是今日才知道,自己有很多恨他,这恨足以抵挡满心的恐惧。

上官逸吸了几口冷气,目中阴鸷残佞之色陡然湮没,他自她的眸中目睹到碎了一地的自己。空空张口,无奈不成言,复垂下头,定定的望着某一处角落似做平缓,喃声溢出:“你为什么…时而小心翼翼躲朕怕朕,时而又一点也看不出惧意。”

哭声凄凄,如泣如诉。

穿堂而过的冷风夹杂着湿雨的气息袭入,残月含着清寒的眸光静静射向此处,如同女子妖娆而诡秘的嗔笑。

“我怕你,因为你是皇帝。”楼明傲坚定的颔首而道,字字清晰,“我不怕你,是因为皇帝也是人,亦有犯错的时候。”

“从前有一个人同朕说,这世间最可怕的是人心。”上官逸双拳微紧,偏头迎向风入的堂口,寂寂的看着远方,“她从不怕朕,至死都不怕。朕问她最怕什么,她说最怕夜夜的梦魇,因梦中她总见到自己身无分银,冷到寒颤。她怕自己穷困潦倒,却不怕朕杀她,就是这个奇特的女人,你会笑她世俗笑她肤浅,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要的只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其实…朕错了,银子对她来说是填满空虚寂寞的借口,银子虽暖,但心是寒的。朕一直在苦苦追索她有没有爱过朕,却从不知道…她的寂寞。”

楼明傲心中一颤,于心底苦苦笑了,难为他还把自己的话记得那般清楚。只是她不明白这个男人由一个女人的灵前思忆起另一个女人,他到底想得是什么?!

交龙大殿的钟声荡响贯彻宫城,这是为霍静鸣响的第十八声不眠寂钟。楼明傲寻着那发声的方向静静望去,自己的声音由着萦绕不散的钟声缓缓散开:“我想…一个女人,甘心守在让自己寂寞的地方,那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也许是,她爱着那个男人,所以才甘愿放下自己的喜乐陪着他咀嚼这其中寂寞。”为何耳边又响起了方日的誓言,相对终老,白首不离。

她本就是不喜立誓之人,偏偏落得如此境界。恩爱转瞬间化为相疑,浓情蜜意渐渐干涸枯谢。难道,一定要以死证明爱过这一场,恨过这一遭吗?她不懂,真的不懂,如若是真心相爱,他为何要将自己逼至穷途末路。死别,狠狠在二人心口上划上长长的血印,再愈合不上。

他若爱她,何以送她去死。

他若恨她,那于静谧中悄然绽放的六月菊为何艳丽至此。

她是真的不懂了,亦不想去懂了。

上官逸淡淡看着阴影中的女人,笑容仓促而无力,终于还是重复了那番话:“朕本意要司徒墨殉了静儿,朕知道静儿舍不得这孩子。”

楼明傲反倒安静下来,垂眸间细细打量了怀中睡得香甜的孩子,真好,他睡得沉,不用清醒着面对大人世界中肮脏的一切。双手轻轻覆上司徒墨柔嫩的小耳廓,一种强烈的母性情怀贯穿了自己。目光复对上上官逸,声音清冷:“既然如此,先皇后殁时,为何不送长生殉葬?!母子在一起不好吗?”

上官逸万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惊骇之余心似要撕成两瓣,皱眉紧紧盯上这个不怕死的女人,声音空涩:“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会。”楼明傲声声笑了出来,眼眉间尽是讥讽,“虽说都是母亲的儿子,可他们的父亲不一样。长生是皇上的骨肉,虎毒不食子,你再怎样‘关怀’先皇后都不会做这等傻事。但司徒墨不一样,他才与你无关,或者说你看着他死心里多少会快慰,因为他是——”言及至此,忽然哽咽,生生压下所有情绪,那几个字绝然出口,“他是我夫君上官裴的儿子。”

“夫君上官裴”这五个字于此时是多么可笑,却是现实。她挣不开命运织好的网,便只得由无力苦涩间承认现实。

“人和人就是这样的不同,从来都不同,你的骄傲,他奢求不来,他的谋略,你又无从得到。他的儿子,你的儿子,也不一样。就连妻子…你妒忌,你惶恐,你要扑灭心中的不甘,就要毁掉他的一切。所以…抢吧,夺吧,恨吧。能抢来的都是你的,抢不来的就尽数毁掉,你为了自己心中的安宁,不惜搅乱世理伦常。连着女人,一并抢来,岂不更快哉?!”她越言越快,双目愈发犀利,清冷之音似隐含了炽烈,此刻咄咄而出,一头情绪皆无以抑制。

上官逸唇齿皆白,浑身因恼怒簌簌发抖,双眼欲喷出炙热的火束,此刻他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捏碎这女人的嘴,偏她说的,全是事实,没有一个字诬赖了自己。清醒半刻,即迎步至其身前,一把捏上楼明傲的下颔,指间运力狠绝,但听骨间“咯咯”作响,亦分不清这声响是出自女人颔骨还是男人指骨。

楼明傲痛至浑身随之一僵,但觉上官逸手下再多尽一丝力,自己的颔骨便要碎裂成几掰,咬牙间死死不作声,只双手捂于司徒墨耳畔更紧上几分。

满堂的哭声渐寂,几个宫侍忌忌惮惮望于此处,吓得忘记了自己的哭腔。夜,更沉下几分,连这月色,都隐隐匿于云雾之间淡下几分。楼明傲眼眉之中积攒着笑意,双眼微眯成月牙型,眼前的上官逸很熟悉,她便是于这般暴佞残鸷下畏畏缩缩苟存了半年之久。

上官逸显然由这笑意被刺痛,忽得松开手,猛退了几步茫然间站定。就是这般微笑,每每欺辱夏明初之后,他都会由她眼中咀嚼到这般心痛的笑意,填满了不屑讥讽和冷淡。

他看着她,竟是又恍惚了。

“说——上官裴都说了什么,连这等耻事都予你谈及,可见你在他眼中还真不是一般的重要。”这一声失了几分底气。

楼明傲缓缓出声,下颔撕裂般的疼痛:“我夫君从未言过我们神武英明的皇帝半个字,只我自己也是长了耳朵眼睛的,遂胡乱猜测了几番。难道说,句句都说到了圣上心眼里?!”

二人目光相撞,上官逸瑟瑟的颤抖,楼明傲反倒沉静如水。

“但我夫君说过——”楼明傲笑意再起,无所忌惮,“是他的,终归都会是他的。”

上官逸怒极反静,纵把这个女人四分五裂仍不解恨。他信她可能不怕死,却不信她不怕身败名裂人尽可夫,近身一步,袖间猛然出力,挥开楼明傲腿间的司徒墨,一手拉上楼明傲猛然出力。

楼明傲被猛然拉起,本已跪了多时的双膝早已麻木无力直身,此时手臂由人紧紧攥住,下身浑身使不上力,仿若上下身断开两截。司徒墨由他袖间一挥,头磕至堂案前,惊痛而醒,疼哭了几声,复揉眼看到此时的场景,坚强起身,冲向上官逸一个猛子扎上去:“放开我娘亲。”

上官逸见不得他捣乱,腿间出力踢开了他,看在楼明傲心中一痛,不由得怒目而视:“我儿子你动不得。”

“你会后悔。”上官逸干笑两声,眼神中蕴藏着暴雨疾风,“生不如死,这滋味尝过吗?朕倒是很喜欢看上官裴的女人生不如死。是你逼朕,朕不仅要动你儿子,还要先动你。”

言罢即伸手撕扯下她的缟衣麻带,暴虐的扯乱她的云鬓,青丝落下,反遮住于月色下裸露的双肩。他似乎仍不泄愤,是,衣衫褴褛本就算不了耻辱。手落于亵衣只一微顿,裂帛之声似要宣告又一场羞辱的上演。

楼明傲清楚地知道上官逸要做什么,她太了解他了,他不仅会于此时此地强要了自己,更会让自己落为人尽可夫。只想自己此刻能站稳,以不至于在他眼前如此狼狈不堪,这种感觉,她再不想要了。于那扇紫玉华平推倒的瞬间,亦是她的重生。生不如死,那倒要看看是让谁生——不如死。

上官逸忽而温柔下几分,细长冰冷的手指滑过她颈间,停落于锁骨间。他总是对一些特有的地方格外在意,诸如他喜欢清瘦的女子,细嫩的脖颈,莹润的耳廓,时隐时现的锁骨,皆会让他沉迷痴醉。上官逸噙着笑意轻吻于其间,优美的唇线于她颈间绘上一副世间仅有的画卷。楼明傲齿间寒彻,目光于黑暗中寻着司徒墨,但见那吓坏了的小人坐倒在自己裙下,双眼噙泪惊恐的看着这一幕。

“墨墨,闭眼。”楼明傲双唇微颤,四字于齿间迸出。

司徒墨听话的垂下头,紧紧闭了双目,一行热泪猝然滑下,颤抖于唇齿之间。

上官逸只想咬碎这女人骨子里的每一分执拗,他恨如此坚强的女人,如若她痛哭流涕的求自己,但凡示弱一分,他都会放了她。他想看的只是…这个坚硬如冰的女人于自己眼前崩溃。

于夜间绽放的牡丹是浓艳如血,嗜骨的残忍,楼明傲此时也是刚刚明悟。

她再不会做宿命的玩偶,纵然命运如翻覆的手掌,任谁也脱不开。但是她绝不能被同一个男人伤害两次,静静微笑,这笑意毫不做作,也不牵强,明艳似夜放的牡丹,流光溢彩,直让天下人为之嗔痴成狂:“用伤害别人的手段来填补心中罪恶的不安,是最懦弱的。连佛祖都渡不了你。”言罢,舌尖已抵至两齿之间,上下颌骨同时作力,疼痛撕扯于口中,心头。其实,她本就是个怕痛的人。

一时沉静,上官逸亦由此话愣住,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仓皇间落目于楼明傲,眼中的灼热一丝丝冷却,声音更冷:“朕听说…今日你在长清宫摔碎了一扇玉屏风,那可是无价之宝,嫂夫人…如何赔那屏风,恐怕你可真还是赔不起呢。”

“我赔!”堂外杂沓脚步声猛然闯入,那身影袭着满夜的冷气,月色挡在他身后。他周身尽是冷雨的潮意,虽离得不近,但熟悉的气息扑鼻而入。楼明傲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竟早已习惯了他的气息。

第四十八章

月光稀, 百鬼夜行人不归。

楼明傲此时方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凉意,动了动双唇,终归是无以成言。上官逸说他已是多年未入宫,恐怕天佑二十六年端慧王爷薨逝后,这九重天子大殿便再未落其足迹了。

他…亦是固执的人罢,一忍六年,便是笃定若非他日权掌天下定不会再踏入其间。

那么今夜,算是破例了吗?!

烛火跳跃,影影绰绰间,映得司徒远面容时明时暗。

几步走上,面呈灰色,眉间病色不散,只看着楼明傲的一身狼狈,须臾不动。良久,复转眸以对上官逸,神色沉下三分,:“放手罢。”

上官逸邪佞一笑,拽上楼明傲的手却于悄然间松开:“难得…竟让皇兄亲自奔波一趟。”

司徒远再不去看上官逸,只扯下自己的长袍裹上楼明傲,指间触上才发觉她竟在瑟瑟发抖。额眉紧皱,双手攥上她双肩微微用力,似有心想把她揽入身前。二人贴得如此近,楼明傲甚至能分辨出今日他书房间燃着哪一味的薰香,他的气息萦绕着自己,如此这般的熟悉。

她已不做任何抵抗,由着司徒远环抱而起,下身本是麻力散尽,沉如石墨,顷刻间由着一股子力道被人稳稳托住,顿觉轻松不少。双手就势揽上司徒远的脖颈,满手湿漉,细细密密的水珠由着鬓角间落下,堕坠在楼明傲指间,她竟也分不清是泪是雨。

堂外雨更密,只司徒远不愿做半分耽搁,抱起楼明傲淡淡扫了眼司徒墨。司徒墨此时已站直了身子,一只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裙角,三人顶着斜风细雨而出…

楼明傲也不知道这一路走得有多久,细雨蒙蒙,夜色中她竟也分不清是哪一条宫道,索性垂下眼皮倚在他胸前,意识模糊前于心中淡淡的笑过,他今日内寝薰得是墨竹。

一路由静钦而出,绕出九华门,穿过天子奉殿,过西舍殿,出了西平门,杨回的马车即侯在一侧。

车中添置了暖炉,锦被软垫皆是备好的。渴望已久的暖意袭来,楼明傲亦随着清醒了几番,只抬眼看着父子二人皆是被淋得不成模样,暗想自己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虽是加了锦被在身,亦被塞了两个暖炉于被衾中,只身子还是冰冷的。司徒远见其醒了,伸了手捏在被衾中,发觉她身子并未暖半分,面色一僵,忍不住道:“这样不行,挨到了庄中也会病。”说罢探看着她的眼色,似想要和她商量一般。

楼明傲明白他想说什么,轻轻笑了道:“相公说去哪都好。”

司徒远喜闻这一声“相公”,颤目一抖,手间触到她藏在锦被中的腕子,于手间好一阵摩挲,回头掀了车帐,冷声吩咐着:“去北面的园子。”

豫园,东配殿

入园子后便是三五个嬷嬷拥上来,于是再未见司徒远及他人身影。几个嬷嬷伺候着她沐浴后,方浸了片刻香汤以驱湿寒。待到更衣后由池间步出,远不知是什么时辰,几个宫侍端上来食点,大多是清清淡淡的流食,随意用几口,便由着她们端了下去。守夜嬷嬷熄了几盏灯烛,只于帷帐外留了一盏过路灯。

楼明傲卧于榻间,静静听着这屋中的其他动静,困意全无。香炉里燃着木樨盘香,气味不重,却是隐隐独特的馨香,意味深远。无睡意,便多想了几番,猜这东配殿从前的主子是哪房的妾室,再疑身下的瑶石木软榻睡着哪一位侧王妃,越想越添了几分兴致,连寝外间的脚步声都未注意到。

司徒远沐浴而归,绕过小二门直入里间,掀了内寝间的帘子见楼明傲于榻间,不由得轻下脚步,旋身入了屏风后褪下外衣。

楼明傲遐想联翩间亦注意到了屏风后的影子,那只是一扇绨素屏风,无镶嵌亦无雕镂,比起帝胄之家的华屏,却是别具一格的素雅。司徒远由屏风后绕出,触上楼明傲的视线,淡道:“过不了一更怕是要天明,再不睡就难入眠了。”言着走上几步,伸手要放下帷幕,反被楼明傲出言止住。

“别放了,我不怕光。”言语间,目光始终攥着那扇屏风,须臾不移。

司徒远随着她的视线回身望了眼那屏风,心里虽不明透,却也由了她。垂目入榻间反由楼明傲攥上自己的腕子,偏头间但见楼明傲拉着他卧起了半个身子,一肘撑在枕上,黑发如丝缎般落于自己眼前,那双眸子亮得灼人,引人乱了心神。

楼明傲笑意懒洋洋的,一手绕弄着胸前的青丝霎时起兴,扬眉脱口道:“相公,索性我们都不睡了,行房室可好?!”

这女人从不知何谓羞涩含蓄,落落大方言及此,本就不该出乎司徒远所料。只是这个时候,于她眸中看不出玩闹,反而有那么一种坚定无谓的颜色。司徒远眉间蹙起,想着她三个月的身子,由不得道了声:“胡闹。”

楼明傲如此被拒,竟也不羞,更谈不上恼。忽而连眨了几下眼眸,肘间用力撑起了半个身子,慵懒坐起于司徒身前,香肩微露,莹透晶润的肌肤展于人前。睫毛轻抖,那其中还沾染了几分华光熠熠,故作了失望道:“相公要是嫌我胡闹,我就去找能由得我胡闹之人。”言罢作势下榻,双脚落上脚踏踩了鞋即要起身,回首间看着神色不动的司徒远,忽叹了气道:“相公不拦我?!”

司徒远不语,继续淡淡看着她,试图一眼看穿这女人的心思。若说她现下存着那份欲求,他是死也不信的,其他女人恐怕是心情大好时才会有兴致,但这个女人不同。他虽看不透她此刻的心思,却也能够看出她不是真心想要,或者她只是想以此宣泄某些不快。定是有什么刺痛了她,定是哪般情绪绕于她心头散不去,所以她眼下巧颜欢笑,实则是掩不住满心的疼痛。

楼明傲静静坐着,由着司徒远一丝丝探明了自己,忽而又觉得似乎是太静了。脚下已踩了鞋,既言要走,拖沓下去便也丢人现眼了,索性起身要站起,身子离榻的瞬间反被身后人箍住,身子猛僵,脚下微怔。

司徒远于床榻间张臂由腰间将她搂住,冷冷的呼吸落下。楼明傲身子紧绷,只觉后背一股子凉意窜上,她竟在颤抖,而后连人带身子软了下来由着司徒远将自己揽回床榻间。

楼明傲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似要深陷于一片扑朔迷离之中,诡秘的笑了笑。

司徒远欺下身子,轻柔的吻停驻在她唇边,喉结轻转,喑哑低迷的沉吟自唇间溢出:“只允你…胡闹这一次。”楼明傲闻言微阖了双目,笑意迷离,这也算是…他又一次举手投降吧。再抬目间,笑意渐渐散去,由着司徒远宽阔温厚的胸膛拥住自己,本以为这个男人的身体永远都是僵冷如冰,此时却尚有几分温度,索性再贴上几分暖了自己的身子。

浓夜阴霾散去,屋外雨声似乎也弱下几分,床第间司徒远霎为小心,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楼明傲并未因着他的温柔做出回应,只一双冷眸由床顶的雕饰渐渐游离至一侧的绨素屏风,又是屏风!她今日所有的情绪本就是因屏风而起。凝神间竟细细数起了绘于屏扇面上的落梅,一枝,两枝…七枝。眼角忽得涌出那么丝湿润。泪,不知不觉中落下,一触而散。

司徒远亦注视到她的失神,今日她的眸子里本就掺杂了无尽的哀色,是他吻不尽的。愣愣着停下,伸手触到那丝泪痕,他眼中是深深的静默。

楼明傲回眸间迎上他沉静的目色,笑意颤抖于唇边,“屏风…”只轻唤了那么一声,泪簌簌而落,止也止不住,无力颤抖间由司徒轻轻拥于怀中,如同躲在父亲臂弯中被悄然安抚的孩子。

楼明傲知道,那些痛过的痕迹、缠绵的伤口,实在难以痊愈。时间,生死,离别,皆做不了良剂。如果掩不下,她则要忍着它们穿越无数个昼夜,步履沉缓的走过这一生。

那些溃烂的伤口,唯有在千回百转的镇痛中方能一丝丝淡去化尽。

屋外夜幕全然散去,起早的虫鸟已于窗根下窸窣出声。床上的二人皆未入眠,空瞪着相反的方向于心中千百万分的思量。

司徒远终是由被衾中寻了楼明傲的手握住,寂寂出声:“那屏风值几个钱,我差杨归给供司局送去。”

楼明傲轻笑出声,并未回身:“用不着赔,本就是我的嫁妆来着。”

司徒远再不做声,迟疑间微微松力,落寞间收回了手。

楼明傲深深吸了口气,这时候燃香的气息已淡下去。

“相公只问那屏风值几个钱,怎就不问我做什么多手摔了它。”言罢,轻轻阖了眼,似真的疲惫了,这内寝间再听不到其他作响。

“为什么?!”这一声真的隔了许久,他司徒远终于学会了出口相问。

“曾经那扇屏风后…”楼明傲唇间一颤,勉力笑了,“那个时候我快要死了,他和霍静在那后面欢好以羞辱我。”

如果相爱能变成伤害的理由,心,还是不要的好。

第四十九章

静钦殿,西配阁

第一缕晨光射入窗棂,换职的小太监端着茶点鱼贯而入。

见皇帝靠于椅中一手撑额微做歇息,领头的太监忙回了身子让身后的宫侍停下步子。自己一个人端着温茶悄步迎上,侯在侧路。

不料上官逸竟顿时清晰,一手揉着眉间,沉吟片刻即道:“江淮水患拨款的回批可有下到户部?!”

“是。”首领太监进了一小步,回应间递了漱口的茶盏,“昨夜就由印侍郎办了去,万岁爷放心吧。”

上官逸接了茶盏端在手中,随着冷笑了道:“放心?!朕不是对他印熙衡不放心,是放心不下江淮两岸流离失所的灾民。”

“是,是。”大太监忙扯了笑卑躬随着应道,“万岁爷您是心系天下社稷。”

上官逸由着温茶漱了口,偏头吐于金盅盆盏内,接上热帕子敷于面上,由着热气一丝丝蒸腾,声音闷闷道:“兵部的折子递上来了吗?”

“这会子还没到。”大太监这一声稍显犹豫。

上官逸伸手扯下脸上的热巾甩手扔了上去,怒道:“他彦慕是死着活着?!阿拉善旗叛乱,兹等大事,要他拟一个平叛西顾的折子怕是等到朕亲自去给他夭亡的儿子上了香不成。”

“皇上,殇子大恸,怕彦大将军迟迟迈不过这坎啊。”随着跪下去的首领太监,一行人接连双膝着地,任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上官逸略显疲惫的靠回了圈椅,浑身气力减下几分,皱眉叹息道:“再去跟兵部催一催,元帅府亦要去一趟,叫彦慕三天内入宫见朕。”彦慕确是大才,只于人世间的也脱不开一个“情”字。

领头的太监得了旨意忙退了身子去传旨,上官逸瞅这光景还不到上朝的时候,回了身吩咐道:“法慧师傅还在持钟阁吗?!传他来灵堂见朕。”

用了几口茶的功夫,一身僧袍素褂的法慧即由侧殿轻步而至,自静妃昨日卯时刻薨逝,他督导数百僧众于交配殿鸣钟诵经,一刻不得歇息。此时眉间虽染了疲色,但依然双目瞻瞻,出尘脱俗。

“朕今日不想听讲经。”上官逸几步走来,掀袍落坐于身下的蒲团,亦以手相指引法慧坐。

“皇上不听讲经,是想论禅?!”法慧手中捻珠又拨。

“法慧,朕问你,何谓不渡?!”上官逸偏目间淡淡看着法慧的身后,昨夜楼明傲就是站在此处近乎决绝的说出那么一番话。

“佛祖渡万生之苦,怎有不渡之说。”法慧清清淡淡笑了,声音温和,在他眼中,万生之苦无所不渡,他自己于这世间便是要化万人的劫难,无论万人是行善抑或是从恶。佛门之中,万生平等。

“用伤害别人的手段来填补心中罪恶的不安,是最懦弱的。连佛祖都渡不了你。”上官逸重复了那女人的话,复又仰目以视法慧,“佛祖是这般说的吗?”

法慧愣了愣,温润回道:“这话听上去似菩提箴言,只是佛祖并未言此,敢问皇上由何听来?”

上官逸忍不住一笑,流波微转:“朕…还真是被她唬住了,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法慧意会不出皇帝的意思,只是道:“佛祖只言,伤人以掩己之过,是为可耻。照着这般句式,那番话,似也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