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上官逸眉间微挑,一手弹了袖间,道,“她这是移花接木,变着法儿戏弄朕,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法慧随着垂下双目,欲由腕间捻出佛珠,却于蒲团间触到那抹玄异的色彩——那是一枚落云簪,上乘金玉,由翡翠红玉堆嵌而成。于这奢靡后宫并非什么异事,只是同样款式的发簪曾见于楼明傲鬓间别过,神情倏然一抖,忍不住失了分寸道:“敢问皇上,言中的胆大之辈,可是一位女施主?!”

上官逸微眯了双目,打量了法慧,声音紧上几分,透着与往日不同的压迫感:“果真是圣僧,连这都能猜出来,却是个女人。是个让朕摸不穿看不透的女人。”

果真是她!法慧手间已攥出汗,回目间多了几丝颤抖:“怎般不透?!”

上官逸盘座于蒲团间,偏了身子言道:“那女人的眼神,朕每次见着都想活生生撕裂了去,想知道深处到底掩了什么。时而能激动朕起了心思杀她,却又看着她的目色软下心肠,似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法慧紧了紧喉咙,阖言转了几圈佛珠,声音涩然:“阿弥陀佛。想那位女施主是法慧认识的一位菩萨。”

“菩萨?!”上官逸怔然,“那女人怎会是菩萨。”

“我佛不渡无缘的人,不能渡的人,我们就把他当做菩萨来看。”法慧声声喑哑,“那女施主,法慧从来视其为菩萨。”

“你方不是说,佛渡以万生吗?”

“医生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法慧眼神中瞬间明灭,想起那个女人,“那位女施主不是与我佛无缘,而是她历经数劫,恨意无从放下。佛祖要等其勘破‘恨’字方能引渡。”

“那朕…问你。”上官逸微愣,复言,“朕如何看她的眼神,既陌生又熟悉,却又参不透是哪般熟悉。”

法慧淡定一笑,声音轻远:“皇上,您是否由人伤过?!”

“自是有的。”

“那么,再去看伤您的那个人时,眼神还会同从前一样吗?!”

上官逸似听明白了些许,一时间千百种思量,只木木的看着法慧,神色复杂:“法慧师傅,不能再言一步吗?”

法慧望着他,神色不动,只唇边渐渐染上一抹深意,气吐若兰:“佛陀说,只能言于此。”

上官逸似不甘心,欲要再问,只闻身后传唤道:“皇上,是时候上朝了。”

眉目微转,上官逸略显落寞的起身,再垂头看向法慧时,淡言:“既然佛陀不想说,就由朕…细细想吧。”

“皇上。”法慧忽又俯下身子,佛珠于地砖间轻碾而过,声音恰若由不知名的方向传来,“皇上,那位女菩萨…日后皇上对她,请以慈悲为怀。”

上官逸脚下步子一愣,笑意微展:“这又是佛陀之言吗?”

“不,是法慧。”周身忽然静下来,无声无息的笑了,为何,他身为六根清净的出家之人竟要为那个女人求情,且用以自己禅师住持的名义。罢了罢了,她之劫难本就系于己身,此时多一言,亦算是予她化难平灾,“是法慧求圣上。”

上官逸迎步行至灵堂之外,仰目以视尤觉得这天气大好,雨后霞光初现,湛蓝的天际融着说不穿的情绪。他从未见过这般明透的天空,似能映出天下的云影,好一副盛世繁华图。

法慧目送上官逸离开,回神至蒲团间,只以袍袖相掩攥上那枚云簪,藏于袖中,释然长舒了一口气。

豫园,东配殿

碧玉瑶木石云榻上的二人皆未成眠,瞪着窗棂前阳光寸寸而入。

楼明傲忽觉得这种感觉不错,平静而安惬,似乎回到了景州那所陋房土屋。然,不得不承认,那几日亦是她过得最悠闲的日子。初以为自己会不适应黎民百姓的平淡日子,却在离别之时赫然惊醒,寻寻觅觅了许久,那才是家的感觉——会无聊,却没有寂寞。

无声轻笑,暖意自眉间散开,回眸间复对上司徒远注目于自己的神情,索性笑弯了眉眼,一手戳上他的颧骨:“不许偷看我。”

司徒远抬手间捏上她的下颔,那里隐约泛着瘀紫,目色渐冷:“他弄的?!”

楼明傲由着他的手劲痛的龇牙咧嘴:“痛。”

他仍不松手,任她做挣扎。一时间,周身寂冷,二人索性相望僵持着。

直到楼明傲终于忍不住眨了眼,满目酸楚,一手拉上司徒远的袖子,故作讨好道:“相公,帮我报仇吧,把他女人的下巴都捏一遍,绝不留情。”

司徒远顿了下,满目厉色由着这一声散去几分,黯然处盯着楼明傲无声息叹了道:“生个女儿吧。”

“啊?”楼明傲初一愣,眉间微陡,全然不适应他瞬间转了话题,而后又于脑海中回味,伸了手抚平他略紧的额头,打趣了道:“都说女儿像父亲,我女儿像了你可怎么办?!”

司徒远凝神于她眼中平缓的流波,这女人的调侃似乎从来都很受用,一手抬起她的下颔,这一次动作轻柔,未捏痛半分,唇…直落而下。楼明傲随着轻调了呼吸,双睫丝丝阖落。

司徒远从来都告诉自己,他这一生只能在意女人,绝不会由着她们丢了自己的心。而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竟发现是自己在意的过了。这女人总以那么些特殊的方式闯入自己的生活,因着她,一切似乎都要乱了步调。

他开始还是观望,好奇着这女人能使出什么招数,而后却是越发好奇,随着她一并探索,到最后,俨然是自己无以把持,由着自己陷了下去。

他知道她不爱他,也不会想爱上他。她做那些无意义的事,说尽虚伪的甜言蜜语,亦不是想让自己爱上她,这只是...她游戏人生,快意洒脱的方式。她就是这般不在意,无论你予她交付多少,她的心永远与你隔着一层纱,她看你的眼神,似乎可以用来看任何人,那么随意、不经心。她时常寂寞得全身颤抖,却不知自己眼中的流光,如饴若锦,生生要夺了人命。

司徒远至今都不愿意承认,他似乎败在这女人手中了,竟是败得如此狼狈。偏偏她就算赢了,还是一脸无关己事的潇洒淡意。

门被猛得推开,小人影套着长长的睡衫抱着自己的枕头立于门棂处。

楼明傲由着那一阵穿堂冷风抬眼,对上司徒远,双唇微离,一手推抵在他胸前,道:“帷幕没放下吧。”

“嗯。”司徒远言着,眉眼尽是淡淡的,由床榻内侧扯过单衣利落的穿上,未回身,却道,“嬷嬷都是怎么教你的,进门前不吱声吗?”

楼明傲笑着推开司徒远,歪在床头,眼神绕过屏风打量着门边的小人,扬声道:“进门前要先问人,别说我没教过你。”

司徒墨一瘪嘴,回身关门,绕过屏风即进了内间,立在楼明傲床头,一手还拖了个软枕,拉上楼明傲的腕子即道:“娘亲,我睡不着。”

“娘亲和爹爹也睡不着,看来我们一家子失眠。”楼明傲一笑,捏上他微凉的鼻尖。

“杨归叔叔打呼呼,好吵。”司徒墨连连叹气,眉眼里做足了可怜状。

“那你就踹醒他。”司徒半卧在榻间,听到这里,突然插了话进来,面色满是不悦。

司徒墨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天天闷着脸不出声的父亲,忙撤了两步,双手将枕头藏到身后,弯腰长鞠了一躬,战战兢兢道:“父亲,早。”

“嗯。”永远都是这么闷闷的一应,听得楼明傲都忍不住翻了白眼。

“回父亲的话,墨墨踹了,却被杨归叔叔一脚踢下来了,睡态恶劣不说还把墨墨的被子拉去抱着,口水流得稀里哗啦,墨墨抢都抢不回来。”眨眨长而明透的双睫,菱唇嘟起,粉嫩的两腮气得圆鼓鼓。

司徒远也未抬眼,一手捏上指尖的白玉扳指:“自己黏娘亲的床,尽找些他人的不是。”

楼明傲听罢乐在心里,一脚踢上司徒,甩了眼神道:“心里这么明白还不把儿子抱上床。”

司徒墨倒也不添人麻烦,扔上自己的小枕头,拉着帷幕翻上床,趁楼明傲掀开被衾一股脑钻了进来,挤在怀里大是舒服的叹了声:“还是娘亲的床软。”

“哼,爬床倒不赖。”司徒远冷眼旁观。

楼明傲见不得他这般冷嘲热讽,抢着答了:“多谢夸奖。”

兰花瓣瓣,朵朵如云,馨香成风,渗过暖风夏意丝丝缕缕沁入。楼明傲紧了紧阖眼于怀中的小人,任孩童浅浅的呼吸落在胸前,绘成一片暖意,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头,是醉人的奶香稚气。

司徒远无意间落目于互相依偎沉沉入眠的母子二人,一抹轻柔的笑意悄然浮现。司徒墨的黏床,怕是继承了某些人儿时的陋习。窗外细碎花蕊偶有飘落,打落在棂间翻滚而下。耳边似乎还荡着当年凤鸣暖阁的轻言笑语,“我们阿豫…亦是个黏床的孩子。”

第五十章

好梦如过三秋,三个人自晨间眠至午时。车马已候置于外间,司徒远的意思是即刻出发归庄。偏母子二人反倒磨蹭了起来,一个嚷嚷着要去十里桥听戏,一个哭哭闹闹死活都要吃西顺斋的凤仁点心。

司徒远巳时便是起了的,绕到东稍间写了几笔字就听寝间母子二人就行程安排讨论了起来。估摸着时候,这光景去了西处的十里桥,再回山庄实在赶了时间。西顺斋吃点心倒是顺路,索性回头示意了案后的杨归。

杨归由稍间而出,见主母已然牵了司徒墨至堂间坐下,不由得行礼道:“主上的意思是,一路先回庄,顺路吃个点心倒是不成问题。”

楼明傲刚换毕一身海棠红百褶月华裙,色调圆润光泽,于绛紫稍淡,又重于妃色,口味不浓不淡,尤显妩媚风姿。一袭宽摆曳地,珠裙熠熠,缂绣锦缎尽显上乘质地。听着杨归的一袭话,轻拉上裙曳落坐于茶桌前,眨眼道:“集庆班子可出了新本子的紫钗记。”

“主上都是打探好了的。集庆戏班在十里桥再三天也就唱满十五场,转南边前咱庄里包他几个场次还是来得及。主母既是能在东院里安安心心赏着戏,就不急这一时挤那戏楼子了吧。”

这么一哄,楼明傲倒也是几分欢心,这方收拾停顿,即拉着司徒墨出屋,正遇上司徒远由东稍间迈出,三人便一并由廊子里出了去。

正穿过游廊曲亭,一人影由二进门那拥了上来,迎面就跪了下来,拉上司徒远的袍子,放声即哭道:“主上,求主上快回去吧,我们主子…又见红了。险这一胎又稳不住。”

气氛霎时僵下来,楼明傲扫了眼那丫头,觉得几分面熟,也怪他司徒远女人太多,那些女人的侍婢更是分不清楚。旋即扫了眼司徒远的冷脸,估摸着这时候自己再叽叽喳喳就不应景了。

司徒远倒也不认识这婢女,不弄脑子也知道全庄上下除了楼明傲还能有谁要稳胎。只眼下实为不悦这丫头的莽撞,薄唇紧抿了道:“是陈夫人吗?”

“是,是我们主子。”小婢女神色慌乱回着,她本不是陈景落的近侍,只是由几个嬷嬷打发了过来,在二进门外由几个园子里的奴才拦了半日才得已见到主上。

司徒远面色沉下几分,只回身对杨回吩咐了声:“你先回庄子,请温步卿。”言罢余光一扫楼明傲,但见她神色自若,收了视线,抬步由二进门出了去。

那女婢随着杨归由侧门而出,司徒远走上几步,忽蹲下步子等身后楼明傲母子。待到三人再走上一处,竟是半晌沉默,任谁也先提不起话头。

绿瓦红墙间但见墙内蔓上绿枝,缠缠绕绕,枝叶间绽放着叶阔状的紫红苞蕾,花冠由莹篮渐变入淡抹俏紫,微风掠过,簌簌发抖中更似春闺女人般的含羞娇嫩。司徒墨伸手指上,顿觉惊讶,胡乱道:“一枝紫杏入墙来。”

话不落,司徒远竟愣了步子,面色僵硬,双手掩在袖中,实以轻握成拳。

楼明傲笑着睨了眼某些人,神色不动拉下司徒墨的手下来,幽幽“教育”道:“没见识,哪里是杏花,明明就是朝颜花。朝开午谢,故名朝颜。这女人啊,大抵跟它一样,白天光亮,午半晌就败了呢,所以说…女人的花期更短不是?!”

司徒墨倒也不懂,只随着点头,一口一个“朝颜”,由司徒远听去,是声声刺耳。

一路出了正门上车,入车前司徒远特意嘱咐了帐外的杨回:“经由西顺斋停一下。”言此之时,车里窗帷忽起,但见楼明傲抱着司徒墨神情肃然:“不必停了,直接回庄。”

司徒远由布帘掀起的空隙打量了她,口里淡淡的:“不是说去吃什么凤仁点心。”

楼明傲瘪嘴乐了,低头瞅了眼怀里的司徒墨:“还吃吗?”

司徒墨由着那一抹凝色察觉了不妥,忙摇头:“不吃了。”

“儿子不吃了,就直接回吧。”对上司徒远的目色,波澜不惊,“相公坐轿子吧,这车里闷,容不得再一个人。”言罢,放下帘幕,把车外人的视线一同隔挡开来。司徒墨瞪圆了眼睛,一手够到楼明傲鬓间,漾着梨花酒窝:“娘亲,不生气,墨墨真不想吃了。”

“乖。”楼明傲握上司徒墨的小肉手轻咬了口,眼珠子一转,笑意驻留,“墨墨。你喊一声,娘亲就不气了。”言罢,贴上司徒墨的小耳朵窃窃私语。

司徒墨迷惑的眼睛眯成两片细月牙,歪着脑袋,声音嫩嫩的:“那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英俊的意思。”楼明傲做足了慈眉善目,不忘伸出食指利诱,“一杯凉碗。”

司徒墨眼睛“蹭”得一亮,一手掀开帘子,小脑袋于车窗外寻着那身影,童音嚷着:“爹爹——爹爹——”

司徒远此时已走到车前的轿子口,险要钻了轿子,由这声音一愣,回了头,定定望着那小脑袋。司徒墨见司徒远注目于自己,不由得更加兴奋,仿若眼前尽是摆好了一排凉碗,兴高采烈喊出了声,且是连说带比划:“爹爹——你是西门庆。”

司徒远毕竟是定力强,怵了半刻,面色未变半分,镇定冷静如千年石墨,任谁也穿不透。倒是较夫眼明心快,一伸手为其掀了帘子,请司徒远入轿。司徒远稳步入内,待到坐落放下帘幕时,脸色已转至煞青,目光所及皆是一片冷凝。

轿起车行间,司徒墨转眸对上楼明傲,大为疑惑:“娘亲,西门庆真是英俊的意思?!为何爹爹那个表情?”

楼明傲忙扭头欣赏着窗外夏日美景,实则只是青灰高墙一堵,偏头侧脑间遮下满面奸笑:“你爹爹面薄,不禁夸。”

谁是西门庆?!

西门庆乃一地痞恶霸一只,官僚大爷一个,亦是一代淫棍,然,却又是一个极品精明的商人。闲来无事《金瓶梅》翻得次数多了,楼明傲倒是觉得二人实有那么几分相似。

自楼明傲归山庄,东院间霎时热闹了,或者以鸡犬不宁亦能形容。只他司徒墨小公子浑然无事,躲在西侧耳房捧着他的凉碗大快朵颐。焕儿上上下下未找到小主子的影子,索性去了堂间听训,正入外间,就见跪了一地的丫头,连往日里胆大心细的璃儿亦站得规规矩矩。

夏日的艳阳闪得有些刺目,然,东院间某人凌厉的眼神更厉。楼明傲已换了一身常服,所谓的常服即是织云彩缎的五色祥服,缀了无数东珠碎玉,其派头奢华是丝毫不逊后妃云云。此时正稳坐黄花梨木太师椅,满目“闲情逸致”,一手套了金指甲,正用心拨弄着佛头塔两侧的金镶绿碧牙么背云。并蒂青花莲茶碗中晾着衡山云雾茶,香袅欣欣,只闻着便也心旷神怡。

“说哪了?”冷不丁移上璃儿。

璃儿忙提醒道:“回主母,说到…丢人。”

“对,丢人。”楼明傲一合掌,眼神蔓上跪成一片的丫头,“我说什么来着,眼见着就没这么丢人过。往先时候,那大大小小的消息都是第一时间报我东院,他风居院头疼了脑热了,向红馆走水了,连着上次九湘院的贾夫人夜里跑了七趟茅房我都知道,总之事无巨细,没一件躲得过我楼明傲的耳朵。我日里也不是不舍得打赏你们,说说,芝麻大的消息,我都是照价付了你们的。连着各院养着那么些耳目,我东院每月花你们身上的开销可不少,怎这回就让给来个措手不及?!她景落院真是密不透风?!这么大的消息,怎我就被糊弄得一愣愣的?!你们说我够不够丢人!”

言罢由瑶盘子里甩了几颗东珠扔下,溜转了一地,散落在跪着的人群中。领头的丫头面色一讪,由裙边捡了玉润光泽的珠子递还上去:“主母,您先听我们解释这一番成吗?”

楼明傲也不接,手一指道:“好,你给我解释。”

“我们拿着主母的银子自也是踏踏实实做事的,只这一次…景落院的动静实在太小,往日里不近身伺候的丫头都遣了去别院。您买通她房里的那个丫头,这大半月也只是守在小厨房里没见过正主的。再者…她房里的郎中亦是更换得勤快,每一次都是言着请平安脉,陈夫人往日里倒是落下个痼疾,一来二往我们又实在未在意。”

楼明傲细细琢磨了半晌,捏着指甲套攥了攥:“这么一说…怪不得你们,倒是景落院的人都是厉害的主。”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有我们的疏忽,但景落院从前就是掉过孩子的,如今保下来总比其他的院上心就是了。”

听罢楼明傲也不急着出言,扭头又把弄起了瑶盘子里的珠玉翡翠,神情慵懒下几分,轻描淡写道:“得了,把地上的碎珠子捡了罢,这一回给我上着点心,弄明白她今儿个见血是怎么回事,声东击西呢还是…真有那么些搞小动作的人。”

几个丫头忙磕了头,纷纷退下,一时间堂间空荡了下来。

璃儿由一侧走上,看着满地散落的东珠,竟是无人敢捡,冷冷笑了道:“亏她们还算摸得清,日里拿了不少好处,要真的连着珠子都贪得走,可真就没脸面了。”

第五十一章

景落院,昏晚间更显清冷疏淡。

这会刚撤了晚膳,陈景落倚坐在亭廊间,吹着凉风,心中满是思量。总算熬了过去,明日就可以出这郁闷宅院,再不用担心腹中的骨肉会有个闪失,今后的日子也就是安心守着孩子,偶尔自心底翻出些追忆的旧事,点点滴滴思思念念。

或许…一时的归没,并不是坏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之理本就在一个“乱”字,谁又能走到最后?!此乱时脱身,于外人看来是失势,只是她深知稳而求胜的道理。

半月门处闪出三两个人影,绕出门洞,一路踏上这曲廊回壁。走在最前面那人,由内而外透露着清寡冲淡,依然是那一身靛灰曲裾锦衫。她是知道的,他是生得富贵之人,却难得的天性素朴,不喜铺张奢华,尤以自己的衣物,最尚实俭。所以她一直很怀疑…这男人如何容忍东院那极尽虚荣奢侈的女子。转念一想,或许这般男人,只是自己不喜,却视旁人无碍。既是他想宠的女人,那些凡俗之物,本就在他眼里不值一个子儿。心中微微一叹,她陈景落却是为了迎合他,粗衣素服一穿八年。

见那身影绕过回廊,自己方也扶栏起身,她似乎又坠入对旧事的沉湎中,看着廊外淡步行至的身影,怔怔出神。尤记得第一次见他,就是由着那一处长长的回廊,方时他只是父亲众位宾客中的一人,夹杂于人群中,却能让人一眼陷落。她那个时候似乎就是一眼迷恋上他的身影,蔚然成风。

司徒远行至陈景落身前,不等她如往日般行礼问安,淡道:“听说你身子不适?”说着身子一让,使个眼色让温步卿前去切脉。

温步卿是由杨归自小红馆中连哄带骗拉出来的,要说杨归也实在辛苦,绕了七八条巷子竟是从那么家小窑子里拉出了这位大公子。现下满身酒气不说,红着脸,一走三步摇而上,反倒让陈景落惊骇一跳,撤了几步忙回道:“妾身子无大碍,主上是从何得知妾不适?!”

司徒远微愣,倒是杨归几步上前详解道:“今儿主上打京中园子里回来,正巧碰上个鲁莽丫头,冲了上来直说夫人您见血了,言是要滑胎的样子。主上这才传了温公子,这不刚落脚未歇本刻就来瞅瞅您这边的情况。”

陈景落紧眉皱额,满是费解,行了一礼,恭敬从容:“谢主上惦记妾之心,只是今日妾并无不适,自早到晚都是于院子里安平自在,怎么会有见血一说。敢问…园中那丫头叫什么名字,可是妾院子里的?!”

“她说她叫素锦,是三年前就进了院子的。”杨归再答。

倒是陈景落满目平和,杨归刚说罢,即接道:“妾院子里都是从前的家奴,若说三年前进院便是好大的漏洞,更何况素锦之名从未听说过。”

这廊间忽然就静下来了,杨归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间就沉默了下来,好像任谁都在心底揣测这离奇的事情。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这一胎也算稳住了,他自己都替主上松了一口气,毕竟外边谣言早就泛滥成灾了,说什么司徒远命里带着的克妻薄子。总之是怎般的说法都有一套套,主上若不在子嗣上下些功夫,恐怕也难以脱开这说辞了。

众人缄默时,只温步卿还未清醒,连打了几个酒嗝,胳膊搭上司徒远,含糊道:“远远——既然没事,咱回正院再喝几杯。”

司徒远淡淡推开他,起了心要走,只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怔愣间终是道:“我回去了,你保重。”

“主上。”陈景落忙紧上一步拦了他,满是期待,甚至于哀求道,“明日一早,妾就要回镖局,临别前夜,妾怕是还有许多嘱咐的话要说。”

“又不是再见不到,安妥了等你回来即可。”司徒远言里尽是安抚之意,只眼中依旧是淡淡的,“我刚回庄子,还有许多公事。你身子不便,多休息为好,莫再生出什么事端,全当是为镖局祖业也要注意自己个的身子。”

陈景落由着这话迎上司徒远的注目,心下酸意楚楚,什么是全当是为了镖局祖业,她真当她是只因此求得这个孩子吗?祖业谁继承不是?!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作不知,怎就把自己的一片丹心践踏在脚下。湿气渐渐漫上,忙扭了头再不看他,声音涩涩的:“是,谢主上体谅,妾自以养身子,就不远送了。”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今时再坠入梦,却是陡然惊醒,谈不上失落,却是恍惚了。陈景落缓着步子回到阁子里,静静听着身后脚步声渐弱,冷泪砸落了几滴复又以帕子拭去,什么时候自己竟也这般脆弱不堪了。

身后翠嬷嬷靠了上来,翠嬷嬷本就在阁子里听到方才的一番谈话,身为经验多的老嬷嬷,这等的离奇转个脑子就知道意图不浅,索性屏退了阁子里其他的丫头,一步当先进到陈景落身前:“这事…不简单了,怎么偏偏就赶在了您出庄前闹了一场子虚惊,看来是有人知道了您的身子,故意给您寻不清静呢!”

陈景落扭着帕子,眸中湿意尽散,冷笑了道:“哼,素锦,什么鬼名字?!”

“话说我们这一回层层把关,这消息实难散出去,只是…怎么还会出了纰漏。”

“把我院里的几个丫头召起来,个个逼问,我就不信问不出个幺蛾子。”言着狠狠扯了手中的帕子,换了个姿势,碎成两瓣的帕子直落了裙下被其死死踏着。

夜凉如水,九转庭廊光明如昼,自廊口以下,五步一灯,尽是琉璃花盏灯。由那个女人一吩咐,这东院再不像是个普通妇宅,反倒有了几分红楼春馆的意味。

花池间水芙蓉香蒲薰风,睡莲余声,与乐亭曲栏处两渠相通,对一弓雁齿石桥,此般构建正是得景,也可见院中主人斑斑情趣。今夜有心情赏夜景弄清风的不只景落院的那位,东院主母楼明傲亦起了雅兴一路穿花拂柳,入了鸳鸯池边的观月亭,摆上几碟茶点小食,一个人寻着幽静。

璃儿本是寻着主母去泡香汤,一时间又不见她人影,好一番询问打探,直到转了大半个园子方见到亭子里坐着的人,释然而笑。脚下起风,小碎步迎了上去:“可让我好找了一通,我们那都要忙翻了,主子怎就这清闲?”

楼明傲对月空举着半盏玉浆的犀角荷叶杯,掺着月色品下几口,叹道:“我好歹贤妻一个,也得偷点闲。”

璃儿临着她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一盅一盏,顿感奇特,总觉得她楼明傲从来就是呼朋唤友寻热闹的人,一个人孤冷清淡独自赏月实在难得。

“主子这也…太冷清了。”

楼明傲放了盏杯,拨弄着几个盘子里的点心,只看不吃,笑意深远:“我啊,想事呢。”

“能让您费心的算是大事吧。”璃儿随着一笑,探了她的脸色,方犹豫着道,“有件事…奴婢自傍晚间就存着不解。”

“给你个机会,但问不妨。”楼明傲对上她的视线,声色不动打量着璃儿,这丫头本是自己在心底一眼看中的,胆大心细,缜密而灵巧,做自己的得力丫头确实是绰绰有余了。这么明白的一女子,日后怕也不会是个平凡之辈。

璃儿凝眉间细细琢磨了这话要怎么成言,思而又慎道:“主子您把各院那么些丫头凑一起,话又说得那么直白,不怕日后绊了自己的脚吗?那些丫头里,倒也有乖顺听话的,怕也不乏贪着小便宜的,有些人实以不能信,将来恐怕就是要因她们摔了大跟头啊。”

一番警言,气氛反倒冷下去,楼明傲专心吃着茶点,似听又似不听。只璃儿看着她有些慌了,一手紧攥了袖口,深吸了口气,又道:“我也是想了什么就随口言了,绝没有其他的意思,若是…说错了哪里,您别急啊。”

楼明傲一扭头,没有回答她的疑虑,只示意了一眼,幽幽冒出来句:“吃块点心吧。”

“啊?”璃儿忙怔住,揣摩着楼明傲的意思,手下随意捏上一角,食之无味。

“我闲来无事在小厨房里琢磨出来的,这叫夜月芙蓉莲心饼,就得在这夏夜月下的荷塘边吃着才有味。”说着不由得盯着璃儿品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