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点心入口,丝丝滑嫩由着齿间化了开,月蓉里添了薄荷叶,口感又有那么些清凉润喉,于这仲夏夜方能扫去丝缕闷躁,甜而不腻,只是吃到最后一味,忍不住皱了眉头,张口即道:“苦的?!”

楼明傲抚掌而笑,在外人看来她就是这么个喜怒哀愁溢于言表的世俗小女子,偏就是这般由着性子胡来的作端反为自己遮掩下去不少锋芒,迟迟未笑够,拭了眼角逸出的泪:“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就管它叫莲心,莲心自是要苦的。”

璃儿顿时彻悟,却又不明白主母怎就戏弄起自己来,可是她实在无聊了?!心下疑惑未尽,反由着楼明傲的话随着一愣。

“璃儿,我道你就跟这饼子一样…不吃下去,不细细品,也不知道你最后的味道。”楼明傲眉眼尽染笑意,举手投足间依然洒脱,“你说你随口而言才是错了,你本就是多想少言的人,这点和司徒远是一样的。你们这类人,要么就不说,要么就想了良久再说,说多的反都是无关紧要的话。你说是吗?”

璃儿木然以对,只喉咙一紧,口中干干的,周身这么静,怕二人皆能听到自己惊乱如鼓声的心跳声。

楼明傲自盅中复倾了半盏玉浆,是由新鲜的雪梨子酿成的熟水。眉梢轻扬,笑眼如若夜间静静绽放的月梨花,只那眸子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看在璃儿眼中亦惊乱了几分。

“所以我说…杭子夜把你调教得很出彩。”

这声音不大,却砸落在璃儿心头,心跳猛落下几拍子,似窒息般不敢相信的对上楼明傲飘过来的目光,声声在抖,字字已颤:“主子——”

“我喜欢听你喊我主子的模样。”楼明傲寂寂一笑,与之前的笑意判若两人,“因为只有这时你才像全无心机、只懂得尽本分做事的好璃儿。”

璃儿于簌簌发抖中渐渐平静,心下趋之明朗。也忽然明白了主母是于这亭子里摆了一出宴,直等着自己赴了,或者她压了那话许久又实在是不吐不快了。她自以为用心做事尽力伺候好主母,安妥东院的上上下下便能全然掩下自己的过往,万没想到,还是棋错一招,步步皆错了。

“你在想…你是在哪一步上漏了马脚?!”楼明傲反倒不急,又捏了莲心病的一角。

“是。”

“甭想了,想来想去累不累?!人啊,最悲哀在浪费了太多光景空想些无意义的事。”楼明傲也不回避她的眼神,只了然一笑,“景州之行,我们四人雨中落难遇逢刺客。暗地里给杭家那些暗人杀手通风报信的人是你吧。”

仇人一路追杀,本就是离奇之事,偏巧又是在最无防备的时候出手,除却四人,便也无他人知道行踪。有杨回的事在先,楼明傲第一个怀疑的人则是杨归。直到龙阳事变,璃儿于陋室间性情大转,反控制不住的惊骇让她起了疑心,那日她言“司徒一门犯下如此这般滔天罪行是逃不脱天谴的”,“一门”二字却也是彻底惊醒了她楼明傲。她自问从不是喜欢去猜疑的人,更无心把身边的人想得太坏,只是多年于后宫苦苦挣扎着生存,亦知人心不堪透的道理。

“主子。”璃儿扑通一跪,霎时泪如雨下,“璃儿不想的,是那些人逼璃儿的,他们说我要不肯透风,就告予您我从前是服侍过杭主子的,那样子奴婢再守不得您身边了。”

楼明傲敛了笑意,再看她时,眼中添了几丝深意:“你觉得,司徒远死了,你还能继续伺候我吗?”

第五十二章

是,倘若景州之行,司徒远惨遭遇难,别说是璃儿一心要继续守在楼明傲身边,就怕二人小命都实难保存。就算暗中把控大权的陈景落不出手,那个自顶着将军夫人官帽的沈君慈也不会坐以待毙。楼明傲主仆二人怕是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就会被处以极刑殉了司徒远的。

所以说,司徒远无事,亦是保全她们这等蝼蚁小人。

璃儿似乎也明白,连连磕头哭着:“我错了,主子,我一时糊涂受那些人唆使。杭主子走得不明不白,我有心替她鸣冤却又无从出力,只得由着那些人指使着。后来他们遣我到东院,说是可以趁机对主上下手,我…我从未…”

“你从未做过伤我的事。”楼明傲点头示意道,“这我知道,否则也不会留你到此时了。我更知道,你害司徒远,也只是那么一次。总算你是只糊涂了一次。”若不然今日她楼明傲反而要洒几杯冷酒祭奠她了。

“是。”璃儿哭到伤心处,终于承认了道。

“也不知杭子夜怎么教的你,你啊,是聪明了一半。估摸着她也是个心术不全的,否则也不会小命丢得那么早。”她手里攥着犀角荷叶杯,于指间翻翻转转,她似乎真的是很好那个女人,那是个什么女人,倒是看破了什么,能落得如此惨痛的下场。但看着璃儿的资性也明白…那个女人并非沈君慈、陈景落一辈的狠心辣手。

“杭主子是个好人。”璃儿犹豫了道,心里想起从前的主子亦是五味杂陈。

“好人不长命。”楼明傲冷淡出言,复又道,“还有,司徒远不动你不代表他不怀疑你,或者他心里比我还明白。桂嬷嬷被差来照应我,亦是他怕你对我出手吧。”

听言心绪忽乱,璃儿急道:“主子,我岂敢存着那份心?!”

“我自然是知道,可他未必是。他本就是喜欢猜忌的人,心里知你不会对我怎样,亦不会再干什么出格的事,可他…并不敢信你。”说着一低头见她冷汗直冒,不由得递上自己的帕子,“我是一懒人,信了就是信了,也懒去疑。所以璃儿,我明明白白同你说,我想信你这一回。”

璃儿灼热的目光渐渐散去,似有千言万语无以成言,只满目纠杂迎向楼明傲:“是。”

池亭忽就静下来,只有夜风呼呼的吹入。

“你只记好了,杭家那边与你再无瓜葛,如若有个风吹草动,就不是司徒远杀不杀你了,而是我。别把我想成菩萨,我不见得比司徒远那厮仁慈几分。”言下正抬眼望了东院的满园红火,明灯绸幔,霎显彩釉。

“主子,还有今天的事,奴婢还未说完。你不仅打草惊蛇了,还让她们去寻摸滑胎的来由,就不怕日后招来闲话,由着真正心怀不轨的人把矛头对准您吗?”她说得丝丝入扣,亦道出了这之间的利害轻重,想她自己于深宅冷院多年,这等下三滥的招数看得也太多了。此一次见楼明傲如此张扬,不由得担忧在心,随着溢出丝苦笑。

楼明傲但听无碍,声音并无波动:“真正心怀不轨…那你说又是谁呢?”

“奴婢猜不出。”这宅子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挂着张面具,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怕是最难猜的。

“那就不猜。”楼明傲收了笑意,“你说的句句在理。我也只能说…那些用钱收买的人,从来都是敢用不敢信的。你明白吗?”言罢,视线越过荷塘,遥望寂寂月色中的回廊池道。她实在不想再与人斗,往昔于宫中日夜目睹勾心斗角本就是厌了的。从前她的“争”即是不斗,她自也用不上和那群莺莺燕燕求攀高位的人相斗。

那个时候,她是高兴了就看着她们闹一出,不高兴了就罚几个人以正视听,实以杀鸡给猴看。所谓争即是不争,不争即是争就是这番道理,她从来争得并不是帝王恩宠,而是那份凌驾于万方的气势。

而现下去争,却是为了生存,先出手的人往往最能控制住大势。

“璃儿…”楼明傲微微敛眉,一抹疑虑终未消散,目光投向回廊间,却是迟疑问着身下的璃儿,“杭门一族…可有人吹箫弄笛,或者他们是听命于什么人。”每一次危难之机,那突兀的笛声都是及时以至,至今仍似云雾般于心头缭绕不散,而她实在想捅破这层迷雾。

“主上是说…”璃儿蹙眉间正要去想那个人,“有倒是有,不过——”

“不过是碎了杯子,你做什么哭哭啼啼!”楼明傲赫然截口,生生断了她的话,目光正对上绕过石桥入了亭廊之岸的两处身影,手间的犀角荷叶杯一松,不动声色将之抖落在地,裙裾下出脚狠狠踏碎了杯盏。

司徒远与温步卿二人穿了小荷池,几步迎上,老远就见璃儿凄凄惨惨的跪着,此时又见璃儿不起,楼明傲倒是面色平淡如水,更觉奇怪。

“呦,这是怎么了。”温步卿赶在司徒远之前迎上来,一撩裙袍坐在白玉圆石凳上,眼光复落下,打量了璃儿几番,云淡风轻的笑笑:“怎么就哭成这样?!”

自脚下踢出个杯盏碎身,细眉一扫,笑意澜澜:“喏,不过就是摔了我那宝贝盏,知我是心疼宝贝的,一句话还未来及责备呢,她就先哭个梨花带雨,好不让人笑话。”神色间自以若无其事,言语缜密,纹丝和缝,倒也寻不出异端。

说话言便也哄着璃儿起身,待到璃儿退到一边,司徒远恰已落座。又是一番沉寂,连温步卿都察觉到这气氛中有一丝不言而喻的奇特。楼明傲不语,是不想于多言中漏了破绽,时下,她也摸不透司徒远都明白了几分。司徒远不吱声,则是尴尬所累,他方才是从陈景落院子里出来的,午半晌间又由那个叫素锦的丫头闹了一出,他心里都少有些没底,虚了底气。

正是窘迫间,温步卿盯上那八尾蝶的瓷窑盘子,伸了手道:“你倒是又琢磨出了好点心。”

司徒远趁此时机微咳了声,回身吩咐着璃儿:“那谁,你回厨间取三个盏杯。”

璃儿得令忙扭身退了下,楼明傲盯着她渐远的步子,复回上司徒远的视线,提言打了趣道:“唉,她陈夫人的丫头你是一眼就瞅出来了,怎我东院的丫头伺候了那么久,相公如今还一个劲嚷嚷那谁那谁。可见是不留心我这等要身份没身份,要才学没才学的人。”

司徒远倒也不出声,自己本也是理亏心虚,索性由着她戏谑。楼明傲一瞥他尴尬无措的模样,推了一食小点至他眼前,三分懒意,七分讥讽:“景落院那一胎,稳住了?!”

手心里竟是攥出了汗,连着胸口也闷闷的,司徒远偏头迎上缕清风,方才觉得舒心透气了些许,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言及,反被温步卿截去了话头。

但听温步卿贼嘻嘻笑了道:“呦,酸,真酸呐!难得东院醋坛子也打了回,小远你任重而道远啊。”

楼明傲狠狠瞪上他一眼,偏头冷眼落于池间扯开视线,任池间穿亭而过的柔风轻轻蔓起一身緗色薄纱,姣好的身段顿然间勾勒而出。

司徒远敛目间不经意对上了她,一日换三次衫,倒的确是她楼明傲。她肤色本就是雪白如脂玉,緗色却也实在配她。自有孕后,往日的纤细更添曼妙娇态,于轻纱下若隐若现着,旖旎明动不可方物。

司徒远复将视线落于她腰间玉带,良久,低沉言:“嗯,显怀了。”

楼明傲正由着池间寻景赏灯,忽听这一句,忙回身以对,正触上司徒远盯自己的目光,往日自诩厚脸皮的她,竟也有些不自在,仓促间晕了脸,不知如何回应。

温步卿自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低低一笑,不等二人相拦,即起身神色自若道:“我去后厨间瞅瞅再有什么好点心。”言罢扭头即大步离去,铺好的路他不走,反由着亭栏一跃而下,依旧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型。

待到亭内只剩下二人,尴尬酸窘的气息似也未散了几分。楼明傲只细细捏着一角饼子,迟迟不入口。

反倒是司徒远故作了释然,低头看着盘子里的莲心饼:“新琢磨出来的?!看着鲜嫩。”

楼明傲索性把手里的递上他唇边,只手伸到了眼前,忽又觉得这举动甚为暧昧,心下狠狠骂自己一句蠢货,竟做这等出格的丑事。

料想着司徒远定当岿然不动,嘴一瘪,正准备收手,凡由司徒远拉住自己的腕子。

司徒远却也是面色不动,握着她的腕子将一角饼糕送入嘴里,待到尽数入口也不松她的腕子,只攥了又攥。

入口的清凉润着缕缕甜蜜,而最终入喉的却是那么丝甘苦。这味道,实在是奇特,她似乎总能变着法儿折腾出一叠叠新奇的糕点,而每一个味道亦是夹杂了她的心绪吧。司徒远因这味道微怔,且是怔了许久,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在剥落,刺痒着又是抽离般的痛,一层层渐渐清晰起来。呼吸竟轻了,心痛…这滋味他终算是体会到了。那一口细细咀嚼了太久,复迎上她,目色悠远深长:“莲子心苦,是这意思吗?”

“相公就是厉害。”楼明傲打发着笑了笑,丝毫不顾司徒远的满目深情。

“你的心…亦是这般苦吧。”这一声转为轻叹,手下轻轻松了力道,由着她的袖子抽离出去。

第五十三章训妾

夜凉如水,夏意微散。楼明傲这一觉睡得很浅,醒转之时,天未透亮。她闭着双目,脑中依然沉闷,似堵住了许多尘缘旧事。只记得梦中翻来复去都是那个人的呼唤,一声声吞没了自己。

月梨花的香气渐淡。

由着镜前稳稳坐了下去,但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不记得夏明初的模样了。妆筪中满是各色浓淡的胭脂粉华,珠簪玉钗竟多至装不下,由何时开始她的妆是越画越浓了。

“主子,今儿起的早了。”璃儿由外间迎上,手间端着盥洗的银盆。

“召集各院。”手指间匀着敷脸洗面的皂角,淡淡了道,“就说我要…训妾。”

景落院,冬凤斋。

桌案上晾着燕窝,陈景落一手落在碗间,却是淡淡的出神。几个贴身随侍拎着几扎名贵药膳入内,由陈景落看了去,只道:“怎么了?又从西贡需取得?不是说了吗,日里要多加注意,我们自己个掏银子去市面上买。”

小丫头忙道:“不是取得,昨夜里西园子里几房夫人送过来的,说是见血伤气要安心养。主子,您见血了?!”

手间一抖,半碗燕窝粥沾了满袖,陈景落面色惨白,顿时说不出话来。反而是小丫头忙靠上用帕子蹭着脏了的袖子:“主子,要不去换一身吧。”

“知道了,都知道了…”陈景落一把抓上小丫头的腕子,深吸了几口气,大为慌张,“该死!”

外间的翠嬷嬷听见动静忙迎上,见这情景,一挥手打发了小丫头下去。二人目光相视,皆惊乱如麻。陈景落一手撑额,微阖了目,神色凄然道:“到底…是哪个丫头?!”

“昨夜巡视了一圈,只满娣那丫头不见了。”

陈景落猛张了目,似要从脑中寻出那个身影,恼怒着:“素锦…满娣…好个奴才。给我找,找到了,分尸也好,断腰也罢,绝不要她好过。”

“那丫头似乎是做了准备的,连着屋里值钱的都不见了。想我们追…也追不上了。”

“满娣追不上,不是还有她那个孪生的妹妹…满月吗?嬷嬷,你从前把满月安插到哪里了?叫她回来,寻不到她姐姐,这罪就由她来受。”复阖了眼,一丝火舌竟由其中窜了出,长长的指甲断在手心的肉里,渗出了血,触目惊心。

“不管怎样,好歹您今日出了庄就是避开风头了,料她们也不会追到镖局害您。”翠嬷嬷上前,言着安抚的话,只自己也是感受到那么一股子不安分,说不穿的慌乱。

“不用等午膳了,这就走。”这一声,透着几丝迫切。

翠嬷嬷一应,回身去吩咐,但见东院的姑娘由回廊上几步迎至,方撤下步子愣愣琢磨着。来的是东院的焕儿,近步间敛衽行礼问安一概齐全,最后丢下句话:“奴婢是来传话的,主母于卯时三刻召集这院夫人,说了,一个不能少,一个也不能迟。”言罢,又细细瞅了眼翠嬷嬷,荡着笑意:“嬷嬷,您别忘了伺候着陈夫人来啊。”

“知道了。”翠嬷嬷翻了下眼皮,恨恨咬了牙根,语气暗沉。

但看焕儿轻步离去,嬷嬷已是咬牙切齿,骂了一句:“骚货,什么时候召不好,摆明了是不给我们好走。”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陈景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下寸寸凉了下去,伸手间上小腹,感受着那丝温热,直瞪着桌案漆画上的送子童男,目光一丝丝涣散。

卯时不到,楼明傲估摸着还有些时候先去同司徒远支应一声,她既要训他的女人,自然要先同他知会。站在司徒远的寝间前,即已堆砌好了满目笑意,伸手推门,反见门由内而开,二人隔着门礅怔怔相对。

楼明傲看着眼前的眉眼清秀的小女子,第一反应是自己入错门了,忙抱歉一笑:“不好意思,走错了。”言罢即回身走出去几步,反看得扶门而立的倪悠醉糊涂了。

纳闷着走出两步,楼明傲复又觉得不对,回身望了望,脚下一时顿住。

司徒远正坐在塌上穿靴,只蹬好了一脚,忽闻门外间“咣当”一声,似有人摔门而入。人未至,声先漫过内间帘幕——“相公,你也学会藏女人了?!”

扶上另一只靴角踩上,司徒远倒也平静,早就猜到了这女人的反应,索性也不急。这几日,由她捉了不少小辫子在手,这一时更不在乎了。待到穿戴周全后掀帘而出,迎目间是四处打量的楼明傲,倪悠醉立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吓得瑟瑟的,司徒远也见不得她这个胆小模样,一挥手遣了她出去。

“你起的很早。”这一声如往常般淡淡的。

楼明傲来回踱了几步,明眸瞟上司徒远,空笑了两声,大有捉奸在床的快意:“我不起早,能撞见你的奸情?!”

司徒远拍拍袖袍,知她是在言笑,只道:“嬷嬷遣过来的丫头,你想多了。”言着多看了她几眼,由着那明灿笑颜一阵迷乱,心下自嘲了道,似乎对这个女人总是多了分把持不住的情绪。

楼明傲正想着如何开口,忍不住先绕开了圈子讨好道:“相公,我梦到我们女儿了,看来真的是女儿。”

司徒远突然沉默了,垂了头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愣神。这等反应倒是让楼明傲心里一凉,一时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早知道就不兜圈子直明来意了。

“我也是。”这一声寂寂的,却浸着那么丝暖暖的气息。

楼明傲口中一干,从前只道肚子里的孩子是她一人的拥有,直到今日,忽觉得这个小生命牵动着另一个人,索性多言了道:“凤眼,眉淡淡的。”

司徒远闻言微蹙了额头:“是同你一般的双眼皮,圆目。”

果真是毫无默契可言,楼明傲顿觉无意思,一开口便回道:“你梦的那位是谁肚子里的?!”

他也不同她争,梦里确实是见她抱着孩子喂奶,柔韧祥和的日光映着她们母女二人,女儿小脸皱皱的,却神采奕奕,而他自己就那么安静的坐着床前须与不动的盯着那小脸看。梦醒后还怔了好久,总觉得那孩子是真实到触手可及,这一觉,更是因这个美梦睡得极其安稳。

“由着梦,我想了个名。”司徒又道,似乎好兴致全未因楼明傲的胡言乱语扫了去。

“什么名?”

“单名一个柔字。”司徒远竟难得随着笑了笑,“我梦里见那日光正柔,她小脸也是柔柔嫩嫩,女孩家,还是温柔可人着好。”

那个字猛然撞入胸口,楼明傲心底忽然乱了,唇角的温度一丝丝冷下去,猛然断道:“不好,这名字一点也不好。”总觉得梦魇呓语遂又浮了上来,长长一梦,生死轮回,寒彻人心。

“不好吗?”司徒远自问了番,然又作罢,“孩子还未落地,倒是我们急了。”

楼明傲舒了眉头,转了话题掩饰内心的不安:“我今儿来…只跟相公说一声,我要训妾。”

“唔。”司徒远吱了声,并未有其他反应。

“还有…我把陆玄惜休了的事你知道吧。”

“唔。”以茶润口,复道,“辛苦了。”

这一回,只剩楼明傲干愣着不语。她还是第一次和这种男人交手,一来不阻拦自己训他小房,二来偷摸着代他休妻他竟也言谢。好半天未琢磨过来,顿觉头皮麻起来。之后连怎么稀里糊涂走出正院都不省了。一路恍惚,只道…这男人,还真是极品相公。

卯时三刻,东院堂屋自以酝酿着不一般的气氛。

同是那张八宝红木椅正座,位间的楼明傲依旧着了那一身气势足以压制万方的九鸾玉翠雁羽曲衫、丹碧纱纹双裙。就如同她第一日于此受大礼问安时,一切都未变。

只那一日关注着金丝玉雀,今时她在意起了荷叶袖端的洒墨舞碟。从前她都是数了四只斜落而飞的碟形,今日又从袖口皱丝罗纹间寻上另一只,然,可惜只是半个身形,另一半被缝进了里袖中。

只那一刻,众人都等着看她的笑话,此时,她随口咳声,都能吓得几位晕过去。楼明傲万没想到这些女人如此这般忌惮自己,她一直认为自己走得是亲民路线,自能和下面打成一片,偏偏就是那几个人不老实,害得她出手收拾了几番,于是乎名声也就躁了起来。

釉彩靛兰的琉璃碗中奶子热度正好,楼明傲抿了几口,复又放下,眼眸间杂着那么丝闲适慵懒,一出言先叹上三分:“我也不知道诸位姐妹是怎么想的,相公不就出了回花柳疹子,怎就这么不受你们待见了?!话说这两个月的侍寝簿子我看了,除了景落院,愣是没一房夫人去请相公入院,连顿饭都不给置。你说说,相公日理万机,起早贪黑的,为了我们全家大大小小那是殚精竭虑,疲命奔波。身为女人,且是大宅子里的夫人﹑侍妻们,你等一个个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却将一家之主拒之房外,成何体统?!昨儿个,是轮到谁了?!”

一声令下,西端幽幽站出个影子,楼明傲瞥了一眼站起来的尤如绣,不由得啧啧了两声:“我说的那个连膳都不置备的人就是你!昨夜里,相公怎么不在你房里?!”

“癸水突至。”尤如绣故作娇羞,垂了半个脑袋,是不是讨好的冲楼明傲笑笑,她理解她先用自己人开刀的行事套路,只是必要时给她留个小面也好。

楼明傲一瘪嘴,翻了几眼簿子:“八个月前那次呢?”

“那次…我唱戏唱得起兴了,跌了池子里发热不退,那次主母一并在的,还是您准了我不用侍寝的。”

“唔。”楼明傲一点头,“再八月前呢?!”

“那次…绣绣摔断了腿…”

楼明傲索性阖上册子,略扬了眉,笑出声:“尤如绣啊尤如绣,我看你是个有理绣,怎般你都有礼,再往前八个月呢?是断了胳膊还是伤了脖颈?!”

尤如绣忙笑了番,不慌不忙伸了五指道:“主母,绣绣嫁进来差一个月才满两年。”

若说这山庄里既清楚明白又能保全自己的人,她尤如绣的确算得上一个。楼明傲之所以喜欢她,就是因为看穿了她是和自己一般的人,大抵都是揣着明白做糊涂事,只自己是东院主母,对司徒远由不得她那般随性罢了。曾几何时,自己亦是期待做另一个尤如绣,整日唱戏玩闹,哭了笑笑了哭,好不痛快!想于此,楼明傲自心底笑了,这一出堂前训问只是一出幌子,她要提的还在后面。

“今晚轮哪屋了?”这一声又落。

只半天没有人吱声,女眷中渐渐起声,皆左右观望,一个个对视着相互摇头。楼明傲自袖间抬了眸,又道了声:“有个人应没有?!”

“是…是妾。”哆哆嗦嗦,一声细弱的女音由角落西南角落里冒出了来。众人皆望了过去,那小女子面如死灰,自旮旯里走出来,身着呢子底常服,团花衫上的坠饰嵌珠并非名贵,云髻流苏亦简单别致,但看上去也只能由小家碧玉形容一番。

“请…”那小女子一句话抖三下,忽而泪已落,“请主母…福…福安。”

“我吓到你了?!”见她畏畏缩缩,楼明傲反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猛摇了头,“哗啦”一声跪了下去,环佩珠饰及地,落地清响。

“主母,求您从册子上把妾删了去吧,妾是…一年前入的庄,此回轮到妾,妾惶恐不安。主母,妾愿做牛做马,求您…从簿子上删了吧。”呜咽不成声,一下下用力磕着头,那声响指震人心。

楼明傲长吁了口气,由着她磕,只环视了一圈众女眷,“苦口婆心”言道:“相公不过是染了场病,又不是什么魔障。这病啊,虽祛不了根可也是痊愈了大半不是?!我今儿召你们来,就是想就这事说叨一番。外边谣言道咱相公子息艰难,我们宅子里总也不能生了二心。若说你们一个个如花似玉的,趁着光景又好做足了功夫,不假一日母凭子贵,与庄中还担忧什么?!我看啊…姐妹里,就属陈姐姐最贴心,最专心伺候相公。”言罢即把目光散到坐于东首位的陈景落。

陈景落自想到了楼明傲会牵扯上自己,只她一落言还是忍不住随之一颤,迷乱中对上那似是而非,亦真亦假的笑意,声音已空:“主母…谬赞了。”

“哦,瞧我这脑子,昨个在园子里怎么听说姐姐见血了?!这会可是好了?胎…稳着了?”楼明傲仍是一脸关切的笑意攥上陈景落的满目苍白,眸底平静无奇,却意味深远。

第五十四章

东院间,蔷薇牡丹各争去一分夺目,方时还是晴空万丈,此刻间云压雾绕,天阴沉的逼人。

堂屋忽就静了下来,这安静中,有冷笑于心的,也有的是真惊讶,亦有那故作不知等着看热闹的。楼明傲碗中的奶子冷了,只抿了那么一口,就这般寸寸冷了下去,实在可惜。

陈景落笑了,如秋风般萧瑟不堪。这算是…前功尽弃了吗?!一个月间无论做足了多少功夫亦没能坚守住。就这么明明白白被揭穿了去,自己还未来的及反击,已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她们扫向自己腰腹间的目光如此灼热,就好像她从前目视司徒墨一般,恨不得撕碎了他。

喉中压抑着呜咽,忽而很想放声大笑,笑这堂中所有女人的愚蠢,笑她们虚假充盈的躯壳,再笑那个主位正坐的女人…如此阴毒!她此时仍目视着自己轻淡而笑,只那笑意却是蛰伏的毒蛇,猛然间蹿上腰肢,等着狠狠咬下致命的一口。楼明傲,算你狠!